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貼著阿朔,他的手圈在我腰際,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溫情,他的懷裡有著我最熟悉的角落。
放眼處,淨是嫩綠色草地,未融殘雪點綴,點點白、點點翠,大好江山,萬里無雲。
阿朔揚鞭催馬,任長風獵獵,掠起衣袂翻卷,彷佛御風飛翔。
隔著衣服,我輕輕撫摸貼胸戴著的玉佩。那是阿朔給的,羊脂白玉上刻著一個抱住大冬瓜的小嬰兒,雕工非常細緻。我曾用它在信封上烙蠟印,曾經夜裡握著它,想念遠方男人。
而今,這個男人近在眼前,我卻不知道該拿他、拿自己怎麼辦。
回南國是辦不到了,計劃被變化嚴重破壞,我的下一步操縱在阿朔手裡。
還能再逃一次、再躲一回?
阿朔是何等精明能幹的人物,豈能讓我得逞?何況,離開他有多困難,我又不是沒經驗,那是刨心挖肝的疼痛啊!我嘗過、捱過,若要再重新經歷一遍……我不確定自己還有沒有足夠勇氣。
可就這樣放棄,乖乖回到他身邊,無視於他的妻妾,無視他的大志業,無視於自己根本就不是一個合適他的女人?
我能勉強自己當只縮頭烏龜?只要有殼能夠躲進去,只要能夠假裝視而不見,我就會忘記自己信誓旦旦的語言?
不知道,我只知道在他那句“你不在,我好不起來”傳入耳中時,心……決定任憑淪陷。
是啊,理智通知過了。
明知這一栽下去,便是粉身碎骨,便是死無完屍,我卻連思考都無能為力,只能一個勁兒往萬丈深淵跳去。
可,義無反顧呵,當他的淚水滑過我的頸子,我就知道,再痛再苦,我都舍不下這個男人。
丟掉原則、不顧一切,自私自利地愛著阿朔,能愛一天是一天,不忖度未來、不計算明天,什麼都不要想、不考慮,就是愛他而已。
我當然知道,這個想法太天真也太一廂情願,就算我肯拋棄所有,也回不去了。一個抗旨的和親公主有什麼下場,我怎可能猜不到?
所以,深深嘆氣,我往後靠上阿朔的胸口,軟了身子、妥協了心。
如果我們之間只有為數不多的明天,我為什麼還要花時間和他玩你追我躲的遊戲?
奔到山坡上,他放鬆韁繩,任馬兒自在前行。
“阿朔,不要氣我,我不想同你作對,我只是希望有更多的人幫你,多一個手足朋友,少一個敵人。”
我握住扣在腰間的大手,我要他未來的帝王路,走得無風無雨。
“是嗎?不是因為裕王爺醉心於你的聰慧,有意納你為側妃?”他從鼻孔哼了一聲,甩開我的手。
“你從哪裡聽到的?”我輕笑出聲。
“整個軍營裡,誰不曉得裕王爺對解除圍城之困的吳姑娘有意?”
他也不預告一聲,突地勒緊韁繩,翻身、下馬,把我孤伶伶地留在馬背上。
我是體能白痴,那麼久了,別說策馬長奔,就是坐在高一點的馬背上,都沒辦法獨自下馬。
兩手用力抓住鬃毛,我把左腳微抬了兩次,未跨過馬背,心臟先來一陣不規則跳動。沒辦法,我讓六褔村的自由落體嚇昏過,這種高度會讓我腿軟。
常瑄拉了韁繩,把黑大個兒驅到前方聽不到我們說話卻能保護我們的不遠處。
經過我身側時,他向我投過一個同情眼光,他知道馬是我的罩門。我回給他苦笑。
下不了馬,我決定坐在馬背上,隔著遠遠的距離和阿朔對話,即使我很懷念他溫暖的懷抱。
“如果你連這種事都能探聽得到,我不信你不知道我回答王妃,我已經許人了。”我知道自己的笑容一定驕傲得很欠扁。
“你許了誰?”他回頭,直直迫視於我。
“你說呢?”我似笑非笑問。第一次知道,我也能控制他的情緒,像他操控我那般。
“南國國君宇文謹?”他的口氣讓人飛進北極圈,凍得很。
“錯錯錯,嫁給他的是凊沂公主章幼沂,不是我,我叫吳嘉儀。”我搖頭,把頭搖得像波浪鼓。
“那你又許配給了誰?”
