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疏疏注不瑩清冷的下午
雨中我是垂死的泳者
曳著長髮向你游泳
只為採一朵蓮,一朵白蓮
泅一整個夏天——
《迴旋曲》
章粵認識許許多多的人,這些人在她的“左岸”來了又去,去了又來,有意思的人不在少數。也許“左岸”本身就是一個感性至極的所在,再冷硬的人坐在它搖曳的燈光下,心裡總有那麼幾分柔軟。章粵總喜歡問他們一個問題:假如你等不到你所要的幸福,你會怎麼辦?當然,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有時候他們緊閉著嘴不肯回答,可是章粵什麼都知道。
有的人死心眼,看似走得最堅決,其實不過是在原地繞圈子,走了一圈又一圈,結果還是站在最初的地方。
有的人漫無目的地尋找,在尋找的過程中,走著走著,忘記了尋找的初衷,挽住了另一個人的臂膀。
有的人選擇遠走高飛,看似最勇敢,其實只不過是害怕得不到想要的東西,所以說服了自己,假裝什麼都不愛。
有的人明知不可而為之,撞破了頭,還笑著說至少血花燦爛。
有的人毀了得不到的人,有的人為了得不到的人毀了自己……
章粵常常想,自己屬於哪一種,而沈居安又屬於哪一種?
她一認為自己是聰明的,可是這個問題,她從來都沒有想明白。
有一種花開得最早最燦爛,卻凋謝得很晚,章粵和它很像。她成熟得很早,而且從綻放那一刻開始,就享受著最美的花期。作為永凱的千金,章晉萌唯一的女兒,章粵從來不缺少愛,何況她總是枝頭上最奪目的那一朵。十一歲那一年,她就有了第一個小男朋友。那男孩聰明而漂亮,他們手牽著手度過了天真爛漫的幾年,然而時間到了,免不了各奔天涯。很多年後,章粵在墨爾本的街頭意外地與那個男孩重逢,他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爸爸,身材微微發福了,留起了小鬍子,可是他們還是一眼認出了對方,相視大笑,一起在路邊的小酒館喝到酣暢淋漓。
其實初戀之後,章粵身邊的男朋友從來就沒有間斷過。她在國外長大,喜歡過的那些男人,或溫柔,或熱情,或聰明,或幽默,都是不約而同的可愛。每一段感情,她都全身心地投入,熱情如火地愛著,然後平靜友好地揮別。分手之後,大多數前男友都成了她的朋友,見了面,還可以小酌一杯。她與他們分享了最美好的季節,人人都愛最美麗的那朵玫瑰,但是沒有誰可以摘下她。過後,他們或凋謝,或果實累累,她卻常開不敗——直到她遇到了那雙流連卻輕忽的手。
章粵初遇沈居安,那一年,她二十二歲,回國探望忙碌無比的父親章晉萌。那時她的男友是尤利爾,一個褐色長髮,長著漂亮灰眼睛的法國男孩。他們正是如膠如漆的時候,尤利爾粘得很緊,非要跟著章粵一起回國。兩人都是年輕愛玩的個性,半個月裡,幾乎跑遍了這個城市每一個值得去的角落。原本快樂的日子還可以延長,可是的家裡打類了電話,他母親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車禍,住進了醫院。
尤利爾出生在里昂的一個律師世家,卻離經叛道地浪跡在巴黎學繪畫,因此結識了章粵。他頓覺情投意合,相見恨晚,原本不相信天長地久的人卻指天盟誓,要和他的東方玫瑰浪漫一生。母親出了事故,他不得不趕回家去,可是章粵剛回國沒有幾天,還沒有好好和自己的父親說上幾句話,所以這對小情人不得不依依惜別。
那天剛下過一場大雨,章粵從永凱大廈取車送尤利爾去機場。兩人剛從地下停車場出來,想到要暫別近一個月,尤利爾禁不住在章粵耳邊喃喃細述不捨之情,繼而熱情衝昏頭腦,也不顧她手中正握著方向盤,就開始耳鬢廝磨。章粵雖一再警告,也不禁有些動情,車子越開越慢,一不小心,險些撞上一個莽撞地過馬路的小孩。幸而她反映及時,堪堪避過,車輪卻猛地軋過地面的低窪處,積水高高濺起,正好打在人行道邊緣的一個人身上。
