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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生命在於靜止

    韓述重感冒了。朱小北為了那天臨陣脱逃的事實感到深深的愧疚,特意打電話請他吃飯表示歉意,這才從他濃重的鼻音中發覺到這件事。

    那時韓述已經請了一天病假在家,朱小北見他沒有要出來的意思,便良心大發現地提出要冒着被傳染的危險到他的住處探望。韓述在那邊咳嗽了一陣,沒有拒絕她的好意。

    韓述住的地方離他工作的地方很近,朱小北雖然沒有上去過,但她聽説過那個受到廣大小布爾喬亞情調分子熱烈追捧的樓盤。小北認為這個地方倒是很符合韓述這個人的審美惡趣味,頭髮絲裏都恨不得雕一支水仙。換做是她,才不會用這個價格去買一個黃金地段鴿子籠似的地方,有這個錢,還不如在農村買塊地,養惡狗,蓄刁奴。

    坐電梯上了頂樓,不需按門牌尋找,朱小北已經從虛掩的一扇門裏聽到了韓述的輕咳聲,她心裏嘀咕着,“這傢伙門都不關”。嘴上大聲叫了句,“韓述,我可要進去啦。”

    她推開門,韓述已經走到了門邊,家常打扮,還是整齊得過分,只不過鼻尖微紅,平日裏帶笑的一雙眼睛裏有不少血絲,眼眶微陷,看來果然是病得不清。

    “來了。不好意思,家裏有人,所以沒下去接你。”韓述笑着把朱小北往屋子裏請。

    朱小北一邊往裏走,一邊好奇地四下打量着這個她早打算來看看,卻一直沒有來成的地方。

    “小樣,品位還馬馬虎虎嘛,不過你一個單身漢住這麼講究,過分了一點吧。”她伸手去摸了摸玄關櫃上的一個看不懂是什麼東西的擺件。

    “你還別説,這裏每一件東西都是我親自挑的,自己看得順眼最重要,早想請你上來坐坐了,一直沒機會,你今天主動來看我,算你還有良心。”韓述啞着聲音開玩笑。

    朱小北聽到房間裏有人走動的聲音,好奇得探頭看了看,原來是有人在裝窗簾,她好奇地問,“咦,那天光聽你説要換新牀單,可沒説連窗簾也換啊。這玩意,用得着換那麼勤嗎?非洲還有很多人沒衣服穿呢。”

    韓述給她拿喝的,“別説這些有的沒的,你不是來探望病人的?兩手空空就上來啦?養病的靚湯不指望你了,鮮花總該有一束吧。”

    朱小北擺手,“我這不是怕探望你的小妹妹太多了,鮮花都堆到廁所裏,所以也就不錦上添花了,我就帶一顆心,火熱火熱地上來了。”

    韓述故作嫌惡的表情,但還是笑了起來,“你還別説,想送花的人撂成一堆都可以搭成人梯從頂樓垂到負一樓,別人我可不隨便讓她們到家裏來。”

    “榮幸榮幸。”朱小北坐不住,又站起來四處打量,嘴裏“嘖嘖”有聲,“……這個茶几不錯……哎呀,這套忍者神龜你也有啊,那次我在XX路也看到了,太貴,沒捨得下手……我的媽啊,這個套娃我也喜歡……”

    韓述家裏的小東西多而不亂,都是些孩子氣的小玩意,朱小北倒沒想到他還童心未泯地熱衷於收集這些,興高采烈地逐一去看。不過説實在的,韓述容易給人特別招女孩子的感覺,但他住的地方雖考究,但確實沒有女性生活過的痕跡。

    韓述顯然為找到志趣相投的人而感到精神一震,先前不知道是因病還是其它原因而顯得有些消沉的情緒散去了不少,不由分説就扯着朱小北去看他的其餘“寶貝”。

    “你看這個,就是你手邊這個,可口可樂去年推出的QOO玩偶,我只有兩個,網上淘到的,不值錢,就是覺得好玩……旁邊那個魔獸世界的銅製角色小人,據説國內只發行了64個,也是好不容易到手的,這輛007的玩具轎車,現在行情可漲了不少……”

    他見朱小北愛不釋手地拿起了一個泰迪熊擺弄着它的四肢,又説道:“這個還是我剛工作那一年,單位派我到香港考察,同行的人都瘋搶手錶香水去了,我就帶回了這個,他們才是不識貨,你看到沒有,這個泰迪熊衣服上的扣子是黑色的,只有比較早期的版本才會是這個樣子,它耳朵上的標籤註明了這是牛津郡製作的,全球大概5萬隻,花了我當時大半個月的薪水。”

