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玦大二之後,久安堂的發展已讓司徒久安獨力難支,薛少萍不得不辭去了醫院的工作,加入到公司的管理行列中去,家裡的事自然就疏於照顧了。雖說兩個孩子都已長大成人,起雲又很是勤快,但他畢竟還有學業要應付,四口之家總得有個人做飯清潔什麼的。
薛少萍生起了給家裡找個保姆的念頭,可這年頭要找一個會做事、又可靠的保姆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陸續請了兩個阿姨,都沒有通過薛少萍試用期的考驗。恰好這個時候姚起雲老家的姑姑給他打來電話,說是他姑父身體不好,家中境況艱難,打算到城裡找份工作。
姚起雲的這個姑姑司徒久安是見過的,也是他的戰友、姚起雲父親唯一的親妹子。在司徒久安印象中那是一個勤勞而麻利的中年婦人,把自己和一個並不富裕的家庭打理得很有條理,最重要的是她非常通情達理,雖然明知親侄子被有錢人家收養了,但是不管她自己家庭生活如何艱難,這麼些年來從來沒有試圖從司徒家撈過任何好處,對姚起雲也很是關愛。
司徒久安與薛少萍一合計,當即決定既然起雲的姑姑要找工作,那不如就到他們家來幫幫忙,薪水方面一切好說。電話打回老家,起雲的姑姑也欣然應允,對於她而言日常家務活的確算不了什麼事,況且還可以就近照顧侄子,何樂而不為。司徒玦這傻孩子一直都害怕姚起雲哪天忽然回了老家,就跟自己分開了。乍聽說他在鄉下最親的姑姑也要來自己家,頓時舉雙手手腳贊成,這樣一來,他就哪裡都去不了啦。姚起雲只得私下裡笑她是傻瓜,對於這件事,作為兩方的關聯人,他反而表現得相當審慎,從始到終保持了沉默,這恰到好處的迴避讓一向注重細節的薛少萍也暗地裡點頭讚許。
就這樣,沒過多久,起雲的姑姑就正式來到了司徒家。司徒久安沒有看走眼,她在家務方面的確是一把好手,全無一些鄉下人慣有的邋遢,地板、樓梯扶手無不被她擦拭得光可鑑人,家裡基本上再無衛生死角,很多事無需薛少萍提醒,她也會主動去做。初來乍到的時候,因為不太會使用家裡的電器鬧過一兩次小笑話,但是她適應得很快,做飯的口味也慢慢地適應了司徒一家人的喜好。聽說她還是村子裡僅有的幾個上過中學的婦女之一,平時說話處事也有條有理,就連薛少萍也自我打趣地說自己打理這個家不如她,對她也越來越放心信任。
司徒玦從一開始就希望給起雲最親的人留一個好印象,一直嘴甜地隨著起雲“姑姑、姑姑”地叫,平時對媽媽都難免的一些小挑剔也自覺地在姚姑姑面前收斂了。起初是一團和氣,大家對現狀都很是滿意。姚姑姑對起雲自是百般慈愛,待司徒一家也非常客氣。
然而天長日久,一個屋簷下的日子難免會有波折。最開始出現問題的是姚姑姑眼裡起雲和司徒玦的關係。
姚姑姑並不知道侄子和司徒家千金小姐之間的曖昧,而自從薛少萍在家的時間減少了之後,司徒玦和姚起雲也少了一些顧忌。那一個週末,司徒玦打電話讓在外的姚起雲回來時給自己帶一些零食,姚起雲答應了,誰知到家之後,司徒玦翻出來一看,頓時有些生氣,因為她從來不吃堅果類的食品,姚起雲明明知道,卻偏買了一整盒榛子巧克力。
姚起雲也大感意外,他逛超市的時候滿腦子都是一份即將要交的實驗報告,加上超市擺放的標籤和物品搭配有誤,所以才讓一貫細緻的他也出了錯。他當即向司徒玦賠不是。司徒玦賭氣地拿起那盒巧克力就往他懷裡塞,嘴裡嘟囔道:“你想吃死我啊,誰叫你買錯了,你給我吃掉,統統吃掉!”姚起雲笑著連連告饒。
他倆一塊長大,此時又多了一分小兒女情意,這番打鬧其實再尋常不過。司徒玦就是一個刀子嘴豆腐心的急脾氣,越是在親暱的人面前就越有些小任性,與其說是發火,不如說是撒嬌,哪裡會真的逼姚起雲一口氣吃掉整盒巧克力。姚起雲自然也不會當真,即使是司徒久安夫婦見到這一幕,只怕也是一笑了之。