章粵原本可以一踩油門離開,連罵聲都聽不見,可她當時雖然年少不羈,但並不是一個驕橫的人,心中有愧,連忙下車查看。那人穿一件白襯衫,一條米色西褲的打扮邊褲腿已被汙水濺得星星點點。他倒也沒有如章粵所料的那般破口大罵,只是低了頭,微微俯身,徒勞地用手撣著褲子上的汙漬。
章粵極是過意不去,匆忙找出紙巾,一邊忙不迭地往那人手裡遞,一邊連聲表達歉意,“對不起啊,真對不起。先生,要不我賠你褲子的錢,或者……”
她遞過去的紙巾和手被輕而堅決的力道推開。
“算了,沒有這個必要。”那個人說這句話的時候,已經放棄了無用的清理,直起腰來。章粵自認為是個半吊子藝術家,可是她一直都沒有找到恰當的詞彙描述那一剎那的感覺。她只記得當時眼前那雙眼睛,沒有憤怒,也沒有過分的激動,而是禮貌的,甚至是溫和的,但是在這些剋制的背後,疏離一覽無遺,或許還有一絲帶著鄙夷的抗拒。
章粵想,假如車輪底下那一汪積水沒有被驚碎,或許可以映出自己當時的狼狽:雙唇微啟,鮮豔的唇膏在熱吻過後有些糊了,手裡不知所措地捏著那一張雪白的紙巾。
無論什麼場合,章粵都很少怯場,好看的男人他見過很多,早就習以為常,然而,這樣一個清淡的夏日午後,一場大雨過後將晴未晴的天空下,在一個陌生的,滿褲腿汙水的男孩子面前,她摸名地漲紅了臉。
他推開了章粵的手,平靜地站在那裡。恍惚間,章粵竟然想起了許多年前在江南寫生時看到的蓮,淡淡地立在漾漾的清波上,倒影翩翩,不染纖塵,而她哪裡是什麼玫瑰,不過是水裡輕薄的浮萍。她忽然為了自己先前的荒唐羞愧不已。
尤利爾似乎覺察到了異樣。也推開車門走了出來,關切地在章粵耳邊問怎麼了,章粵轉身搖頭,再看過去的時候,那個人已經走到了幾步開外。
直到把尤利爾送上了飛機,返回的路上,章粵的手裡彷彿還留著那個人拒絕時指尖的微涼。正值下午上班時間,她不管不顧地就往父親章晉萌的辦公室裡趕,她需要有個人陪陪她,聽她說說話。
那時,葉家的時代廣場還沒有興建,永凱大廈是這個城市繁華地帶的標誌性高層建築之一。章粵趕到父親的辦公室,章晉萌的秘書認識她,抱歉地說章董有一個相當重要的會議,問她可否稍等片刻。章粵在父親的轉椅上坐了十五分鐘,等待讓她的衝動沉澱,她忽然覺的自己也不知道該向父親訴什麼苦,於是不顧秘書的挽留獨自步入了下樓的電梯。
章晉萌的辦公室位於大廈的頂樓,電梯載著ZY一人緩緩降下,透過三面環繞的透明玻璃,大半個城市盡收眼底,芸芸眾生不過是浮世繪上的小小黑點。章粵不是商人,理解不了那種俯視的快感,只覺得太高了,沒來由地心裡就覺得冷比起這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她更愛世俗的熱鬧和溫暖。
電梯行至十六樓,有人走了進來。那人雙手扶在鐵製的欄杆上,背對著章粵,看著玻璃外的世界,似乎已經認不出身邊這個不久前剛闖了禍的女孩。章粵卻看到了他已經幹了大半的褲腿和上面若隱若現的汙痕。她悄無聲息地換了個角度,屏住呼吸打量他側向她的容顏。
這些年情海漂浮,比起東方人的含蓄,章粵更偏愛異國男子的坦率天真和熱情如火。然而遇上了他才知道,一個人喜惡的顛覆,不過是在呼吸的一瞬間。
他的白襯衣是廉價的,也並非嶄新,褲腿更是殘不忍睹,但這些都無礙於他給人一種潔淨到極致的感覺。他身長玉立,風儀靜好,以至於不起眼的著裝在他身上無比妥帖。這個男人,不,應該說這個男孩子是出色的,但是他那種沉靜而剋制的氣質是章粵所不熟悉的。他專注地看著腳下的景緻,握住欄杆的一雙手上,指甲修剪得短而乾淨,指節修長,卻並不細緻,不知是否過於用力,青筋淺淺地浮現,臉上卻是淡淡的,看不出什麼表情。大概是章粵先前對他的印象過於深刻,此時又過於專注,以至於她可以微妙地感覺到電梯裡不期而遇的他和馬路上狹路相逢的他相比,有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改變,眉梢眼角依舊隱忍,但多了不甘和失望,就連背影也顯得落寞。章粵不知道自己的視線是否太過裸露,只覺得身處的並非是平穩下降的電梯,而是坐在最驚心動魄的“過山車”,叮咚一聲,電梯門打開,她的心還沒有跟隨身體的速度降落到地面。他轉身走過她的身邊,她竟然在電光火石之間抓住了他的手。
