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起雲的轉學手續在司徒久安的安排下辦理得相當順利。他在老家的時候已經念過高一,經過一個暑假,本該升入高二,但是,考慮到他原本所在那所鎮上高中的教學水平,為了使他更好地適應新學校的教學進度,司徒久安聽取了校方的建議,讓他留了一級,跟司徒玦同在G市一所重點高中一年級就學。
讓司徒玦謝天謝地的是,姚起雲總算沒有被分到她所在的那個班,免去了在課堂上還要受他的視覺折磨。
姚起雲正式成為插班生的第一天,司徒久安生意上有點事,無法親自帶他到學校報道,於是再三囑咐司徒玦要陪同姚起雲適應上學放學路途和學校的環境。司徒玦推脫不了,雖不情願,那天早上也不得不在早餐後等著他一塊出門。
那時司徒家的久安堂漸成規模,在業內剛開始有了名氣,可司徒久安時刻不忘自己的苦出身,在孩子的教育上也要求他們自立勤儉,並不搞什麼特殊待遇,所以即使家境殷實,出入有人接送這種待遇司徒玦也鮮有享受,每日都是老老實實搭公車去上學。
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在上學的路上,司徒玦領先幾步,並不與他搭話,要不是因為他壓根不認識從家裡到學校的路,她絕對一溜煙跑沒影了。姚起雲看來也放棄了和她融洽相處的念頭,如果不是他的腳步聲如影隨形,司徒玦幾乎要以為自己身後跟著的是個影子。
公車站與司徒家隔著大半條街的距離,步行至一個十字路口時,人行橫道正趕上紅燈,司徒玦蹲下來繫鞋帶,姚起雲沒收住腳,走著走著就到了她前頭,不知是不好意思還是不願意離她太近,就站在她幾步開外等著她。
等到司徒玦繫好鞋帶站起來,第一眼就看到了“大無畏”地站在馬路中央的姚起雲,清晨高峰期的車輛絡繹不絕,有些已經尖銳的按響了喇叭。
司徒玦趕緊眼明手快地把他拽了回來,頭上無端冒出幾顆冷汗。想也不想地脫口而出:“有毛病啊,你是打算指揮交通還是想尋短見,沒看到紅燈吶!”
姚起雲窘得臉都快滴出血來,司徒玦這才意識到他生在鄉村,最遠也不過是到鎮上唸書,或許根本就對紅綠燈的概念非常淡薄,也有些後悔自己剛才說話太過火,尤其是對他這樣自尊心挺強的人來說。司徒久安最恨人有勢利眼,司徒玦從小耳濡目染,雖覺得他討厭,但也知道出身由不得人選擇,就算心中賭著氣,也不願在這方面打擊他。
她拉不下臉說好聽的,便含糊地補充了一句:“路上小心點,你今天要出什麼事,我爸非饒不了我。”
她剛才唯恐姚起雲被車蹭到,情急之下用力過猛,揹著的包都從肩上滑了下來。她的書包非常之大,不知道除了課本,還裝著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因為下午體育課的緣故,還另提著羽毛球袋,除了球和牌子,換洗的運動服和球鞋一應俱全。
兩人一塊越過馬路的時候,姚起雲招呼也不打,就把球袋從她肩上卸了下來。
司徒玦嚇了一跳,起初還以為有人大清早地飛車搶包,察覺到是他,沒好氣地拍著胸口。
“你能不能不要那麼驚悚?”
“這個我給你提。”姚起雲不由分說地奪過她的球袋,背在自己身上。
“不……不用。”頗感意外的司徒玦難得地有些不好意思。她雖苗條,卻不是什麼嬌怯之輩,比這更沉的負重她也不是沒有背過,從來就不習慣假手於人。他這個樣子,反倒讓她無所適從。
“說了不用,一點都不重,真的不用!”
她努力地奪回自己的包,姚起雲閃開,似乎鐵了心要代勞。而司徒玦根本不願意平白地欠他一個人情,也執意拒絕。兩人邊走邊拉拉扯扯地,不知道的路人絕對不會相信這僅僅是因為其中的一個人忽然想做雷鋒,而另一個人堅決不肯接受幫助而已。
最後是姚起雲先受不了啦,他索性把球袋換了個手,“小心車……別爭了行不行?”
