黃媽來開門,看到我那模樣,大吃一驚,我整個人籟籟地抖,卻不是因為冷。
莊國棟正在吃早餐看報紙,見到我這個樣子,連忙說:“你怎麼了?你怎麼臉如金紙?”他走過來。
我如遇溺的人見到救星,抓住他雙臂,顫抖著嘴唇,卻又說不出話來。
“快換衣服,有什麼慢慢說,快換衣服。”他說。
黃媽趕快把幹浴袍放在我手中。
我脫下溼衣服,披上浴袍,老莊將一杯白蘭地交在我手中,我正需要酒,呵,酒,一口而盡,辣得喉嚨嗆咳。
“你怎麼了?”老莊再一次問。
我硬嚥地說:“她,她……”
“什麼事啊?”他又問。
“怎麼會這樣?”我顫聲問,“她竟是我的繼母,莊,她是我的繼母。”
“上帝。”老莊說,“上帝。”他的臉色也轉為灰白。
“莊,我等了她一生,她竟是我繼母。”我欲淌出血來。
“啊震中,可憐的震中。”
我躺下,瞪著雙眼看著天花板。
“震中,忘掉整件事,你唯一可做的,便是即刻忘記整件事。”
我大聲嚎叫,“忘記,忘記,你叫我怎麼忘記?你為什麼不忘記十五年前的情人?朱麗葉何不忘記羅密歐?但丁何不忘記庇亞翠絲?”我瘋了似,“你們滾開滾開滾開!我不需要你們,走開!”
他並不走開,他坐在我面前。
老黃媽聞聲過來看,我一隻水杯朝她擲過去,她被莊拉在一旁,才避過災難。
莊大聲喝道:“你文瘋還是武瘋?你個人不幸的遭遇與別人有什麼關係?你想嫁禍於誰?你還算是受過教育的人?”
黃媽躲了出去。
我用雙手緊緊抱住了頭,“讓我死吧,讓我死吧。”
“真是公子哥兒,”莊冷笑,“死得那麼容易,你不是不信命運嗎,現在你可以拿出力量來鬥爭了。”
我看著莊,眼淚忽然汩汩而下。
“我明白了,”我說,“莊,為什麼你會說沒了這個人,以後的日子活著也是白活,為什麼你接了一封信,整個人會發抖,為什麼你朝恩暮想,了無生趣,為什麼一個大男人,竟會淌眼抹淚,我現在完全明白了,莊。”
老莊不出聲。
隔了很久很久,“震中,你隨我返倫敦,忘記整件事。”
我痛哭。
又隔了很久,他問:“她是否長得很美,震中?”
我簡直不懂得回答,美麗,她何止美麗!我狂叫起來。
黃媽再一次探頭進來,“莊少爺,我去請個醫生。”
莊說:“不妨,黃媽,這裡有我。”
他待我痛叫完畢,還是那麼冷冷地看著我。
“你比我勇敢,你至少敢叫出來。”他說。
我告訴他:“我不會跟你到倫敦去。”
“你留在這裡幹嗎?”他反問,“跟你老子搶一個女人?”
聽了莊的話,我忍不住大聲哭泣。
莊厭惡地說:“你這種少爺兵,平日理論多多,一副刀槍不入的模樣,一到要緊關頭,沒有一點點用,馬上投降,痛哭流涕,看了叫人痛心。”
我掩臉飲泣。
“我知道你難過,震中,你總得想法子控制你自己,我們像兄弟般的感情,我總是幫你的。來,振作起來,我們回倫敦去。”
我嗚咽說:“我們不該回來。”
他黯然說:“你說得對,我們不該回來,這個地方不適合我們,走吧。”
我與莊就如此收拾行李離開。
父親對於我這種行為非常生氣,因我臨別連電話都不肯與他說。
上飛機的時候,是莊挾著我上去的,我整個人像殭屍般。
父親皺著眉頭,叫莊多多照顧我。
我為了不使他太難過,編了一個故事來滿足他。
我吞吞吐吐地說:“爹爹,是為了一個女孩子的緣故,她催我回倫敦……她寂寞。”
父親略有喜意,仍板著臉,“是嗎?”他問:“為何不早說,帶她一起回來?是中國人還是洋妞?”
