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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鄭微有些愧疚,她想,她一定是把阿正的正事給耽誤了,因為他把她送回去的時候已經很晚,就連宿舍樓下的大鐵門都已經鎖住了。鄭微不得不隔着門叫醒了剛剛睡下的舍管阿姨。阿姨披着衣服皺眉來開門,看見是她,便説了聲,“咦,你不是402小鄭微嗎?”

    鄭微嘻嘻一笑,“謝謝阿姨。”人已經一溜煙地跑上了樓。走到二樓轉角的時候,她看到他還站在原地,隔着那麼遠,也不好説什麼,唯有看着他傻傻地笑,他揮了揮手,示意她去吧,自己也掉頭離開。

    宿舍裏已經熄了大燈,除了她之外其餘的人都已經各就各位,看見她興沖沖地回來,阮阮才説,“嚇了我一跳,剛才還在擔心你失蹤了。”

    朱小北則氣呼呼地説,“老實交代,去哪鬼混了?你一個正主兒溜了,把我們一羣人扔在那裏是怎麼回事?”

    “就是。”黎維娟拖長了聲音,“你走的時候,許公子難過的樣子,我都看不下去了。”

    她們七嘴八舌説的話鄭微一概充耳不聞,她靜靜站在宿舍的穿衣鏡前,藉着何綠芽牀上台燈的微光,端詳着鏡中的自己,一遍又一遍。熟悉的眉眼,究竟是哪裏不一樣,是灩瀲盈動的眼睛,還是嬌豔欲滴的嘴唇……她伸出手,將無名指輕輕點在鏡中人的唇上,她想,她是真的醉了。

    那天晚上,她是跟阮阮擠在一起睡的,兩人竊竊私語至半夜,誰也不覺得困。

    後來她跟陳孝正還有過很多次這樣天幕下私秘的甜蜜,在最初的籃球架下、校園的小樹林裏,茅以升塑像園中都曾留下他們熱戀時的身影。陳孝正不喜歡像何綠芽她們和大多數的校園情侶那樣,閒時逛公園,或在學校附近的小夜市打發一晚上的時間,即使身邊多了一個鄭微,他宿舍、教室、圖書館三點一線的生活依舊規律而嚴謹,他説他厭惡一切虛度光陰的生活方式。

    鄭微雖然跟得緊,而陳孝正面對她的大多數時候臉上的表情也是淡淡的。只是在那些只屬於他們兩人的夜色角落裏,他唇上的温度總燙得鄭微禁不住地懷疑,這個緊緊將她擁在懷裏的人,真的就是那個疏離驕傲的少年?然而可以讓她忘記了自己的人,除了他,又還能有誰?

    鄭微喜歡看他脱了眼鏡時的樣子,他近視的程度並不深,鏡片之下是一雙深邃漂亮的眼睛,即使在激動的時候,他總能讓臉色淡淡的,可眼睛不會説謊,那跳動着的躁動和迷亂的火苗必定會出賣他,那些燃燒的瞬間她曾經見過,只有她見過,是的,只有她。

    他第一次將顫抖的手探進她上衣下襬的時候,強悍的玉面小飛龍臉紅得如同熟透了的蘋果,可心裏不忘懊惱着,為什麼今天沒有穿上她最漂亮的小蕾絲內衣。當他帶着層薄繭的手覆在她如花瓣般初綻的胸脯上,她胸口的小白鴿在激動中就要振翅欲飛。童真初識慾望滋味,多麼的令人迷醉,然而他每次明明都激動得不可自持,可在關鍵的那一刻,卻總是強迫自己停了下來。

    其實鄭微也害怕着,然而她更不解。有一次她在他懷裏沮喪地呢喃,“是因為我太小了嗎,所以你不喜歡?”他愣了愣,想了好一會才理解她話裏的意思,於是毫無風度地笑了,“好像是小了點,不過我也沒見過大的,所以覺得還好……只是,笨蛋,我不可以那樣,現在還不可以。”他在説後面那一句話的時候眼神是哀傷的,只是當時的鄭微還不能夠理解,這樣驕傲的一個人,這般一閃而過的哀傷又是為何?

    鄭微卻是個快樂的人,所以她總是更願意記取那些幸福而甜蜜的片斷,記住他笑的時候的樣子,忘掉哀傷。那時的快樂又太多太濃,就連依依不捨至晚歸的兩人面對宿舍門前緊閉的的鐵門,不敢一次又一次叫醒舍管阿姨,不得不鋌而走險翻牆而入的片斷都是美好的。G大女生宿舍的圍牆本來就只防君子不防小人,鄭微從小野慣了,翻牆上樹本是她的長項,只需陳孝正輕輕一託,便可靈活地攀至牆頭。他總是不斷地叮囑她小心點小心點,她偏喜歡半坐在牆頭還朝他笑着作鬼臉,然後才揮揮手跳落到圍牆內。那段時間,她的身手簡直成為G大校園情侶中晚歸一族的偶像,有時自己成功翻越之餘,還不忘順道拉同道中人的姐妹一把。那個拿着星形氣球在老在樓下等候的男生,他的女朋友是鄭微樓下的一個胖妞,在他們再三央求之下,心軟的小飛龍不顧陳孝正的反對,有過一次帶着胖妞爬牆的經歷,據她事後對陳孝正抱怨,手臂至少痠麻了一個星期,陳孝正一邊幫她活動筋骨,一邊不留情地説她自討苦吃。

    當然也不是沒有眼淚。生日的那個晚上過後不久,開陽再次約鄭微一起吃飯,鄭微想起那晚自己的貿然離去,對開陽也始終心存歉意。兩人對座,鄭微努力地尋找愉快的話題,一直沒有成功,最後才發現,他們的默契的歡快也許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開陽説,“微微,我希望你不要生氣,那天晚上……那是我的最後一搏。”

    鄭微不住搖頭,“我不生氣,我不生氣,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好不好?”

