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熱得快把人烤成一團人油,席歡擠在擾攘的人群中,不斷拭去從額際冒出的汗水,她的眼睛在紅紅的榜單中搜尋自己的名字,溼鹼汗水漫過鼻尖,四周的汗味、體臭味薰得她一陣陣反胃。
努力了三年,等的就是這一天──這一個決定她是否能在未來生命中翻身的機會,緊扭著十指,她的心臟發出雷鳴般的聲響。
如果真有神-,求求你讓我考上醫學院吧!讓我有機會從惡劣的命運中,搶救出媽媽和姊姊的生命;如果人死後真有靈性,爸爸,就請您庇佑我,讓我把身居痛苦深淵的親人救出來吧!
許久許久之後,她的眼睛終於在榜上的“席歡”二字前落定。
她有短暫的怔忡,然後一而再、再而三地喃喃念著這兩個字,席歡、席歡、席歡……她真的考上了……謝天謝地……緊握住制服的裙角、握住自己狂歡的心,她悄悄退出人群。
“你考上臺大醫學院了?”冷冷的聲音從一個美麗的同齡女子口中傳出。
直覺地,席歡轉頭面向她。她是夏倩,和席歡同班三年的同學。在席歡眼中,她是個天之驕女,是個出生於醫生世家、倍受寵愛的女孩子,再加上與生俱來的美貌和尊貴氣質,站在她面前,席歡很難不自慚形穢。
夏倩是命運使者手下的幸福商品,而她是……是什麼呢?席歡找不出適當的形容詞來形容自己。
“很得意是吧!你成功而我失敗了。”夏倩靠近她,眸子裡淨是恨意。
“我不懂你的意思。”席歡退後一步怔怔地看著她。她從不明白,為什麼夏倩會拿她當競爭對手,三年來,夏倩看她總是針鋒相對。
其實像自己這種人,有什麼地方值得她嫉妒?她是生來當睥睨天下的公主,不若她,只能用苦讀來換取人生夢想。她們二人是雲泥之別啊!哪能拿來放在天秤兩端相較量?
“故作不知情?太矯情虛偽了,你總是用這種楚楚可憐的姿態來引人同情的,是不是?”她嗤地一聲,隨即嫌惡地後退一步,雙手橫胸。
“你放心,我不會去唸陽明,我要重考,明年你等著我當你的學妹吧!不過,我懷疑你能撐到明年嗎?聽說你爸爸和姊姊都是精神病患,你爸還因此自殺,就不知道這種遺傳因子有沒有留在你身體裡。唉……當了三年同學,我奉勸你一句,若是功課壓力太大,撐不下去就別勉強,我可不想在精神科裡看到你。到時……”沒說完的話,她用一陣冷哼打發。
對於人生規畫,夏倩只要第一,絕不肯輸人,何況是輸在席歡的手下!她恨她,尤其是那張酷似“她”的臉。
“謝謝你的提醒,我會堅持到最後的。”席歡拋下一語,轉身往家的方向跑去。卑微在她心中-濫成災。她好怕夏倩,一直都怕,怕她顯赫的家世,怕她高高在上的尊貴,這些都會誘發她潛藏在心底深處的自卑情結。她從未忘記過自己的身世,一個承受不起經商失敗跳樓的父親,一個重度憂鬱症的姊姊,一個心臟病的母親和一個邪氣粗鄙的繼父,這些人架構了她的世界,一個她使盡全力仍掙脫不掉的黑暗世界……
會的、會的,只要她當了醫生,她會治好姊姊、母親,會領著她們離開好賭酗酒的繼父,只要她夠努力,她的世界會變色、會透進一抹光亮──席歡咬咬唇告訴自己,會改變的、一定會有所改變,只要她肯盡最大力氣持續往下走……
※※※
走入窄巷,一堆及腰的破舊垃圾堵住去路,席歡側著身小心翼翼地從狹小的夾縫中閃身走過──這是林奶奶和林爺爺的寶貝,也是他們下一餐食物的來源。
把書包提在胸前,裡面是她努力了三年的成績單,抱住它,她似乎也抱住了光明的未來。提起輕快的腳步往家門前跑,她要快快把這個好消息和母親、姊姊分享。意外地,一盆肥皂水往她腳上潑來,席歡不及閃避,廉價的布鞋上已是一片溼漉。
“歡歡,你回來了!”拿臉盆的婦人抬起頭,原想說聲對不起,卻在看清是席歡時,連聲催促:“快回家去,你家阿-又擱起肖了,透早拿菜刀砍你阿叔。”
姊又發病了?席歡急著衝回家,推開門,一室的晦暗潮溼迎頭襲上,她看著滿地狼藉和蹲在角落相互緊摟的媽媽、姊姊,一顆心迅速轉涼。
她們這樣蹲多久了?沒有人知道,母親沒有力氣把姊帶回房裡,只能陪著掉淚,母親心裡到底有多少委屈是她不知道的?席歡不敢問,深怕一問,就問出她無法復原的傷口。
她無奈地嘆口氣,蹲下身,她心疼地擁住姊姊、媽媽,看著席-落在遠方的空洞眼神,她不知道自己還能說些什麼、做什麼……
“阿母,阿姊是又擱按怎?奈會拿刀仔砍阿叔?”