“現在我爸我媽都看不見,你沒有必要做這種事。”
在司徒玦看來,互相幫助並不是不可以,但那隻限於朋友之間,不,哪怕是個陌生人,也會比他這時的“好意”要來得自然得很多。她不是沒有眼力的人,來到她家的這些天,姚起雲恨不能大包大攬地把家裡所有的累活雜活一併攬完,他彷彿急不可待地要向收留他的人證明,他不是一點用處都沒有。
他太珍惜現在,害怕回到過去。
司徒玦卻不喜歡錶裡不一的人,尤其是他和她關係明明不怎麼樣,那就各行其是就好,何苦假惺惺地討好,她都替他累,更不想把他當作小廝來使喚。
她的話也許刺中了姚起雲的軟肋。他沉默了一會,才冷冷地說道:“你何不給我個表現的機會?”
司徒玦這時忽然看到,他抓握在球袋肩帶上的手,指甲全都禿進了肉裡,原先總也洗不乾淨似的汙漬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斑駁的傷痕,有幾個地方甚至露出了粉紅的肉色,好像是有人為了竭力摳除指縫裡的東西而採取極端的手段。
都說十指連心,司徒玦小時候玩圓規曾經有一次被針刺到了指甲縫裡,那痛意至今都還印象深刻。她想不出什麼人會對自己下那麼大的狠心,簡直近似乎自殘。難道,就因為那天起爭執的時候,盛怒的她故意一付嫌髒的樣子甩開了他的手?
想到這裡,她不由得憑空打了個冷戰,也沒了要回自己揹包的心思,就這麼一路震驚到了學校。
放學後,司徒玦意猶未盡地跟吳江在學校的球館多打了兩場羽毛球,結束了也沒去找姚起雲,直接自己回了家。途中她還想,他放學的時候不會因為找不到路就走丟了吧?誰知道按門鈴的時候,還是他跑出來開的門。
他沒走丟。
看著專注地為家裡盆栽澆水的姚起雲,司徒玦也不知道自己是鬆了口氣,還是有些遺憾。
後來上學或放學的路上,只要遇見了姚起雲,司徒玦再沒有拒絕他的“好意”。他替她拎包也好,在家順手洗掉爸爸命令她洗的碗也好,晚上在她肚子餓的時候主動煮夜宵也好,愛怎麼樣就怎麼樣吧。一如他所說,既然他想,她幹嘛不給別人一個做的機會呢?他這個集中華民族傳統美德於一身的“好孩子”贏得了她爸媽的讚許,她也不會被罵整天跟他作對。
司徒玦也疑心自己的妥協很大程度上是出自於對這個人隱隱的畏懼,一個對自己都尚且狠心的人,還有什麼事是他做不出來的?
她覺得自己是做出了讓步,可在爸爸眼裡卻不是這樣。有一次,司徒久安下班回來得早,正好遇上司徒玦和姚起雲先後放學回家,而姚起雲肩上揹著司徒玦的書包。司徒久安因此大發雷霆,狠狠把女兒叫上樓批了一頓,說她好逸惡勞,看著起雲老實就想著法子欺負人。
司徒玦是六月飛霜,大感冤屈,連連強調是姚起雲非要這麼幹的,她沒辦法,只能屈從。拉來姚起雲作證,他也口口聲聲承認的確是這樣。但是司徒久安哪裡肯信,只當起雲那孩子心太好,被她支使了還給她打掩護,而任性的女兒哪裡及他萬分之一。當下就責令司徒玦一週之內放了學寫完作業就在家做家務,什麼地方也不能去,誰也不許幫她,就連週末也是如此,好好想想自己做得不對的地方。
司徒玦趁爸爸不注意,一言不發地朝那“罪魁禍首”怒目而視,暗暗罵自己太傻,不知不覺就著了他的道,由此更認定他的損陰、虛偽和姦詐。
司徒久安本還沒打算那麼快結束對女兒的“教育”,倒是聞聲而來的薛少萍解了圍。
薛少萍弄清楚來龍去脈,當著大家的面,只淡淡對司徒久安說了句:“既然是一家人了,也沒必要那麼見外,起雲是個懂事的孩子,他就像咱們女兒的哥哥,哥哥幫妹妹做點事,倒也無可厚非,你用不著那麼上綱上線。”
經過了這一風波,姚起雲並沒有跟司徒玦就這件事談論過任何一句,可每日為她揹包的習慣依舊不改。司徒玦冷淡以對,只是從此自己的包裡能塞多少本書就塞多少本,就連平時可以留在教室裡的東西也一律帶走,恨不得還往裡面塞幾塊磚頭。而姚起雲也沉得住氣,接過她的包時總是面不改色。
媽媽把司徒玦從爸爸的怒氣中拯救了出來,但是卻免不了爸爸定下的懲戒。然而最讓司徒苦惱的不是一週裡要洗全家的碗和拖地板,而是就連週末也喪失了出去的機會,這讓好動的她情何以堪。
週六的晚上,司徒久安照例出去應酬,司徒玦弄乾淨廚房的最後一個角落,假裝累得趴下地回了房,等到媽媽又開始看肥皂劇,就抓住機會摸到了大門邊上。;
她怕驚動其他人,連燈都沒敢開,所以當客廳燈光亮起的那個瞬間,她不由得在心裡發出一聲哀號。
姚起雲站在他的房間門口,皺著眉問:“你去哪?”
