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粉紅色日記,不過這回寫日記的女孩已經是個十八歲的大女生。
思穎即將從高中舞蹈班畢業,這段期間,她參加過無數比賽,亮眼的成績讓許多知名舞團知道她、爭相邀請她加入。另外臺灣藝術大學、香港演藝學院都通過她的申請,准予入學,現在她要做的工作是選擇。
不過溱-還是執意要她到英國,參加皇家芭蕾舞學院的甄試。思穎對自己不是太有信心,怕花掉一大筆錢後,甄試失敗,她會覺得有嚴重的罪惡感。
一九九九年四月十八日
拿獎好像不再那麼讓人興奮,那些比賽的舞碼讓我覺得僵硬窒息。
我喜歡跳自己想跳、愛跳的,沒有章法,單純為了快樂而舞動肢體,我想創造舞蹈的人一定天天都快樂。
等我長大,我一定要編許多新舞碼來跳,不過……眼前,我還是認分一點,先把拿分數的舞碼好好練起來。
學校轉進來一個很有身分的女生,她叫傅又慈,比我們大一歲,卻只念二年級,聽號她的心臟不好,在國外休養了幾年,才回國繼續就學。
她長得很美,我遠遠見過她幾次,同學說她很像我,也有一對濃眉。
不過,就我看來,她比我漂亮太多了,她是城堡裡的公主,我只是個野丫頭,怎能拿來相比?
每天早上,她有座車送進校園,小敏說,陪她下車進教室的是兩個帥到不行的哥哥,因此很多人都想和她攀交,問我要不要一起在校門等她進教室?
這件事我拿來當笑話告訴姊姊,姊姊罵我有時間胡思亂想,不如把心思放在舞蹈上面,那是我眼前最迫切要做的事。想想也對,何況我習慣早到校,傻傻站在校門口等人,不是很怪嗎?
好了,我得去練舞,不認真可不行,我不能辜負媽媽和姊姊的期望。
今天早晨,舞練過頭,有點遲到,思穎把腳踏車騎得飛快,一路闖紅燈,好不容易在糾察隊準備登記名字前,搶進校門口,省了一次出公差。
吐口氣,她翻身下車,把車子往車棚方向牽去。
一輛加長型黑色轎車停在校園噴水池前面,思穎忍不住多看它兩眼,車輛上面下來兩個高個兒男生之後,一個嬌俏的身影也隨著下車……他們就是傳說中的人物吧!
幾個女同學走向傅又慈,向她道早問好,她們便開始聊起來。
思穎聳聳肩,繼續往她的方向走。
「等等。」傅又慈在她身後喚住思穎,「對不起,能請你等一下嗎?」
思穎轉頭,她不認為對方認識自己,疑問寫在臉上,她站在原地,等傅又慈靠近。
「你叫穆思穎對不對?我上次在校慶時看到你跳舞,你跳得好極了,我好崇拜你哦!你是我的偶像。」
又慈心臟不好,從小她被禁止劇烈運動,所以她羨慕能穿著美美舞衣跳舞的小女生,好幾次,她停在舞蹈教室前面,看著裡面的小朋友跳舞,一站就兩個小時,目不轉睛。
十八歲就被當成偶像崇拜,那種感覺棒到不行!
「你喜歡的話,我教你。」才幾句崇拜,思穎決定當「美麗公主」的好朋友。
「真的嗎?跳天鵝湖還是胡桃鉗,我們要在學校的舞蹈教室,還是哪裡練?」又慈連聲問。
「你想跳什麼,我都教你,下午舞團公休,要不要我載你到我家練舞?」思穎提議。
「不行。」回答她的是兩個異口同聲的大男人。
思穎轉移視線,看向又慈身旁的男人,這一個視線相觸,她傻眼了。
是他!那麼巧?
