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南郊外,層峰迭翠,濛濛夜色漸褪,鳥聲啁啾,薄霧灑落點點嬌妍,溪水潺潺,間或兩聲蟲鳴,幾椽茅屋,一縷炊煙裊裊上升。
茅屋裡,斯文書生依著殘燭專心讀書。他預備參加今年科舉,盼謀得一官半職,重興家業。
他叫郜煜宸,本是城中富商郜奕爵獨子,自小生活富裕,養尊處優,無奈年初一場大火,燒掉郜家所有產業,也燒死郜奕爵夫婦,煜辰只好帶著妻小遷居此處,潛心向學,重新展開人生。
還生我的氣嗎?相公,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氣極怒極恨極啊!婆婆不疼我便罷了,她總嫌我出身差,公公不喜歡我,我哪裡計較呵,只要你專心待我,小魚兒心甘情願。
豈知,你聽信謠言,一紙休書要逼得小魚兒再墮紅塵,魚兒的心被千刀萬剮呀!我寧死也不再受這等汙辱,就讓一把火把我燒得乾淨,燒掉我在世間的汙名,燒掉我小心翼翼維護的愛情。
青衣女子「坐」在煜宸對面低語細訴,淚淌下,滑過她慘白麵容,清麗的容上滿布哀慼。
煜宸對於她的言語恍若未聞,仍低頭專心看書。
我很抱歉,這把火殃及公公婆婆,但,我也不好受啊!烈火灼身的疼痛我嘗透了,火一——燒上來,焦了我的手,毀了我的容,你可知,自殺的人兒,每天會重複一次死前的疼痛,那苦呵……哪裡是幾個句子說得清?
女子跪到煜宸腳邊,小小的臉貼在他膝間,微微摩蹭,她喜歡把臉貼在他腿間,喜歡他的手溫柔地撫摸她烏黑秀髮。
我雖出身青樓,但潔身自愛,賣笑賣藝不賣身-!你是我唯一的男人,你很清楚的對不?所有人都能誤解我心,獨獨你不該懷疑我的堅貞,除了相公,我誰都不要呀!
煜宸嘆氣,放下手邊書冊,吹熄蠟燭,打起簾子,天將亮,朝陽半露,雲霞染紅半邊天空,新的一天即將開啟。
我愛你,是錯誤的事情嗎?嬤嬤說,我們註定無緣無分,可是,我是真真實實嫁進郜家門了呀!那不就是代表我們有緣有分?為什麼有緣分的兩個男女,要落得這等下場?
輕籲,她的哀愁落入他眼底,清清淺淺的影子,素素淨淨的輕靈,可惜,他看不見她,他全然沒反應。
「相公,用早膳了。」婉約女子從門口走入,手裡拿著托盤,熱騰騰的清粥冒著熱氣,三兩碟爽口小菜,一壺清茶,眼前的家道能張羅出這些東西,已是不容易。
她是煜宸的正妻-茹,是好人家的兒女,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以夫為尊,以子為天,富裕時,不見驕縱;貧困時,不見怨尤,她待丈夫是一貫的體貼溫柔。
大家都說-茹姊姊是適合你的女人,可我怎麼看,都覺得我們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我愛你、你喜歡我,沒道理天長地久與我們無緣呀!