“那個人啊很了不起,他不是爾等凡人,他心懷大志,是個英雄人物。”
他哼一聲,滿臉不屑,恨恨甩袖,轉身背對我。
不能再激他了吧?玩火自焚這句話,老祖宗教過。
“那個人對我很好,他會給我磨豆漿、炸油條,明知道我的畫很糟,卻還是把我的畫貼身收藏,他不會大張旗鼓告訴全世界他很愛我,卻會在暗處用自己的方式保護我。”
他頓住身形,慢慢回身,泠冷的冰臉撲上兩道溫柔,暖暖的眼光裡塞了滿滿、滿滿的縱容。
“他很聰明,我對他說了千百年後的世界,他不但不罵我胡扯,還聽得津津有味;他不愛笑,老是板著臉孔、戴上面具。可是我在的時候,偶爾,他會讓我看見他的真心;偶爾,他會笑得讓我覺得,這個帥帥的男人很溫暖。他懂我,比任何男人都懂得多。”
他臉上的線條柔和了,走到馬匹邊,仰頭看我。
我在笑,笑得滿臉蜜漿,有一點點得意、一點點騙傲,有這樣的男人可以愛卻還要推開,我實在奢侈得很欠電。
“我從沒告訴過他,在二十一世紀的時候,我就見過他。在夢裡,一次、兩次,無數次的熟悉讓我確定,我到古代走這趟是註定,註定要遇見他、愛上他。”
四目相對,他笑,我也笑。
“還有嗎?”
“我打算對那個男人歌功頌德一番,你想聽?”
“想,但在歌功頌德之前,我想請教,你什麼時候把自己許配給他了?”
“我是他的第一任妻子,在他娶正妃、側妃之前,我就把聘禮往他懷裡送,順便把他的心帶回自己手中,那個聘禮啊……非常非常貴重,萬兩黃金都買不到。”
“我沒收到。”他的聲音裡帶著一絲笑意。
“記不記得那張回程車票?它代表的不只是車票,還有我對親人的思念,我的爹孃、姊妹兄弟和老奶奶……在送出那張車票那刻,我便一併割捨。”
淚光瀅然,我明白,自己是死心了。在這個時代待得越久,越是眷戀,回家之路對我而言已然遙遠。已經好久好久,我的夢裡不再有溫暖的家鄉,芒果的香氣在記憶間縹緲,我越來越相信,唯有死亡才能將我自這個時代抽離。
他輕輕握上我的手,暖暖的溫柔烘暖了我的心。
“沒有親人了,沒有汽車火車、電視計算機,沒有捷運和偶像明星,甚至連‘好自在’都缺貨。”
曾經,我對這樣的日子感到心慌恐懼,現在我已經釋懷適應,我是雜草,不論移植到哪裡都會長得郁郁青青。
“我什麼都沒有了。”我鼓起雙頰對他說。
“你有我。”
阿朔雙手一舉,就輕鬆助我下馬,光這身功夫,不管在古代或現代,他都會是英雄。
我衝著他笑,卻明明白白,他不是我所能擁有。幸好我的物慾不高,即使連他都沒有,還是可以活得很好。
“你有我,我會讓你過得好自在。”他模仿我說話。
阿朔一把擁我入懷,我把頭埋進他胸口大笑,因為他說了“好自在”……可是沒錯啊,“好自在”給了女人安全感,而在他懷間,我總是感覺安全。
“笑什麼?”他勾起我的下巴,很清楚自己被嘲笑。
“沒有。”我別開臉,嘴角仍舊忍不住顫抖。
“一定有,快說,為什麼笑?”他捧著我的臉,不准我轉開。
討厭,追根究底的傢伙。“在我那個年代,好自在不是形容詞,它是某種物品的代稱。”
“然後?”
我斜眼望他。“真要聽?”
“當然要聽。”他回答得篤定,半分不遲疑。
“我是無所謂啦,可你不能後悔。”
二十一世紀裡,哪個男人女人不會說幾個黃色笑話,有興趣的話,打開網站,色情片、色情笑話多到讓人頭昏眼花。至於他,那麼清純的權朔王,我該不該汙染?
