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泉度假山莊開張試營業一個月有餘,經營狀況良好,正如向遠的預期,甚至可以説超出了她的預期。從一開始,山莊的定位就以商務會議接待為主,散客為輔,休閒商務場所及設備一應俱全。葉家是建築製造業起家,對酒店經營從無涉足,包括向遠和滕雲在內,都談不上經驗可言。所以在人員的配備上,向遠極力否決了葉秉文提出的由自家人管理的建議,也不贊成從江源的原班人馬中調用,除總經理一職責無旁貸的交給了滕雲之外,副總經理以及大堂、餐飲、客房、温泉管理等各個部門的主管都從省內外同行業中重金聘來了專業得力的人,包括工作人員以及最底層的服務員、勤雜工,都一概外聘,未從江源調用一兵一卒,只除了將葉騫澤一個從技校的會計科老師職位上辭職出來的堂姑姑安插在財務部門作主管。
向遠心裏還是很清楚,在從山莊籌備至今,雖然她公公葉秉林和丈夫葉騫澤都基本上放手讓她做主,山莊在核算和經營方面也獨立於江源,但它畢竟是葉家的產業,所以,在最為敏感的財務方面,做主的不能是外人,也不能是向遠的人,當然,滕雲這樣誰都知道是和向遠同一陣營的人更不能插手,只能讓葉家自己的人來擔當。這是向遠明確示於葉家其他人之前的一個姿態,或者也可以説是給自己設的一個警鈴。
私底下有人説她虛偽,權力都攬在手裏,表面功夫還不忘做足。向遠偶爾心中有數,也不出聲,只不過偶爾發狠了,才會自己對自己説,我就算壞人做到底,表面功夫也不做了,就憑現在的葉家,就憑那些公子少爺們,又能耐我何?然而,在這些念頭燃起的時候,向遠總能在片刻中把它掐滅至灰燼都不留,就連在最信任最倚重的滕雲面前,她也絕不容許自己提起。她雖不姓葉,可她是葉家的媳婦,更是葉騫澤的妻子。
不可否認,良好的人脈和關係網,還有前期的必要“投入”的確是助益良多的,温泉度假山莊環境古雅,配套齊全,服務質量上佳。可消費也着實不低。雖然如此,來得起的還是大有人在,其實也多以公務接待為主,尤其開張後不久就臨近年末,大小會議基本上就沒有間斷過。滕雲在一個半月之內已經和三個單位簽訂了定點接待協議,其中甚至包括仍由歐陽掌權的中建和一個城區政府部門。中建和向遠常來常往關係一直不錯,這個自不必説,反正宴請和會議都是需要場所的。自視甚高的歐陽都覺得向遠不算討厭,借花獻佛地送她個順水人情也算不了什麼;至於能在開業之初即承蒙政府部分的慧眼,除了山莊的設施和開出的優待之外,向遠猜想,滕雲那要害部門的公務員男伴也起了不少的作用。
作為山莊大股東之一的葉秉文在向遠提出打算將山莊温泉區的桑拿房對外招商承包的計劃後,倒是自動引薦了幾個值得考慮的合作伙伴。本來葉秉文就是個浪蕩了半輩子的老公子哥,説到玩樂,它是個中楚翹。葉騫澤仍然對他頗不以為然,認為他引薦的人不可靠。可向遠卻覺得,只要資歷、財力和背景方面條件吻合,她沒有理由因為是葉秉文推薦,而斷然拒絕一個再合適不過的合作伙伴。葉騫澤這一次沉默認可了向遠的決定,最後,山莊的温泉桑拿房承包給了葉秉文的一個崔姓朋友,事實證明,這個桑拿房營業之後,山莊的客源確實有增無減。
然而,葉騫澤對向遠的配合並非源自於他的認同,對於向遠做事的一些方法,他始終覺得難以接受,可是他更不願意再傷自己和向遠之間的感情。
因陳有和而起的那一次爭執後,向遠答應了葉騫澤不再吵架,她不是個得理不饒人的女人,事後夫妻倆人前人後依舊伉儷情深,一同前往探視父親葉秉林時,向遠也願意牽住他的手,有時下班後兩人在家裏碰見,也會笑着聊上幾句,就連他從未間斷的蓮子枸杞水,向遠也從不拒絕。可是葉騫澤知道事情沒有過去,那天的一席話過後,芥蒂仍在向遠心中。
