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檢察官也酒後駕駛嗎?”鄭微坐在林靜的駕駛座旁邊,聞到了他身上的淡淡酒味。
林靜聳聳肩,“我不喜歡喝酒,不過現在風氣就是這樣,好像沒有碰過一杯,事情就沒有辦法開展,要想和各種人打好交道,應酬也可以說是工作的一部分。回國這幾年也慢慢習慣了,喝過了之後總得回家吧,只有提醒自己儘量開慢一點。”
鄭微戲謔地說,“我可不可以理解為,你是在為革命的正義事業而妥協?”
林靜說,“正義是相對的。”
鄭微聽了,又想起周渠白天的一番話,低頭說,“很多事情我都沒有辦法明白。”
“有些事情不明白是好的。”林靜淡淡地說。
“那我就會一直傻下去。”
林靜笑了笑,“我也是矛盾的,有時看到你像個大人的樣子,開始對很多事情應付自如,就會覺得欣慰,但是很多時候還是希望你仍然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小飛龍。”
鄭微也跟著笑,“我的老師太多了,不得不長大。”有句話她沒有訴之於口:林靜,你又何嘗沒有給我上過一課?
他似乎也猜到了她的言外之意,沒有再說什麼。
他依她所言將車停在中建大院門口,鄭微說,“我走進去就可以了,你也回去早一點。”
他點頭,看了她一眼,突如其來地說了一句,“其實他不適合你。”
鄭微愣了一下,“他,他是誰?”可惡的安全帶卻卡在那裡,怎麼也解不開。
林靜不理會她的故作不知,伸出手替她在活釦上輕輕一按,束縛頓時解開,可她心上卻彷彿有一根細而長的繩子在慢慢地纏。
“起初我還不敢肯定他就是三年前在你們學校見到的那個人,不過看你的舉止神態,就什麼都明白了。你還是喜歡他吧,但他不是你可以託付一生的人。”
即使她不認為他說有錯,但是這並不是她現在希望聽到的話,尤其這樣的話出自他的口中。鄭微變色,“林靜,你有什麼資格來安排我的生活。”
她說話還是不喜歡繞彎子,然而林靜很顯然並沒有被激怒,他平靜地說:“我見過的人比你多。陳孝正或許有幾分才氣,可是一個自己都沒有安全感的人,怎麼給你幸福。”
“他不能給我幸福,你就可以嗎?”她冷笑。
“你想知道答案的話,為什麼不試一試?”他挑眉。
鄭微頓時被激怒了,“你們這些自大狂,通通都自以為是擺出一付為我好的樣子,你們知道我想要什麼嗎?問過我想怎麼生活嗎?別說得那麼好聽,好像真的在乎我的幸福,其實你們都自私!一個兩個都走了,這不要緊,我不怪你們,可是走了為什麼還要回來。他不是什麼好東西,你也一樣,林靜,你敢摸著自己的心說一句,你當初半句話不說就離開,回來三年不聞不問都是為了我好?我跟你十七年的感情,十七年,我把你看成我最重要的人,除了我爸媽,沒有人比我們更親,可是你呢,你一句不知道怎麼面對,就丟下我七年,就算是出了我媽和你爸的事情,我們做不了情人,難道做不了情人就必須恩斷義絕?回國的三年裡,你哪怕給過我一個問候,哪怕只是給個肩膀讓我靠一分鐘,我們今天就不會這樣。說什麼我幸福你就離開,你們都把算盤打得太精,我怕了你們這些聰明人。”
她哭的樣子很狼狽,林靜伸手去擦她的眼淚,被她一手拍開。“你走吧,大檢察官。”
她推門出去。
林靜對著她的背影說,“你罵的都對,少年意氣的時候我覺得有很多東西比感情更重要,後來才發現我們能記住的偏偏只是一些小的幸福,就像你摔倒了抱著我哭,就像我練字的時候你在旁邊玩得一臉的墨水……我不敢說今天我變得多偉大,至少我說想給你幸福,這句話不是假的。微微,這個世界涼薄的人太多了,就算你找個陌生人,他也未必能給你想要的生活。我會走,不過你要知道,今天送你回來的,不是一個檢察官。”
鄭微一路小跑回到住處,她忽然想念鼠寶。人還不如一隻不怎麼樣的貓,至少你對它好,它都知道。
老舊的走道黑漆漆的,她摸黑走了上去,掏出鑰匙開門,聽到遠遠的腳步聲,半舉著鑰匙站在那裡,莫名的就有幾分期待。然而那腳步聲漸進,不過是個晚歸的鄰居。她一再笑自己無藥可救,搖了搖頭,開門進去。
陪鼠寶玩了一會,洗了個澡,打開窗,晚風吹在臉上,鄭微才覺得自己又活了回來,開門把垃圾袋放到門口的時候,在旁邊心懷鬼胎許久的鼠寶出奇靈活地從打開一半的門縫裡溜了出去。
“鼠寶,回來!”鄭微著急地喊了一聲。
衝動地奔向自由的鼠寶那裡會聽她此刻的呼喚,一眨眼就從樓梯口溜地無影無蹤。鄭微擔心它找不到回家的路,急急忙忙回房間披了件衣服就追了出去。
鄭微住的是大院最老舊的一棟公寓樓,中建的宿舍區並不在鬧市,尤其她們住的這一棟,背後直接靠著一個尚未開發的小土坡,小土坡上雜草叢生,她最擔心的就是鼠寶溜到了那裡,黑漆漆地就再也找不回來。
大概這天是農曆十五左右,月亮又大又圓,藉著月光,鄭微看到鼠寶肥碩的屁股在前面的室外健身器材處一閃而過,要是跑過了那塊休閒空地,很快就到了後山。鄭微沒敢多想,一邊小聲地叫著“鼠寶鼠寶”,一邊跟了過去。這片單位開闢的休閒區早已因為設備陳舊,位置偏僻而無人問津許久,鄭微站在單槓附近,焦灼地環視四周。一轉身,陰暗角落的一個人影嚇得她頓時毛骨悚然,“誰!”