然而在自尊心極強又疼愛侄子的姚姑姑看來卻完全不是這樣,她只看到了一個驕縱而盛氣凌人的富家千金為了一件小事不依不饒,還有起雲一再忍辱負重的退讓。這使得不解內情的她對司徒玦第一次暗生嫌隙,心想著司徒久安夫婦看起來那麼和氣謙遜,實際上還不知道這些年來起雲在司徒玦面前受了多少窩囊氣。
司徒玦和姚起雲的相處模式本來就是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指不定什麼時候一言不合就會針鋒相對,但是他們倆翻臉的速度跟和好的速度一樣快,表面上司徒玦佔點優勢,實際上姚起雲通常會在獨處時悄悄收拾了她,誰也討不了大便宜。姚姑姑對司徒玦的印象就在兩個年輕人暗藏甜蜜的矛盾中一點點地壞了下去,有了這個心理前提,不管後來的爭吵是誰不對,又或者誰佔了上風,她都會下意識地認為司徒玦在欺負太過忍讓她的起雲。
此外,姚姑姑和司徒玦的摩擦還逐漸體現在日常的生活細節中。姚姑姑生性好強,在夫家也是個主導性很強的女人,來到司徒家之後,還保持著不少原來的生活習慣,只要是她認為對的,有利的,她就會堅持。司徒久安夫婦無暇理會這些,加之對她的尊重,通常不予計較,當然,她也會在司徒久安夫婦面前適當的讓步。但是,在司徒玦面前就不一樣了。
司徒玦不愛吃有葉子的青菜,可姚姑姑每頓飯都只准備一個素菜,而且通常富含“葉綠素”,其餘都是肉菜。為此,司徒玦不止一次找到姚姑姑,不好意思地提出能不能偶爾炒個菜梗,或者黃瓜藕片什麼的也行啊。姚姑姑表示知道了,可是下一頓,再下一頓,永遠都是綠色青菜,而她的理由是這樣對身體好。
司徒玦最不喜鹹甜混雜,尤其討厭有人把沾有油漬的餐具往甜品裡放,姚姑姑偏喜歡用剛盛完湯的勺子去攪拌甜品,不管司徒玦說多少次都不管用。司徒玦也是個倔脾氣,一來二往地也惱了,礙著姚起雲的面子沒有翻臉,但是隻要是姚姑姑用有油的湯勺攪過的甜品,她一概不碰。
為此就連姚起雲也私下對姑姑說過,能不能在這件事上遷就一下司徒玦的飲食習慣。姚姑姑告訴侄子,她幾十年都是這麼做的,司徒久安夫婦還沒說什麼,司徒玦一個女孩子更不應該如此嬌氣。
姑姑是長輩,起雲也不便多說,他是個深信行動比語言更能解決問題的人,於是索性自己時不時動手給司徒玦開個小灶,單獨給她做個沒有葉子的素菜,又或者週末親自弄個甜品,給她個驚喜。
司徒玦自然是甜在心間,感激不盡。直到有一日,她看到姚姑姑又把一個從雞湯裡拿出來的湯勺放進姚起雲剛做好,而且是她最喜歡的椰奶西米露裡,一直按捺著的她終於發作了。她當著姚姑姑的面把那個湯勺狠狠地扔進了垃圾桶,兩人的關係正式決裂。
從此這個家背地裡多了不少的暗潮洶湧,薛少萍和司徒久安在家也就罷了,假如他們外出,而司徒玦從學校返回得晚一些,桌上往往已經收拾得很乾淨,或者只留有姚起雲一個人的飯菜。司徒玦氣急了,哪裡還肯說軟話,乾脆就自己在外面解決了再回家。
姚起雲左右為難,他沒辦法說服執拗的姑姑,唯有跟司徒玦同進退。假如司徒玦不回來,他就不會動筷子,若是隻留了一份飯菜,他必然是讓給司徒玦。姚姑姑明裡暗裡都數落過這個什麼都好的侄子在司徒玦面前沒有骨氣,在她看來,司徒玦除了一付好皮相,再沒有什麼值得起雲如此待她。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姚姑姑時不時在司徒久安夫婦面前旁敲側擊地數落著司徒玦的小毛病,什麼挑食啊,任性啊,脾氣大啊,放學回得晚啊……司徒久安一直感嘆這個獨生女兒太過嬌氣,心有慼慼然。就連薛少萍聽多了也不得不輕描淡寫地數落女兒兩句。
司徒玦為此只能在吳江面前苦笑,說想不到自己竟然會提前遇到這樣變相的惡劣婆媳關係。吳江聞言直笑話她原來早已心心念念要嫁進姚家。見司徒玦無心玩笑,吳江便提醒道,姚姑姑再怎麼樣也不過是起雲的姑姑罷了,最重要的是起雲心裡怎麼想,如果司徒真的在乎這個人,就千萬不要為了這些瑣事傷了她和起雲感情的根基。
於是姚起雲便在一塊上晚自習的時候看到了身邊一臉苦惱的司徒玦。
他用筆敲著她的頭,問:“司徒玦,你便秘啊?”