“堂堂男子漢,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你決定了喔,好自在是……”我附在他耳邊,解釋“好自在”對於姊姊妹妹的“大姑媽”幫助多大。
聞言,他的臉倏地爆紅。
我最愛看“堂堂男子漢”害羞了,既然人家都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我還有什麼好顧忌的?
我加大音量,對著前方的常瑄說:“那東西很方便,長長一條,用一次就丟掉,每個女生都要在包包裡面放個兩三片,以便不時之需……”
“夠了。”他猛地捂住我的嘴巴,紅紅的臉像熟透西紅柿。
我笑彎腰,拉開他的手,對著他羞羞臉。“你說不後悔的,君無戲言,你將來是要當皇帝的人呢!”
“章幼沂!”
我笑著退開幾步,不讓他捂住我的嘴巴,伸出手,指著他的臉說:“阿朔,你好可愛喔。”
他在皺眉,用可愛形容他,感覺被侮辱了嗎?不理他,我往常瑄方向跑,接下來我要換車、換司機,因為我對西紅柿過敏……
可才跑幾步,就讓人從身後騰空抱起,還來不及驚呼,我已經穩穩地側坐在馬背上。仰頭,看著阿朔繃緊的下巴,我調皮地伸伸手指描劃,刺刺的髭鬚好扎手,我想起老爸的電動刮鬍刀。
“不要鬧。”
他抓住我的手,壓在自己胸口,隔著衣裳,我發覺他的心臟跳得飛快。是情動還是心動?我沒測量自己的脈搏,但我想待在自己胸膛裡的那個紅色傢伙,肯定和他胸口裡的那個一樣,一樣不安分守己。
“阿朔。”我輕喚他的名。
“嗯?”
“我想抱你。”
他沒回答,而我不等他回答,撲身,環上他的腰,貼著他、偎著他,小小的方寸地成了我的天長地久。真想待在裡面,再不睜開眼睛,假裝外頭沒有風風雨雨,只有天青氣爽的好天氣。
只要再自私一點點就可以,只要多說服一下自己就行,只要無視旁人的心痛心碎就能讓自己歡欣……不難,我可以的,真的,我從來就不是善心人士,我習慣為自己自私……
“幼沂。”
“不想害死我的話,就叫我嘉儀。”我用力吸著他身上的氣味,用這股味道麻痺良心譴責,把那兩位太子妃拋得老遠。
“也好,嘉儀……你想知道九弟的事嗎?”
鏞晉?我揚眉笑問:“除了發他四哥脾氣之外,還有新消息?”
“父皇為他指婚,是崔尚書的女兒,已擇日迎娶。”說完,阿朔深望我一眼,目光間別有他意。
在想什麼呢?以為我會為此難過傷心?錯,鏞晉有了心裡人、他得到幸福,我只會感到開心,並獻上真誠祝褔,不會泛起絲毫酸意。於我而言,他和阿朔不同,就像友誼和愛情,我分辨得清清楚楚。
扮個鬼臉,我笑得張揚。
“真的嗎?那個老是要我表演琴棋書畫的傢伙也要成親了?快告訴我,崔小姐長得怎樣?有沒有琴棋書畫樣樣通?”
物換星移、歲月如梭,時間會篩掉一切不真實的東西,他終於弄清楚,對於我的感覺是不真實的了?
很好,我喜歡這樣,往後再見,我們還是肝膽相照的好朋友。
阿朔擁了擁我。“崔小姐擅長丹青。”
“我猜,她的抽象畫一定沒有我畫得好。”
“沒錯,她對盤古開天闢地缺少概念。”阿朔仰頭大笑。
“就算她的抽象畫略勝一籌,我敢發誓,她絕對不會跳竹竿舞。”我喜歡看阿朔大笑,喜歡他卸下面具後的真心情。
“所以,鏞晉的雙腿算是保住了。”
“保不保得住還不知道,說不定她會罰九爺跪算盤。不過,她是百分百不會被打得皮開肉綻了。”
“還記仇?”