    開陽苦笑,“別把我想得太偉大,你找到了你愛的人,我沒有辦法在一旁看着你們笑。”

    “你這麼説是什麼意思,我們以後都不再是朋友了嗎?”鄭微這麼一説,眼睛就潮濕了,他們曾是那樣好的朋友,連吃飯都可以共用一個碗。

    “當然還是朋友,但是大概我們以後不會再這樣單獨面對面地吃飯聊天了,就當我心胸狹窄,至少現在看到你們,我心裏不好受。”

    鄭微一聽眼淚就掉了下來,她以前為什麼從來沒有想過,得到一樣東西,就意味着另一樣東西必定要失去?她還記得開陽手把手交她下棋的樣子,然而這個人,也許再也不會是她的好朋友了。

    開陽見她哭泣也有些難受,只得苦笑,“明明我才是比較慘的那一個,是我剛沒了喜歡的女孩,為什麼好像你哭得比我還慘?”

    鄭微一邊吸鼻子一邊嗚咽,“開陽,你就閉關一段時間,等你想通了,我們再一起下棋好不好。”

    他怕她再哭,只得點頭,“會有這一天的。”

    事實上,他們再也沒有了繼續面對面對弈的一天,很多人,一旦錯過了,就是陌路。

    鄭微很久之後都不能明白,是不是因為她比較貪心,所以在意識到要失去開陽的這一刻,她那麼地疼痛,每一滴眼淚都是從心裏流出來的,為什麼得到愛情的同時必須捨棄友情――也許,在開陽眼裏,他對她從來就不是友情。也就是從這一次起,鄭微開始明白了有些東西是她必須割捨的,她大聲地哭泣,痛快地流淚,然而不允許自己後悔,因為一切的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選擇。

    她選擇了陳孝正,就選擇了他給的苦和甜。在一起的日子裏,她總是在等他,等他放學,等他上課,等他自習,等他約會,她永遠比他早到,然後數着樹上的葉子,數着自己的手指等着那個愛遲到的人。他有時會來晚幾分鐘,有時是半個小時,最惡劣的一次,説好了週末8點半去逛圖書市場,他10點半才出現,他明明是個守約的人,對老師、對同學、對朋友,他從不遲到半秒鐘,唯獨在她面前,他喪失了時間觀念。也許他太篤定,她一定會在那裏等他,所以他放心地忙自己的事情,不疾不徐趕赴她的約會,他總是忙完了自己的事才會想到她,因為她總在那裏。

    當然也為這件事鬧過彆扭,她明明是最沒有耐心的一個人,等的時間長了,難免大發脾氣,也爭吵過無數回。他吵不過她,所以她發飆的時候他總是漠然,她佔了上風,可哭泣的那個卻總是自己。爭吵過後就是冷戰,大多數的時候,她轉過身就開始後悔――其實等待也並不是那麼難熬的一件事,她説。於是,只需他一個電話,她又忘了所有的不快,笑着投入他的懷抱,好了傷疤能夠徹底地忘了疼,何嘗不是一種福分。

    有時他也會説,對不起,下次我會早一點。可以下次她依舊在等。

    有一次她在他樓下等得實在不耐,便忍無可忍得衝上了他宿舍,竟然看見他萬事俱備的模樣,卻環抱着書,坐在牀沿發呆。那是她第一次看見發呆的陳孝正,像個茫然失措的孩子,他本是那樣堅定而清晰地朝着一個方向走,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一個人,幾曾何時也有了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

    她不要想不要想,他每次雖然都遲到,但從不失約,只要她最終能等到他,過程如何都無所謂了。

    陳孝正有一次對她説,“其實你沒有必要這樣等。”

    鄭微笑嘻嘻地,“我也想過遲到幾次,讓你嚐嚐等我的滋味,可我害怕如果是我遲到的話,你不會在那裏等我。所以我還是早到一會吧,你不也整天説我遊手好閒的。”

    她説完,陳孝正低頭專注地看她的《土木工程概論》作業,她看不清他的表情。

    很久之後,他説,“鄭微,你寫作業真馬虎,這個鋼筋的配比率錯得真離譜。”

    她心不在焉地一眼掃過去,“是嗎,可能是我算錯了。”

    他大為不滿,“你知不知道小小的差錯有可能讓一棟大樓倒塌,你這樣馬虎草率,能做一個土木工程師嗎?”

    “我不是讓你幫我檢查檢查嘛?用得着那麼大動肝火?”她嘟囔。

    陳孝正看了她很久,最後嘆了口氣,“大概是我太小題大做了,不過鄭微,我跟你不一樣,我的人生是一棟只能建造一次的樓房,我必須讓它精確無比,不能有一釐米差池――所以,我太緊張,害怕行差步錯。”

    她坐在他的膝蓋上,撒嬌地勾住他的脖子,“我不就是你一釐米的那個差錯?阿正,老師不也説,任何一棟建築都允許存在合理範圍內的誤差,我這一釐米不足以讓你的大樓崩塌。”

    他放下作業本,緊緊回抱住她。他害怕他愛上了他這一釐米的誤差,把整棟大樓都拋在了腦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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