司徒玦竟然沒有反唇相譏,一反常態地鄭重問他。“姚起雲,我在你心裡會不會也是一個只會挑食、發小脾氣、耍任性和欺負你的人?”
姚起雲順理成章地點頭說:“差不多吧。”
看著她又怒又沮喪的樣子,他才笑著補充了一句,“我反正是習慣了,也無所謂了。”
司徒玦氣鼓鼓地說道:“那還真的謝謝你喜歡這樣的我。”
埋首在一堆作業中的姚起雲頭也不抬地答道:“不用客氣,分內事罷了。”
他過了許久才發現司徒玦不知怎麼地就沒了動靜,不解地抬頭,只見她眉眼裡都是滿滿的笑意。
“哦哦,姚起雲,你剛才說喜歡我,我聽見了!”
他愣了一下,繼而翻看著他的稿紙,一手託額,聊以阻擋她咄咄逼人的視線,竭力用最平淡的聲音回應道:“有嗎?”
有嗎?
沒有嗎?
也怪不得司徒玦如此煞費苦心地抓住他的話柄不放。他們兩人的關係,比親人曖昧,比朋友私密,比戀人複雜。姚起雲的心思,司徒玦並非感應不到,如果誰對她說:姚起雲不喜歡你。她只會報以一聲嗤笑,斷然是不肯相信的。
他的無微不至,他的沉默呵護,再多的彆扭和爭吵都抹煞不了。更何況還有兩人間微妙的感應,以及他在她身上失守的目光。如果說這不是愛,那“愛”簡直就是世間最虛無飄渺的東西,不要也罷。
最動人的誓言不是“我愛你”,而是“在一起”。道理司徒玦都懂,可他如此閃躲回避地吝嗇於那一句口頭的承諾,反倒讓司徒玦觸到了他藏在冷硬外殼下的不安和猶疑。她抓住了愛的實質,卻迷惘於兩人的未來。
也許同樣迷惘的還有吳江,他和曲小婉之間的關係一樣充滿著不確定性。曲小婉從來沒有接納過吳江的感情,但是吳江和那些她從來不屑於正視的追求者又是截然不同的,至少她開心的時候、煩惱的時候,都願意讓吳江陪伴在她左右。
司徒玦把吳江稱為“難兄難弟”。可她沒有料到的是,沒過多久,這個“難兄難弟”的父母出現在了司徒家週末的餐桌上。
吳江的媽媽陳阿姨和薛少萍共事多年,親如姐妹,過去也是常來常往的,不過她們之間的感情聯絡多是一塊購物、喝茶和做美容等女人間的聚會,像這樣一家三口同時登門造訪,薛少萍和司徒久安夫婦雙雙作陪,那是少之又少的事。
開飯之前,司徒玦招呼吳江到自己房間裡看她新添的CD,兩人並肩朝樓上走去的時候,她不小心捕捉到了正和媽媽有說有笑的陳阿姨向他們投來的意味深長的目光。陳阿姨看著司徒玦長大,是頂頂熟悉的,可司徒玦總覺得今天有哪裡不太對勁。她一脫離樓下眾人等的視線範圍,就趕著問吳江:“你媽幹嘛那麼笑眯眯地看著我?我怎麼覺得毛骨悚然呢?”
吳江沒心沒肺地挑選著架子上的CD,“這張不錯,借我聽一陣。”
司徒玦沒好氣地說道:“算了吧,你的品味我不知道?又去孝敬‘觀音姐姐’的吧?你聽到我說的話沒有?”
以吳江那性子,就是天塌下來,在沒壓倒他頭頂之前,都算不上大事。
他笑嘻嘻地拿走了那張CD,“看就看唄,我媽又不會看得你少一塊肉。”
話是這麼說,真正到了吃飯的時候,陳阿姨的話題一直都圍繞著司徒玦打轉,直誇“小司徒”越大越標緻,又聰明,又得體,性格還開朗,簡直就是天上地下讚不絕口,吳叔叔居然也一邊吃飯一邊笑著點頭。司徒久安夫婦當然是一個勁地謙虛,倒是忙著上菜的姚姑姑偶爾在臉上出現幾分不以為然的表情。
雖說司徒玦認為陳阿姨他們說的確實也是真話,不過那麼赤裸裸的稱讚讓她覺得自己就像案板上一塊搶手的豬肉,任人挑肥揀瘦。她白了一眼偷笑的吳江,悄悄觀察餐桌上最為安靜的姚起雲,只有她察覺到在他無可挑剔的禮貌和客氣背後那種刻意置身事外的漠然,好似一隻緊緊閉上了外殼的蚌。
司徒玦朝他打了幾個眼色,他都毫不理會,她故意搶著跟他去夾同一塊排骨,他及時地收回了筷子。最後司徒玦鋌而走險地用桌下的腿去輕碰挨著她坐的姚起雲,他卻在這個時候站起來對吳江的媽媽說:“陳阿姨,我給您添碗湯。”
飯後兩家人和樂融融地聊了好久,在薛少萍的提議下,兩對中年夫婦竟然湊在一塊打了幾圈麻將。送走吳家三口後已是深夜,司徒玦呵欠連天地打算去睡覺,薛少萍卻叫住了她。
“寶貝,媽媽問你件事,你是不是跟吳江在談戀愛?”
