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是兩姐妹的生日,恰逢週末,本來汪帆醫務室那邊需要值班,她也跟人換了班,在廚房裏忙碌了一整天,做了一桌女兒喜歡的菜,顧維楨也推掉了應酬,用他們的話來説是:吾家有女初長成,再也沒有別的事情比女兒的十八歲生日更重要的了。
本來是打算一家人好好吃頓飯的,止怡磨着顧維楨,非要把紀叔叔一家請過來。聽説是止怡止安的生日,紀培文一家自然也高高興興備好禮物來了顧家。
等到晚飯時間,大家已經坐到餐桌上,左等右等也不見止安的蹤影,聽止怡説,她一大早就出去了,估計是到謝教授那裏。
幾個人談笑地坐等了近二十分鐘,還不見止安回來,顧維楨略微不滿:“這孩子真是野慣了,都不知道回家了。”
汪帆歉意地看了紀培文一家幾眼,小聲問丈夫:“要不我們先吃飯,邊吃邊等?要不菜也涼了。”顧維楨猶豫,止安搖頭,“不行,今天也是止安的生日,壽星還沒到,我們怎麼能先吃。”見大人們不語,她站了起來:“要不這樣,爸爸媽媽,你們跟紀叔叔徐阿姨先坐一下,我知道謝教授家住哪裏,我去把止安叫回來。”
“你坐下吧,這又是何苦,想回來的時候她自然會回來。”顧維楨説道。
汪帆笑了笑,“讓止怡去吧。”
止怡走到門口,又走了回來:“那個……紀廷哥哥,你跟我一起去吧。”
“我?”紀廷像是有些吃驚,他沒有説話。止怡在一邊微微侷促地看着他。
“紀廷?”紀培文見兒子有些奇怪,叫了他一聲,“止怡還在等你呢。”
“……好的。”他笑着站起來,“走吧,止怡。”
謝斯年的住所在東校區,那裏的幾棟教工宿舍相對僻靜,學校特意按照他的要求,給他配了間帶前後小院的平房。
從顧家和紀家所在的西校園步行到東校園,估計要15分鐘左右的路程,止怡和紀廷選擇了最近的一條小路。兩人匆匆地走着,止怡低着頭想着自己的心事,也沒有留意到紀廷今天特別的沉默。
眼看就要拐出他們現在走的這條小徑,往前繞個彎,穿過一個門就是東校園,謝斯年的住所就在那個門後不遠。
“紀廷哥哥……”止怡忽然叫了紀廷一聲。
“嗯?”紀廷停下腳步。
她的手吃力地絞着自己裙子上的衣帶,抬頭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她今天穿了條淺綠色碎花的棉布裙子,俏生生地站在那裏,像是夏日池塘裏的一株新荷,有淡淡清涼的芬芳。
他微笑看着她,“怎麼了,止怡?”
她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腳尖,用微若蚊吟的聲音説到:“今天是我的生日,我……”
她後面的話太過於小聲,紀廷一時沒有聽清,於是走進了她一步,“止怡,你剛才説什麼。”
止怡不答,忽然抬起頭,踮着腳尖,飛快地在他唇上輕啄了一下。這些動作來得太快,完全出乎紀廷的意料,他吃了一驚,無意識地偏了偏臉,她柔軟濕潤的唇落在他的腮邊。
她吻到他時候,退了一步,赤紅的臉上唯有一雙眼睛亮得出奇。紀廷慢慢用手撫上她剛才接觸過的地方,清癯的臉上卻是異樣的白,他説:“止怡……”
止怡雙手捂住耳朵,閉上眼睛:“別説,什麼都別説,求你……”
紀廷也短暫地閉上眼睛,彷彿聽到冥冥中有悲憫的嘆息,他再睜開眼時,止怡盈盈的眼波停留在他的臉上。她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走吧,找到止安我們就回去。”
她一路也不再跟他説話,偶爾抬頭迎上他的眼睛,便對他柔柔一笑。
剛走過東校園的門,走進教工宿舍區,遠遠就看到謝斯年雜草叢生的院子裏那傘小門被打開,走出來那個高挑窈窕的身影不是止安又是誰。
止安斜揹着畫具,一個身材頎長的男人也跟着走了出來,他們兩人站在草地裏對望交談,雖然聽不見他們説什麼,可這本來就像幅和諧的圖畫。
不知道為什麼,紀廷放慢了腳步,側面對着他們這個方向的兩人彷彿結束了談話,止安一反常態地低着頭,那個男人張開手把她緊緊抱在懷裏,然後抬起她的臉,親吻她的額頭。
止怡也感到驚訝萬分,她認得那個男人的背影,正是藝術系風頭正健的謝斯年,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求證似地望了紀廷一眼,才發現紀廷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下了腳步,泥塑一樣,面容冷淡地看着前面的方向。
止安和謝斯年結束了那個擁抱,揚起頭來,不經意地,這才看到在等待她的兩人。她低聲對謝斯年説了幾句話,謝斯年則朝着紀廷他們的方向望了一眼,紀廷看清楚了,那個男人有一張輪廓很深的面容,並不像人們印象中的藝術家那樣落拓而頹廢,而是顯得英俊而陰鶩,同時還有着跟止安何其相似的彷彿目空一切的驕傲。
紀廷無從得知謝斯年隨後低頭跟止安説的是什麼,隨後只看見謝斯年走回小屋,當着他和止怡的面關上了門。
止安揹着畫架朝他們走過來,她打量了他們幾眼,看到了止怡臉上似有還無的紅潮和紀廷的木然,她笑了笑,説了聲:“走吧,回去吧。”
她快步走在前面,止怡不好意思,小跑地追上她,挽這她的手,朝她嬌憨地笑,止安抿嘴,目光了然。紀廷走在她們的後面,正對着夕陽沉下去的方向,等到那輪紅色沒入了山後面的地平線,黑夜就會來臨。
回到顧家,止安對着紀培文夫婦笑了笑,回房間放了畫具,再細細洗了手,這才坐到桌上來,這時大家都已就位,汪帆笑了笑,説到:“大家先喝湯,我煲了一整天的雷公根燉老鴨,清熱去火。”説着就給大家盛湯。
顧維楨看了若無其事的止安一眼,皺了皺眉,終究沒有忍住,他對止安説道:“你還知道回來,我們和你紀叔叔一家等了你多久你知道嗎?還非得要人去請你嗎?”