司徒玦急於擺脫他,沒好氣地說:“倒垃圾,不行麼?”
姚起雲漠然陳述道:“垃圾我剛才已經替你倒了。”
“你……”後面若干不文明的話語司徒玦吞回了肚子,何必在他這裡浪費時間。她抬頭看了一眼傳來電視聲的二樓,當即就要去開門。
姚起雲過來按住門,“你不能出去,待會要是司徒叔叔回來了……”
“那不是正好嗎,你又多了一處比我強的地方,我說,你別礙事,要你不信不信我會……”司徒玦一時間也想不起自己該用什麼威脅他才好。
“你怎麼樣?”他低聲問,很是認真。
司徒玦再度急中生智,揚起臉就朝他的方向湊了上去。
“姚起雲,你……”
他果然被驚得倉皇地退了一步,“什,什麼?”
這時司徒玦已經飛快地拉開了門栓閃了出去。
“你的牙箍好醜!”
司徒玦成功逃了出去,倒沒有去得太遠,或許她要的更多隻是掙脫束縛的感覺。她溜到吳江家,他爸媽都在,一見到她就笑眯眯的,很是喜歡。可司徒玦也不敢久留,拿了幾本漫畫就打道回府。
走到家門外時,她不能確定爸爸是否已經回家,不敢冒險用鑰匙開門,反正已經被姚起雲發現了,她乾脆也豁出去,熟門熟路地跳過樹籬,走到窗邊就去啟動她的“秘密機關”。
姚起雲房間的燈光是亮著的,果然沒睡,在聽到動靜之後立刻就撲倒窗邊察看,看到是她,露出個鬆了口氣的表情。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司徒玦當著他的面抽開一根防盜的鐵枝,嫻熟無比地跳了進來,末了,還泰然自若地拍了拍身上的灰塵,這才徹底明白了她對這個房間的熱愛和吳江那天晚上敲窗戶的根本原因。
“你要去我爸那裡告狀?哦,對了,之前我出去的事你是不是已經舉報過一回了?”司徒玦說。
姚起雲冷眼看著她的樣子,滿臉的不贊同。
“你爸剛回來……”
可是這時用不著他說,司徒玦也知道了。因為她也聽到了爸爸下樓的腳步聲。
“起雲,你睡了沒有?”
房間裡的兩個人都變了臉色,不止頓時傻眼的司徒玦,就連姚起雲也顯出了慌張。司徒玦窗戶的秘密事小,要命的問題在於該怎麼解釋一向不合拍的他們孤男寡女夜色正濃的時候呆在一個房間裡。即使他們什麼都沒做,但是司徒叔叔會怎麼看他,還有薛阿姨知道了又該怎麼想?他不能容忍自己在他們心中的形象出現一絲的瑕疵,也不願他們對他產生哪怕一丁點的芥蒂。
司徒玦當機立斷地朝衣櫃撲去,那裡是這房間唯一能容身的地方,可是衣櫃門一打開,她只想哭。因為司徒玦大量的衣服搬上二樓之後,這衣櫃便空了出來,姚起雲的衣服又實在太少,薛少萍就充分利用空間地在空隙處塞了好幾床棉被。
司徒久安的急脾氣大家都是知道的,絕對等不到他們搬空並安置好這些棉被,再安然無恙地躲進去。
“哦,剛睡一會,來了……”
姚起雲嘴裡應著。如果不是自己也慌得跟沒頭蒼蠅似的,司徒玦必定很享受他這時抓狂的表情。
她憤怒地踹了他一腳,斷絕了他想要把她硬塞進床底的念頭,那張床和地板的間隙不足二十釐米,這房間的每一個角落,還有人會比她更清楚?就算她會縮骨功,也會憋死在裡面。
“沒睡的話我們正好聊聊。”司徒久安的聲音已在一門之外,司徒玦可以想象,她那並不太有耐心的老爹已經把一隻手放在了門把上。
司徒玦慌不擇路,做出了一個令她自己也覺得瘋狂的舉動,她抖開姚起雲疊得跟豆腐塊似的被子,整個人鑽了進去。
她根本不知道這樣做能否藏身,就好像把頭埋進沙子裡,屁股卻露出來的鴕鳥一樣,至少這讓她對於即將發生的可怕的事有一種心理上的安全感。
一秒鐘之後,她感覺她身邊,正確的說是“身上”多了一個人。然後門果然就被司徒久安主動打開了。知父莫若女啊,司徒玦更想哭了。
“真的睡下了?”司徒久安還沒有暴怒,聲音相當和藹。
司徒玦大腦漸漸缺氧之前有些想通了爸爸為什麼沒有第一眼就看出被子裡多藏了一個人。因為她整個人都埋進了被子裡,被姚起雲壓得平躺著,而姚起雲的半個身子相當於疊在她的身上,多虧他們都不胖,兩個很“薄”的人在被子起伏的遮掩下,輕微掩蓋了多出來的厚度。
姚起雲的姿勢是撐起來半直著腰。“我好像有點感冒了,所以睡了一會,找我有事,司徒叔叔?”