“我叫章粵。”
我叫章粵……章粵!他是否在那一刻就記住了這個名字?沒有任何多餘的身份,沒有任何符號,她就是她,她就是章粵。然而他只是愣了一愣,用最委婉的力道抽出了自己的手,點了點頭,淡淡一笑,匆匆擦過她的肩膀便走了出去。
章粵卻從這一天起記住了沈居安這個名字。十六樓是永凱人力資源部所在的樓層,那一天是公司年度對外人員招聘的日子。拿到他的資料不費吹灰之力,他不過是無數個擠破頭要進永凱的人之一。從人力資源部的備案材料來看,沈居安的條件無可挑剔,面試成績也相當優秀,然而他並沒有被錄用,頂樓的一句話就足以把他拒之門外。
“爸爸,為什麼不要他?給我一個理由。”章粵當天就拿著沈居安的材料找到了父親章晉萌。
章晉萌說:“他是很優秀,表現得非常完美,就連填寫的人力資源部的心理測試試卷都無懈可擊,但這種完美有些可怕,我不喜歡這樣的人。”
章粵聞言,像只撒嬌的貓咪一樣上前勾住父親的脖子,這是她對付看起來嚴肅的父親的必殺技。章晉萌拼命皺眉,一臉受不了的嫌惡表情,可隱約上揚的嘴角洩露了他無可奈何的笑意。他最寶貝的女兒說:“你不喜歡,但是我喜歡。”
一個月後,永凱的錄用通知正式發送到臨近畢業的沈居安手中。章粵回法國的日子也將至,離開的前兩天,恰逢五一長假開始,她的表弟程錚大老遠地從北京飛過來,到G大“看望同學”。章粵閒著也是閒著,於是充當免費的車伕負責接送。她按圖索驥地找到沈居安自薦材料上的宿舍地址。午餐時間的滾滾人潮裡,不少男孩子忍不住朝她張望,她卻看到黑衣白褲的那個人,牽著一個女孩的手,輕笑低語地走過她的身邊。那個女孩並不算十分美麗,衣著打扮甚為簡樸,但是身材窈窕,眉目清秀,舉手投足間的沉靜與他極為相似。
章粵從自己聯想到所有電視劇裡身為富家千金的女二號,要怎麼糾纏,才可以讓劇情看起來更精彩一點?以往故事裡的女配角就算使盡了渾身解數,到了結局,男主角還是會回到女主角的身邊。
她一句話不說地任他走遠,直到一百米開外,沈居安還是回頭看了一眼。章粵遠遠給了他一個笑容,不知道他是否看得見。
那天晚上,碰了釘子的程錚吵著要章粵陪他喝上一杯。那小子酒量不好,酒品更差,幾杯下肚,話多得沒完沒了,章粵為了耳根清淨,只得徹底把他灌醉。趴倒之前,程錚還絮絮叨叨地向她展示那張史上絕無僅有的人工合成照片。章粵對著照片上那個被迫和程錚挨著頭的可憐女孩端詳了很久很久。次日,到了黃河也心不死的程錚決定再戰江湖,章粵則告別了父親,獨自飛回了法國。
一年後,尤利爾求婚,章粵沒有接受,正式回到國內定居。章晉萌為賦閒的虐人在自己眼皮底下安排了一個工作,雖說只是美術總監助理,但公司上下誰不知道她是章家的千金。璀璨奪目的一朵玫瑰,沒有人不渴望擁有,但是都抬著頭猶豫著,不敢貿然地伸出手,直到傳來了策劃部一位小職員追求章家大小姐的傳聞。
這是沈居安這個名字第一次在整個永凱如雷貫耳。
不少人都在笑這個甫出校門,全無背景的年輕男人自不量力。雖說他的魅力可以讓不少前臺的小美女暗自傾倒,可是在眾星捧月的章粵面前是多麼不值一提。人們紛紛猜測他屈膝在章粵面前將是怎樣的卑微,沒有人知道,他只是淡淡地微笑著伸出了手,章粵卻回應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早在一年前的那個午後,章粵已經沉溺在蓮葉下的深水裡,他在風中輕輕舒展,她便不由自主地在藻間朝他的方向遊動。
窮小子與有錢人家的小姐的結合早已在傳說中濫俗,沈居安和章粵的日漸親密依然讓人跌破了眼鏡,可是他們含笑對望的時候,誰又能說他們不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如風景般動人?