「你家有舞蹈教室?」又慈的聲音拉回思穎的注意力。
「對啊!是我一個人的哦!」她連忙回答。
「你爸媽真疼你。」私人舞蹈教室……好好哦!要是她也能有一個,不曉得多奸。
「不是啦!是我姊幫我弄的,她希望我有多點地方練習。」
「姊姊?更好,我好希望有一個姊姊,可惜沒有,我只有哥哥。」
「有哥哥很不錯啊!」
抬眉,看看又慈身後的傅毅爵,鼓起勇氣,思穎向前一步,挺身站到他面前。
冷冷的表情,不笑的嘴角,傅毅爵的眼睛隱在墨鏡之後,她無法捉摸他的情緒。
通常這號表情,很輕易地就能嚇退一大群對他有意思的女生,但是,顯然在眼前的小女孩身上,他看不到成效。
「請問……你是傅毅爵嗎?」她的勇氣越鼓越大,大到她看不見自己的害羞。
沒回答。她想從他身上得到答案的希望落空,癟癟嘴,她不放棄,再問了他一次——
「請問你是不是傅毅爵?」這回思穎的手加入動作,輕扯他西裝外套下襬,不容他忽視自己。
知道他的女人太多,以他為封面的商業週刊滿街賣,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比較讓人覺得訝異的是——她居然沒被他冷冰的態度嚇壞,這點就值得敬佩了。
不想讓小女孩下不了臺,品幀摘下墨鏡,他逕自替毅爵回答:「他是傅毅爵沒錯,你在哪裡見過他?」
思穎看看品幀。又慈的這位哥哥雖是內斂型男人,話也不多,一派的與世無爭,彷彿總站在最安定位置,笑看人世紛擾。他有一雙好看眼睛,像一池深不見底的湖水,是憂鬱的藍而不是澄澈的藍色。
思穎承認她的心臟因為他,跳的比平日快,不過,她的暗戀情人是——傅毅爵,不是與世無爭的這位。
「我在馬路上認識他的,六年了哦,他給的名片我還留著。」
這些話是針對品幀說的,說話就要像這樣子,一來一往,有交有談才說得起來嘛,哪像那個「暗戀情人」,根本是冷場製造機。
思穎大大的笑容在陽光下,映出耀眼光芒。
「他把名片給你?」
品幀揚起好看的眉。這個穆思穎真有意思,一個不怕毅爵的女孩肯定勇氣特佳,更何況,還能從毅爵手中拿到名片,更不容易了。
身為養子,犀利的觀察力是必備條件,品幀輕易地洞悉周遭人物的心思。比方傅家主人對妻子的矛盾情結;比方傅家女主人為維持尊嚴,處處爭強好勝的心情;自然,他也清楚又慈對他的慕愛,和眼前這個小女生……對毅爵的崇戀。
「嗯!他的車子撞到我,車子扁得亂七八糟,他給我五千塊,還把名片給我,說我要是沒進舞蹈班,就打電話找他。」
興起,思穎把話說得亂七八糟,讓人無法把扁車子和舞蹈班聯想在一塊。
「怎麼回事?」品幀問毅爵。他估計思穎沒本事在毅爵面前把話說完整,不過,在毅爵面前,不能把話說完整的女人不單單她一個,所以他將解惑的工作交給毅爵。
「我不記得了。」毅爵回答。這種生活小插曲,他一轉身就會忘記,怎可能在多年之後還會記得。
回得好,一句話省去所有麻煩,品幀將重心轉回思穎身上。
「你還記得怎麼回事?」
「你知道,那是我要考國中舞蹈班之前的事,我騎腳踏車撞上他的車子,你知道的,學跳舞的很怕受傷,何況我快要甄試了,更受不得傷。後來,他下車給我一張名片和五千塊錢,你知道的,這部腳踏車就是用他給的錢買來的。」
說實在話,他當然不知道那件事發生在她考舞蹈班之前,不知道學跳舞的怕受傷,更別說知道她用毅爵的五千塊買下一部腳踏車,還騎到現在都沒換新過。