    “挺有意思的,哈哈,韓述,你小子心裏肯定還沒長大,不過你該不會連芭比娃娃都喜歡吧。”朱小北揮舞着那隻熊説道。

    韓述大笑,“説什麼啊,我就覺得這些好玩,別把我當心裏變態。這個泰迪熊我也覺得挺女性化的,既然你喜歡,我就送給你好了。我收藏了好些年,你可得好好對它。”

    “我哪裏好意思奪人所愛,哈哈,不過,我要是跟你客氣好像也不對是吧,謝謝啊。”朱小北正把那隻熊抱在懷裏,又眼尖地瞄見了熊後面的櫥櫃裏還有一個狹長的盒子,便好奇地追根究底,“韓述,你還藏着什麼寶貝?不趕緊拿出來獻獻,要不這些寶貝多寂寞啊。”

    韓述看見那個盒子,也明顯地愣了一下。

    “不方便啊,那算了算了,我説説而已。”朱小北很知足地繼續拿着她新到手的泰迪熊。

    韓述説:“我都忘記裏面裝什麼了,搬家時拿過來的一些盒子,部分用不着的到現在還沒拆過。”

    “你不就像錢多了的財主,連金子有多少箱都不知道嗎?説不定裏面有好東西,要不要我為你揭開它‘神秘的面紗’?當然,我是説假如你不反對的話。”朱小北説到這裏,眼睛是看着韓述,手已經摸到了那紙盒邊上。

    韓述見她蠢蠢欲動,便嚇唬道:“説不定裏面有我夢遊殺人的證據。”

    朱小北不以為然,“姑奶奶我就愛這一口。”

    説話間,用封口膠帶簡單纏住的紙盒已經被朱小北三下五除二地拆開,打開盒子時,朱小北特意去看韓述的表情,他的驚訝和意外實在不似假裝。

    盒子裏是一箇舊款的羽毛球拍,拍弦依然保存得很完好,手柄處卻奇特地纏着長長一圈白色的膠布,上面佈滿了用各色墨水簽上的名字,膠布邊緣已經微微卷了起來,顏色也略發黃,看上去似乎有些年頭了。

    朱小北跟韓述一樣對羽毛球相當熱衷,所以也是識貨的人,她抓起那把球拍左右端詳,“哇,老肯尼士的球拍,不下十年曆史了吧,想當年,咱們國字號球員人手一拍,我初中的時候剛開始學羽毛球,就老幻想自己也拿着這個,在球場多威風啊。不過,我老孃那麼吝嗇,我知道她是絕對絕對不會給我買的。我就説你童年幸福吧。”

    也許誰看到自己當年的舊物,都會平添不少感嘆,韓述也跟着朱小北的話怔怔地説,“是啊,這是老頭子當年送的最大的一份禮物。現在肯尼士不行了,市場上基本找不到了。”他似乎也想跟朱小北一樣輕輕地撫摸拍子上的弦,不知道為什麼,指尖已經快要觸到,又收了回去。

    朱小北認真研究手柄上的簽名,看上去都是他當年同學的一些寄語,“看起來當年你還蠻酷的嘛。”

    “去你的,我現在也很酷。”韓述牽動嘴角笑了笑,“放回去吧,不過就是一把舊球拍,沒什麼可看的,大概也就是藏在這裏,要不早就處理掉了。”

    “別説得輕描淡寫,這可是我學生時代的夢想,很有意義的。韓述,要不這樣,熊還你,這把球拍你送給我算了,反正你也不當回事,現在這個在外邊也買不到了。”

    朱小北不由分説地把泰迪熊往桌上一放,眉飛色舞地將球拍拿在手裏比劃着。

    “韓述,這個造型怎麼樣?”

    “不,不行!”

    韓述的激烈反應讓朱小北呆了幾秒。他很快意識自己的失態,補救性地笑了起來,啞着聲音説,“對不起啊,小北。我想了想,球拍上有我一些舊同學的簽名,我大概應該留着它……我有個朋友,他手上還有好幾把肯尼士的球拍,要不這樣,我一定給你弄一把,絕對比我這個要好……剛才那個套娃,你喜歡也跟熊一起帶回去,我好像還沒送過你什麼東西呢。”

    朱小北反應過來,深明大義地用手肘頂了頂他,“開玩笑呢,真當我要搶你的寶貝,説那些幹嘛。喏,放回去吧,好好保存着。”

    韓述結過球拍,歉意地笑着,將它重新放回原來的紙盒裏,紙盒原有的封口膠帶已經被朱小北撕開,他手心有許多的汗,一個不留神,拍子從沒有封好的盒子底端掉了出來,擦過陳列櫃邊緣,掉落在深藍色地毯上。