“是我……”他急急地說,似乎沒料到會嚇住她。
聽到這個聲音,鄭微氣不打一處來,“沒事跑到這嚇人幹什麼?你這神經病。”
他自我解嘲,“你總算不再叫我陳助理。”
鄭微驚魂未定地喘了口氣,“別告訴我你是在這裡散步。”公司給他安排的住處在新的11棟,那邊有中建大院最美的綠化帶。“你那麼忙,來這裡幹什麼?”她以為自己的聲音可以很平淡,就如同跟一個不相關的人陳述一件無關緊要的事,話說出了口才知道仍有那麼一番酸澀譏諷的滋味揮之不去。
他什麼都沒說。
鄭微苦笑一聲,繼續就要再去找鼠寶。
“很多次,我都不敢走得太近,怕正好遇上了你,但是,又怕看不到你窗口的燈光。”
他總是如此,一腳把她踩進塵土裡,還埋怨說,你俯得太低,我聽不到你說話。
鄭微嘲弄道:“是不是因為你的大樓即將分毫不差地竣工,所以就開始懷念那有趣的一釐米誤差?”
他依舊沉默,沒有爭辯。於是她回頭,“如果我不下樓,你就一直站在這裡?就算你站在這裡落地生根,又能怎麼樣?中國那麼大,你既然已經如願以償地鍍金回來,為什麼還要回中建,偏偏還選了二分。是不是這樣衣錦還鄉的感覺讓你覺得很爽很有成就感?不過說實話,我真看不起你這個樣子。”
陳孝正說,“從工地回來之後,人事部問我,你最想去哪個部門。我心裡想,那裡都行,只要不是二分。所以當我聽見自己說‘二分’的時候,自己都不敢相信。走的那一天開始,我就知道我沒有資格再站在你身邊,如果只能看著,那能近一些也是好的。我希望看到你幸福,又怕你幸福。”
林靜說得對,陳孝正其實是個太沒有安全感的人。一個被逼迫著長大的孩子,不管表面上多麼冷靜剋制,驕傲清高,也只是個孩子。這個孩子總做著自己認為正確的事,結果傷人傷己。
鄭微忽然想起了阮阮的那句話:我長大了,他還沒有。
他慢慢走到她的身邊。鄭微靠在單槓上,冰冷的鐵欄給了她支撐。
三年裡,她想過無數次這樣的場景,當他再度站在她的面前,說,“微微……”
她可以有很多選擇,或是若無其事地微笑,或是頭也不回地走開。然而她始終高估了自己,當這一幕出現,她如同所有軟弱的女子,惟一的渴望,只是流淚。
當她在漸漸低頭的他面前慢慢閉上眼睛,他的呼吸已在唇邊流連。在放棄了思考之前,她想,對也好,錯也罷,就讓她這樣吧。
然而,一切錯在月亮太亮,最後一刻,她忽然記起了多年以前校園靜謐的籃球場上,她也是這樣在他懷裡半仰著頭,那個夜晚,月亮也是這樣亮。她曾經說,那將是她一生中最亮的月光,然而後來她才知道,月光再亮,終究冰涼。
“不。”她在那個吻落下來之前別開了自己的臉。陳孝正也如夢初醒,彷彿打了個寒顫,驟然鬆開了她。
一聲難聽的貓叫聲傳來,鄭微立刻循聲望去,鼠寶坐在不遠處的草地上看著他們,兩隻小眼睛在夜色裡泛著幽光。
她跑了過去,它也並不再逃,彷彿玩累了,只早等待著她的尋找。
“鼠寶,我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