母親恍若未聞,只是老淚縱橫,四十歲的臉上有著六十歲的滄桑。
可憐的姊姊、可憐的母親……她能放下她們,心無掛礙地去追求自己的光明未來嗎?她可以為自己自私一次嗎?
搖搖頭,席歡知道自己不能!對未來的幻想,在這片悲慘景象中結束……
扶起姊姊到房間裡安置好,再把母親送入破舊的藤椅中,她開始收拾滿地的慘不忍睹。
“阿歡,你有考到大學否?”母親啞著聲問。
“有!臺大醫學院。”這五個字對她而言,已經失去了快樂的定義。
“真正?多謝席家的祖公祖媽,你真正有考到?阿爸在地下一定會足歡喜。”她深吸口氣,多年不見天日的蒼白麵容,浮起一抹久違的笑容。
“不過……”她語氣中透著猶豫。
“煩惱沒錢?放心!這兩冬你去打工的錢我攏沒開去,我拜託隔壁阿昆嬸拿去郵局寄,等一下我就去拿給你。”
“阿母,我是煩惱你和阿姊……”
“我會照顧阮兩人,你免操煩,你給我好好讀冊,以後咱厝攏愛看你啊!”說了好長一串話,她撫著胸口微微喘著。
席歡趕緊偎過去,順順母親的呼吸。這樣一個病弱的母親,和一個時時發病的姊姊,教她怎能離得開身?
驀地,門被一腳踹開,幾束光線從門的開口處透進來,背對著光線,席歡看到怒氣衝衝的繼父。
他臉上貼著染血紗布,直直走到母親身前,揪起她的衣服,破口大罵:“死查某,你看你,生出什麼好查某囝仔,看到沒?我破相啊啦!衰尾,娶到你這家沒正常的肖仔!”
“你做什麼?阮阿母正在破病。”席歡推開他毛茸茸的骯髒大手。
“破病查某,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哪一天沒病沒痛?”他手甩過,把阿雀甩在地上。
“你嫌伊就離婚啊!沒有人想要黏著你不放!”席歡一邊把話頂回去,一邊扶起母親。
“哼!算盤打得真精吶,利用我飼大你兩個囝仔,就想要給我一卡踢走?免想啦!我不是憨大呆,要離婚?好啊!一佰萬拿來,我隨時簽字。”
“你無恥、下流!”
“你罵我,真有教養!”
他一掌抓起席歡身前衣服,把她整個提起來,雙手用力拉過,胸前的制服鈕釦被扯落,粉嫩豐滿的酥胸暴露在他眼前,剎那間,他的眼睛染上一層氤氳,舌頭沿著嘴唇繞劃一圈。“看不出來,你這麼有料。”他把席歡推到牆角,一手扣住她的脖子,壓得她幾乎窒息,他撕開她的制服,推去她棉白色胸衣,握住她胸前的柔軟。
“你……這禽……獸……”她死命抵抗,卻怎麼都推不開他強力的鉗制。
“真美啊!好久沒嘗過處女的滋味了,還真懷念。”他俯下身,在她臉上一路舔吮過,流下令人作惡的口水。
臭氣沖天的煙味,充斥著席歡的鼻間,閉著眼,她但願自己就此死去。
“你這個禽獸,阿-已經被你害得起肖,你現在擱要來害阿歡,你甘是人?”阿雀一路死命爬來,扯住他的褲腳咒罵。
“我不是人,我是狼心狗肺的畜牲,你有滿意否?”他一腳踢開阿雀,嫌她礙事。
原來這就是姊發瘋的原因!席歡欲哭無淚,這是怎樣的一個家庭……
“人在做、天在看,阿歡伊老爸未放過你。”阿雀坐起身,再次扯住他的褲腳。
“是你自己身體不行,不能怪別人,我是一個正常男人,那不是阿-那麼久都不讓我碰一下,我也不會想要吃這粒青果子。”他一面說著,一路吻下她的胸口,手指更趁機想滑入她的底褲。
她想吐,汙穢骯髒的感覺襲上心頭,這麼想的同時,嘔的一聲,她吐出滿腹的辛酸。
他鬆了手,恨恨地看著身上的嘔吐物,倏地紅了眼。“夭壽死囝仔,你以為這樣子我就會放過你?想啦!”他暴吼,除去上身衣物,提起吐得全身無力的席歡,走到屋子的另一角。他撕去她身上的衣服,滿意地看著一身雪白肌膚的席歡露出淫笑,跪下身,伸出一手欲碰觸她的柔軟,卻在下一秒手腳同時放開,狂叫出聲。
席歡拉住他的毛茸大手咬下,咬出一圈沁血黑紫,而腳上的痛則是讓阿雀用木棍狠擊的結果。
“你們這兩個死查某,我沒發威,你們就爬去我的頭殼頂?”話落,他一巴掌甩上席歡的臉,打得她頭昏眼花;腳踢過,他狠狠地在阿雀的殘破身子上補了幾腳。
“你……你……”阿雀撫著胸口,一口氣就要提不上來。
他壓著席歡,準備霸王硬上弓。