“中國人,家裡頗過得去,因此有點小姐脾氣,不敢帶回來。”
爹爹放心了,“她折磨你,是不是?”呵呵地笑,“女人都是這個樣子,一會兒天使,一會兒魔鬼,否則生活多乏味。下次帶她回來,說爹爹要見她。”
“是。”
我與莊終於上了飛機去。
莊說:“你爹爹多愛你。”
爹爹們都一個樣子,總希望兒子成材,給他帶來重子重孫。
我閉上眼睛說:“他現是最愛他的新太太。”
“那也是很應該的事。”
我開始喝酒。我從沒有在飛機上喝過酒,但這次我索性大喝起來。
莊並沒阻止我。
飛機是過很久才到的,我喝得七葷八素,嘔吐了許多次,差點連五臟都嘔了出來。
“嗬,嗬,”我痛苦地掩著胸,“我就要死了。”
莊冷冷地說:“放心,你死不了。”
“老莊,人家喝醉酒,不過是略打幾個嗝,然後就作滾地葫蘆,為什麼我這麼辛苦?”
“因為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勞其筋骨……”他像一塊冰。
“唉。”我靠在他身上。
肉體的辛苦使我暫時忘記了心靈的痛苦。
“天旋地轉,”我呻吟,“我像墮入無底深淵,救救我,救救我吧。”
莊半拖半抱地將我搬下飛機,幸虧我們記得通知姐姐們。
大姐衝過來,“怎麼了,震中……莊先生,震中怎麼了?”
大姐的聲音中充滿關懷,我聽了悲從中來,“大姐。”
莊喝止我,“你少動,你撲過去,她可扶不住你。”
大姐問:“是喝醉了吧?”
“是,開頭調戲全飛機的空中小姐,隨即嘔吐,令全機的侍應生服侍他,他這條機票花得值得。”
在我眼中,大姐既溫柔又愛我,她的臉漸漸變幻成母親的臉——“媽媽,媽媽!”我嚎叫著。
他們把我塞迸車箱裡。大姐憐惜地問:“怎麼叫起媽媽來了?”
“要緊關頭,誰都會想起媽媽,戰場裡的傷兵,血肉模糊地躺著,都忽然念起媽媽的好處來了。”莊說。
“莊先生!”大姐吃驚地掩住嘴。
“往哪裡去?”莊問道。
“往舍下先住幾天,然後找間公寓安頓你與震中,牛津那邊……”
我轉呀轉呀,身子輕飄飄地墜進一個無底洞裡,完全無助,嘴裡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辛苦地硬嚥,但終於失去了知覺。
我並沒有醉死。
或是心碎而死。
我只是睡著了。
真可惜。
醒來的時候,在小姐姐家客房裡。
客房一切作粉紅色,非常嬌嗲,像小女孩子閨房,我一睜開眼睛,便看見天花板上那盞小巧的水晶燈,暗暗地泛著七彩光華。
我想起了媽媽,也想起了玫瑰,我內心痛苦,頭痛欲裂,雙重煎熬之下,簡直死無葬身之地。
我大聲叫人。
小姐姐進來,“醒了嗎?嚇死人,替你準備好參湯了。”
“拿來,”我說,“參湯也將就了。”
“你想喝什麼?”小姐姐瞪眼問。
我說:“三分人心醒酒湯。”
“羅震中,你幹嗎不醉死了算了呢?”
我嘆口氣:“你咒我,你咒我。”其實我何嘗不想,只是這件事,說易不易,說難不難。
我問:“老莊呢?”
“人家到倫敦分公司報到去了,像你?”小姐姐說。
“他倒是決定洗心革面,”我偶然說,“新年新作人。”
“你幾時也學學他呢?”
“我?我何必學他,他發一下奮,他兒子好享福,我不發奮,我兒子也好享福。”我喝了參湯。
“新年了,也不見你狗口裡長出象牙來。”小姐姐接過空碗。
我呆了一會兒,問她,“小姐姐,你戀愛過嗎?”
“當然戀愛過,不然怎麼結的婚?”
“不不,不一定,”我說,“小姐姐,戀愛與結婚是兩回事。”
“震中,你在說什麼啊?”小姐姐埋怨。
我抬頭,不響。
“起床洗把臉刮鬍須,來。”
我轉個身。幹嗎我還要起床?這世界對我來說還有什麼意義?太陽不再眷顧我,照在我身上,我起床也是枉然。
“震中,你怎麼了?”小姐姐起了疑心。
倘不是為了爹爹,為了姐姐們……
“震中。”
“我這就起來了。”
“震中,你住在我這裡,好好調養身子。”
“知道。”
“你怎麼告訴爹爹,說在英國有女朋友?”
