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特甚至不需要聽見聲音,電梯門一開,淡雅的古馳香水飄進鼻端,他就立即想按下關門鍵了。
砰!電梯外的人比他快一步,馬上伸手攔住鋼門,不讓他逃遁。
「說,柏特人究竟在哪裡?」若妮.哈德森怒氣衝衝地堵在門口。
「哈德森小姐,我正急著趕回事務所參加一個……」麥特以體型優勢逼迫她讓路,走出電梯還不到兩步又被刮到面前的女人逼向牆角。
「今天若沒有問到我想知道的答案,你哪裡都別想去!」
「哈德森小姐,我只是章氏集團眾多會計師裡的其中一個小角色而已,您怎麼會認為我知道章先生的下落呢!」遁逃術不成,只好改打太極拳。
「少來!我恰巧知道你是眾多會計師裡唯一一個處理柏特私人帳務的『小角色』,除非柏特出門在外不吃不喝不花錢,否則只要他用提款卡提一次款,用信用卡刷一次帳,當月對帳明細寄到你手裡,你一定會知道他人在哪裡!」
哈德森家族經營航運事業,旗下擁有龐大的船隊;章氏今年起有意向歐洲的香料市場進軍,因此章柏言才會相中若妮.哈德森這步棋。倘若兩人聯姻成功,以後章氏的外銷成本將降低四十個百分點以上。附加好處是哈德森家的金字招牌在紐約上流社會不錯用,和章氏執行長也算門當戶對。
無論章柏言是因為什麼樣的原因追求若妮,他必然做得相當成功──這一點麥特倒是不意外,柏特是那種一旦下定決心達成一個目標,就鐵定會成功的男人;必要的時候,他可以讓自己變成女人心目中的翩翩王子。
今年甫滿二十七的若妮有著模特兒般的高挑身材,從髮型到指甲皆修剪得宜,金褐色的鬈髮包裹著心形的臉蛋,精緻的彩妝勾勒出鼻樑和豐滿的唇型,唐娜凱倫的套裝襯脫出在健身房裡練出來的玲瓏體態,整個人豔麗得像朵春花──而且是非常昂貴的一朵花。
「這回您真的猜錯了,我完全沒有章先生的消息。」麥特否認到底。
若妮.哈德森左右看了一眼,確定路過的行人不在聽力範圍內,才危險地壓低嗓音。
「你知道外面現在是怎麼傳的嗎?大家都在說柏特早就死在上個月的那場搶劫案了!只是你們擔心消息放出去會影響到章氏的股價,才把消息封鎖下來,偷偷將柏特埋葬在不知名的公墓裡,然後對外公佈他去養病休假!」她用力戳麥特胸口。
「如果您相信這個說法,我只能說,您的想象力和那些好事者一樣豐富。」
「我也相信柏特一定還活著,只是不知道被你們藏到哪裡去了!你知道他母親有多擔心嗎?」她進一步逼近他。
道森女士擔心的應該是另一個兒子。麥特暗想。
「突然之間,一切都變得不對勁了。柏特不見蹤影、查爾斯也不知道跑到哪裡去,我去道森家拜訪他們的母親,她只是擔憂的掉眼淚,什麼都不肯說!為什麼每個人都變得神秘兮兮的?究竟發生了什麼事?」若妮用力揮舞雙手。
「我只能告訴您,除了自己分內的工作,其他我什麼都不知道,您找我麻煩也沒用,您應該去堵愛德……」啊,該死!麥特閉了閉眼。
「愛德?」若妮-起杏眸。「啊!沒錯!愛德向來視柏特為親生兒子一般,如果柏特躲起來養傷,愛德一定會知道他的下落。」
說不定就是愛德安排柏特去躲起來的呢!
