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一陣停一陣,天氣始終沒有轉晴,徐淑雲和止怡在另一場大雨降臨之前來到了紀廷的住處。紀廷已經在樓下等,小心地牽引着止怡上到他的小屋,媽媽一坐下,第一句就是心疼地看着兒子説道:“你看你,又瘦了。”
“媽,上次回去你也這麼説。”紀廷笑笑,轉身去給兩人倒水。
“你坐着吧,我自己來。吃午飯沒有?我在樓下的小市場裏買了寫新鮮的熟菜,這就去給你熱熱。”徐淑雲一邊説,一邊自己走進小廚房。紀廷任由她去,在每個母親的心裏,離家的兒子永遠是需要人照顧的。其實一個人在外的時間裏,他一直是將自己打理地很好,在吃的方面很隨意,醫院的職工飯堂完全可以滿足他,倒是止安住過來了之後,她的作息經常是日夜顛倒,有時候回得晚了,他會到廚房給她下碗麪條。他的廚藝差強人意,止安倒從來沒説過什麼,每次只要分量適當,基本上都吃完。他喜歡在一旁看止安安靜吃東西的樣子,只看着,心裏便是説不出的滿足。止安的事他得跟媽媽説,跟止安在一起的這段時間,他曾經無數次動過打電話告訴媽媽的念頭,他找到了最愛的人,多希望得到愛他的人的祝福和認可……但是,如果不呢?
“紀廷哥哥,你能不能走到我身邊來?”止怡雙手捧着他剛才放到她手裏的水杯,帶着一絲靦腆地説。
紀廷走過去,接過她的杯,放到一邊的桌子上,半蹲在她身邊,“你眼睛不方便,何苦跑這麼遠過來?”
“太久沒有見到你,想聽聽你的聲音。”止怡笑容恬淡,她的臉比過去微微圓潤了一些,那雙黑漆漆的眸子顯得沉靜。
“你要聽我的聲音,可以給我打電話呀。”他説。
“不一樣的,我在這裏,雖然看不到,但至少可以感受到你呀。阿姨剛才説你瘦了,是真的嗎?”她的雙手摸索着找尋他的臉,他低下頭,終究還是避開,只握住她的手腕,“止怡,我有話跟你説……”
止怡卻微笑説:“我聞到了煙味,紀廷,你也抽煙了嗎?”
“偶爾,不過很少。”他沒有騙她,止安抽煙抽地兇的時候,他勸不了她,有時也賭氣地接過她的煙,抽了幾口,然後狠狠地按掉。只是他始終不喜歡那嗆人的味道,她看見他咳,往往也不再繼續。
“哦……”止怡垂下眼,“以前我從來都不知道你抽煙。”
“很多事情以前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現在我知道了。”
她專心聽他説話,平靜的神情中竟有幾分彷彿早已瞭然的酸楚,“你終於要跟我説她的事情了嗎?”
他帶了些驚訝看她,想了想,自嘲道:“是呀,你感覺得到煙味,自然也感覺得到松節油的味道。”
“不,不為這個。”她搖頭,黑色長髮的髮梢微微盪漾,“昨天我給你打過電話,我託劉季林給我帶幾包魚食,順便麻煩他幫我撥通你的電話……是,她沒有出聲,我什麼都沒有聽見,但我可以感覺到她,可能你也知道我們原來不是孿生姐妹,可我從小跟她那麼親,我真的可以感覺到,一定是她。止安,她在你身邊是嗎。”
他覺得自己現在跟這樣的一個女孩説什麼都是件殘忍的事,但他還是點頭,儘管她看不見。
“是!”
止怡的嘴唇微微抖了一下,收回了自己的手,“我真是個自私到不行的人,止安是我的妹妹,可在此前,我居然在心裏祈求你什麼都不要跟我説,就連剛才那一刻,我還在希望你説不是。”
紀廷覺得難過,但他知道自己沒有辦法安慰她,“我很抱歉,止怡。”
“抱歉什麼?抱歉從小到大你心裏想的那個人其實是止安?沒有誰都不起誰,你對他就像我對你,我們都沒有辦法。”説到後面,她的聲音慢慢地低了下去,強忍着流淚的慾望。
她説得對,他全無辦法,即使看着她那麼傷心。愛從來都是自私的、排他的、沒有選擇餘地的。
“她在哪?”止怡抬頭看他,“她過得好不好?我要看看她,三年了,我經常做一個夢,夢見止安像一隻鳥一樣,在大雨裏不知道往哪飛,搖搖欲墜的,我真害怕,拼命想喊她,可是張開嘴,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
紀廷沉默,太多不開心的往事隔在中間,他甚至不知道止安是不是希望見到止怡。
“你別忘了,她畢竟是我的親妹妹,紀廷,你不能不讓我見她。”
這樣也好,也許事情終究得有個了斷,不管止安怎麼想,放不開過去的事情,她永遠不快樂。
“你跟我來。”他拉着止怡站起來,卻看到捧着碗筷的徐淑雲站在廚房門口,一臉擔憂地看着他們,像是想説什麼,但還是什麼都沒説。
從他的住處到莫鬱華的房間只需下樓走幾步便到,止怡眼睛不方便,他不能走得太快,可説不清為什麼,一顆心是不由自主地狂跳。
鬱華的房間門是開着的,裏面除了坐在牀頭看書的她之外,空無一人,惟一的一張椅子旁,零亂的煙灰,最後的半截煙頭,還有淡淡的餘煙。
紀廷鬆開牽着止怡的手,這是怎麼樣的一種感覺呢?像是在夢中,他最害怕的一幕終於出現,那感覺竟然是熟悉。不知多少個在一起的日子,他清醒的時候、熟睡的時候擁着她,沒有一刻不覺得自己是幸福的,太知道自己是幸福的其實很可悲,因為真正坦然的幸福應該是渾若未覺的,只在眼角,只在唇邊,不經意地微笑,覺得這樣真好,也不需爭那一朝一夕,一輩子太長。而他的幸福他太瞭然於心,每一天都那麼寶貴,把這一秒緊緊抓住,只怕着下一秒會失去,這幸福也淒涼。
“她走了。”鬱華看着他説。
“她走了?是不是止安走了?紀廷,你説呀,我們去找她,你跟我去把她找回來。”止怡眼眶頓紅,眼看就在眼前,但偏偏又錯過。
紀廷無動於衷,他只是問鬱華,“她説了什麼?”
鬱華忽然為他這平靜而感到不安,於是她沉默。
“告訴我好嗎,她有沒有説過什麼?”
“她坐在這裏點了三支煙,準備離開的時候問了我一個很奇怪的問題,她問,世界上有沒有永不沉沒的島嶼。”
紀廷聞言,低頭良久。
止怡問,“為什麼不去找她?”
紀廷朝止怡微笑,“她問世界上有沒有永不沉沒的島嶼,可是她從來沒有相信過,又怎麼會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