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韌性是種很奇妙的東西,不管多苦難的日子,也終有習慣的那一天。在工地上混了一段時間,鄭微逐漸覺得這樣的生活也沒有什麼不好,施工一線的同事大多耿直,鄭微有樣學樣地跟着他們用似通非通的本地方言大聲吆喝,中午跟他們搶着工地廚房特有的比瓦片還厚的肉片,倒也開始覺得樂在其中。其實每個學建築和土木專業的大學畢業生,如果沒有真正在工地實踐過,根本談不上掌握專業技能,這幾個月裏學到的經驗,有可能比大學四年的理論知識更有實際意義。更讓她喜歡這種生活的一個原因是,白天累得像牲口一樣,晚上回到宿舍洗個澡,頭一接觸到柔軟的枕頭,幾乎立刻就墜入黑甜鄉,連夢都無需做,直接迎來新的一天。
可就在她覺得自己已經適應這種生活的時候,六個月的實習也接近尾聲,他們這些流浪在各個項目部的應屆大中專畢業生都要回到總部,等待正式的工作安排。按照中建的慣例理,實習結束之後,將舉辦一台全部由該批畢業生自導自演的彙報晚會,屆時將會有總部的公司領導和各職能部門、分公司的負責人前來觀看演出。聽説往年不少表現突出的新人就這樣被好的部門點名要走了,所以大家都把這次演出當作是個人展示的一個舞台,大家都卯足了勁排練,爭取在那天嶄露頭角。
一台只有兩個女演員,70多個男演員的文藝晚會,精彩程度可想而知,在時間安排得過來的前提下,鄭微和韋少宜基本上每個節目都不得不參演一角,就鄭微而言,她當天就有一個獨唱,一個小組唱,兩個舞蹈的安排,光趕場排練都忙得像陀螺似的,可這又怎麼難得倒從小就是文藝尖兵的小飛龍。本來按照排練老師的建議,她還得擔任女主持人的重要職責,大家都認為憑她字正腔圓,脆生生的普通話和甜美的小模樣,往台上一站就是賞心悦目的一件事。不過鄭微一再地拒絕了,她説主持人得多端莊嚴肅呀,她就怕她剛站在台上就笑了場,影響了各位領導看演出的心情豈不成了天大的罪過。相熟的男生都暗地裏説鄭微實心眼,做主持人多吸引眼球呀,再也沒有比這個更好地在領導面前表現自己的機會了。鄭微想了想,還是覺得無所謂,最後分去那個部門都行,反正她總不至於畢業就失業。
演出的前一天,排練一直持續到晚上,結束之後鄭微跟着幾個玩得比較好的男孩子結伴去吃宵夜,都是年紀相仿的年輕人,有着同樣剛從國內知名工科大學畢業的背景,大夥自然很快熟捻了。鄭微在大學裏就是個扎眼的女孩,如今落到了滿眼都是和尚的單位,更成了搶手的餑餑,一起培訓、實習的男生,甚至包括項目部裏的青年工程師,都不乏明裏暗裏向她示好的,她即使心中瞭然,也裝作糊塗,嘻嘻哈哈一笑了之。
回到了單位的生活大院,她哼着歌上樓,卻不經意在樓梯間撞見了拉拉扯扯中的一對男女,男的是個陌生面孔,那女的不是韋少宜又是誰。
鄭微把腳步放慢了下來,經過他們身邊的時候還故意吹了聲響亮的口哨,自言自語似的説道,“我是隱形的,我是隱形的……”眼角不經意瞄到韋少宜尷尬扭曲的表情,她心裏不由暗爽,原來你也有今天。
她找鑰匙開門的時候,韋少宜已經成功擺脱了那男孩的糾纏,用力推了一把對方,力度之大讓那男孩差點滾落樓底,然而韋少宜不但沒有露出半點慌張憐憫之色,反而指着對方一字一句的説,“我希望這是你最後一次來找我!”
剛進到房間,鄭微就聽到她重重關門的聲音,然後傳來了那個男孩急切的敲門聲。鄭微好奇心重,按捺不住偷偷打開自己的房門,探出個頭來瞧個究竟,韋少宜的房門緊閉,大門被敲得劇烈震動,那個男孩帶着哭腔的聲音隱隱傳來,“少宜,我説的都是真的,難道你連一個解釋的機會都不肯給我?”
