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鄭微睡得很早,睡前她拉上了所有的窗簾,害怕自己忍不住會去張望。她不知道他究竟是什麼時候離開的,第二天兩人在電梯裏相遇,正值上班高峯期,電梯裏滿滿都是相熟的同事,鄭微跟大家一起例行公事地打着招呼,最後看着站在身邊的他,“陳助理早。”
他還是那樣整潔得一絲不苟,白色的襯衣每一處細小的褶皺都恰到好處的挺括,笑容隨和,眼神疏遠。在一羣表情疲憊,睡眼惺鬆的同事裏,他的冷清就像一面牆,將他無形地隔在人羣之外。
他看了一眼鄭微,回應她的問候。“早。”
電梯停在六樓,他欠身讓她先行,鄭微連忙做了個手勢,“您先請。”他笑笑,先走了出去,鄭微才緊隨其後離開電梯,隨即兩人各自走進辦公室。
昨夜的一切,清夢了無痕。
然而從此鄭微每次晚歸,步入樓梯口的時候腳步總是躊躇,她從不往那個方向看,客廳的一盞燈卻總是亮至夜深。
白天工作場合相逢,再沒有比他們更客氣融洽地相處,周渠交待的很多事情都需要他們兩人共同完成,鄭微做事利落,陳孝正嚴謹細緻,一向要求甚嚴的周渠對他們的工作成果也表示讚許。只是八卦的小後勤經常説,“鄭姐,你跟陳助理在一起的時候,隨便用DV拍一段,就是禮儀課的絕佳教材。”
有時辦公會上鄭微從會議記錄中偶爾抬頭,她會錯覺他的眼神流連留在她的身上,然而當她若有若無地朝他的方向看一眼,卻總髮現他的視線不過是越過了她,停留在某處。
八月份後,周渠參加的各種大大小小密集了起來,鄭微也不時加班給他整理會議材料,有時在辦公室呆到很晚,離開的時候才知道整棟樓只剩了自己一個人。
第一次在加班的時候遇上陳孝正,他剛結束了一場應酬歸來。
鄭微看到他有些意外。
他説,“我上來拿點東西,看到你辦公室還亮着燈,就順便來看看。”
習慣了白天的相敬如冰,晚上寂靜的辦公室裏,多了一個人忽然就變得侷促而狹窄。
“哦,我還有些事情沒做完。”她以為馬上可以説,“再見。”他卻疲憊地在會客沙發上坐了下來。
“您還有事嗎?”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很忙碌。他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我坐一會就離開。”
鄭微埋首工作中,沒過幾分鐘,還是仍不住看了他一眼,他倚在沙發靠背上,雙眼微閉,脱下來的外套搭在腿上,領帶也扯鬆了掛在脖子上,似睡非睡的樣子,她遠遠地就聞到了酒氣。
“你別在這裏睡着了。”她説着還是起身給他倒了杯水,放在他身邊的茶几上,“喝吧,熱茶可以解酒,清醒了一點就回去。”
他睜開眼看着那杯茶,“這還是你第一次給我倒茶,以前你真懶,開水都是我給你提到樓下,連碗都要我給你洗。”
“你醉了,還説那些過去的事幹什麼?”
他端起杯子,笑了笑,“你不説我差點忘了,真的已經過去三年了。大概真是喝多了一點……這樣也好,我真怕太清醒。”
鄭微把話題岔開了去,“跟誰在一起喝,弄成這個樣子?”