“在英國找個女朋友,也不見得很難。”我淡淡說。
“到時爹爹叫你帶回去見他呢?”小姐姐說道。
“大把女人願意陪我回去見羅德慶爵士。”我還是那種口氣。
“呵!你倒是很有辦法,不再挑剔了嗎?”
我忽然微笑起來,“不,不再挑剔了。”
“你倒是快,回一次香港,思想就搞通了。”
“是,”我簡單地說。
事後莊國棟轟轟烈烈地做起事來。而我,我發覺自己漸漸向浪子這條路走去。
有一夜醉後,我做了一個夢,夢見添張來探訪我。
我明知他是個死人,卻不怎麼害怕,我只是問他,“你怎麼來了?”
“來看你。”他面色鐵青鐵青地,就像活著的時候一樣,他身體一直不那麼好。
“你有什麼要說的?”
“我知道你內心痛苦?”
“是,”我說,“我非常痛苦。”
“你這樣喝酒不是辦法。”他說,“我教你一個辦法,來,跟我來。”
“你要我學你?”我心境非常平靜。
“來。”
他悠悠然飄開,而我,我之腳步滯呆,我忽然有點羨慕他。
“你呢?”我問,“你不再痛苦了?”
他微笑,“不,不再痛苦了。”
我們行至一座大夏的頂樓,高矗雲霄,飄飄欲仙,我覺得冷。
“跳下去。”添張說。
我生氣,“客氣點,你在找替身,我知道,騙得我高興起來,說不定就跳下去。”
“我是為你好,”他冷冷地,“免除你的痛苦。”
我想到黃玫瑰,心如刀割,落下淚來,握往他的手,答曰:“我跟隨你,我跳。”
一身冷汗,我自夢中驚醒,我慘叫。
我竟見到了添張!
添,添,你竟找到了我,我浩嘆一聲,日有所思,夜有所夢,我並不迷信,但是難道我心中已萌了死念,認為大解脫,才是最佳辦法?
我可憐自己,大好青年,一旦為情所困,竟然萌了短見。
從那時開始,我開始野遊。
在倫敦,男女關係一旦放肆起來,夜夜笙歌,也是平常事,但我從不把女人往家中帶。
姐姐們見我老不回家睡覺,開始非議,我與老莊商量,要搬到他家去。
他自然是歡迎的,咱們還有什麼話說。
莊說:“天天換一個女人,也不能解決你的寂寞。”
“你怎麼知道?”我抬起頭。
“我都經歷過,我是過來人,我不知道你的苦楚,誰知道?”
“可是我要證明自己。”我說。
“把頭埋在外國女人之騷氣中,你證明了自己?”
我不答。
“把鬍髭刮一刮,找份工作,好好結識個女朋友。”
我不響。
“要不回家流血革命,與你老爹拼個你死我活。”
“跟羅德慶爵士爭?”我問,“他現在要名有名,要利有利,要人有人,我拿什麼跟他比?”
“女人跟我走,也不外是因為我是羅某的兒子,我還借他的蔭頭呢,我去與他爭?雞卵碰石卵。”我說。
“那麼識時務者為俊傑,忘記那女人。”莊說。
“你若見過她,你就會知道,天下沒那麼容易的事。”
“這種‘懿’派女郎一生難逢一次,你認命算了。”
我沒精打采,“什麼叫‘懿’派?”我問。
“慈禧太后叫懿貴妃,懿字拆開是‘一次心’,見一次,心就交與她了。”
“啊。”我真遇上了知己。
“那個女郎叫什麼名字?”老莊問。
“叫什麼名字有什麼分別?一朵玫瑰,無論你叫她什麼,她仍是一朵玫瑰。”
“是是,”莊說,“一朵玫瑰……”他沉吟著。
我們這兩個千古傷心人,早該住在一堆。
“你現在跟什麼人相處?”莊問,“你兩個姐姐很擔心。”
“跟金髮的莉莉安娜貝蒂妮妮南施。”
“她們是幹什麼的呢?”
“不知道,”我自暴自棄,“大概是學生吧。”
“她們可知道你的事?”
“我為什麼要跟她們說那麼多?”我擱起雙腿。
“你是存心墮落,我看得出。”莊說,“這輩子不打算結婚了?”
