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桔年回到病房的時候非明已經好好地躺在了牀上。桔年都已經忘記,非明已經有多久沒有在無人的幫助下離開那張病牀,況且她當時一隻手還高高舉着正往自己靜脈注射的吊瓶,究竟要有多在的力量才能支撐着她日益虛弱的身體完成那幾秒鐘的張望。
現在,桔年坐在她身邊,她把被單拉得老高,幾乎覆蓋了她鼻子以下的全部身體,小紅帽的帽檐也拉了下來,遮住眼睛,儼然一付不看不聽不説的姿態,手腕針頭附近的膠管裏,還有淡紅色的回血的痕跡。桔年心下全是憐惜,不知道為了什麼,非明要承受這樣的苦。
桔年知道非明心中必然有所察覺,也許陳潔潔已經見過了孩子,事情到了這一幕,遲早是瞞不住的,與其欲蓋彌彰,還不如讓一切順其自然。
於是桔年對非明説:“你應該也知道了,外面那個阿姨就是你心裏一直等着的那個人,你不是個孤兒,你的親生媽媽回來找你了。”
非明像跟牀單融為一體的化石般一動不動。
桔年心裏也亂糟糟的,低着頭胡亂的揪扯着牀單上的一根線頭,良久,她才又開口道:“我是不是應該讓你和你媽媽單獨待一會?”
這一次她同樣沒有等到非明的任何回應,只是白色的被單下有了些許起伏。桔年伸出手去撥開了非明遮住眼睛的帽檐,果然,那孩子緊緊閉上的眼睛裏早已滲出了淚水。桔年再也沒説什麼,她悄無聲息地起身走了出去,把自己的位置讓給了一直佇立在門外垂淚的陳潔潔。
一對母女,兩端眼淚,她夾在中間,又能怎麼樣呢。
桔年刻意想走遠一些,給她們更多的空間,她們看不見,才能更自在的流淚。無奈室外淅瀝瀝地下着雨,她便坐在一樓大廳的椅子上,茫然地看着外面被雨幕變得灰暗而朦朧的小天地。
過了一會,面朝大廳的電梯門敞開,韓述從裏面快步走了出來。他眼睛紅紅的,面有戚然之色,桔年方才沒有見到他,想必他是從孫瑾齡那裏得知了非明的情況。
大概韓述也沒有想到會在大廳裏碰見桔年。過去人來人往的住院部一樓,而今只坐了她一個人,那情景,就好像末班車都已經開走了的車站,徒留下一個乘客,寂寞旅途,悽風苦雨,沒有方向,沒有位置,沒有伴侶,更沒有歸途……
韓述走過來,坐在跟她間隔了一個位置的座椅上。彎下腰,手肘支着大腿,手指插進發間。他信心滿滿地為非明爭取到轉院,沒有想到等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個結果。
“我……”
“韓述,我能求你件事嗎?”桔年依舊看着沒完沒了的雨幕,有些木然地開口。
“你説!”韓述頓時直起腰來,他不知道還能為她做什麼,只知道但凡她肯説,沒有什麼他不願意做。
桔年説:“求你不要安慰我。”
她不是不知好歹,也並非不近人情。言語的慰藉即使出自善意,其實,除了再一次提醒當事人是多麼可悲之外,再無別的用外。該發生的還是會發生,該傷心的一樣會傷心。有時候桔年甚至覺得悲傷是一種不可分擔只能傳染的東西,沒有任何一劑猛藥能將它遏止,唯一的解藥只有接受自己。至少她就是這樣的一種人,如果她傷心,怎麼都不會釋懷,只會想通,只會習慣,然後把它當成一種常態,她就沒什麼過不去的了。
桔年知道韓述想讓她沒有那麼難過,但是,她也知道如果他再説下去,她會流淚,然後發現原來還有人跟自己一樣難過,悲傷的感覺益發真切,她只會更加的難過。她害怕在這樣一個被淒冷冬雨填滿的午後淚眼現對,哭過後散去,大家發現自己無能為力,這會讓她感覺更加孤獨。
韓述很長時間沒有吭聲,桔年可以想象他咬着牙的模樣,他在試圖忍耐。最後他説了一句:“是啊,反正橫豎都是個不可能,我又何必浪費唇舌,獻無謂的殷勤。”
説話間他已經站了起來,“非明的盒飯我照例是多帶了人上,待會護士長會拿給你們,你別以為我錢沒地方花,明天就是除夕,醫院吃飯的人少,今天食堂已經停了夥,外邊也別想輕易買的吃的去。”