他説,“跟其它幾個分公司的負責人,這種聚會沒多久就有一次,周經理不怎麼喝,二分就我們兩人,全灌到我這來了。”
鄭微皺眉,“不會是遇上了一分那幾個酒鬼了吧。”
陳孝正搖頭,“不是,一分的倒沒去,我跟七分的副經理喝了不少,你還記得他吧。”
“七分的副經理,我沒印象。”鄭微茫然。
“你不記得了?”陳孝正有些驚訝,“我剛到二分的時候,有一次跟他吃過飯,那次你也在場,他就坐在你對面,老看着你。”
鄭微參加的飯局無數,怎麼也想不起這麼個人。“有嗎,你記錯了吧。”
他笑了,“我怎麼可能記錯,那天你穿着一件白色的上衣,裙子是淡綠色,帶着小圓點,頭髮沒有紮起來,也是今天這付耳環。”
他這麼一説,她依稀記得自己是有這麼一套衣服,只是大半年過去了,她早忘了,他卻還記得。如果她沒有記錯,在那些場合裏,他從來沒有正眼看過她。
這番話説出了口,兩人俱是沉默,鄭微怔怔地看着電腦屏幕,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他手上的熱茶散發嫋嫋的白煙。
“微……”
“別説……”
那晚以後,鄭微加班的時間越來越多,他看見燈光,經常會上來坐一會,她仍舊不怎麼理他,可是他沒有來的時候,每次聽到風吹動樹葉,她都誤以為是腳步聲。
周渠驚訝於她越來越驚人的工作效率,白天交待她辦的事情,要求她半個月內做好,她次日清晨就遞到他辦公桌前。
“晚上加班了?其實不是很急,沒必要讓自己那麼辛苦,年輕的女孩晚上應該有更多的私人時間。”
他不知道,三年多了,她這才又覺得時間對於自己而言又有了意義。她感覺得到自己心裏萌生的死灰復燃的期待,一點點,無聲無息蔓延。是的,她知道,她什麼都心知肚明,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樣的期待更為愚蠢,然而她太渴望那簇微弱的喜悦的火苗,搖曳的,風一吹就會熄,但這畢竟温暖了她。他靜靜地坐在沙發上看報紙,有時跟她説幾句話,這個時候,鄭微想,我們為什麼不可以選擇自己的記憶,記住快樂,忘記悲傷,難得糊塗。她畢竟還是愛他,正因為愛,才可以因為一分的甜忘記九分的苦。
有一次周渠忽然想起似的問她,“鄭微,你跟林副檢察長那天吃過飯之後還有沒有聯繫?”
鄭微愣了一下,“嗯,很少。”
周渠點頭,“我見他對你挺上心的,聽説他還沒結婚,條件固然是好,但人太精明瞭,也不一定是良偶。”
鄭微感到有些意外,周渠以往從未對她的私生活有過這樣具有傾向性的評價,即使他對她和陳孝正以往的關係瞭然於心,也從不點破,不知道他現在貌似無心的一句話,用意卻是為何。
“領導,你想到哪去了。”她有些尷尬地“呵呵”一笑。
周渠也笑,“我就隨便説説,也沒別的意思。”他想了想,又云淡風輕地提到,“對了,我上個星期一連兩天晚上在辦公室寫點東西,居然都遇到陳助理,我問他有什麼事,他説加班,看見我在,順便跟我聊聊,可是剛坐下,沒説幾句話就走了,年輕人真有意思。”
鄭微忽然臉紅,嘴上應和着,“是挺有意思的。”轉過身卻開始不自覺地微笑。
沒過多久,鄭微迎來了自己二十六歲的生日。本來也沒打算大肆宣揚,偏偏一上班就收到了一大束送到辦公室的百合,上面的卡片沒有落款,只有簡單的幾個字,“生日快樂。”這下一來,大家追問神秘送花人的來歷未果,就紛紛嚷着晚上要她請客,其中又以最愛玩的何奕為首。何奕結婚後收斂了一些,加上他父親出了事,不再像以往那樣胡天胡地。他還在二分工作,雖然已不是當初的太子爺,但他卻滿不在乎,也許對於他而言,少了那層身份的束縛,反而會更自在一些。他父親拘留了幾天後,經中建的上屬部門與檢察院協調,終於得以內部處理解決,單位開除了他的公職和黨籍,讓他提前退休。能夠有一個普通的安逸的晚年對於他而言已經是最好的一個結局,當然,他悄無聲息的退休和封口,讓不少人也暗地鬆了口氣。
鄭微拗不過何奕和一幫平時關係不錯的同事的攛掇,只得晚上請他們一幫人吃飯。包廂裏,大家鬧哄哄地要敬壽星的酒,鄭微感嘆於自己又長了一歲,不知不覺中也喝了不少。
何奕見她好幾次看手機,就笑她,“等誰的電話?不會生日還安排相親吧。”
鄭微白了他一眼,“胡説八道什麼,我怕我媽打電話給我。”
正説着,她的手機就響了起來,她一把抓起手機,何奕賊兮兮地湊過去看,被她靈活地避開。急匆匆地走出了包廂,關上門,她才接起電話。
“喂?”她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是否透露出心跳加速的秘密。
“是我。”
她當然知道是他,今天她一直都有種預感,所以始終在等待着這個電話。
“有事嗎?”
“沒什麼事,忽然想起今天是你生日。生日快樂。”
鄭微咬着自己的唇,“嗯,謝謝。”
“你那邊很吵,在外面?”
“何奕跟市場部那幫傢伙非要我請吃飯。”
“這樣呀……好吧,那你去吃飯吧。”
她忽然湧起了一股強烈的失望,她等了一晚上,換來的卻是這樣一句話,於是便賭氣似地道,“我進去吃飯了,沒什麼事我掛了,再見!”