我仰起頭,乾笑數聲,“你還不是一樣?”
“我倒已認識了一個女孩子。”
我大大驚異,這個意外使我暫時忘記了心中的痛苦。
“你,莊國棟?你找到女朋友?”我說。
“是。”
“你一定要讓我見見她。”
莊笑,“我已在安排。”
“你不是胡亂找一個就交差吧?莊,告訴我,她長得好不好?”
莊苦笑。
“比起你以前那一位呢?”我問。
“完全不同。我以前那一位——她是獨一無二的,而這一位……她則是同類型中最出色的,你明白嗎?”
我點點頭。
“這一位跟一般女子一樣,也愛打扮,愛享受,不過表現得含蓄點。她也喜歡在事業上大施拳腳,佔一席位置,出風頭,軋熱鬧,精明中又脫不了女人的傻氣,她的聰明伶俐是很浮面的。一方面作有氣質狀,另一方面又斤斤計較對方的家底身世……但我們到底是活在現實的世界中,她仍不失是一個可愛的女郎。”
我又點點頭。
“可是我以前的情人,她是不同的,她心中完全沒有權勢、名利、物質得失,她全心全意地愛我,她心中只有我。”他聲音漸漸低下去。
我明白。我說:“或許那是因為她當時十分年輕的緣故,你知道:棒棒糖、牛仔褲。”
“不,我知道她這脾氣是不會變的,她愛我,她愛我。”
“是是,她愛你,她愛你。”我無法與他爭,“你比我幸運,至少她愛過你。”
莊苦笑,點起一支香菸。
“至少你現在有了新人,”我說,“小王子說的:‘時間治療一切傷痕’,”
“可是自她別後,時間過得太慢太慢。”莊說。
“總在過。我們說說你的女友。”我說。
“啊,是,”莊的表情又溫柔起來,“她很好,-嗦,但脾氣很臭,很倔強。她非常愛我,願嫁我為妻,逼我戒菸,勸我上進。”
“我明白——一般女子中最出色的。”
“是。勸我戒菸,笑死我,脫不了那個框框。”
“我知道,”我接上去,“換了是以前那位,你就算抽鴉片,她愛你也就是愛你。”
“對了。”莊拍案叫絕,“震中,你是我的知己。”
我默然,像黃玫瑰,她嫁我父親,可不是為他是億萬富翁,他有爵士頭銜,她是個完全不計較的女人,只是愛他,所以當日就嫁他了。而父親,父親值得女人仰慕傾心的質素實在太多,無論人們怎麼想,他們是真心相愛的。
這樣的女人太少了,幸運的父親找到了她。
老莊深深抽菸。
現在的女人,一有機會便蠢蠢欲動,與男人爭地位,事事要平等,男人是不準娶妾侍了,可是你讓她拿出一半的家用來減輕男人的負擔,她又不肯,你不給她做事呢,她又沒安全感,處處要表示她有生產能力,生產價值,家裡面婢僕如雲是一件事,她拼死命要坐寫字樓做婦女界先鋒,非搞得丈夫要湯沒湯、要水沒水不顯得她重要。
現在的女人!
逼得男人陪她們鬼混,不興結婚之念。
只有一個女人是不同的,她叫玫瑰。起初令我們震驚的是她的美貌,隨即令人念念難忘的卻是這種失傳的美德。
“我請吃飯,我們到夏蕙去。”我說,“我們開香檳慶祝,我穿禮服。”
“謝謝你,震中。”
“老莊,我這輩子,註定再沒機會震撼中華了。”我拉住他的手臂說。
“你是個懦怯鬼。”
“那總比做跳樓鬼好。”我悲哀地說。
“說的也是。”
那一日,我履行諾言,把最好的小禮服取出來,約好了莊與他那一半,訂了位子,據案大嚼。
莊的女朋友是位非常時髦的小姐,穿著漂亮,有學識,中英文都不錯,又會一兩句法文,運用得非常滑溜,什麼“紅樓夢是一本Romanac1ef——曹雪芹的Piecederesistance”,而“香港不適久居,年期滿了不知如何,只好當它是pied-a-terre”之類。
多麼悶的一個女人。
俗死人,絲毫沒有靈魂,活著就是為擺一個時髦的款。她太清楚她自己的優點在什麼地方,拼命炫耀,以致失去一切優點。
我抱著相當愉快的心情出來,但一邊吃龍蝦湯一邊深深地寂寞與悲哀。
這種女人在香港是很多的,賺個一萬八千就以女強人自居,嗬嗬嗬,她們何嘗不擔心嫁不出去會變成老姑婆,強人!