這對情侶之間最大的阻礙來自一向寬厚開明的章晉萌,他並非輕視那個年輕出身寒門,都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章家並不需要出賣女兒的幸福來換取更大的利益。沈居安這個人,章晉萌不動聲色地觀察過許久,他年輕,聰明,沉穩,決斷,難得的是無半分浮躁,假以時日和機遇,未必不是大將之才。可是那種溫潤如玉後面的冰涼刺骨,才是章晉萌拒絕將女兒託付給他的原因。
儘管持不贊同的態度,但是章晉萌的教養,氣度和他對女兒的愛,使得他沒有辦法用粗暴的手段去幹涉這一段感情,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將沈居安派往異地的分公司任職。女兒的脾性章晉萌清楚,她的熱情總是來勢洶湧,消散得也快,也許經過冷處理之後,以她的聰明,自然會發現一個野心勃勃的謙謙君子並非良偶。
然而,某個週日的清晨,特意抽出時間親自上門約女兒喝早茶的章晉萌敲開了章粵的大門,卻看到了衣衫不整來應門的章粵和從臥室的方向走出來的沈居安。一向寵溺女兒的章晉萌前所未有地發了一場大火,側身指著大門的方向對沈居安說:“走,馬上給我走。”
沈居安沒有辯解什麼,回房簡單收拾了一下便告辭了。離開的時候,他當著章晉萌的面輕輕吻了一下章粵的臉頰,經過章晉萌身邊時,甚至還不卑不亢地欠身說了句:“董事長再見。”
章晉萌苦口婆心地勸章粵,“他喜歡的是章家的女兒,是章粵這個名字所代表的東西,而不是你的人。”
這樣的話,程錚也說過,只不過表達的方式更為直接,他指著沈居安的鼻子,說他看上的不過是錢,甚至還把整整十一萬的現金砸了沈居安一頭一臉。不過,那已經是章粵義無返顧地嫁給沈居安之後的事情了。當年那個總是抿著唇,沉默寡言的女孩成了程錚命中註定的冤家。
他們都這麼說,他們都這麼勸。章粵不是傻子,有些事,她比誰都明白。這個世界,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廝守自有其道理,有人愛上了才華,自然也有人愛上了錢。她也不敢說自己愛上了沈居安的什麼,難道真的是靈魂?可是靈魂虛無縹緲,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什麼東西。沒錯,沈居安愛的是章家的女兒,他愛的是永凱的錢,可她章粵就是章家唯一的女兒,她引誘永凱的錢,那麼,他愛的不就是她?