止安喝了口湯,無所謂地説道:“你們大可以先吃,何必等我?”
“你這是什麼話,今天是什麼日子?真不知道你鬼混到哪裏?”她的態度激怒了父親,顧維楨猛地把筷子往桌上一拍,止怡嚇地縮了一下,止安卻像什麼都沒有聽見一樣安心喝湯。
“爸,別説那麼難聽,止安不過是到謝教授家裏學畫,一時忘了時間。”止怡回過神來之後忙為妹妹開解。
顧維楨朝止怡擺了擺手:“止怡,你別為她説話。”他又對着止安説道:“我問你,你就真的在謝斯年家學得那麼認真?”
止安抬起頭:“你想説什麼?”
“我想説什麼?”顧維楨嘆了口氣,“你好好學畫也就罷了,可是你聽見學校裏的其他人怎麼説嗎?謝斯年的名聲本來就一塌糊塗,你一個女孩子老跟他在一起像什麼樣子。”
止安譏笑:“我管別人怎麼説?思想齷齪的人才會把所有的人想的齷齪。”
“你不怕別人怎麼説,可是我們還要臉,別説出去別人只會説我顧家沒有家教。”顧維楨怒道。
紀培文忙説:“維楨,別跟孩子説這種話,我相信止安是一心一意學畫的。”
沒想到止安放下手中的湯匙,冷笑地説了一句:“我沒有家教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沒有辦法,誰叫你們會生不會養?”
“你説什麼?!”顧維楨拍案而起。
“維楨,算了,今天是孩子的生日。”汪帆拉住他。
止安騰地站了起來:“什麼算了,今天是誰的生日?虧你説得面不改色。”
汪帆慣來矜持自若的臉色頓時劇變,“你胡説什麼。”
止安靠回身後的高背餐椅,“我説什麼你們心裏有數!”
“你……”汪帆精緻的臉色漫無血色,“你簡直……你看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還有臉頂嘴,你看你自己脖子上是什麼東西?”
話一出口,幾乎所有的人的目光都聚集到止安□在空氣中的脖子,健康平滑的皮膚上,赫然點綴着幾點紫紅的斑痕。
止安也疑惑地看了自己脖子一眼,昨天還是隱隱的紅,沒想到今天竟然成了淤血的顏色。
紀廷臉色頓時雪白,止安沒有看他,她撫着自己的脖子道:“誰知道這是什麼?”
汪帆冷笑,起身走回房間,再出來的時候手上拿着一個圓形的小東西,其中一面閃着銀色的光,她把它輕輕放在餐桌上,對着顧維楨説道:“這是我昨天晚上在家裏客廳的影碟機裏發現的,要不要放給你看一下,看看你女兒在家學習的都是什麼東西。”
顧維楨困惑,然後神情慢慢僵硬,再也沒有人説話,連紀培文夫婦也預感到了什麼,尷尬地不再開口。
紀廷從那張影碟放到台上的那一刻開始就知道事情糟糕到難以轉圜的地步,他昨天丟了魂,竟然沒有想起這碟片還在機子裏。事已至此,他反而不怕了,他站了起來,拿過那張碟片,“顧伯伯,這是……”
止安一把將他手裏的東西奪了回來,用力扳成兩半,厲聲喝止道:“不關你事就不要多嘴,我不要你為我説情。”她將損壞的碟片信手一扔,對顧維楨笑道:“那又怎麼樣,你的女兒就是這樣了,誰叫我生來就是個孽種?”
話剛説完,顧維楨的一個耳光便狠狠落在她的臉上,他指着她,戰抖着,一句話也説不出來。汪帆已經流淚,扶着丈夫,只知道搖頭,再沒有言語。
止安的被顧維楨打得臉側向一邊,她也不去捂着,吸了口氣就轉過頭,笑道:“打吧,你應該後悔我出生的時候就沒掐死我,免得我活在這個世界上,像現在這樣,日日提醒着你曾經做過的醜事,讓你們十八年來心裏都有顆刺,永遠不得安寧。”
她説完把眼前的餐具往地上一掃,在碎裂聲中,頭也不回得衝出家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