這頓飯的下半局我便靜寂了。
市面上若只剩下這一類女人,那我還不如返璞歸真,到唐人街去挑選,至少她會為我生四五個兒子,不會嘮叨身體變樣子。
我傷透了心。
老莊點起了香菸。
那女子白他一眼,自以為很幽默地說:“你這個壞孩子,整天吸菸,像支菸囪。”
我忍不住閒閒地說:“男人吸菸也算不得壞習慣,你們女人總非得男人為你們做聖人不可,他若是個十全十美的人,也不會獨身至今了。”
“你認識莊那麼久,總知道他的過去。”她非常有興趣,“他到底結過婚沒有?四十歲的人了。”
“他是老處男。”我說。
她:“別開玩笑。”
我:“誰開玩笑。”
她:“我不相信。”
我:“過去之事何必計較,你嫁也只能嫁他的現在與充其量他的將來,過去與你沒有相關,並且這年頭生活檢點的王老五多得很,我也是個不二色的男人,心中只有一個女人。”
她:“你,心中只有一個女人?”(不置信地)
我:“如果我心中有第二個女人,叫我一會兒出去,立刻被車撞死。”(悲慘地)
她不響了。
飯後侍者取來白蘭地,我學著洋酒廣告中的語氣說:“整瓶擱下。”然後咕咕地笑,啊,只有微醺的時候最開心。
老莊似乎比我醉得更快,他樂呵呵的,分外淒涼,“喂,震中,你沒聽過我唱歌吧,我唱你聽。”他的興致高得很。
“是洛史超域嗎?我只聽洛史超域的歌,哈哈哈。”
“不不,你聽,這是一首時代曲。”他張大嘴唱,“有緣相聚,又何必長相欺,到無緣時分離,又何必長相憶,我心裡,只有一個你,你心中沒有我,又何必在一起。”
啊,聽得我呆住了。
老莊的聲音居然十分溫柔、纏綿。
唱完了他伏在桌子上。
他女友皺上眉頭:“怎麼會醉成這樣?”
我下了斷語:“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他女友說:“我們回去吧。”
我伸手入口袋掏鈔票,掏半日,摸出一疊二十磅鈔票,交予她,“你付,你付,我與他先走。”
“你們倆不如回家睡覺吧,我開車送你們。”她忽然變得很大方,並沒有生氣。
是,老莊說得對,她有她可愛的地方,我忽然感激她起來。
我們三人苦苦掙扎,到了家裡,老莊已不省人事,我則勉強大著舌頭說話。
我跟她說:“你睡我房間,我到客廳沙發去睡,你也別回去了,天都快亮了。”
我拖了電毯往地上一躺,進入黑甜鄉。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聞到咖啡香。
我剛在想,有個女人在家真不錯,睜開眼睛,看到的卻是莊國棟。
“老莊,”我揉著眼睛,“你女友呢?”
“上班去了,你還想她做咖啡給你喝?”他笑。
我自地上爬起來,“你要與她結婚嗎?”
他嘆口氣,“或者再過一陣子。”
我坐到早餐桌子上去,巴不得用咖啡洗臉衝身。
“可是你不愛她。”我說。
“這有什麼稀奇,”莊朝我瞪著眼,“你跑出去街上站著,叫愛妻之人舉手,你會看到一隻手才怪。”他停一停,“感情是可以培養的。”
我看著天花板。
“看開一點。”他說道。
他自己也並沒有看開過。
莊去上班後沒多久,小姐姐駕車來看我。貴婦,戴大鑽戒,披銀狐,濃妝。
我探頭過去看她的臉,問她:“臉上這些粉是永久性的嗎?會不會剝落?”
她以仍然黑白分明的眼睛斜睨我一眼,“羅震中,大姐說你近日來生活非常荒唐。”
“是。”我直認不諱,“又不上班,天天吃喝嫖賭。”
“你這樣下去怎麼辦?”小姐姐問。
“不怎麼辦?”我說道。
“不打算改正?”
“改什麼?”
“震中!”