「不,我的意思是說……」
「很好,謝謝你提供的情報,我知道應該去找誰了,Bye-bye。」
「哈-,等一下!聽我說……」
姑娘家現實得很,一探聽到需要的線索,說走就走,連頭也沒回。麥特立在原地頻頻嘆氣。
好吧,起碼愛德那老狐狸比他更擅長應付人,希望不會有什麼意外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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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便宜,大減價,這一大箱廚房用品只要七塊錢!旁邊的不鏽鋼鍋具組,十二塊讓你統統帶走!」
每個週末是鎮上車庫拍賣的好日子,一般家庭將家中不需要的二手物搬到私人車道上,用厚紙板寫個大大的「garagesale」,便熱熱鬧鬧地開場。
這個週末的規模更盛大,因為鎮長籌畫了一個「車庫拍賣週末」,聯合鎮上每戶人家同時舉辦拍賣會,整個鎮感覺起來就像一個小型的嘉年華。來參觀的大多是本地人或附近小鎮的居民,外來遊客不多,場面反而顯得親切溫馨。
下午三點時,法院大樓的廣場上還有一場變裝比賽,由各戶人家提供適當的衣物做為道具,遊客可以現場報名參加,預計會將氣氛炒熱到最高點。
今天的出遊是趙紫綬提議的。
經過四個星期,樹林裡沒有野獸撲出來把小孩叼走,宅子裡也沒有鬧鬼或時空黑洞什麼的,章柏言似乎比較放鬆戒心了,不再那麼反對他們離開大宅,偶爾到鎮上走走,吃頓館子。
上個週末到鎮上購買雜貨時,鎮公所的宣傳單在現場發放,正好她想買一些小東西,於是便提議一起來逛逛街。
結果提議的人下手很節制,反倒那一大一小兩陪客玩得不亦樂乎!
「這個這個,輪輪轉!」戴倫咕咚咕咚跑過來,高高舉起一個鑲著風車的綠色髮箍獻寶。
「這個叫風車。」做老子的接過來,機會教育。
小傢伙再跑回同一紙箱翻寶,不到五分鐘又翻出另一個紅色的。「這個也是,車車!」
「風車。」
章柏言心血來潮,把髮箍往頭上一戴。戴倫咯咯大笑,有樣學樣。
「媽咪,看!」
趙紫綬從家飾布料的長桌前回頭。戴倫跳進父親懷裡,兩個人咧開大大的笑容,一起對她比個V字。
「……不錯。」阿瓜阿呆一對寶。
「嘿,看這邊!」熱心的義工攝影師對父子倆喊了一句。
喀察!活動花絮照一張,成功。
「喂!」在章柏言來得及抗議之前,攝影師已經笑嘻嘻地逃走了。
真是英雄形象毀於一旦。幸好這種地方活動只在鎮上的小報刊登而已,想來不礙事。
嘟嘟嘟,嘟嘟嘟……
一陣細微的鈴聲響起。一家三口自在地繼續逛街,沒怎麼在意。
嘟嘟嘟,嘟嘟嘟……
那串鈴聲堅決地持續下去!
「那是什麼聲音?」趙紫綬終於注意到。
「有人的手機在響。」頓了一頓,章柏言猛地發現,「是我的手機在響!」
「你有帶手機?」她意外道。
章柏言將兒子放下地,從外套口袋裡掏出迷你手機。
這是他來紐澤西之前,愛德用律師事務所名義辦的新門號,以防被人查到。
人的惰性真是一件恐怖的事。曾經手機是他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只要鈴聲一響,他會反射性地接起,自然得跟自己身體長出來的一樣。如今,只過四周而已,它已經陌生到讓他乍聽之下認不出來了。
「愛德擔心我有什麼緊急需要,所以……」他含糊打混過去,走離兩步接起來。「哈-?」
「哈-,章先生,是我。」麥特的男中音,即使隔著電話線都聽得出那細微的無奈。
章柏言聽他大概說一下公司的一些近況,然後帶到正題──
「若妮.哈德森?她找我做什麼?」
「以防您貴人多忘事,在此提醒您,若妮.哈德森是您的準未婚妻,她理所當然會找您。」麥特挖苦道。
「嗯,讓愛德去應付她就好。她一個嬌生慣養的千金大小姐,查不出什麼門道的。」章柏言下意識瞄身旁的母子倆一眼。