鄭微在心裏嘀咕了一句,“拍電影啊?”
敲門聲足足持續了二十多分鐘才歸於沉寂,估計門外的痴心人終於心灰意冷離去,在這個過程中韋少宜的房門紋絲未動,甚至鄭微躡手躡腳地摸到她的門前,側耳傾聽,裏面始終鴉雀無聲。
鄭微歎服地看着她緊閉的房門,這傢伙果然面冷心更狠,看樣子那男的絕對跟她有過一腿,不管對方做錯了什麼,姿態都低成了這樣,照他那樣捶了二十分鐘的門,手即使不殘廢,基本上也得有一陣不能正常使用了,她竟然從始到終不聞不問,這樣鐵石心腸的女人也算極品了。
次日早上就是演出的大日子,如果按照往常的習慣,韋少宜通常比鄭微早半個小時以上起牀,把自己收拾妥當早早出門,這一天她卻幾乎跟鄭微同時打開房門走了出來,鄭微快手快腳得搶到先機,趕在她面前佔據了衞生間,得意之餘不小心看見她略顯憔悴的面容上,兩個眼睛紅腫得如被黃蜂蜇過一般。
在後台等待演出的間隙,公司總經理還在台上發表冗長的講話,鄭微參加的舞蹈是的第一個節目,正神遊中,身邊有個男生用手肘輕輕碰了她一下,低聲説,“唉,鄭微,你聽説沒有,韋少宜跟她男朋友分手了。”
鄭微望了望身邊那張化妝後面目全非的臉,“哇,先生你哪位,消息好靈通呀。”
那男生做暈倒狀,“我是XX呀,不就塗了點口紅你就不認得了?我怎麼會不知道,韋少宜和她男朋友都是我們學校畢業的,談了快兩年了,那男的對她好的不得了,兩人感情也不錯,就因為那男的昨天跟一個初中時有點意思的女同學一起吃飯,騙她説是單位有應酬,結果被她識穿了。聽説其實就吃了頓飯而已,韋少宜也是知道的,可是就這麼提出分手了,一點挽回的情面都沒有,他男朋友後悔得都想撞牆了。”
鄭微摸着自己的下巴看着那男生,饒有興趣地問道,“你家裏有沒有親戚姓黎的?“
那男生莫名其妙,“姓黎的倒沒有,不過很多人都説我長得像黎明。”
鄭微難得地沒有笑,她看了一眼孤零零坐在後台一角候場的韋少宜,暗想,居然會有這麼剛烈的人,今天算是見識了,簡直就是極端的完美主義者。她又記起早上韋少宜那雙異常紅腫的眼睛,做人這樣為難自己,又是可苦?但是,現在的她也知道,身在其外的人,又怎麼能懂得別人的感情世界?
開場舞是相當重要的,鄭微一行人都在這個舞蹈上下了最多的工夫,開始一切順利,十來個年輕的男孩和兩個女孩在音樂聲中翩翩起舞,台下不時有掌聲傳來。舞蹈高潮即將到來的時刻,男演員暫時退到場外,只剩兩個女紅軍打扮的姑娘在舞台中央英姿颯爽地跳躍、迴旋,就在這個時候,音樂聲嘎然而止,然後便傳來了一陣刺耳的音響尖叫聲,舞台一側的音響師急得手忙腳亂,可苦了正擺出最慷慨激昂姿勢的兩個女紅軍,韋少宜單膝點地,身體45°後仰,鄭微雙手高舉,身體前傾,左腳向後舒展。作為兩個同樣敬業的演員,她們都深知這種情況下,音樂聲停在哪裏,動作就應該定格在哪裏。
不知道音響究竟出了什麼故障,好一陣過去了。都沒有辦法恢復正常,饒是鄭微從小跳舞,基本功紮實,想要繼續保持這個乳燕凌空小雞獨立的姿勢依然有點吃力。她再度偷偷看了韋少宜一眼,韋少宜的身體仍然保持完美的跪地後仰狀,蠟像一般一動不動。鄭微暗自咬牙,敵不動,我不動,她這樣都能堅持下來,我為什麼不能,絕對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輸給了她!