不過她口口聲聲「你知道的」,好像他非知道不可。後來,品幀才漸漸曉得,她的敘事能力很差,一件簡單事情被她解釋過,就是長篇大論,而聽者能不能清楚,則需要靠豐富的聯想力和幾分幸運來幫忙。
幸而,今天品幀運氣不壞,所以他弄懂了她的意思。
同時,毅爵也記起那段「你知道的。
當時她好像還在唸小學,現在竟這麼大了!雖然個子沒長多少,但眼前的她已儼然是個美少女。他的臉部線條稍稍柔和,不再凍得人想穿棉襖。
「我一直想找你,可是你們家的公司太大間,而且服務人員態度很壞,都不讓我進去。」嘟起嘴,不滿之情布在她臉上。
「找我做什麼?」第一次,毅爵對她產生反應。
「想告訴你啊!你走了之後,我發覺自己傷得不是太重,只有幾塊瘀青,還是能繼續練舞;你知道的,最後我甄試成功羅,我要跟你強調,成功是靠我的實力,和你打電話關說沒關係哦!」
毅爵為一個陌生女孩打電話關說?又慈和品幀同時轉眼看他。不會吧!毅爵最痛恨欠下人情,關說?不是他會做的事情。
毅爵回給他們的答覆是,一個斜眼和無聲恐嚇——別隨便猜測。
見他沒回話,思穎咬咬下唇,要求勇氣在最快的時間內膨脹,她帶著從容就義的表情問他:「我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要問你。」
「說。」簡單一個字,他比品幀更不善於溝通。
「我想問……如果不是太困擾的話,我可不可以喜歡你?」咬咬唇,她的臉上紅潮遍佈。
青天打下霹靂雷,轟轟轟轟,轟得在場人士一陣無言,沒人敢抬眼檢視周圍誰陣亡了。
大家都在等待毅爵反應,當然,最期待的非思穎莫屬。
這個見面她整整等了六年,她曾經想過,是不是要再出一場車禍才能再見到他?
這種想法雖然浪漫、也很符合小說家的筆法,但是車禍……會痛死人耶!就算沒痛死,也會被姊姊罵死,不管是哪種死法都很悽慘,她不敢嘗試。
幸好,她又見到他了——在安全的情況下。
等了將近一世紀,毅爵開口了,淡淡的一句話,讓人想吐血。
「喜歡我的人很多。」
沒想到思穎的回應讓人連腸胃都想往外吐。
「既然這樣,就不差我一個羅!那好,你要記得哦,我叫穆思穎,從現在起,我要開始喜歡你,有空的話,我會打電話給你,你想我的話也歡迎你打電話給我。」
從西元一九九九年四月十八日起,穆思穎的暗戀決定以另一種形象出現。
話說完,她從書包裡掏出原子筆,拉起他的左手留下一串數字。
「我十點後才會在家,太早的話,我還在舞團練舞,接不到電話;太晚的話,我會睡著,因為隔天五點,我要起床練舞。好了,我要趕快去掃地,我們班長超愛打小報告,我不想被罰勞動服務。」話說完,她轉身就離開,一點都不戀棧。
這種表現叫作愛……好像有點牽強。
「等等,我跟你一起走。」又慈忙伸手勾住她的偶像,和她並肩。
甜甜的一個揮手再見,思穎和又慈踩著輕快腳步往車棚方向去。
「她是第二個對你冷臉免疫的女孩子。」品幀翻開毅爵的左手,才一眼,那組號碼在品幀心底生根。
「你對她有興趣?」
「我對所有不怕你的女孩都感興趣。」他不說明也不否認。
遠遠看著遠去的兩個背影,穆思穎的濃眉大眼讓品幀聯想到,那個在他懷中發抖的小女孩。
她還好嗎?如她所願站到舞臺上了嗎?