「嗯,因為她和你、查爾斯是同一個交友圈,我擔心會引起什麼漣漪,如果你覺得沒事,那就好了。」
兩人又交談幾句,章柏言要麥特再匯一點錢到趙紫綬在鎮上新開的帳戶裡,便收了線。
「章氏的會計師找我,有一些財務上的問題需要請示。」回到她和孩子身邊時,他簡短地交代一下。
「你現在還可以處理公事?」
「為什麼不行?」
「我只是以為……算了,沒事。」
章柏言立刻想起來,對了,他現在是失憶狀態。
「我說過了,我只是失憶,不是失智。有些公務上的問題,還是可以提出一些建議和看法。」該死的,他第一次對於這個謊言感到罪惡感。「總之,一些不太難的問題,我還是能解決的。」
「嗯。」她輕輕頷首。
他繼續陪她逛家飾布,偶爾檢查一下戴倫找回來的各種玩具。但兩人間的氣氛已產生微妙的轉變。
「愛德說,等你動完腦部手術之後記憶力就會恢復。」她突然說。
「嗯……差不多。」
「也會忘記現在的這一段生活。」
「這點醫生也太不確定。」他略有保留地回答。
當初補充這一段,是為了一切結束之後不再和她有任何牽扯,但是現在,現在……
現在他不那麼肯定,自己真的想讓她和戴倫從他的生命裡消失了。
這不表示他考慮和趙紫綬複合之類的,現實終究不若童話故事那樣美好,他對若妮.哈德森的「合併案」還未失去興趣;只是,戴倫是他的親生兒子,也是不爭的事實,只要處理得好,他或許可以兩方兼顧。
至於趙紫綬……他還不確定該如何處理她。
「這很像秘密花園,不是嗎?」趙紫綬忽而回頭微笑。
「秘密花園?」
「對啊,一個記憶裡的秘密花園,隨時會失落在某個角落,所以在這段期間,種在花園裡的每朵小花,都分外珍貴。」她溫柔微笑。
西風捲起滿地枯黃葉,也拂動了她的髮梢。粉色衣角揉和在風與葉之中,彷佛一晃眼,她也要飄飄然飛去。
四周依然人湧如潮,潮聲喧鬧,卻在兩人的對望中隱隱淡去。
他憶起了她柔軟的眼神,清淡卻雋永的淺笑。那是她,站在大英圖書館門外,紅磚與石板宛如天然舞臺,襯著她薄薄的粉紅色毛線衣,像現在一樣。
當時他只是經過,手中還握著父親傳真過來的逼婚通知書,胸中忿火難熄。然後一抬眼,就見她站在那裡。
趙紫綬沒有看他。
她在看天空,一排人字形的野雁從天際畫過,她微-著眼睛,嘴角含著一絲笑,那樣珍愛地欣賞著,彷佛一隊尋常的雁鳥都是無比奇妙的景緻。
他一直告訴自己,一切只是隨機!他想要找一個人氣氣那個老頭子,而趙紫綬正好出現在他眼前,如此而已。
但,其實不是這樣的。
大英圖書館門口有太多太多的人,但是他第一眼,只看到她。
心中一個柔軟的角落被牽動,一個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存在的柔軟角落。
於是,他只看到她。
失憶是一個憑空捏造出來的藉口,現在他卻覺得自己真像一個失憶的人,漸漸的,一點一滴的,拾掇起過往的每絲意緒。
鏘鏘鏘!鏘鏘鏘!一名義工拍打鈴鼓,沿著主街一路衝下來。
「變裝大賽即將在十分鐘內展開。請所有遊客趕快到法院大樓前報名,優勝者可以得到瑪莉媽媽親手烤的覆盆子派兩大盤!」鏘鏘鏘!
趙紫綬先別開視線,揮揮手呼喚戴倫。
「小乖,來,我們去看變裝大賽。」
「什麼是『騙裝大賽』?」一聽有熱鬧可以湊,胖娃兒團興奮地滾過來。
「騙裝大賽就是把女生變成男生,男生變成女生……唔。」
男生變成女生啊?母子兩人慢慢,慢慢地轉頭,陰惻惻地望著他。
「你、你們幹嘛這樣看人?」昂藏九尺大男人,背心突然沁出冷汗。
戴倫爬下母親懷抱,兩個人呈分散隊形,一左一右包攏,迅速扣住他雙腕。
「變女生大吼大叫吧。」戴倫快樂地說。
「……」
戰役的過程是慘烈的。
首先,看的觀眾多,願意上臺犧牲的卻少,最後只有連章柏言在內的三名參賽者步上舞臺,三個人都是男子漢。
其中一個大光頭,起碼一百二十公斤重。
另一個,是那個橫眉豎目的車行老闆。當他咧著一口被菸草燻黑的牙齒對他們這一家「熟客」微笑時,章柏言有種跳下臺的衝動。