“放開我,媽心臟病發作了,快一點……”
“管她做什麼,她早就該死了,乖……讓我好好來疼惜你……”
“媽……”她奮力掙扎,卻怎麼都掙不脫這個獸性大發的男人。爸……您看到了嗎?您看到我們是怎樣被蹂躪、怎樣苟延殘喘的活著,你怎捨得這樣撇下我們……救救媽媽啊……她望著母親的眼睛,不停地向芎蒼乞求──誰來救救媽媽啊……
然後,阿雀翻過眼白,頭一偏,再無呼吸。
沒了……她沒了母親,天地不仁……她悲、她泣、她狂怒,卻擺脫不了命運的擺佈……她失去掙扎的慾望……
他褪了褲子,一手仍緊掐住她的脖子。“乖,一會兒我就會讓你快樂似神仙,看看我,是不是很龐大……”話沒說完,忽地,他雙眼圓瞠,壓制住席歡的手鬆了力道。
他不可置信地轉過頭看著席-,白色的衣服染滿了鮮血,紅的、灼熱的液體一——抽走他的生命。
席-宛如復仇女神,嘴巴帶著清醒的笑容,眼底的空洞迷惘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的恨,昭然若揭的恨……
他死了,一個瘋姊姊從一個禽獸不如的男人手中救下妹妹。
第二天,這樁家庭慘案上了報紙頭條,席歡霍地明白,不管她再努力都掙脫不了命運的桎梏,命運扼殺了她的未來,把她關在暗無天日的陰暗角落,任她發臭腐朽……
悠揚的提琴樂聲在富麗堂皇的大廳裡流洩,精緻的美食鋪排在擦拭晶亮的銀器上,酒紅色的長毛地毯、柔和的水晶燈、穿著高貴的男男女女,架構出一場屬於上流的盛會。
宮震-冷眼看著大廳裡的人們,他們個個掛著虛偽笑臉,每個斟酌出口的字句都是飽含目的的刺探,總想刺探出對自己有利的部分──商場是顯露出人性最黑暗面的地方,而他則是裡面的主角之一。
遠遠地,他看到富豪地產的小開──江文華,宮震-冰寒的表情出現些微變化。直起身子,他把手中的酒一飲而盡,放下杯子,朝他的目標物走去,一旁的秘書──蕭政,很有默契地隨即跟在他身後,與他同行。
蕭政在心底偷偷地暗笑著,小白鼠,你的主人要來玩玩你啦。
富豪地產在近年的一片不景氣中,算得上是經營不錯的地產公司。而宮氏財團的事業則遍及世界各個角落,經營內容包括電子科技業、生化產品業、壽險業……而房地產只是它眾多事業中的一個小角色。
前一季富豪地產和宮氏財團同時在重劃區推出一批新房子,也許是宣傳做得好,也許是往年建立的聲譽讓人們趨之若鶩,總之,才短短一個早上,宮氏就售出百分之四十的房子。反觀富豪,不但門前冷落車馬稀,數十個售屋人員叫囂了一個早上,連一戶都沒有賣出。當天早上在場坐鎮的富豪小開派人出去探查,得知宮氏的盛況,自覺臉上無光,一怒之下叫幾個售屋人員換去制服,混入宮氏賣場散播假消息,說宮氏在建大樓時,因偷工減料造成施工當中,五名工人被倒塌屋樑當場壓死的慘劇,從此這裡便時常傳出靈異現象。這消息一經散播,參觀人潮迅速退卻,甚而有部分訂戶當場想退訂。
富豪小開本以為這件事做得人不知、鬼不覺,誰料得到,宮震-硬是揪出幕後主使人,不但讓整個事件上了報紙,更造就出另一波搶購人潮,短短不到一個星期,宮氏在臺灣各地推出的房子全部售罄。
富豪的小開在發現宮震-的存在時,想轉身逃離已經來不及,只好訥訥地端起一張笑臉打招呼:“宮總裁,您好。”
宮震-沒說話,只是用兩道利眸直射向他,一瞬也不瞬。
“我……我已經登……登報,向貴……貴公司道……道歉。”他尷尬地向他解釋。
“聽說貴公司將於後天召開董事大會。”他總算有所回應。
“是、是……宮總裁知道得真不少……”他結結巴巴地朝宮震-鞠躬哈腰,少了方才風流自若的神態。
“我們後天見了。”他一點頭,往他身後走去。
“這、這、這……是什麼意思?”他一頭霧水地對著宮震-的背影發怔。
“意思是:令尊將被踢下董事長的位置了。”蕭政好心地為他解開謎團。這段日子,他們暗地蒐購了富豪在市面上流通的百分之二十的股票,和幾個老董事手中近百分之四十的股票。換言之,宮氏手中現在握有六十百分比的股票,自然有權決定誰來作主富豪地產。唉……看來地產部又有人要高升了。
“為什麼?”