“記著,會記上一輩子,直到……”
“輪到你當皇后,輪到你把別人打得皮開肉綻?”他挑眉問。
又試探我?笨,他要試過幾次才懂得,我是個既堅持又麻煩的女人。
高舉雙臂,伸伸懶腰,我說:“真希望九爺過得幸福。”
這種對答文不對題,我知道。就像你問:臺灣有幾位民選總統?我卻回答:聽說東海岸有大白鯊出沒。
因此,阿朔清楚我在轉移話題。他冷下臉,不回答。
可,我是既堅持又麻煩的女人啊!為維持這番形象,我非鬧到他放棄原議題,將就我的問題不可。
“你見過她嗎?我真的很想知道她長得怎樣。很美嗎?有沒有我漂亮?”我扯著他的衣袖搖晃。
他瞪我,我對他笑,自古道:伸手不打笑臉人。我的笑臉這麼圓、這麼亮,還把頭猛往他頸窩蹭,再嘔,也不該嘔太久。
終於,他嘆氣,為我妥協。“要找到比你漂亮的女人很難嗎?”
損我?無所謂,只要能轉開話題就可以,我仍舊笑得滿臉甜。“是不難,可是要找到像我這樣讓太子殿下死心塌地的女人,就難了吧?”
他抿了嘴,偷笑。“驕傲。”
“我驕傲還不是你寵壞的。”女人的壞是男人寵出來的,可……知道嗎?能被男人寵壞,何其幸福。
他無奈搖頭,說:“我見過崔姑娘,她有一雙章幼沂的眼睛,可惜沒有一顆章幼沂的心。”
他想告訴我什麼?九爺仍心懸於我?
不會的,愛情從來不是男人生命裡的大宗,他們有前途事業、有凌雲壯志,愛情,只是微乎其微的小點點,稍微一掠,便別開眼睛。
我笑笑回答:“她怎麼可能有一顆章幼沂的心?要是她有,南國國君可要大大吃味了。”
“調皮。”
“我沒說錯。”我鄭重指指胸口。“這裡、這顆心的主人叫做吳嘉儀,她來自二十一世紀,她懂的東西和你不同,她穿越只為了一個目的。”
“什麼目的?”他也同我鄭重了起來。
“她要愛上你。”
我要他清楚明白,我愛他,不轉移,他不需要試探我。我很樂意告訴他,不管是宇文謹、鏞晉、花美男、端裕王……或條件比他優十倍的男人任我挑選,他是我唯一的選項。
他點頭,伸開雙臂,緊緊擁抱住我。他的吻落下,在我髮梢、在我眉眼之間、在我鼻樑上面……慢慢地,滑向我的唇。
淡淡的吻,像他的人,不夠熱烈,卻讓我彷徨的心尋到定位。不逃了,我確定,就算要背棄良心也可以,如果罪惡感是愛上他的附加條件,我接受!
靠著他,我淺淺笑著,虧他有一身好肌肉,可是要當熱情如火的猛男,肯定是困難的了。
“阿朔,還我。”我伸手向他討。
“還你什麼?”他一手握住韁繩,一手握住我。
“我的漫畫。聽說你隨身攜帶?”我自他手中抽開手,開始很“不守婦道”地在他胸前掏掏摸摸。
“誰告訴你的?”他又握住我,施了力,阻止我有礙觀瞻的動作。
“常瑄啊!快拿出來,我想看。”
“我沒隨身攜帶。”他硬起臉,臉色不自然。
“是常瑄騙我?可惡的傢伙!”悶聲,我垂下頭。“要不是他說,你常撫摸我給的銀鏈子,我的漫畫你總是帶在身上,我不在,思樂冰在你嘴裡失去滋味,我才懶得來,這趟路千里迢迢……”我像個老太太,嘮嘮叨叨唸不停。
他輕笑,從懷裡掏出東西。
一見,我雙眼綻放光芒──是我的銀鏈子和漫畫!搶過手,我又摸又翻,他啊……果然時時刻刻把我帶在身旁。
“滿意了嗎?”他似笑非笑問。
滿意!滿意到不行!可我嘴裡說出的卻是另一句:“阿朔,宮裡都還好嗎?”
“你想問誰?”
“鏞歷、鏞雒那群小傢伙。”
“還好,比你離開的時候長大許多,聽說鏞歷能念三字經了。”
“太棒了,他不該被放棄的。瑾妃呢?她從冷宮裡出來沒?”