    朱小北眼明手快地伸手去撈,差了一點點沒夠着,她蹲下去揀,嘴裏説着,“我的媽呀,還好不是磕在硬的地板上,摔壞了多可惜。”

    她嘴上心疼,可心知由於地毯柔軟的緩衝,球拍是決計不會損壞的,所以,當她把球拍重新握在手裏,卻留意到拍弦邊緣、手柄上一道道細細的擦傷劃痕時,不由得吃了一驚,當下再三檢查,才發現那些擦傷和劃痕似乎也有一些年月了,不可能是剛才掉落在地導致的,這才鬆了一口氣。

    朱小北心想,剛才倒沒注意到,這球拍其它地方保存得那麼完好,韓述明顯是個很惜物的人,不知道好端端的球拍怎麼弄出這樣的傷痕。

    “給,韓述……韓述?我撿起來了,你不要了?球拍上面有傷痕,該你小時候不會是個古惑仔,球拍是用來敲人的吧。”

    韓述笑了,人卻有些失神感冒藥吃多了也不好,他耳邊彷彿出現了一些不應該存在的聲音。

    “去啊,去給我撿起來。”

    “好,只要你願意,一萬次都可以。”

    ……

    “韓述?”

    “哦,謝謝。”

    球拍重新塵封歸位,房間裏安裝窗簾的年輕男孩子也走了出來。朱小北注意到,這個安裝工人身上同樣穿着熟悉的橙色制服馬甲,看來才短短一個多星期,韓述再一次光顧了那個布藝店。

    那個小工看上去是個從農村出城打工的男孩子,他收拾好自己的工具,走到韓述的面前,搓了搓手,期期艾艾地對韓述説。

    “先生,是這樣的。窗簾我已經給您安,安裝去了,這確實是昨天您到店裏挑選的那一款,我們不會弄錯的,真的,我們不會欺騙您的。還有,我們店長不負責安裝,所以她一般不會到顧客家裏面進行服務的,她也不一定每天都在店裏。您之前提的意見,我回去轉告給她聽,有什麼店裏會跟您聯繫的,我只負責安裝,不,不好意思啊。”

    朱小北看了韓述一眼,韓述似乎一時間被一口氣嗆到了原本就因感冒而變得敏感的喉嚨,側着身劇烈地咳嗽,連耳根都漲得通紅。好不容易緩過來,他才對那個小工説,“我知道了,你回去吧,謝謝了。”

    小工離開後,朱小北從卧室門口探頭進去看了看新安裝的窗簾,抽象風格線條的光澤質感面料跟房間的整體風格搭配得恰到好處。朱小北有些不解,“我看沒有什麼問題啊。”

    韓述有些不自在,“我就是覺得跟我昨天看的有些色差,就隨口問了那孩子一句。”

    朱小北表情誇張,“你可真夠行的,我不是聽説你昨天就去醫院吊點滴了,居然還不忘記去挑窗簾,佩服啊佩服。”

    韓述把她拉回沙發邊上,“別説這個了,你那麼好心,特地來看我,水都還沒喝一口。我今天做不了大餐了,要不待會我們到樓下去吃飯,我知道有個地方不錯的,一定不會傳染給你。”

    朱小北笑着説,“我也想啊,但是今晚上我學校試驗室還有些事沒做完,系裏要把我榨成人皮才甘心。我可不是説這頓飯就這麼算了啊,先記着,下次再請我去吃頓好的。我要走了。”

    韓述露出一個失望的表情,把朱小北送到門口。

    “你回去也注意點,別像我一樣感冒了。”

    “我感冒?我十年都沒看過醫生了,壯得跟牛似的。反倒是你,我就不明白了,你也是經常運動着的人,怎麼就那麼不經事,一個小感冒把你弄成這個樣子。”

    “你難道沒聽説,越是經常運動的人,就越容易生病。你看,獅子老虎總運動着吧,它們最多能活幾十年,可烏龜老縮着,它能活一萬年。這場病算是讓我頓悟了,生命在於……”

    “生命在於靜止,生命在於龜縮。”

    朱小北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跟韓述一起説出最後那句話。

    韓述困惑地用指節摩挲着自己臉,“咱們就這麼心靈相通了?”

    “算了吧。只不過我也從一個朋友那裏聽到過這個觀點,因為太‘獨樹一幟’了,所以一直記得。你聽誰説的,看來這麼有個性的人還不止一個。”

    韓述停頓了片刻,聳了聳肩,“太久了,不記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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