“因為貴公司大部分的股票都在宮氏手中,目前你們有兩個選擇,第一、出售手中剩下的百分之三十七股票,從此“富豪”兩個字在地產界消失;第二、心甘情願在我們宮氏企業,一個小小地產部的年輕經理手下做事。”
真無聊,又沒有薪水可以拿,解釋這麼多做什麼?算了,就當他的菩薩心腸發作,提早兩天讓他們江家父子作心理準備。拋下傻掉的富豪小開,他邁開步伐緊緊跟隨在老闆身後──沒辦法,誰讓他是“蕭狗腿”呢!
※※※
當蕭政看到緊黏在老闆身上的噴火美女時,他猛地止住腳步,悄悄藏身在樑柱後面。天哪!惹熊惹虎,千萬不要看到恰查某。“看”到夏倩的下場,鐵定比“惹”到限制級的恰查某還慘上幾十倍,碰上這種驕縱的千金女,唯一辦法就是逃離現場。唉……這年頭,當醫生的肯把自己打扮成妓女,就像明知道搖頭丸有毒還要拿來嚐嚐的醫生一樣,都稱得上是稀有的類種。像他這種緣淺福薄、八字太輕的男人最好是有多遠就滾多遠,免得一個側身躺在砧板上成了殂上肉,要受千刀萬剮的凌遲之苦。腦筋還沒轉透,蕭政發現自己的兩條腿已經自動把他帶離暴風圈,看來人類自我保護的潛意識還真不是蓋的。
“-,人家口渴了。”夏倩靠在宮震-身上呢噥嬌語。
“飲料在你右手邊五步遠。”他從不為女人做任何事,即使那只是舉手之勞。
“討厭,紳士都該為淑女服務的。”她嬌斥。
“我從未標榜自己是紳士,而你……淑女?”他做了個你知我知的眼神。在他心中,她從不是淑女,而是個妓女,一個招之則來、呼之即去,可以和任何男人上床的妓女,而他,從未計較過自己是她第幾個男人。
要不是知道除了她,他身邊沒有其他女人;要不是清楚他對每個女人都是如此輕慢不屑,夏倩肯定會為這句話和他爭鬧不休。可……他就是這種男人,何況他還毫無異議地和她訂了婚。想至此,她不禁寬慰了幾分,這就是他一貫的態度性格,現在不急著刁難他,等婚後,再花點心思把他一——雕塑成理想的丈夫形象。
再度投入他懷中,她輕聲說:“我父母常問,我們交往了這麼久,什麼時候結婚?”她塗著鮮紅蔻丹的手指在他胸前劃圈,大膽的性暗示讓周遭的人瞠目結舌。
“我很忙,如果你想結婚,去跟蕭政拿一顆印章。”意思很明白,要他出席她和自己的婚禮──作夢!他會與她訂婚,純粹是因為兩家的世交關係,對婚姻他早不存任何期望,所以新娘是誰,他根本不在乎。
“你這樣做會讓宮家和夏家面上無光。”她非要一場世紀婚禮來滿足自己無饜的虛榮不可。
“我不需要藉婚姻來增光。”他不著痕跡地推開她。
“你這樣說,太傷人啦!”她輕斥,口氣中沒有一絲怒氣,有的只是撒嬌。
他沒有分神在她的話上,眼光四處流轉,對上斜倚在角落的老同學。“如果你不去補個妝,待會兒被外面的記者拍到,傷的可是你最寶貴的自尊。”
“我的妝花了嗎?不會吧!”