沒人能解答他的問題,唯一肯定的是穆思穎比那個小女孩幸運,因為她有個有能力幫她弄私人舞蹈教室的親人。
「她還小,不適合愛情遊戲。」這句話很輕,卻也讓人聽出他話中的偏袒。
「你要留作己用?」眉梢一挑,品幀眼底隱含深意。
「我沒這個意思,只是提醒你,她還小,心太真。」
穆思穎是個小女孩,他不想她受傷害,至於為什麼關心她,毅爵沒多想。
他的心,在若干年前,落在一個桀騖不馴的女孩身上……算算,她應該二十三歲了。
二十三歲?很好,她不再是青澀的未成年少女,這種年齡適合談戀愛,放了她六年,對她,他夠寬容了。
☆
藍色一直是她最偏愛的色彩,有人說藍色代表憂鬱,她卻喜歡藍色那莫測高深的內涵。
藍色總讓她想起夏天的大海,在那個海灘,她放了人生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風箏;在大大的遮陽傘下、在一剷剷的綿密細沙中,她作了一整個下午的白日夢,夢中,她有爸爸媽媽;夢中,陪她長大的是一個和樂融融的家。
不過,白日夢既虛幻又短暫,只不過是一個下午,來不及收集足夠幸福,她便被逼迫長大,肩上的擔子壓的她氣喘吁吁,她不能喊苦、不能示弱,她的憂思只能出現在這本藍色日記本里。
一九九九年四月十八日
親愛的媽媽:
昨天帶小穎去探望過外婆,醫生、護士說她的精神很好,一開口,話就停不下來。療養院裡有一群寂寞的老人樂於和她說話,我終於知道,前幾年,為什麼她總一個人喃喃自語,因為我和小穎沒有足夠的時間,聽她一句句訴說那些遙遠記憶。
外婆就了許多你童時記趣,她說你調皮又兇悍,常搶走我爸爸的東西不還。她還記得你第一次上臺表演芭蕾舞的情形,她說你穿著粉紅色舞衣,跳布蘭詩歌,結柬時所有人報以熱烈掌聲。
我明明白白看見她臉上的笑容裡寫著驕傲。
外婆的記憶時序混亂,身邊的事情往往一個回頭便忘記了,能牢記的都是些年代久遠的事情。她頻頻問我,你是不是教舞教得太忙碌,才沒時間去看她;她也常將小穎錯認為你,昨天她還要求小穎在她的朋友面前表演。
小穎跳了阿爾伯特,曼德斯編的歌劇魅影中一小段,跳完後,在場的老先生、老太大都用力地鼓掌。外婆笑了,我再度從她的笑容裡看見驕傲。
最近我和小穎常有意見不合,她希望留在國內大學念舞蹈系,我卻認為出國才有前途,她的資質好,不該浪費的,不是嗎?舞者的生命那麼短,她怎能不好好珍惜,趁著年輕時在舞臺上發光發亮?
每次我開口,她便停止爭辯,她說我習慣主導她的生活方式,不管她樂不樂意,但她要我放心,她會遵照我的意思去做,因為她曉得我所做的都是為她好。
我真的是為她好嗎?
不!她好不好,我並不在乎,我要的是媽媽好,我要的是人們從小穎身上憶起你;要所有人都像外婆一樣,一想起芭蕾,便想起一個叫作穆意涵的舞者。媽媽,你要記得我愛的人是你,不是小穎。
我已經快成功了,沒道理在最後一分鐘放棄我的堅持。媽媽,你也會同意我的想法,對不?既然如此,請繼續支持我,給我力量。
這是日記的最後一頁,扣上鎖,她把日記收進最底層抽屜。
這張書桌由她和小穎共用,第一、二個抽屜裝了小穎的東西,最後一個抽屜是溱-專用。溱-的抽屜裡有十幾本日記,不管是陳舊的或簇新的,都同樣有著一片藍藍大海,和一個孤獨的小女孩。
溱-習慣在送小穎出門後,整理家務、寫日記,然後騎車出門上班,通常她會提早到醫院打卡報到,但今天……隱隱地,眼皮直跳,不曉得為什麼,心緒始終不安寧。
於是,她打了小穎同學的手機問小穎幾句,確定她平安到校,又打電話到療養院問問外婆的身體情形,最後,她把家裡的瓦斯水電全檢查過幾遍,才帶著不安的心情去上班。
甫跨進醫院,護理長就要她到院長辦公室報到。
現在的院長已不是媽媽的舊識陳院長。早兩年,醫院由陳院長剛自國外學醫回來的兒子接手,所以她很久沒進過院長辦公室了。院長找她?什麼事?