他連聲音都不對了,快要因窒息而死去的司徒玦都能聽出他話裡的顫音,可也許司徒久安只以為那不過一個害怕大人擔心,隱瞞自己生病的“好孩子”出現的感冒虛弱正常狀況。
“感冒啦?我讓你薛阿姨給你拿點藥。”司徒久安關切的聲音離床越來越近。
“不不,不用了,我睡一覺就好!”
“真的沒事?”
“真的沒事,只要睡一覺。”
看來姚起雲對“睡一覺”極度的渴望也打消了司徒久安談話的念頭,他雖不放心,也覺得這孩子看起來怪怪的,但一時間也不知道哪裡不對。姚起雲是個懂事得太不需要人費心的孩子,這是司徒久安欣賞他的地方,卻也是擔憂他的地方。
“那你就好好睡一覺吧,我也沒什麼事,對了,司徒玦那丫頭被我和你阿姨寵壞了,你該怎麼樣就怎麼樣,千萬別讓著她。我先上樓了,明天讓你薛阿姨給你拿藥。”
司徒久安就這麼退出了房間。說實在的,不能怪他近在咫尺卻沒有發覺被窩裡的內情,就算他聰明一世,怎麼都不可能在這半大孩子面前往“那方面”去推想。
在司徒玦變得更“薄”之前,她聽到了老爹關門的聲音,那無異於讓她活下去的天籟,再過幾秒,她絕對會成為被人活活壓死的標本。
姚起雲雖然手半撐著,可是大半個身體的重量都還直接放在她身上,況且在被子裡,她艱於呼吸,小小掙扎了一下,比毒蛇還毒的姚起雲害怕穿幫,竟然故意用大腿死死困住她,這要是真的沒有空氣,可是會要人命的。他實在太狠。
司徒玦弓起腳,使出吃奶的力氣將他從身上掀了下去。姚起雲也是驚魂未定,順勢就翻倒在一傍,兩人都是一句話都說不上來,看著天花板,滿頭是汗地,像瀕死的魚那樣大口大口地呼吸,享受這劫後餘生的感覺。
好多年以後,司徒玦在異國他鄉想起這件事,忽然覺得當初的他們愚蠢又荒唐。其實根本沒有必要如此,就算司徒久安突襲,他們大大方方將門打開,就說一個是在討論學習問題之類的謊言,司徒久安即使不信,可又能挑得出什麼破綻?說不定還會為了他們關係改善而由衷地高興。
問題在於,那時的司徒玦和姚起云為什麼誰都沒有往正常的那方面想,就下意識地東躲西藏呢?
她不知道。
而那時的他們同樣也沒有答案。
過了好久好久,找回自己聲音的姚起雲啞著嗓子在枕頭上側過臉,問了一句:“司徒玦,你究竟想幹什麼?”
司徒玦女生的直覺也在這刻神奇復甦,她比他更快地發現,兩人卷著同一床被子,雙雙躺在一張床上,並且,從緊張中回過神來的姚起雲依然呼吸不穩,全身僵硬。
她一腳把他踹到了床沿。
“姚起雲,是你究竟想幹什麼?”
是啊,他們從一開始就想不通對方究竟想幹什麼?從頭到尾都是這樣,心裡猶疑著,嘴上卻很倔,誰都不肯問,誰也不願說,只是猜,不停地猜。
他們是曾經一起走過青春年少的男孩女孩。
浪漫的人會說,這叫青梅竹馬,兩小無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