我低下頭。我為什麼還要找工作?我不再稀罕,我心目中只有一件事,一個人。
“小姐姐,我覺得累,我希望休息一下。”
“你姐夫們從來不需要休息。”
“他們是老婆奴,我是人。”
“震中,你雖然神情萎靡,但仍不失幽默感。”她嘆口氣,“放假是你的事,但不要過分。”
“你怕我混了梅毒回來?”
“狗口不出象牙!”她罵,“什麼話都說得出口。”
隔了一會兒我問:“爹爹那邊有消息嗎?”
“有,他說你的朋友莊國棟確是個人才。”
“還有呢。”我渴望知道玫瑰的近況。
“他對你失望。”
“還有呢?”
“他自己生活很愉快。”
“還有呢?”
“沒有了,你還想知道什麼?”
我遲疑一下,“你始終沒見著他新太太?”
“很快我可以見到了。”
“什麼?”
“爹爹要帶她過來,兩個人往歐洲度假呢,由爹爹駕車,逐個國家旅行。你看爹爹是不是寶刀未老?猜也猜不到他竟會這麼懂得享受的。”
“她要來?”我的心又強力地跳動起來,失去控制。避都避不開,我避不開她。
“他們要來?”小姐姐更正我。
我又去斟酒喝,我快要酒精中毒了。
“震中。”
“什麼?”
“你見過黃玫瑰,她是否真的很迷人?”
我點點頭。
“三十多四十歲的女人,還怎麼迷人?”小姐姐問。
“因為她從來不問這種愚蠢的問題。”我說,“她也從來不妒忌的。”
“去你的。”小姐姐說,“又借古諷今。說真的,她到底怎麼漂亮?”
“她不漂亮,不不,一個女人漂亮,是代表大方、有學問、有見地、拿得起、放得下、夠-灑,她只是一個美麗的女人。”
“我不明白。”
“你見了她便會知道。”
“大姐也這麼說。”小姐姐說,“她比起我們怎麼樣?”
“我不敢說。”
“死相!”小姐姐嬌嗔地。
我心情再不好,也忍不住笑出來。每個女人都要做美女,顛倒全世界的男人,天天對牢魔鏡問:“誰是天下最好看的女人?誰?”
呵!女人。
只有黃玫瑰是除外,她可不覺得自己美,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一朵玫瑰。
現在她要來了,我躲不過了……我有想過要躲嗎?也沒有,我渴望見到她,現在我得到藉口,名正言順地可以再睹她的風采。
要避開一個人總不是辦法,最佳的解脫是可以做到心中沒有此人。
我做得到嗎?
小姐姐說:“你過了年,瘦了不少。”
“辛酉年與我時辰八字相剋。”
“你又來了。”。
“小姐姐,你別理我,她幾時來?”
“他們月中到。”
“住哪兒?”
“薩克轍斯郡的房子,”小姐姐嚮往地說,“溫默斯哈代小說中女主角的家鄉……黛絲姑娘的悲劇……”
我沒有接上去。
她要來了。
我怎麼樣面對她?(以沉默的眼淚。)
我穿什麼衣服?說什麼話?如何控制我自己呢?
難題,都是難題。
小姐姐去了。
我的心一直跳得像要在喉頭躍出來。
我希望老莊快下班,我要把這件緊張的事跟他說。
看看鐘,才三點,該死的鐘竟像停止了似的。我踱來踱去,度日如年,終於忍不住,開車出去找莊國棟。
他在公司裡忙得不可開交,女秘書與女助手以愛慕敬仰的語氣看著他說:“是,先生,是,是。”老莊的工作美髮揮到無極境界。
我吞吞吐吐地對他說明來意。
他坐下抽菸,笑說:“到巴黎去避一避。”
“我不想去。”我說道。
“既然想見她,那麼順其自然。”莊說。
“好,可是我害怕。”我說。
“真是矛盾,你這個懦弱的人!”
我反問:“如果你知道你要見到那個她,你會怎麼樣?”我急急問,“你會比我好過?”
他不敢出聲了,臉色變了變。
我抓到了他的痛腳,“是不是?嘴巴不再那麼硬了?”