抱著忐忑不安的心,她敲敲院長室的門。
「請進。」
「院長早,請問找我有事?」溱訪說。
辦公桌旁的沙發上坐著一個男人,但溱-沒往那方向看去,她不希望院長覺得她不專心。
「Miss穆,你從十五歲起就在濟平工作,有八年之久,你算是本院的資深護士。」
陳嵩鈞的開場白讓溱-的心臟往上提。這不會是辭退的前述詞吧?
「醫院裡比我資深的護士很多。」不著痕跡地,她頂回一句。
如果被開除的首要條件是資深的話,有許多人比她更符合,況且,她迫切需要這份工作,外婆療養院的費用和小穎出國所需,她還沒有存夠。
溱-的尖銳讓沙發上男人的嘴角揚起弧線。
「你的工作能力讓許多病人和醫生讚不絕口。」陳嵩鈞又說。
他並非要辭掉她,而是幫她加薪?不!她不是個樂觀的人,她習慣把事情作最壞打算,這樣子,一旦發生意外,不至於措手不及。
「謝謝你的誇獎,以後我會更努力。」
她說了以後,就會有以後嗎?沙發上的男人又笑了,五分鐘內笑兩次,這是他絕無僅有的紀錄。
「恐怕不行,雖然你很優秀,但醫院裡比你優秀的護士很多,所以……」
陳嵩鈞睨一眼一旁的男人。有這種高中同學算不算不幸?三百年沒見面,一見面就要他割愛手中紅牌,還要由他來扮黑臉。
「所以?」溱-忖度他的話,預設起最壞結局。
「所以,我不得不作出選擇。」
「你的選擇是要辭退我?」這就是她眼皮跳一早上的原因。
「你知道的,醫院編制縮緊。」緊個鬼,他還想提出擴院計畫。陳嵩鈞言不由衷。
「我還可以再做幾天?我的遣散費有多少?」
溱-力持口氣平穩,把力氣浪費在存心將她辭掉的主管身上根本多餘,有時間的話,倒不如去翻報紙,尋找下一份工作。只不過,她很明白,在外面想找到這種高薪的工作,恐怕不容易,也許她該多兼一份差事,才能維持目前生活。
溱-很實際,這一秒鐘受礙,下一秒便開始思考如何脫困,她沒時間哀悼自己的壞運道,因為現實不容許。
「我希望你今天辦理好移交手續,我會讓人事室儘快將遣散費和這半個多月的薪資,一併匯進你的戶口。」
「是合約上寫的三個月底薪嗎?」
「對!」
「好,沒事的話我可不可以先離開了?」
她要拚速度,動作夠快的話,也許中午就能填妥履歷表找工作。
「你不抗議?」
陳嵩鈞懷疑她居然默默接受下來?身為現代人,這種權益問題,通常會鬧到馬路上,抗議個幾天,不是嗎?