他車停在門口露天處,桔年看着他一路跑着中進雨裏,筆挺的黑色大衣,瞬間就濕的一塌糊塗,而他從電梯裏走出來時手裏拿着的傘還擱在她的腳邊,雨傘沒有全乾,每一個褶皺都整理得服服帖帖。
桔年一直坐到陳潔潔從醫院裏離開,她回到病房,虛弱的非明,白色的背景,永遠打不完的點滴,跟以往一樣,沒有任何的不同。非明倒是醒着,雙眼茫然地看着天花板,不知道心裏想什麼,也不知道不久之前她和她的親生母親經歷了什麼。
給她們送飯過來的不是護士長,而是值班的孫瑾齡。她把幾個餐盒放在非明的牀頭櫃,一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裏,一手掀開其中一個餐盒看了看,淡淡地説:“我當是怎麼了,最近他天天回家吃飯,我不在家的時候,就在廚房守着家裏的老阿姨給他挨着花色做,哈。”
桔年還猜不透孫醫生最後那一聲笑究竟是什麼意思,也不打算往下想,只説了聲“謝謝”。孫瑾齡出去後,她找開尚且是温的“快餐”,蘆筍肉絲配培根鱈魚卷,外加一盅山藥煲小排,居然還另有兩杯新鮮的檸檬茶。非明什麼都吃不下,勉強喝了桔年喂得一點湯,桔年出沒什麼胃口,但是看到眼前這番,還是每樣都吃了一點,胃裏充實的感覺才讓她真實感到自己仍在人間,仍需要那點煙火氣息。
收拾餐盒的時候,似乎忘卻了語言功能的非明忽然説了一句:“姑姑,我要回家。”——
不知道是因為對非明病情的考慮還是緣於節日特有的氛圍,或者還有孫瑾齡的默許,總之桔年帶孩子出院回家過年的請求意外地得到了醫院方的准許,只是要求她們如感不適,隨時就診,並且春節一過,立即返院。
除夕一大早,是唐業開車來接桔年姑侄倆回的家。唐業的重感冒基本上已經痊癒了,可是一張臉上雙眼深陷,容光黯淡,竟比病時更為憔悴。桔年簡單問起他的近況,他只是説,檢察院的人後來還找了他幾次,照舊是無休無止的盤問,但是除了限制離開本地,其餘的行動尚未收到影響。
除夕是中國人一年一度的大日子,但是老天似乎存心跟人間的喜慶作對,天暗得像罩了一口大鍋,雨一夜沒停。到了早上,雨水開始夾着細細的雪粒打了下來,冰渣子和潮濕的風撲面而來,刀割似的,這是不少旅居南國的北方人也忍受不了的附骨之蛆般的寒意。
從非明坐上唐業的車子開始,精神頭明顯地好了起來,她靠在姑姑的身上,張大眼睛朝車窗外張望,白得泛青面孔上竟然泛起了淡淡的嫣紅。車子途徑火車站時,非明更是萬分好奇地看着車站廣場上的人頭攢動。姑姑説,那麼多的冒着雨,冒着雪,冒着寒風,都是為了一個共同的理由——回家。
“我也可以回家了。”非明喃喃地説。
桔年摸着也滾燙的臉帶連連點頭,那個被全世界遺忘的破敗院落,總歸是個可以收納她們身體乃至靈魂的所在,她跟非明一樣,忽然無比渴望回到那個地方。
唐業幫助她們安頓好,末了,他説道:“桔年,今天是年三十,要不你和非明就跟我一塊吃年夜飯吧。”
桔年猶豫了一會。
唐業接着説:“也沒別人,我也是個離孤家寡人一步之遙的主,我姑婆在家做飯,老人家怕孤獨,她也讓我叫上你們。”
桔年的顧慮其實也不是沒有道理,唐業已經可以説是她們少數可以親近的人之一,自然沒什麼可見外的,但是一則非明重病在身,大過年的,傳統一些的人家會覺得晦氣,她不願意給別人添麻煩;再説唐業的姑婆過去雖然待她不錯,但是經歷了跟蔡檢察長那一回的接觸,桔年相信自己的底子早就暴露在老人家面前了,唐業不介意,並不代表姑婆也不介意。
“過年其實有什麼意思,不就是圖個熱鬧,讓大家都感覺沒有那麼寂寞嗎?相信我,姑婆也知道非明身體不是太好,她很心疼你們。”
“那……蔡檢察長呢?”桔年回頭看了一眼,非明眼裏分明也有期盼,她何嘗不想給孩子一個温暖的節日,可是她不能夠想象再跟蔡一林同桌用餐的畫面,那隻會讓她食之無味,蔡一林膝下無人,丈夫又身故了,除了唐業這個繼子,她還能跟誰團聚去?
