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廷和止安並排坐在醫院的長凳上,他們沒有説話,也不看對方,可是彼此在害怕着什麼,如此清楚。紀廷低下頭,看見止安緊緊捏住椅子扶手的手,那隻手瘦而纖長,此刻因為用力而變得指節發白,他抬起手,想要將自己的手心覆蓋在她的手上,卻正迎上她悽惶的一雙眼睛,他的手慢慢地收了回來。
她在無望中渴望着救贖,可他無力去救贖。
車裏衝過來的那最後一剎那在他腦海裏無比清晰,止安明明可以躲開,卻朝着止怡的方向撲了回去,而止怡在那一刻伸出了手,眼睛卻是看着他。一切發生得太快,他沒有任何思考的餘地,他在止怡的雙眼注視之下,飛身抓住了止安的手,用盡全身的力量將她拖了回來,她重重地跌在他的懷裏,他惟一的動作就是抱緊她,一再抱緊她,他不能失去她。
直到救護車到來之前,他一直都緊緊抓住她的手,她沒有掙脱,因為她的全部意識彷彿都隨着止怡身上的血在流失。他們都不敢看對方一眼,止怡的眼睛在狠狠鞭笞着兩個人,那雙單純而清澈的眼睛,從希望到絕望……
這雙眼睛曾經無比信賴地投射在他身上,他還記起了她印在他嘴角的那一吻,當時看着止怡嬌憨羞怯的樣子,他對自己説,不管哪個男人能跟止怡這樣的女孩在一起,都是幸運的。可他在生死的關頭,選擇的卻是那個一直在忽略和戲弄他的人,並且,沒有任何的猶豫。
他竟然愛她!明知道自己也許一輩子都追不上她的腳步,一輩子都等不來她的棲息,他還是愛她。愛情怎麼可以這樣不分青紅皂白。
“你也認為是我的錯,認為我是不祥的?”
紀廷很久才反應過來,是止安在跟他説話,她的聲音乾啞得連他都幾乎辯認不出。
“我無意傷害任何人。”她説。
“誰都沒有錯,可是還是有人受到了傷害。”紀廷吃力地將臉埋在雙手裏。
“紀廷,如果……”她的聲音第一次如此猶豫。
“如果什麼?”他抬頭看着她。
她注視他良久,“沒有如果。”
止安在低頭的時候聽到了腳步聲,然後感覺到一個人在她另一邊的椅子上沉重地坐了下來。她微微抬頭,看見了彷彿瞬間蒼老的顧維楨。
“醫生説,止怡還沒有完全脱離危險期,除開外傷以外,她傷得最重的是顱部,即使恢復了,也有可能留下後遺症,她有可能再也看不見東西了。”他彷彿在平靜無瀾地陳述,止安和紀廷也怔怔地聽着。
“止安,這樣你滿意了?如果你恨我,沒有什麼報復比現在這樣更讓我痛苦?”
“哈!”止安笑了兩聲,臉上卻殊無笑意。
顧維楨嘆了口氣,這個時候他反而比較平靜,“能不能告訴我,你什麼時候知道的?你怎麼會知道。”
止安背靠在椅子上:“什麼時候知道的?你們真的想我要瞞我嗎?我不是傻瓜,我會有感覺,以前總是不明白,我什麼都比止安做得好,為什麼你們抱她不抱我?直到八歲那年暑假,我午睡起來,就聽見我的‘爸爸媽媽’在房間裏爭吵,一個説‘我只有一個女兒,那就是止怡’,另一個壓低聲音辯解‘可止安畢竟也是我的骨肉,我有撫養她的義務’……其實我應該感恩戴德,畢竟你們養大了我。”
“我可能不是個合格的父親,但是,我自認並沒有虧待過你。”顧維楨頹然。
“你給了我所有止怡擁有的東西,唯獨除了愛。”止安看着給予了她生命的這個男人,“事已至此,我只想問你一句話,我的生母,你愛過她嗎?至少在曾經的時候,你們有沒有愛過?”
顧維楨搖頭,“當年的一切都是場錯誤,汪茗,你的生母,她跟你一樣,漂亮、高傲,她跟汪帆雖然只是堂姐妹,但從小關係最好,所以即使在我和汪帆婚後,她們的關係一直很密切。汪茗當時未婚,她身邊永遠不乏狂熱的追求者,而那天晚上,她喝的爛醉來找汪帆,汪帆因為胎兒有些小毛病,當晚住在了孃家。我開門讓她進來,她醉着痛哭,拉着我陪她一起喝,我從來沒有見過她這個樣子,於是也喝了一杯,然後……第二天我們都很後悔,原本約定誰都不能説出去,沒想到竟然有了你,她也太過於大意,知道的時候已經近三個月了,她是在鄉下的親戚那裏生下的你,你是個早產兒,只比止怡小上一個多月。生下你之後一個星期不到,她就不知去向,最後我説服了汪帆,從鄉下抱回了你,對外只稱你們是孿生姐妹。”
“我不信你沒有愛過她……哪怕一丁點也好。”止安拒絕接受這個事實,她站起來看着椅子上的顧維楨。
顧維楨無力地注視着止安,他緩緩搖頭,語氣卻無比堅定:“對不起,止安,我只愛過一個人,那就是你的養母汪帆。汪茗的確什麼都好,可是我從來沒有愛過她,甚至,她也沒有愛過我。”
“你們沒有愛過……”止安仰着臉,可淚水還是順着眼角流下,滑過她曲線優美的臉頰和下頜,水滴碎在地板上的回聲一直在紀廷心裏,他第一次看到止安的眼淚。
“你們説得都對,我生來就是錯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