葉騫澤不是沒有過懊悔,向遠那樣要強而剋制的一個人,她很少生氣動怒,這一次他或許真的傷了她的心。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裏,葉騫澤都覺得應該找一個機會把事情好好地跟向遠談一談,可是他自己都感到茫然,他該跟她談什麼呢?説自己是錯的,而向遠是對的?然而事實上葉騫澤始終不認為自己在陳有和這件事上立場有錯,人不能把事情做得太絕,善待別人也就是善待自己。向遠的出發點是為了江源好,但她做事一貫太過狠辣,只重結果不擇手段,這是他和向遠之間最大的不同,大概也是分歧的根源所在,他沒有辦法對她説,陳有和是咎由自取,跟我們全無關係。
葉騫澤就是在這樣的猶豫中,很長一段時間不知如何是好,一天一天,心中的難受卻在加劇,他懷念着向遠晚歸後悄悄躺在他身側,倚着他的背那片刻的温柔,也懷念自己輕輕揉捏她的肩膀時,她眯着眼睛,宛如一直微笑的狐狸的模樣。
向遠就算對別人是冷的,可是在他身邊,那温度卻是如此真實。
山莊開業那天,葉騫澤就打定主意,就當他是個沒有原則的人吧,他不想跟向遠再僵持下去,他願意妥協。雖然他的妥協不是因為改變初衷,而是因為原則比不上身邊的這個人重要。
可是那一晚,向遠整個人都透着古怪,她上洗手間之後,消失了很長一段時間,葉騫澤一度擔心向遠出事,無奈她不在,滕雲也早早離場,他應付各路賓客,實在分身乏術,只得讓葉昀去看看。好容易她重回大廳,説是洗手間的龍頭出了故障,差點沒噴了一身的水,隨後擔心感冒,草草應付了一陣,送走了幾個重要的客人,就先離了場。
當晚,葉騫澤一改好一陣以來夫妻倆背身而卧的姿態,主動從身後環緊了向遠,她僵了一僵,轉過頭來,手按着睡衣的領口説了句,“對不起,我有點累。”
向遠的累,葉騫澤無法反駁。山莊開業以後,她既要兼顧江源的主業,又不可能在開業之初完全將山莊的事情委手他人,出差是從不間斷,忙得晚了偶爾會住在山莊那邊。葉騫澤耳聞過對滕雲性取向的傳聞,也從沒有懷疑過向遠對婚姻的忠誠,只是她的忙碌,讓有意求和的他也無處着手。
陳有和一事最後以他賦閒在家的小兒子以合同工身份被照顧性質的進入江源而告終。葉騫澤也是聽説,陳家大兒子不知因為犯了什麼事被收了監,小兒子雖沒有大哥當過建築工人的經驗,但出人意料的是,向遠除了堅持在用工身份方面不能破例外,其餘的都沒有表示反對,這也算是葉騫澤和向遠各自退了一步。
江源每月必開的生產辦公會,到了年末那一次,照例是要找個環境好一些的地點住上幾天,權當犒勞一下參會的那些中層負責人。温泉度假山莊既然開業了,肥水哪還有流到外人田的道理。因此這次會議毫無意外地安排在山莊內進行。會議特意選在週五,會後所有人都被安排在山莊裏過一個週末,自家的場所,自然吃喝玩樂一條龍服務,那些各個部門的管理人員也確實忙了一年到頭,有機會鬆懈下來,又是江源自家新開張不久的副業,大家既新鮮又好奇,用不着招呼,該打球的打球,該打牌的打牌,當然還有唱K的,泡澡的,紛紛找到樂子。
向遠跟李副最後一個離開會議室,兩人邊走邊還在聊着車間交貨進度的期限。李副先看到葉騫澤在會議室門外的魚池邊上的背影,他是個識趣的人,笑了笑,隨便找了個藉口就朝另一個方向繞道而行。
葉騫澤聽到他們説話的聲音,拋完手上最後一把魚食,回過頭來,拍了拍手上的碎屑,笑道,“結束了?”