「有用嗎?我的抗議會讓你改變決策?」她並不天真,看清楚真相比抗議來得容易。
「沒用。」「他」還坐在那裡,陳嵩鈞沒打算惹火他,讓他出手,將自己祖傳的醫院弄垮。
「那不就是了。」溱-笑容裡有諷刺。她曉得和強權對抗,平民百姓得勝機率只有零點一個百分比。
「有什麼是我可以幫你做的嗎?」陳嵩鈞問。
「讓我早點把這裡結束,好早一點進行下一份工作。」
「嗯……有一個機會,不曉得你有沒有興趣?那是家庭護士的工作,月休四天,月薪十五萬,是你現在的三倍多,比較麻煩的是,你必須住到病患家中,你可以考慮一下。」
十五萬……五月、六月……兩個月下來,順利的話,她能在皇家芭蕾舞學院甄試前湊足二十萬,再加上郵局裡的七十萬,小穎第一年的學費就沒問題了。這個提議的確誘人。
「病患是什麼樣的人?」溱-問。
「是一個五十歲的中年婦女,患有輕微中風,需要做復健。對了,她的脾氣有點糟糕,所以不是每個護士都能接下這份工作。」
「只是輕微中風,她的家人不能帶她做復健嗎?」
脾氣再壞的病人她都見過,不認為這個小問題,會讓家人心甘情願每個月付出十五萬元天價,請一個特別護士在身旁照顧。
「她有三個子女,丈夫在英國分公司上班,兒子平日忙於工作,女兒還在高中唸書,平時只有管家、園丁、司機和幾個僕傭在家,說是找特護,多少有找個人陪伴的意思。」陳嵩鈞說得很清楚。
她懂了,典型的貴婦症候群,她主要的病不是中風,而是不能再光鮮亮麗,出現於人群。
「這個Case你接不接?不想接的話,麻煩你下去之後,幫我請Miss劉進來。」
他的言下之意很明顯,她不做,十五萬可以吸引很多意願高的護士,即使病患的脾氣有點糟糕。
「我接。」
「你確定?那麼,麻煩你在這張合約書上簽名。」
「請特別護士要簽約?」她揚眉看著新院長。
「對方希望再辛苦,你都能做滿三個月,當然,其中總會有幾條類似要有耐心、愛心之類的條款,你知道的,現代虐待病人的事件不少。」
他的解釋讓溱-緊繃的表情卸下,拿起筆,快速瀏覽一遍,她簽下自己的名字。
在名字躍然紙上同時,沙發上的男人站起身,走到溱-旁邊,臉上有著大大的笑容,甚是得意。
「希望我們合作愉快。」
迅速抬眉,溱-看清楚來人。
是他!那個鴨霸男,六年前他們見過一面,第二天,聽說他們臨時決定讓小病患出國動手術,從此,沒再聽過他們的消息,沒想到今天又碰上了,這未免太……有緣。
「不用懷疑,這不是巧合。」毅爵將合約書摺妥,收在口袋裡。
「是刻意安排?」她眼光掃往陳嵩鈞方向。
「別怪我,我不是主謀。」陳嵩鈞舉雙手投降。
「六年前,你不肯為我工作,現在有合約在手,你不能再拒絕我的工作。」他用的是肯定句,肯定他的成功和她的一敗塗地。
「我要毀約。」溱-撕掉自己手中的副本,恨恨地揉搓成一團。
「可以,我建議你把手中的副本拼一拼,你會了解要悔約,你必須賠償一百萬。」她撕掉合約,這下子,所有合約內容他可以隨意篡改。
「你!」他該慶幸她血液中沒有暴力因子,這年頭女性意識抬頭,正流行手無縛雞力的女人殺剛猛男人。
「我叫傅毅爵,你的新任老闆。」
「我不會承認。」
「等你想出不承認的辦法時,再知會我一聲,至於眼前,很抱歉,我穩佔上風。」
拉過她細瘦的手腕,毅爵回頭對「同學」說:「移交工作,麻煩你了。」
「你想做什麼?」溱-在做最後的掙扎。
「你不是想早點把這裡結束,好進行下一份工作?我——正在幫你!」將她帶出院長室,勝利的笑容在他臉上,不褪。
門後,陳嵩鈞痛失一位好護士,不過,他很樂於見到老同學身邊,多了一個準妻子。
☆
「你可以選擇吃飯或繼續生氣。」
叉起一塊菲力牛排,毅爵心情好得可以吞下一頭牛。在商場上,他打過大大小小無數場戰爭,卻從沒有贏過哪一場比現在更開心。
沒錯,別花力氣做無益事情,這是溱-一貫的信念,但這男人輕易地挑起了她激昂的情緒!