“好的,”他說,“讓我來招呼老闆娘,你躲在我身後好了。”
“你當心被她迷住了。”
“要迷住我,還真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呢。”
他倨傲地說。
我開始清醒,酒也不喝了,又重新打扮得整整齊齊,我在等她大駕光臨,縱然她已是我父親的妻子,若能夠偷偷多看她一眼,也是好的。
她與爹來的那一日,兩個姐姐與我去接飛機。我激動得臉色煞白。
爹的精神很好,容光煥發,老遠就叫住了我們。
而玫瑰則有點倦意,她的頭髮很長了,雲一般的披在雙肩上,穿件淺色毛衣,同色系長褲,不知恁地這麼樸素打扮,益發濃豔逼人,額上泛油光,唇膏脫落一半沒補上,也只有表示她是一個感性的女人,活生生的嬌慵使我心跳。
我認了命了,如果能以餘生這樣侍奉她身旁,不出一聲,也是值得的,我自有我痛苦的快樂。
大姐因見過玫瑰,立刻迎上去,小姐姐則發著呆,向她瞪視。
玫瑰掠著頭髮與我們一一打招呼。
小姐姐輕不可聞地在我耳畔說:“美女,美女。”
見到她便相信了。
玫瑰一向懦怯怯,並無架子,好脾氣地微笑著,硬是要我與爹站一塊兒。
她取出手帕印一印額角的汗光,不好意思地說:“坐了二十多個小時飛機,原形畢露,難看死了。”她笑。
大姐頓時就說:“你是永遠不會難看的。”
爹也笑,“別寵壞她。”
玫瑰只是笑。
我們上了車,往小姐姐處駛去。
玫瑰並沒有說話,爹講什麼,她只是留神聽著。小姐姐把玫瑰這個人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上頭,面孔的表情代替了“無懈可擊”四個字。
我們一家團聚,濟濟一堂,斯人我獨自憔悴,在一旁看著玫瑰的一顰一笑,心碎成一片一片。
爹問我:“莊呢?在辦公?”
我答:“那還用問?他不比我,他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我自嘲說。
玫瑰轉過頭來,“準時上班就好算頂天立地了?那倒也容易,震中,你不必妄自菲薄。”她微笑。
“是。”我臉紅。,
“叫他來吃飯。”爹說。
“好。”我說。
莊說他會懷著最好奇的心情來見我們。
在喝下午茶的時候,老莊來了。我聽到車子引擎聲出去迎他,見到他不由喝一聲彩:沉鬱的面孔,早白的鬢角,整齊的服飾,溫文的態度,他如果不認是英俊小生,我頭一個不依。
他見到我微笑,“她來了?”
“來了。”我低著頭說。
莊拍拍我的肩膀,“別怕,有我在。”
“跟我來。”
我帶他進屋子。
爹一見老莊,馬上迎出來跟他握手。
玫瑰正與小姐姐說話,聽到有客人來便回過頭,莊的手尚在爹手中,遠遠看見玫瑰,便呆住了,他的臉變了一種奇怪的青色,絲毫不覺自己失儀。
玫瑰看見一個陌生人這樣瞪著她,她也怔住了。
我連忙上去解圍,“老莊,你想加薪水,就直說好了,何必抓著我老爹的手吞吞吐吐?”
莊那種鎮定的姿態完全消失,他退後三步,臉色灰白,跟我說:“震中,請跟我到書房來。”
我幾乎要扶著他走這短短的幾步路。
關上書房門,他呆了相當久的一段時候。我以為他不舒服,連忙替他斟酒,叫他躺在沙發上。
“有什麼事?”
“沒什麼事。”他像是恢復過來了,“我突然提不上氣來。”
“休息一會兒再吃飯。”
“不,震中,我想回去。”
“真的那麼壞嗎?”
“找個醫生看看。”
“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不用,向你父親道歉,我自這裡長窗出去便可以。”
“遲些我回來再見。”我說。
他點點頭,去打開長窗。
“老莊。”我叫住他。
“什麼事?”
“她是否值得我為她發狂?”
莊國棟看向我,眼神中充滿憐惜、同情、痛苦、惆悵、心酸……
莊說:“震中,可憐的震中,可憐的我。”他打開長窗去了。
小姐姐進來,“震中,國棟呢?”
“他不舒服,去看醫生。”我說。
“你呢?”她說,“我覺得你們兩人都有點怪。”
傷心人別有擁抱。
小姐姐坐下來,“美人這回事……如今我相信了。”她怔怔地說。
那頓飯我吃得味同嚼蠟。
想愛她,不能愛她,避開她,又想見她,見到她,還不如不見她,我又想逃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