相比之下,他竟然是全場「最美」的一個──那是說,如果有名家服飾和高雅裙裝為襯的話。
主辦單位不知道去哪裡募集來的衣服,全部是一些老祖母級的超大size。雖然章柏言的身材最好,但是另外兩個參賽者起碼還能把衣服撐起來。那些大花大珠珠的寬裙套在他身上,讓他活像一顆披披掛掛的聖誕樹。
根據大會規定,每個參賽者可以選兩位助手上臺。車行老闆不假他人之手,一夫當關,黑手搶到哪件衣服就拚命往頭上套。另一位百公斤胖漢則根本動都不動,讓旁邊的兩個室友將他當活道具擺佈。
章柏言這組人馬就講究一點。
「裙子。」戴倫砰砰砰跑過來,舉起一件腰圍起碼四十-的超大圓裙。
「那是帳篷吧。」首席男模挖苦道。
唔!一根玉肘給了他一柺子。章柏言捂著肋骨接過來,從腳底下套上,一路拉到腰部,嗯,再拉到胸部,嗯,乾脆拉到肩膀上纏起來,當墨西哥斗篷穿。
小傢伙再殺入衣服堆的重圍裡。
他一接近,其他兩組人馬就像摩西分紅海,乖乖的讓路給小傢伙先選。臺下的觀眾放聲大笑。
「嘿,小鬼,看這裡!」臺下有人向戴倫揮手,替年紀最小的參賽者照了張相。
「嗨!」笑臉娃娃樂乎乎地揮回去,又引起另一陣笑呼。
這次他選中一條超過七種顏色的長褲,又砰砰砰跑回去。
「拜託,你們真的打算把我當成聖誕樹?」章柏言大聲抗議。
群眾和妻、子的壓力讓他乖乖穿上去。
第三趟找來一件土灰色的A字型窄裙──對於那個體重百公斤的參賽者來說,可能算窄裙,但是章柏言只覺得自己融化在布堆裡。
「你知道的,兒子,你可以選一點不是裙子和長褲的東西。」他善良地指點。
「噢。」戴倫似懂非懂地點點頭,不一會兒終於找了件非裙子、褲子的衣服回來。「這是什麼?」他高高舉起一件怪模怪樣的衣服,有兩個很大很大的罩杯,用幾根細布連起來,長得像超大型眼鏡……
「咳,這個東西爸爸不需要。」趙紫綬尷尬地搶下XL胸罩。
「穿、穿、穿、穿、穿!」群眾鼓動起來。
事已至此,章柏言豁出去了,他把胸罩斜斜地綁在最外層,像綁選美佳麗的布條一樣,然後選了一條豔紅色圍巾纏在脖子上。
嗶──時間到。
三尊活像布料工廠的人偶集中在舞臺中央,前兩位的大噸位便佔滿了舞臺的三分之二,這是章柏言第一次站在人群的中心點,卻被冷落在角落。
當然,他自己是一點也不介意的。實在是這副裝扮被人選為主角,也沒多光彩呀!
很特殊的體驗……
「經過評審表決,本次變裝大賽的皇后是──」主持人戲劇性地停頓片刻。「老約翰!」
噹噹噹當!修車廠老闆中獎。
他甚至學選美皇后,兩手「嬌柔」地掩住唇,擠出盈盈的淚光,然後舉起一隻熊掌向群眾揮手致意;章柏言湊趣地轉過去,掀起大斗篷幫他-風,猶如選美皇后旁的佳麗怕她昏倒那樣。
「哈哈哈哈──」趙紫綬和戴倫笑到快昏倒。
群眾又是一陣歡呼和狼哮。
覆盆子派拿到臺中央,冠軍得主很海派地現場切開,和所有人一起分享。主持人一一訪問每位參賽者。
「跟大家說一下,你叫什麼名字?」輪到章柏言的訪問。
「史密斯。」他沒戴石膏的那手得不斷把一頂大花帽往上扶,才不會滑下來蓋住整張臉。
「你是今天的第二名,有什麼感言要和大家分享嗎?」五十來歲的主持人長得有點像喬派西,站在高頭大馬的章柏言身旁,喜感十足。
「謝謝大家的愛戴,你們會有報應的。」
觀眾再度狂笑。
「第二名可以從我們提供的折價券裡任選一張,你想要哪一種?義大利麵買五送一,或是藍莓派三折券?」
趙紫綬躲在旁邊,拚命深呼吸。
她的雙眸因笑意而柔軟,臉頰如玫瑰般瑩亮,整個人靈透動人得像一池春泉。
她是真實的,或是幻覺呢?此時此刻,全然放鬆無戒心的自己,又是真實的,或是幻覺呢?
章柏言突然大踏步走過去,對全場露齒一笑。
「其實,我最想要的禮物是──這個。」
他攔腰抱起令人迷惘的佳人,深深地印下一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