“再見……等等……”
就在她打算掐斷電話的時候,他忽然急切地補充了一句。
鄭微咬牙,“陳孝正,是男人就別婆婆媽媽,到底想怎麼樣?沒事的話別浪費我的時間。”
“你們什麼時候結束,我想見見你。”他低聲説。他從來都是這樣,繞來繞去,不逼到死角就不肯説出心裏的話。
“你要是等下有事的話那就算了。
她忽然想痛罵他一場,不過終究還是放過了自己,“我吃完飯給你電話,有什麼到時再説。”
走回飯桌的時候他們都看着她。
“看什麼,沒見過女人?”鄭微對着為首的何奕笑罵了一句。
何奕説,“你帶鏡子沒有,照照你臉上的笑容,接你媽的電話用得着笑得這麼春心蕩漾嗎?”
鄭微還真拿出了化妝鏡仔細端詳,“有這麼誇張?”鏡子裏的她,臉紅撲撲的,就連眼睛都在發亮。”
“快説是誰,我們去找他拼了,二分和尚本來就多,好不容易有個長得正常的女的,還有外面的色狼來搶食,還讓不讓人活了。”
鄭微指着他們説,“你們這幫狠毒的傢伙,有老婆的有老婆,又女友的有女友,我孤家寡人的時候沒見你們可憐我,現在倒一個兩個冒出來了,誰壞了我的好事,我才跟他拼了。”
何奕説,“這孩子單身久了,都瘋魔了。那麼説還真有男人撞你槍口上了?”
“關你什麼事?”鄭微笑着吃東西。
“工會李翠芬那八婆估計要吐血了,前幾天她還説,看來看去二分估計只有陳孝正能入你的眼,還説要給你們牽線,説不定能成。”
鄭微暗暗一驚,強抑住臉上的不自然,笑道,“李阿姨又亂點鴛鴦譜了。”
何奕心有慼慼然,“我也覺得是,你挑誰也不能挑陳孝正那傢伙呀,海歸又怎麼樣,陰惻惻的,就快沒拽到天上去,你要是做他女朋友,非瘋掉不可。”
鄭微想起了以前,莫名就想笑,大多數在一起的日子,經常被氣得瘋掉的那個人似乎是他。
跟鄭微關係挺好的市場部副主任説道,“何奕,你還別説,李翠芬平時消息挺靈通,這會卻犯了傻,陳孝正是什麼人,人家拽那是完全有本錢的,我聽公司人事部的人説,他從工地回來的第一天,是我們歐陽老闆親自帶去人事部的,當着人事部主任的面就説,想去那個分公司鍛鍊幾年,直接提出來。”
“對,我也聽説過,當初陳孝正選了二分,周渠還去找過歐陽老闆,明裏當然講那樣的人才來二分是屈才了,説到底是想拒之門外的,結果被歐陽老闆一句話擋了回來。你們也知道,周渠這幾年風頭太盛,在上面多少要收斂些,只好上頭説什麼就是什麼了,平時對陳孝正也客氣得很。”
“你們説歐陽老闆看中陳孝正什麼?聽過有時老闆週末釣魚都叫上他一起。説是愛才吧,中建的海歸也不止他一個,説是親戚,好像也不太可能吧,老闆家裏不是北方的嗎,陳孝正好像是本省人。”
“你們懂什麼,世界上有一種親戚關係是不需要血緣的。”
這句話一説,大家當下了然,紛紛做出一個恍然大悟的神情。
何奕訝然道,“難道他跟歐陽婧……對了,我怎麼沒想到,他和她在美國應該是同一個大學。”
“這就沒錯了。以後你們可悠着點,別得罪了駙馬爺都不知道。何奕,你認識歐陽老闆的千金?”
何奕説,“什麼呀,歐陽婧那傢伙從小就住我家對門,當時我老頭還當權,歐陽是副書記,她光屁股的樣子我都見過。”
有人笑道,“那你幹嘛不下手呀,讓別人揀了個便宜。”
何奕拍了拍胸口,“饒了我吧,她那個脾氣……全世界的男兒在她眼裏都是髒的,想不到居然還會有男人入得了她的眼,不簡單呀不簡單。不過歐陽婧好像沒有回國吧。”
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紛紛,帶着點洞悉機密的興奮,當然更多的是夾雜着羨慕的鄙夷。過了很久,才有人發覺今天的主角一直都沒有參與他們的討論,背過身去一聲不吭專注地看着包廂角落裏的電視機。
何奕掃了一眼,電視裏播的是最近的黃金強檔劇集《啞巴新娘》,受盡欺凌的小媳婦在悲慼的插曲中抽抽噎噎。他好笑地拍了鄭微一下,“喂,你不會喜歡看這種煽情肥皂劇吧,不像你的風格呀。”
鄭微笑着轉身,卻是滿臉淚水,“是呀,我也沒有想到,這麼低劣的戲碼,居然讓我看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