他一口口吃掉面前的牛排,絲毫不受她臭臉影響,彷彿她的怒氣只是一種裝飾品,用來證明她是一種有情緒變化的動物。
他們就這樣對坐著,直到他吃完自己的牛排,再到他一塊塊切分她盤中食物,她始終在僵持。
他是特意安排?就為了多年前那場無謂的爭執?他是小心眼還是輸不起?為什麼他非要她替他工作?
是不是像他們這種高高在上的人物,沒嘗過被拒絕的滋味,非要贏過所有人,才能證實自己成就非凡?
因此一次無聊拌嘴,就讓他計畫出這場,要她明白,當年她有本事拒絕他一晚上十萬元的酬庸,卻沒本事拒絕眼前一個月十五萬塊的工作。
好吧!她輸了,輸得心服口服,是不是認輸,他就會放她回去原來的工作崗位,繼續她平穩的生活?
平心而論,她有些伯他,他不像一般男人,將對她的善意或企圖明明白白的寫在臉上,儘管觀察再多遍,她都無法從他眼神里猜測出他想要什麼。
如果他只是單純想要贏的感覺,那麼,她願意放下驕傲,當他的面認輸。
「對不起。」溱-出口。
這句低頭話,讓毅爵濃眉往上調高五度。她居然服輸?這麼簡單?
「為什麼?」他裝傻。
「為了六年前的無心錯誤。」
她點得夠明瞭,但她仍倨傲地認定那個錯誤純屬無心,如果他是男人的話,再小心眼未免過分。
「是無心,還是有意?」他不放過她。
如果他是瞎子,看不見她挑釁表情的話,也許他會相信她的抱歉,不過……她聰明,他也不笨。
「說者無心,聽者硬要添上意思,我也沒辦法。」說來說去,問題仍然在他。
「認輸認得這麼快,缺乏挑戰快感。」才六年,環境就把她個性磨得圓潤?害他喪失若干樂趣。
「在我身上尋找快感?那是個笨主意。」啜了口芬蘭汁,才入口半分,她就皺眉。她不愛喝甜,太多的甜味會讓她喪失吃苦的能力。
她的話讓他有了遐想。六年,從清麗小女孩轉變為美豔女人,她夠漂亮了,他相信多數男人會反對她的話。
「你確定?」
他口氣中的-昧,溱-聽見了,狠狠地搶回自己的食物,她不想吃也不讓他吃。
兩人之間再度沉默,她生氣、他無謂;她把盤中食物戳得粉身碎骨,他慢條斯理喝掉自己的果汁;他不笑的眼睛洩露出愉快,她咬住下唇的牙齒用了力、埋了恨。
終於,他吃飽了,招來侍者結帳,拉起她的手。
這回,他不打算讓她自手中再度溜掉。當年他有嵩鈞支援,所以篤定她的行蹤;現在,他可不確定這一放手,她會不會消失無蹤。
「要去哪裡?」
「由你作主。」他回答。
她不懂他的意思,皺起的眉毛打出難解的結。
「不懂?你有三種選擇。一,回你家收拾行李。二,直接上工,工作服由我提供。三,走一趟銀行,領出一百萬賠償金,我親手將合約書奉上。」揶揄她,是件具有高度娛樂性的休閒活動。
深吸氣、吐氣,深吸氣、吐氣,溱-拚命告訴自己,不要做無用的情緒反彈。
「我回家整理行李。」她作出選擇。
點頭,他看見她認命,鬆開手,他不再擔心她會飛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