於是,鄭微吸氣收腹,氣沉丹田,不讓自己的身體晃動分毫。時間一份一秒地過去,台下已經有了輕微的騷動,她感覺自己的臉色已經由紅變白,一顆豆大的汗水從頭髮上滑落了下來,不由在心裏瘋狂詛咒那個該死的音響師。腳痛、腰痠、脖子發麻……她再也堅持不下去了,再這樣下去她遲早僵硬地死掉,讓完美的舞台操守見鬼去吧!她想到就做到,先將腳略微活動了一下,然後作了個標準的芭蕾的收式,面露微笑地轉了個圈,自導自演得按照既定的編排繼續跳了下去,邊跳就邊往後台的方向不動聲色移動,然後一溜煙就消失在舞台後。
台下鴉雀無聲,不知是誰先笑了起來,然後頓時笑聲一片。韋少宜愣了一下,立刻反映了過來,緊隨鄭微之後邊跳邊撤退。
一回到後台,韋少宜就一臉氣憤地找到正在跟音響師理論的鄭微,“你這人怎麼回事呀,怎麼專幹莫名其妙的事情呀?”
鄭微反咬一口,“你才莫名其妙,我站在那裏都快累死了,你還挺屍似的,讓我動也不好動。”
“搞清楚,是你不動我才不動。”韋少宜撇了撇嘴,“你這好逸惡勞的人都做得到的事,我幹嘛做不到?”
演出結束,鄭微剛卸了妝從後台走出來,就聽到身後有人叫了她一聲,她回過頭,看着叫她的人。
“周主任?”她有些臉紅。
這樣的尷尬不是沒有道理的,周渠,也就是當初在招聘會現場留下她簡歷的那個男子,中建總部市場部主任兼總經理助理,也是今年大中專生招聘工作的負責人,想來後面她順利被錄取也少不了他的助益,只不過他當初決定留下她,主要是因為愛惜陳孝正的才華,又不忍心拆散這對小情侶。想不到後來大魚遊走了,她這隻小螃蟹卻留了下來。
第一天到總部報到的時候,鄭微也見過一次周渠,他倒是還記得她的名字,主動跟她打招呼,還給她遞了一張名片。那還是鄭微有生以來第一次正式收到別人的名片,禮儀課上老師教過的東西她還是記得的,於是像模像樣地雙手接過,裝作認真看了幾眼才收到包包裏,還不忘諂媚地説了幾句,“周主任,久仰久仰。”
當時周渠笑着問她,“你什麼時候‘久仰’過我?”
鄭微鬼靈精地回答:“那天招聘的時候,周經理的風采給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這樣呀。”周渠的笑意就更深了,“那好吧,既然我們是第二次見面了,你又對我‘久仰’,那你還記不記得我叫什麼名字?”
鄭微心想,這個問題也太奇怪了,他剛才明明還給了她名片。可是問題的關鍵在於,她接過名片的時候裝作看得很認真,實際上根本就心不在焉,也就記得他姓周,是什麼助理和市場部主任,具體名字是什麼,卻怎麼也想不起來了,名片是還包包裏,可她總不能現在翻出來看吧。
究竟叫周什麼呢?鄭微張口結舌地愣在哪裏,右手無意識地撓了撓頭,想破了腦袋也想不起來。
看着她這個樣子,周渠當時忍不住就笑出了聲,“你看,果然就‘久仰’,仰得太久,你連我的名字都不記得了。”
鄭微滿臉通紅,無地自容,只能跟着“嘿嘿”傻笑,看來馬屁是拍到馬腿上了。此後在總部大樓培訓的半個月裏,她也偶爾碰見過周渠幾次,每次都自覺心虛,尷尬萬分,這一回不巧又碰上了他,讓她怎麼不頭疼。
頭疼歸頭疼,他畢竟是機關的部門領導,又是什麼總經理助理,中建是個上萬人的國企,能爬上總部機關的都大有來頭,何況他還是舉足輕重的市場部主任,她這樣的小蝦米除了乖乖留步聽候指示,還有什麼別的法子。
“周主任找我有事?”她又開始不自覺地把一隻手放在頭上。
周渠的笑意又開始在嘴角盪漾。這個人幹嘛老笑話她?