他支開人的計謀奏效,這回她主動離開,到化妝室去補一補她那張精緻的彩繪小臉。
宮震-走向大廳一角,迎向他的高中同學,也是夏倩的堂哥夏可夫。
曾經,他和他是對形影不離的死黨,在他尚未被社會汙染前。
“宮震-!”夏可夫走過來,一手拍上他的肩膀。
“好久不見。”宮震-發出踏入這個大廳以來,第一個真心笑容。
“甩開我堂妹了?”他笑得眉眼眯眯,多年不見,他仍然是個斯文儒雅的文士。
“你想有那麼容易嗎?”他自嘲。
“她的功力比八爪章魚有過之無不及,看來你堅硬的蚌殼遲早要被扒開,到時就算你不想上禮堂也不行了。”
“我……反正無所謂。”是無所謂了,自從艾眉離開之後,誰留在他身邊都一樣,沒有太大差別。
“艾眉……她還好嗎?”夏可夫猶豫地問出。
“我們找間酒吧聊聊吧!”他提議。
“好啊!這裡的銅臭味燻得我快窒息了。”夏可夫露出解放的表情。
“跟我在一起,你就不怕我身上的市儈味?”
“怕啊!所以要出門前,記得把你的銅臭留在這裡,別帶出去嚇人。”
“你這種跟錢有仇的性格,難怪是夏家的大叛徒。”
“當個不愛賺大錢的醫生就是叛徒?”夏可夫瞟了他一眼。也許吧!不過無妨,反正從他老爸那代起,他們家這支系就已經習慣叛逆,了不起他是遺傳基因不良罷了。
“走吧!先離開這裡再說。”宮震-走到蕭政身邊叮囑幾句後,就和夏可夫兩人並肩走出金碧輝煌的宴客廳。
夏倩一出化妝室,看到即將離去的兩人,連忙迎頭追上。一路跑來看到堂兄,她假裝不識,只單單對宮震-大發嬌嗔。“你要走了,怎沒告訴人家一聲。”在她眼中,夏可夫是夏家的恥辱。
她的態度讓宮震-不悅,他沒說話,仍舊和夏可夫並肩往外走去。
走出大門,鎂光燈一閃,一群記者蜂擁而上。
夏倩忙挽住宮震-的手臂,臉上露出甜蜜笑靨。
“宮先生,聽說您最近又購併了一家企業,可否透露是哪一家?”
“宮先生請問,您什麼時候要和夏倩小姐結婚?”
“請問您和夏小姐結婚後,兩家企業會不會合並?”
宮震-寒著一張臉,一語不發地看著馬路邊,等著蕭政的車子。
終於,車子出現了,他扯掉夏倩纏在他身上的藕臂,拉著夏可夫的手,用力衝出人牆,坐上車子,揚長而去。
記者看他當場拋下夏倩,拉著一名男子的手離去,眾人的注意力紛紛轉向夏倩。
“夏小姐,宮先生是個雙性戀嗎?”一個大膽的記者,突發奇想地問。
“不是!震-和那名男子是很久不見的同學。”夏倩忙反駁。
“你們計畫什麼時候步入禮堂?”
“我們將在年底前結婚,屆時,請大家來喝一杯喜酒……”她一面說著,臉上不忘露出甜美笑容,可是心中的熾烈怒火早已熊熊燃起。宮震-!我就不信征服不了你!
※※※
輕音樂襯著暈黃燈光,柔和得像迷霧、像輕煙。侍者和客人低聲交談,在這裡,沒有一般PUB震耳欲聾的音樂聲,更沒有酒醉後的喧鬧場景,買醉的人安安靜靜地追尋所求,放鬆心情地沉醉在六○年代的西洋樂聲中,忘卻俗事煩惱。
“你的郊區鬼屋還沒倒店嗎?”宮震-淺嘗一口威士忌。他的姿態優雅得像頭獵豹,只不過現在這頭豹子缺了危險特質。
“快倒啦!就等你這個大善人捐善款,否則真要撐不過年底。”夏可夫沒有生氣,還故作可憐的看著他。的確,蓋在郊區的精神療養院很像一幢鬼屋,尤其在深夜聽到病發患者的哀嚎聲時,更名副其實了──可惜,他沒有太多經費來改善隔音設備。
“一億夠不夠?”他抽出支票本開出即期支票。
“謝啦!”他沒有虛偽推辭,收下支票。
“你是我見過最窮的院長兼心理醫師,說說看最近又有多少病人被家屬遺棄?”他調侃道。
是的,經濟不景氣,許多病患家屬連自己都養不起,何況是養一個需要長期療養的病人,對他們而言,那是多麼沉重的負擔。於是,有人放棄了治療,有人乾脆把病人留在院中,連夜搬家不再聯絡,直接把問題丟給醫院。但與其放棄治療,夏可夫寧願他們把病人放在醫院裡,由院方來負擔診療費用,因為把精神病患留在家中,無異是在身邊埋下一顆定時炸彈,電視新聞裡那些精神病患弒父母、弒親人的悲劇就是這麼造成的。“你這筆錢夠我撐上好久,我會連著好幾年不來吵你。”
“你年年來吧!我不怕。”他揚著笑,吞下一口灼熱酒精。
“告訴我,艾眉還好嗎?”