沈居安是一個好丈夫,待章粵無微不至,甚至比章粵對他更關懷倍至,他的唇吻著她時,就是最極致的纏綿。他總是把每一件事情都做得盡善盡美,一如扮演好一個愛人的角色,一如他在日益高升的崗位上游刃有餘。雖然,他的心裡藏著那個“長壽”字樣的金戒指,可章粵對自己說,我不在乎。誰又真的觸得到另一個人的靈魂?那個戒指的主任就可以嗎?沈居安給了那個女人的,除了懷念,還能有什麼?懷念是空虛的,但肉體的廝守多麼溫暖。
從那時起,章粵從公司裡乏味的朝九晚五中脫身,開了一座娛樂城,名字叫做“左岸”。或許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條塞納河,她把我們的一顆心分作兩邊,左岸柔軟,右岸冷硬;左岸感性,右岸理性。左岸住著我們的慾望,期盼,掙扎和所有的愛恨嗔怒,右岸住著這個世界的規則在我們心裡打下的烙印——左岸是夢境,右岸是生活。這些話,章粵對很多人說過。她如此愛她的左岸,所以她總是在那裡。
這一切都是她的選擇,有多少個女人一生一世和自己所愛的人廝守?是的,一生一世,沈居安都不會離開她,即使他找到了那個戒指的主人,即使他的心也在盪漾,但是他不會離開。
“為什麼?”那個戒指的主人找到了章粵,那個蒼白而娟秀的女人這樣問。
章粵一邊玩著手指上的結婚戒指,一邊回答她:“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離開。”
章粵在這場沒有懸念的戰役中不戰而屈人之兵,甚至不需要在這個可憐的女人面前用語言來稱述她的勝利和優勢。她遠比那個女人美麗,遠比她有錢,遠比她聰明,她的愛又比誰少呢?而且憑著那一句為什麼,章粵還知道,那個女人甚至還沒有她瞭解沈居安。好的女人有千千萬萬,但是章粵只有一個。或許會有人說,真愛不需要任何理由,有的人可以不計代價不問因由,帶著心裡的那個人浪跡天涯。章粵想說,這樣的人也許是真的存在的,但是沈居安不是他們。
後來,那個女人將剩下的戒指贈給了另一個男人,章粵還來不及頭疼,就有人先下手為強地毀掉了那個不該出生的孩子。章粵記得有一個凌晨,沈居安的電話在枕畔震動了一夜,她喝得微醺,但是猶可以察覺到身邊那個人的輾轉難眠。最後,她坐起身來,輕輕地把電話塞到沈居安的手裡,“接吧,也許真的有事。”可是沈居安遲疑了幾秒,取下了手機電池,無聲地擁緊了章粵。兩天以後,本地媒體鋪天蓋地的都是同一則新聞——江源少東家葉騫澤與女伴疑是前日遭人綁架,雙雙失蹤。
章粵時常凝望著那張睡著後如寒玉一般的面容,人人都知道蓮花高逸出塵,清而不妖,可是誰記得它的根還紮在最濁的淤泥裡,它賴以生存的,是最冰涼的水。她在左岸,而他開在離岸的水中央,她不顧一切地朝他游去,然後溺斃。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的酒越喝越多,戒了又喝,喝了又戒。向遠說,如果《東邪西毒》裡那壺叫做醉生夢死的酒真的存在,就應該呈上來給章粵。可是張國榮扮演的歐陽鋒不是也說嗎,醉生夢死,原本就是一個玩笑。
酒是個好東西,也是個要命的東西,喝多了,想醉也不容易。大多數時候她都可以自己開車回家,有時不得不需要沈居安親自把她接回去。他皺著眉,小心為她擦拭著面頰的時候,章粵總是笑著閉上眼睛,她只要記得他這一刻微微的心疼,卻不要他眼裡一閃而過的歉疚。
為什麼要歉疚?沈居安以為自己娶的是一個美麗多金的皮囊,甚至希望章粵去找自己的歡樂,一如初見時留在他印象裡那個放浪形骸的輕浮形象,那樣的話,他就可以冷冷地,微笑地看著她,然後若無其事地去履行他的人生,問心無愧地如願以償。可是她給了他措手不及的美好和芬芳。
後來,一場大火把葉家的老宅燒成了灰燼,沈居安的回憶也成了枯骨。章粵託人出面,悄無聲息地安葬了那個女人。那天夜裡,她沒有喝酒,醉的反倒是一向清醒的沈居安,他倚在章粵的肩上,章粵輕輕撫著他的臉,他安心沉醉。
入睡之前,沈居安深深地嘆了口氣,說:“章粵,你為什麼這麼好……”
章粵用一根手指抵住她的唇,“別往下說了。我很幸福。”
章粵忽然想起了向遠。大火過後,向遠連公司都很少去了,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用來陪伴葉昀復健。章粵有一次去醫院探望,私底下問向遠,“你究竟把他當作什麼?弟弟?情人?還是一個寄託?”
向遠沉吟片刻,回答到:“不,我把他當作我的所有。”
向遠從來沒有說過她愛著葉昀,可是愛是什麼東西?當葉昀站起來的時候,誰敢說那不是向遠有生以來最大的幸福?
其實,她們都一樣。
幸福就是求仁得仁,那是最私密的東西,只屬於自己,不需要誰的打擾。
番外(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