終於,當他收起笑容説:“鄭微,你知道我為什麼把你留了下來嗎?”鄭微才發現,他嚴肅起來的樣子更不好打發。
她想了想,有些沮喪地看着自己的腳尖,低聲説,“知道。是因為你們想錄用我原來的男朋友。”
“沒錯。”周渠面無表情地説。
鄭微忽然有些難過,她辯駁道:“可是,我當初面試的時候並不知道他會離開,我沒有騙你們……”
周渠説,“中建不招女生,並非性別歧視,因為今年我們重點招聘的是工程技術方面的人才,根據往年的經驗,很多女孩子都適應不了工地的工作,這對公司,對女員工本人都是一件不利的事,要知道,中建本身就是一個以建築施工為主業的企業,機關和各分公司的管理崗位畢竟是極少數,絕大部分大學生還是要到基層去的,所以為了職工隊伍的穩定,我們儘量不招聘女性的工程技術人員,尤其是你這樣一看就知道成長的城市裏的獨生子女家庭的女孩。”
“我知道的。”鄭微抬起頭,“但是,也許我並不像你們想像的那樣吃不了苦,我也有我的優點呀。”
周渠意味深長地看着她,“你的優點吧,也不是沒有。G大的建築工程學院還算不錯,你也算正正經經的土木專業畢業生,不過依我看,你的專業知識也算不上拔尖,放到下面,也頂多是個勉強合格的技術員;看起來是一付聰明像,可惜只是小聰明;膽子挺大的,沉穩就欠了一點;還好長得不錯,不過也算不上特別漂亮……”
“那個……周主任啊”,鄭微知道打斷領導的話是很不禮貌的,但是聽到有人如此直截了當地把自己的缺點攤開來説,難堪之餘還是有點受不了,“成功人士時間應該都很寶貴吧,您浪費這麼多時間,就為了分析區區不才小人我?我有點過意不去……”
“説你做事不夠沉穩吧,你還不信,我話都沒有説完。”周渠寒下了臉,鄭微總算見識到他笑容後的另外一面,有些嚇人,她不由立刻噤聲,乖乖聽下去。
“我跟你説這些目的只有一個,你可能各方面都算不上特別理想,但是你要明白一點,即使當初是因為看中那個挺優秀的男孩子才連帶留下你的簡歷,可中建從來不招沒有用的人。你把他稱為前男友,也就是説他已經是過去式,那你不妨告訴你自己,你進中建與任何人無關,也與他無關。我要説就就這些,好了,你去吧。”
做領導就是好,訓完了人拍拍屁股就可以走人。鄭微看着周渠的背影,她問自己,是嗎,我真的是靠自己進入中建的嗎?
還沒想明白,那位疑似黎維娟近親的男生走了過來,熟絡地向她打探,“鄭微,原來你跟市場部的周主任認識呀,難怪……”
“什麼呀,他剛才問我洗手間往哪走。”鄭微沒什麼底氣説。
還好這男生沒有再這個問題上繼續深究下去,邊跟鄭微往外面走邊説,“唉,你有沒有想過自己會被分到哪裏呀?”
鄭微茫然地搖了搖頭,“你呢?”
“我哪知道,不過留在機關是不可能的,只能在心理求神拜佛能分到一個好一點的分公司。”那男生説。
鄭微問,“分公司還有好的和壞的?”
“你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中建一共有十四個分公司,散佈在全國各地,一個媽生的孩子還有好有孬,這些分公司的效益當然也不是一樣的,誰不願意留在好的那一個?能在分公司也就算也,好歹也是主業,聽説倒黴的話還有可能直接被扔去三產,那就跟直接放逐就沒兩樣了。”
“你懂得真多。”鄭微做了個卡通裏兩眼冒星星的動作。
“事關前途,不想的是傻瓜……我不是指你啊。”那男生有些苦惱,“聽説有些分公司的項目部都在西藏、甘肅那些邊遠地區,有些住在工地上,一個月才能進城一次。唉,我們都是沒有什麼後台的,估計也只能任人挑揀了,要是能進二分該有多好。”
“二分?”
“二分就是第二分公司呀,就在我們G市,地地道道的總部嫡系,據説每天最賺錢的工程和最好的設備都在二分,歷屆公司領導大部分都是從二分提拔上來的。”
“哦。”鄭微恍然大悟。
“不過我們是不可能進二分的,裏面的職工大多數都是領導的家屬和傳説中的精英,總經理的兒子據説也在二分。”
鄭微一邊聽一邊想,她算是又長見識了,社會真複雜,就連一個單位裏邊都有那麼多門道,她居然什麼都不懂,自己都不禁覺得自己的確不是個聰明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