“有邵喬在,她怎麼會不好?”他淺笑,笑中帶著淡淡苦澀。
“很懷念那段日子,那時我們兩人和邵喬……我們幾歲認識艾眉的?十六吧!那時她才十一歲,綁著兩根及腰的長辮子,在我們校園裡,像個小大人,拿著炭筆作畫。”
場景一下子拉到十幾年前,那個有微風、有白雲的夏天。那時空氣間飄著淡淡的玫瑰花香,三個剛上高中的男孩在樹下看到了帶著陽光的天使,她揮著炭筆輕輕地描繪出三張流滿汗水的臉。幾乎在同時,他們三人一起愛上了那個帶著陽光的小天使,可是小天使還沒沾染塵世情愛,所以,他們耐著心等待,等待她長大,等待她從他們當中選出一個終身摯愛。就這樣,三男一女的青梅竹馬組合,玩遍了南臺灣的每一個名勝古蹟。他們分享了彼此所有心事,快樂的、悲傷的、痛苦的……時間歲月累積出他們濃厚的感情,他們再分不出彼此,默契已不足以形容他們的交情。那年,除了念醫的夏可夫外,邵喬和宮震-都自大學畢業,換言之,他們都有了養家的能力。然後女孩也長大了,她在三人當中做出選擇──她懷孕了,答案公佈──她愛上邵喬。兩個默契依舊的男孩,好氣量地退出他們兩人中間。
若故事就此打住也就罷了,但命運似乎沒打算善罷甘休──邵喬的寡母用死抵制艾眉進門。一個不滿十八歲的未婚媽媽走到這裡,算是走到死路上去了。可是,宮震-出現,他救下艾眉,幫她重新開路,讓她有了勇氣繼續往下走。
婚後,他寵她、愛她、哄她,用盡他最大的努力疼愛她和她的孩子,他剋制自己不去侵犯她,他要耐心等待她真正愛上自己,才讓這段婚姻落了實。可是,和上一次的等待結果一樣,也仍舊落空……
兩年前,邵喬的寡母去世,他來到臺北想要回艾眉和小宇。看著想拿性命還他恩情的艾眉、看著專心信賴他的小宇……他第二度退讓,而這一退,退出了他心中再彌補不來的遺憾。
“小宇應該有四、五歲了?”夏可夫問。
“已經快滿六歲了,是個又機靈又聰敏的孩子,每次被邵喬處罰,他都會打電話來跟我告狀,非要我到彰化去幫他討回公道不可。他難纏得很,夏倩常常被他整得慘兮兮。”說到兒子,他臉上的笑紋擴大,心裡有著身為父親的驕傲。不管小宇是不是他親生,多年的相處,他早已認定他是自己的兒子。
“他常到你家?”夏可夫感興趣極啦,難道這些年他並沒有因為恨,而和邵喬老死不相見?震-是心胸比得過撐船宰相,或是……他自以為的“愛情”值得商榷?
“是啊!小宇不乖被修理後,就會玩一場離家出走的遊戲,跑到臺北來投靠我這個爹地。”
那孩子長得像艾眉,性格卻是十足像他,育兒書上說的──人的性格形成期在十一個月到兩歲間,那時,他一下班就黏著兒子不放,所以,小宇像他也無可厚非吧!
“下次他來,給我撥個電話,我想看看這個小惡魔。這幾年聽說邵喬的花圃經營得有聲有色,不但成功地打開外銷市場,培育了不少新品種花卉,還當選十大傑出農民。”夏可夫說。
“他很優秀,一直都是……”他要不是那麼優秀,艾眉怎麼會在三人當中選擇了他。
“艾眉有他照顧,我想我們兩個都可以真正放心。”
“你說,別人的妻子,我們有哪種資格“不放心”?”宮震-自嘲。
“你恨過她嗎?”
“她?你指艾眉?不!我無法恨她。”他搖搖頭。
“因為無法恨她,所以恨盡天下女人?”夏可夫再問,想問出他的心。“你的傷要到哪一年才會痊癒?”