唐業笑道:“阿姨她不跟我們吃年夜飯的,這種日子她都要陪她們檢察院值班待命的同事一塊過,她總是説,只要還有一個同事因為工作不能回家過年,她也要跟他們並肩作戰到底。你別不信,我阿姨她就是這麼徹底的一個職業女性,沒什麼比她的工作更重的事了。”
桔年想起蔡一林檢察長永遠一絲不亂的髮髻,挺直的脊背和利刃一般的眼神,然而她依然懷疑,一個女人真的能把工作看得比天性更重要嗎,還是除了工作,她其實已經一無所有了。不管怎麼樣,得知蔡檢察長不會出現在在年夜飯的餐桌上,這確實讓桔年心動了。
“姑姑,我們去吧,你現在準備也來不及做什麼好吃的了。”非明已經按奈不住,牽着桔年的衣袖可憐巴巴的央求,這讓桔年得以有那麼幾秒鐘,忘記了非明她其實已經吃不下什麼東西。
唐業佯裝不快,“你再不答應就是跟我太見外了。”
桔年拉着非明的手也笑了起來:“那我真的可以省了不少事,做飯一直都不是我的強項。”
既然打定了主意要跟唐業一塊吃年夜飯,桔年也不急着去張羅晚飯,非明躺回小牀後,她和唐業聊了一陳,唐業的手機就響了。
唐業接電話沒用多長時間,從飄雨的廊檐走回來後,他對桔年説:“姑婆年紀大了,老是致了派上用場的時候才知道忘買最重要的一樣東西,這不,飯都開始做了,才想起還有些必備的材料沒買呢。這樣吧,我回去看看她,你們也先休息一會,中午的時候我就過來接你們。”
桔年自然沒有什麼意見,送走了唐業,嚷嚷着不想睡的非明也睡着了,她便坐在正對院子的窗口下,看着滿地都是被雨水泡開了的枯枝殘葉的小院子。
“又一年了。”她對看不見的巫雨説。
雨打屋檐的沙沙聲在回答她。
每當她靜靜坐着的時候,時間流逝的速度是驚人的,所以桔年毫不意外十一年就這麼眨眼過去了。跟唐業約好的中午來得很快,桔年叫醒了非明,換上她的小紅襖,等着唐業的車輪聲。
將近一點的時候,她們等來了唐業電話。
唐業在另一端既是心急如焚又不知如何是好,他説:“我阿姨在城西院跟留守的同事包餃子時急性心肌炎發作了,現在已經送往醫院的途中,情況很不妙,阿姨她身邊沒有什麼人了,桔年,我……”
她還沒有説完,桔年已經明白了,趕緊飛快地答應着:“我們沒事,你快去忙你的,蔡檢察官的身體要緊,你不用惦記着我們這邊,一切等她好轉再説吧。”
非明換好了衣服,半靠在牀頭照着一面小鏡子,見狀有些困惑,“姑姑,唐叔叔什麼時候來接我們一塊去過年啊?”
桔年走過去,俯下身將自己的額頭輕輕抵着非明頭上的小紅帽,笑道:“跟姑姑兩人過節不也是很好嗎?姑姑馬上買菜做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