盈盈起身,小魚兒坐到他身邊,頭靠上他的肩,手偎著-茹準備的清茶,那熱度……她一丁點兒都感受不到。
淚顆顆落入桌沿,她的苦、她的愛、她的心酸,隨著她的香消玉殞落入塵埃。
看我一眼,看我一眼吧!看我的痴心、看我的嗔念,看我不悔的愛情與眷戀,我愛你呵,煜宸哥哥,不管月老是否願意為我們牽線,我都愛你,不只有今生今世,還要永生永世。
她是固執的,固執得閻王拿她無可奈何。
明明留在人間日日受苦受難,可她情願;明明投了胎,可還債消此生業障,她仍對此生戀棧,她的固執讓前來拘提她的地魅打退堂鼓,再多的恫嚇對她起不了作用。
只是這回,真的該走了,七月過,人間驅鬼,再不走會落得魂飛魄散。
此生已是不能,總企盼來世……小魚兒望一眼清俊男人,情難斷、怨難平。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
念頭起,她的身影轉淡,郜煜宸的五官在眼前逐漸地模糊,抬手,她想觸觸他的身子,豈料,她穿過他,消失在窗欞射進的第一道朝曦間……
跪在地魅身前,小魚兒刑期已盡,十八層地獄不是常人能忍受之地,長期凌虐,對於痛覺,小魚兒已經麻痺。
「-知道自己最大的錯誤是什麼?」地魅問。
小魚搖頭,沒有錯,她的愛情不是錯誤。
不說話,地魅懂得她意思。「-還是不認錯?我早告訴過-,-和郜煜宸手上沒有紅線牽繫,缺了緣分,不管-再努力,兩人都無法相守到老。」
沒有緣分?沒關係,她有堅持啊,只要夠堅持,她相信總有一天,能得到她要的愛情。
眉微微上揚,她對地魅的話不以為然。
「受這麼多磨難,-的嗔念仍然那麼重,受苦受罪是-自找的。」地魅無奈,沒見過那麼執著的女子。
受苦?不怕;挨痛?不再感受。
即使愛他是種不能被顛覆的折磨,只要能得到他的愛情,她情願。
小魚兒的倨傲看在地魅眼底,他喟嘆。
「倘使別那麼固執……-記不記得金大元?」
金大元?小魚點頭,那個粗鄙男人,坐在她面前,睜著小小的醜陋雙眼,貪婪地盯著她直看。她的曲子宛轉悅耳,他聽不到;她的畫工清俊雅秀,他不懂欣賞,只會拿出算盤敲敲打打,定出一個好價錢,要向嬤嬤贖回她。
那般俗氣男人呵,怎入得了她的眼?
「當時,-若是肯跟他,-將一輩子富貴榮華、吃穿不盡,享年八十七,死後有七子三女為-送終。」
吃穿不過是一回事兒,人死後有無人送終又有何不同,這樣的一生,豈是她所欲?不,能選擇的話,她寧願選擇愛情。
「-始終執迷不悟?」看穿亡魂的心靈,是地魅的能力之一。
「難道執迷於身外財碌,才算了悟?」終於,她開口,一開口就是咄咄。
「至少-不會自殺,不會淪入惡鬼道,更不用受火炙之苦。」
「惡鬼道?不過是受罪;苦痛?我捱得了。」何況,她早磨練出一身不怕痛的好本事,算不算因禍得福?
「別再固執了,-和郜煜宸是永遠不可能的。」地魅斬釘截鐵。
「永遠嗎?『永遠』那麼長,不試試,怎知道?」
「看來,地獄的苦刑沒把-教聰明。」
「聰明或笨有何差別?不過是一生,我選擇我要的,併為我的選擇負責任。」她的桀驁令人憤怒。
「說得好,負責任!記得受-自焚牽累的公公婆婆嗎?枉死城本不是他們應該進的地方,是-的一時任性,連累他們遭殃。」
「他們……是我唯一做錯的部分。」對於這點,她認錯。
「他們將在此生向-討回公道,若-下輩子願意跟金大元,他自會為-償清這筆債,要是-執意追求不可能的愛情,-將造就另一世辛苦。」他恐嚇。
是嗎?那麼,她豈非辛苦定了?悽然一笑,不怕的,她對苦痛免疫。
地魅盯住眼前女人,他欣賞她的堅持,卻不得不為她將面臨的苦痛一掬同情淚。「-去吧,孟婆在橋頭等-,記住我的話,一個轉念將改變一生。」
點點頭,但,她聽不進去他的話。低眉屈膝,行過禮,小魚轉身走出地府,臨行,她回頭問:「我能再碰到他嗎?」
地魅不回答。
她望著他的眼,一瞬不瞬,她等著他的答案,不肯離去。
終於,他妥協點頭。「你們之間有冤有債,本該償還。」
是嗎?那麼他們將再見面,滿足了,她露出笑容,甜甜的、暖暖的笑,溫了地魅冷冷的心。
這個女人呵,他該嘲笑她愚蠢,還是同情她的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