“你呢?你花了多久的時間才讓心復原?”他沒答反問。
“五年。”這五年夏可夫忙於事業工作,絕口不提邵喬和艾眉,努力沉澱傷痛,讓記憶中的那一段只存下快樂。
“你提早抽腳,都要花五年療傷,我沉淪那麼久,多給我一些時間不為過吧?”喝了酒,能醉人卻醉不了他隱隱作痛的心。
“那對夏倩似乎不公平。”
“我不介意她到其他男人身邊尋找公平。”他心中存著艾眉、存著那場抹煞不去的回憶,對哪個女孩子,都再不會公平。
“要是你對夏倩無心無意,就趁早放手。她是個心高氣傲的女孩子,傷了她,你要付出很大的代價。”
“怕?”怕女人?他未免說笑,揚起唇,他笑得魅惑人心。
“震-,人生不一定要這樣過下去。知道有人會疼惜她、看著她幸福,夠了,這樣就夠了,你該花點時間經營真正屬於自己的情感生活。”
“收起你的專業,是朋友就陪我大醉一場,其餘的免談。”吞下酒,辛辣苦澀充斥在喉間,今夜是專屬於失戀男人的夜晚。夜……越深越美麗,朦朧的城市、朦朧的心,在酒精的烘托下變得迷濛美麗……
※※※
席歡趕了一夜稿子,總算在截稿前一天把它發出去,摸摸哀嚎了近十二小時的肚子,她撐起痠痛的腰椎,隨意換上T恤和牛仔褲,洗過臉,帶了小錢包出外覓食。
她住在一幢屋齡近三十年的破舊公寓四樓,屋主將實坪不到十七的公寓分租給三個單身女郎,扣除公共浴室、廚房、客廳和陽臺後,席歡真正擁有的只有二坪空間。
房裡兩個紙箱並列,一個用來放衣服、一個用來裝書,單人床邊是一個廉價書桌,上面擺著一部電腦,她沒有擺椅子,平日打稿子時就坐在床邊,累了就往床上一躺,等睡醒了就繼續工作。這就是席歡這些年的生活模式。
那年,葬了母親和繼父,她把姊姊送進郊區一所設備完善的療養院後,就租了這個小房間。她放棄上大學的念頭,專心一意地找起工作。連換幾個工作後,她赫然發覺自己完全無法和男人同處在一個屋簷下。她害怕男人若有似無的愛慕眼光,害怕他們刻意的接觸,連男人擦在身上的古龍水,都會讓她興起嘔吐感。男同事若不小心碰到她,她就要馬上到化妝室去,一遍遍洗去那份噁心感,而那些有心的追求更教她難以忍受,可……長相清靈美麗的她就像蜜糖,根本揮不去追求者的圍繞。
也許是那種拒人於千里的態度傷了人,也許是她的過度反應讓人起了疑心,總之,只要在同一家公司待得久一點,謠言就會如火如荼的展開。有人說她是“奧高尚”、有人說她是心理變態,甚至更惡毒的話都紛紛出籠,什麼“爛梨子裝蘋果”、“性冷感的變態女”、“同性戀”……這類話多到讓她不得不離開公司。她是不適合和人群接觸的,席歡很清楚這一點,所以她選擇了不須和人接觸的工作──寫作。
她寫愛情小說、心靈散文、兒童文學、翻譯外國小說……所有能賺錢的東西她都接,窩在小小的兩坪大空間裡,她怡然自得地生活、賺錢。對她而言,再沒有其他工作比這更適合她。
未來?沒想過;婚姻?沒有計畫。她只想單單純純地賺錢,單單純純地把姊姊照顧好。
抽出報紙,席歡買了一瓶鮮奶,把算得剛剛好的零錢擺在櫃檯上,小心翼翼地避免掉男服務員找錢的碰觸。也許她真的有精神疾病,也許她真的變態,就像他們說的,她該去看看精神科醫生,但她沒有餘錢和閒暇去掛這種昂貴門診,她要做的是努力賺錢,把姊姊的病醫好。
啜飲著牛奶,她翻翻手中報紙,忽地,她的視線被一幀照片吸引──是夏倩,她的高中同學。只見她心滿意足地偎在男人身上,她變得更豔麗動人了,而那男子一臉狂狷不羈的冷然,特異的氣質中帶著讓人想窺探的神秘……
標題上寫著──宮氏總裁將於年底前與夏門千金結姻……
夏倩要結婚了?她一直是幸運女神,幸福總是圍繞著她在運轉,這樣一個站在世界頂端的天之驕女呵,誰能不羨慕。
仰頭望著蔚藍天空,席歡長嘆了一口氣。那一年她是高中生,單純簡單,生活有點苦卻不至於哀愁,然而,“那件事”改變了她的一生,像強力生長激素催促著她早熟。從此,她忘記自己的青春,忘記夢幻,忘記有權快樂……她唯一的幸福是窩在自己的安全空間裡,催生著一個又一個不屬於她的戀情。
看著報紙內容,夏倩用生命創造了自己的幸福,而她卻是用一部電腦為別人編織幸福。想至此,席歡浮起幾分“為他人做嫁衣”的織女悲哀。
“阿姨,你的手機可不可以借給我?”驀然一個稚嫩聲音從身下傳來。
席歡低頭看著拉扯著她衣襬的小男孩,好漂亮的一個小人兒。蹲低身子,她仰著臉看他內裡透紅的粉頰,靈活的眼珠子骨碌碌地滾動,幾乎是一見面,她就喜歡上這個小男孩。
忘記他的性別,席歡反握住他的手,“對不起,阿姨沒有手機,可是我有電話卡,我陪你去找公共電話好嗎?”她一向用不起手機這種昂貴的消費品。
“好啊!”邵宇拉起席歡的手往前走,撥過電話,他沮喪地轉頭對席歡說:“爹地的手機沒開,我打不進去。”
“那……說說看,阿姨能幫你什麼忙?”雖然,她已經累得頭一沾枕就會呼呼入睡,可是,她無法放心讓一個孩子在街上亂逛。
“你帶我去爹地的家好嗎?”