司徒玦差點沒從樓梯上摔下來,忙不迭地否認,她又怕自己太過分的撇清會讓媽媽以為是欲蓋彌彰,恨不得當著在場所有人的面對天發誓自己跟吳江的友誼絕對是純潔且清白的。
沒想到一直對女兒的感情問題抓得很緊的薛少萍並沒有追根究底地問下去,她只是笑了笑,說道:“媽媽一直不希望你太早談戀愛,不過你們都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不奇怪,我只希望你慎重對待感情,做好你的選擇。不過話又說回來,吳江那孩子倒還是不錯的。”
“媽,你說什麼吶。”司徒玦紅著臉跺腳,“我跟吳江就是朋友,我們不來電的。好端端地說這些幹嘛?”
司徒久安也對妻子說道:“你也是,這事還早著呢,你又何必急著把女兒往別人家裡送。”
薛少萍徐徐喝了口茶,“司徒久安啊司徒久安,女大不中留,你女兒遲早是要離開家的,都什麼年代了,莫非你還打著招上門女婿的念頭?我們女兒要真的嫁到吳家也未嘗不是件好事,至少我是放心的。我當初跟了你的時候,你一窮二白,當然我沒有什麼怨言,但女兒何必走這條老路?找個家世相當的,必須苦苦地彼此適應,日子也會安逸平順些。再說句不好聽的,拋開他們年輕人的心思不說,人家吳家未必配不起你們姓司徒的。”
司徒玦外公外婆家底不薄,薛少萍年輕的時候又有文化又漂亮,司徒久安娶到這樣的妻子,就當時而言確實是高攀了。薛少萍無怨無悔陪著他白手起家,家裡家外打理得服服帖帖,過去並不是沒有吃過苦頭。司徒久安多年來一直心中有愧,所以經薛少萍這麼一說,他也做不得聲,沉吟了片刻,忽然說道:“現在說這些還為時尚早。對了,我剛聽說老吳調任衛生廳一把手……”
司徒玦本來還想擁抱難得站在自己立場的可愛老爸,聽到這一句,心都涼了半截,氣得大聲說道:“用不用那麼現實啊,乾脆把我稱斤賣了算了,無聊!我懶得跟你們說這些根本不可能的事。”
她衝進自己的房間,立馬用手機給吳江打電話。吳江那廝剛剛到家,面對司徒玦的興師問罪,他也很是無辜。他說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有今天這出,大概是因為最近他早出晚歸,經常一個人對著電話竊竊私語,以至於被他爸媽認定他是有女朋友了。
“我發誓我只說了一句謊話,那就是我媽問我給誰打電話的時候,我說是給你……”
吳江的聲音越來越弱,司徒玦幾近昏厥,險些就起了對吳江的殺人滅口之心。她捶胸頓足,“飯可以亂吃,話怎麼可以亂說!你趕緊去對你媽坦白,把你的觀音姐姐招出來,要不阿貓阿狗也行,就是別扯上我。”
“那可不行,我媽給我算過命,說我要是找了比我年紀大的會短命的,現在時機不對,打死都不能說實話。她精得很,隨便報個名字能糊弄她?在她眼裡誰家的閨女都不如你,反正都這樣了,你就替我頂一下。咱們非暴力不合作,真真假假,打死不認,他們還能把你我綁著送進洞房?”
“我算是明白了,朋友就是拿來擋刀子的,這個忙我幫不了,你害死我了……”
“司徒,這前前後後我認真想過,你相信我沒錯兒,這事對你沒損失。你爸媽不會逼你,至於姚起雲哪裡,嘿嘿,正好該推一把,水到渠成……”
司徒玦不顧形象破口大罵,“你懂個P!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說了,再說下去我怕我會夭折。”
她掛斷電話心煩意亂,吳江的意思她再明白不過,說實話,爸媽哪裡也就罷了,可吳江哪裡懂得姚起雲的脾氣,換作別的人,你激他一激,說不定真有推波助瀾的效果,可姚起雲不同,他本來就顧慮重重猶豫不前,激他只會適得其反,令他退避三舍。
還說什麼水到渠成,只怕要平生波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