“嗯,怎麼,餵飽了它們怎麼還會上鈎?對了,滕雲給你備了一套釣具,放在我常住的那個房間裏,待會讓服務員給你拿。”向遠説。葉騫澤不喜歡打牌,也不喜熱鬧,這個她知道,他唯一的愛好也就是執竿垂釣罷了。
“不釣了。向遠,別人都閒下來了,你也該鬆口氣了吧。”葉騫澤説。
他們兩個人看過去的方向,就連滕雲跟幾個同事在網球場上奔跑。向遠隨意坐在魚池邊的欄杆上,迎着冬陽,微眯着眼睛説,“我很閒啊,怎麼了?”
葉騫澤站在她身邊,説,“前段時間我忘了跟你説一件事。就是山莊開張那一晚,你身體不舒服,我一個人去跟莫建國打了聲招呼,他和爸爸以前也算是老朋友,是我的長輩。他對我們家倒沒有從前那麼敵視了,他説,莫恆最近剛從國外回來,再先進的醫療設施,也只能恢復到這個程度了,雖然比不了正常人,但至少勉強可以生活自理,再治下去也沒有意義,不如把多餘的精力用在怎麼樣讓莫恆往後的路好走一點。莫建國還提到了莫恆的婚事,説他老了,就這件事放不下。”
向遠專注曬太陽的神態也有了一些變化,她側臉認真聽葉騫澤繼續往下説。
“説完這件事之後,不知道有意還是無意,他忽然問起了葉靈,説好像在宴會廳裏看到葉靈,小女孩長大了,之前一直聽我爸爸對外説葉靈身體不好,現在看上去挺好的。還説過去的事就過去了,莫恆一點都不記得是葉靈把他從梯子上推下來的,只記得以前跟葉靈玩得開心的情景,總念着不忘……”
“你怕他的意思是想讓莫恆跟葉靈……”
向遠還沒有説完,葉騫澤就有些難以忍受地接過話去,“是啊,我怎麼能不擔心。向遠,那樣怎麼行,阿靈她就算對不起莫恆,但是也不可能嫁給他啊,莫恆他畢竟是個傻……我真怕莫建國會把話説白了,所以急匆匆地就把話題結束了。”
向遠用足尖去逗弄浮出水面的魚,“你怕什麼。他就算明着要求,他又不是玉皇大帝,説讓誰結婚就結婚嗎?”
“這個我知道,可是想起莫恆受傷的起因,心裏還是覺得不舒服,在這件事上,是我們家理虧在先。”
“那就把葉靈嫁給他啊。”向遠收回腳,足尖滴水未濕,她看着葉騫澤一臉匪夷所思的表情,聳了聳肩,“那就是了,既然你認定不可能,莫建國愛怎麼想不行,誰還能沒點念想?你這個人啊,就愛杞人憂天,是非觀重,心又軟。再加上一聽到跟你那寶貝妹妹有關,整個人都亂了。”
她説得輕描淡寫的,以至於葉騫澤不能確認她一低頭時的寂寞是不是自己的錯覺。他低頭説,“向遠,她到底是我妹妹。”
向遠抿嘴笑笑,“你啊,關心則亂。”
葉騫澤點了點頭,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的憂心於事無補。過了一會,又苦笑着説了一句,“我這個人就是這樣……越是重要的人,我就越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好,就像這麼久了,我都不知道怎麼才能讓你不生氣。”
“我生氣了嗎?”向遠似笑非笑的看着葉騫澤。
“你沒有嗎?”
兩人一站一坐地在魚池邊看着水裏湧動的金鯉,向遠心情漸漸好了起來,重新開了一袋魚食往水裏扔。那些魚兒們爭先恐後,擠破了頭,也無非爭點小小甜頭。無怪乎葉騫澤常説,釣起大魚的不是誘餌,是魚的慾望,它有了期待,明知是後面藏着鐵鈎也忍不住張嘴。
沒有期待才是安全的,向遠想,但是,沒有期待該怎麼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