“好啊!告訴我地點,我送你過去。”牽住他,席歡露出難得的笑臉。
“這是我爹地家的住址。”邵宇從口袋裡拿出紙條,遞給席歡。
“你爹地家的住址?你沒有和他住在一起?”席歡問。
“我住在彰化,巴比和媽咪是種花的,我們家的花田有好多好多不同顏色的玫瑰花……”
“等一等,你說的芭比……”他媽咪和……芭比娃娃一起種花?
“巴比就是我媽咪的新老公,媽媽叫媽咪,爸爸當然叫巴比。”他回答得理所當然。
“那……我們現在要去的“爹地”家……”席歡被搞迷糊了,他的家屬關係還真……“複雜”。
“爹地是媽咪的舊老公,巴比是媽咪的新老公,換句話說,我就是人家俗稱的拖油瓶。”
哦!她懂了。“你一個人上臺北,不怕媽咪和巴比擔心?”
“我離家出走就是要讓他們擔心,誰叫巴比打我,媽咪不但沒有幫我說話,還罵我不乖。”
“小小年紀就離家出走,你太、太……太了不起……”現在孩子早熟得讓人難以消化。
“我已經快要六歲了,巴比還打人家屁股,嚴重傷害我幼小的心靈,他不知道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要打我至少要先打個電話問過爹地啊!”他說得振振有辭,永遠都搞不清楚他那一身肌膚是受自何人,反正一有委屈就往臺北跑準沒錯,爹地一定會為他出頭!
席歡快速地把他的話做一番統整──“男孩受繼父荼毒,一怒之下上臺北尋求生父庇護”,想至此,她表情放柔了,又是個二度婚姻的受害者!
想起多年前那個下午,想起那個骯髒下流的繼父,當年……要是有人肯對她們伸出援手,也許……也許她們的命運會有所不同……
苦苦一笑,她牢牢握住小男孩的肩膀,像保證,也像宣誓般的對他說:“阿姨一定會幫你找到爹地,你不用擔心。”
“阿姨,你真好,你長得好像我媽咪哦!剛剛碰到你,我還以為是媽咪到臺北來抓我回去。”他胖胖的小手捧著她的臉說。
這麼多年來,他是第一個碰到她,卻沒讓她產生嘔吐感的“異性”。“真的嗎?哪裡像?”
“眼睛像、鼻子像、嘴巴像,連笑起來的時候,眼睛下面的小窩窩兒都很像。”
“我想大概是女媧造人造累了,就做了模型來大量複製,才會做出那麼多相似的人。”他誇張的形容讓席歡笑開,這孩子……全天下對他好的女人都像他媽咪吧!
“你雖然和我媽咪長得很像,但是我覺得你比較聰明耶!我媽咪好笨,只會笑咪咪的說“好”、“是”、“謝謝”,被人欺負了都不知道,還不會生氣。”
“你媽咪不是笨,她是有好肚量、不愛與人計較,那叫做“有容乃大”,懂不懂?”席歡耐心地教導他。
他們這樣一路走一路聊,從他家的花田、他和媽咪養的一窩小兔子,聊到他抓的一大盒蟋蟀,從他幼稚園裡的小小女朋友,聊到圍在爹地身邊那一大群讓人討厭的女生……直到別墅裡邵宇熟識的守衛老伯告訴他們,宮震-已經整整兩天沒回來,小宇的臉倏地垮了下來。
席歡再度軟下心腸,環住他的肩膀,她輕言:“別這樣,我先帶你去動物園看看國王企鵝、哈雷和派翠克,等天黑了,你爹地下班,我再陪你回來等他好不好?”
想到玩,他的臉又亮起來,拚命點過頭後,他細心地請守衛伯伯看到爹地時,幫他轉達他到臺北的事,然後轉身握住席歡的手,一蹦一跳地往門外跑去。
牽住他軟軟肥肥的小手,席歡好喜歡這種感覺,那種被全心信賴的感覺,彷彿她又有了親人、又有了朋友。在走過孤獨的六年歲月之後,一個小男孩闖入她空蕩蕩的胸懷,滋潤了她枯瘠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