“出來了,但貶為美人……”他阻止我要插話的衝動,繼續把話說完:“別為她不值,這個身分更能保障她往後的安全。”
癟嘴,他終於知道後宮女子活得多麼小心而卑微。
“我的褔祿壽喜呢?”胖胖的小壽子有沒有變得更胖?善言的小祿子還怕不怕鬼?那次,我肯定把他嚇得不輕。
“不知道。”他說話的時候,掛著兩分笑,也不知是真是假。
不過也對,他怎會在乎那些小人物?不過是宮女太監嘛!活得好不好、過得快不快樂,他這位日理萬機的皇太子哪有空在意?
“皇后娘娘呢?”
“母后身子不太好,太醫開藥幫她調養。這回領兵出戰,母后再三交代……”
“交代什麼?不可以冷落太子妃,最好是兩人出征三人歸?”我在耍小心眼,但這怎麼逃得過他的法眼?權朔王啊,比誰都精明。
“你在吃醋?”他笑捏了捏我的臉。
“這碗醋輪不到我來吃。”
等他帶我回營裡,要吃醋的人兒等著呢!身為第三者要有自覺,被咒被怨、被扎小人,理所當然……我討厭捲入女人的爭寵世界,可目前……嘆氣,恐怕我不能不陷入一回。
方入營區,就有許多人迎上來要找阿朔討論事情,那些事我不懂也不感興趣。
阿朔把我領回帳裡,他的帳篷分前後區,前有桌椅,是論軍情、辦公事之處,後面有床被和簡單的生活器具。
我想到後帳裡待著,可是阿朔的手不放開,我只好乖乖待在他身旁,聽著他分派工作、和眾人討論軍情。
聽著聽著,我也聽出個大概。
之前,遼國大兵想攻打關州,被我的冷水戰術封於城下。現在,兩下易位,輪到大周的軍隊守在敵人的城牆外頭。
幸好,已過了大雪紛飛的季節,天氣漸漸回暖,否則敵人拿我的戰術如法炮製,我可冤了。
遼國這座城佔地相當大,據說,城裡有近萬名百姓定居。
城外環繞著一大片密林,林中有條長河貫穿城中,供百姓士兵日常所需。這座城是漢人建造的,多年前被遼國佔領之後,越來越多的百姓遷居於此,儼然成為一個大城鎮。
往年這個時候,城門大開,遼人在林裡狩獵,來來往往的部族在此地交易,熱鬧非凡,而今戰事起,禍端伏,人人自危。
這城相當難攻,城牆固若金湯,再加上敵人擅長使箭,我軍方臨城下就死傷無數,更別談攻城了。
穆將軍急功,一到城下,就派人挖地道,卻被敵方發覺,埋下數十枚炸藥,士兵死傷近百人。
“穆將軍呢?”阿朔問。
“穆將軍領兵入森林想截斷水源。”
阿朔聽了,恨恨捶桌,似乎惱怒於穆將軍的作為。
“屬下奉勸過穆將軍,等殿下回來再作決定,可是早上的失敗讓穆將軍耿耿於懷。”穿著盔甲的少年將軍拱手站在桌前,滿面憂慮。
“冬雪初融,河面寬,河水湍急,硬要截斷水源,恐會造成上游氾濫,到時……”阿朔沒說完的話,我聽懂了。
只怕到時,城裡水源未枯竭,城外駐軍先蒙其害。何況林木蓊鬱,誰知道里面有沒有埋伏?只是,穆將軍是征戰多年的老將,怎麼會這般草率?
“賀青,你率千名士兵,到林裡去把穆將軍找回來。”
“是。”
“若穆將軍已經開始圍堵河水,就合力把圍石搬開。”
“遵命。”
眾人紛紛離去,帳裡只剩阿朔、常瑄和我。我低頭,試著從腦袋裡面擠出可用的點子。
此時,營賬掀起,一個身穿紅色錦袍的女子進來,她的容貌端莊秀麗,一雙妙目,唇似櫻桃,只是面色蒼白了些,連胭脂也遮掩不了。
與她四日交望間,我確定她認出我了!
直覺地,我從阿朔掌心裡把手抽回來,悄悄放到身後。
“殿下。”穆可楠只走到阿朔身邊,屈身萬福。
“你病了,怎麼不多休息?”阿朔對她輕語。
“聽說殿下回來,可楠心急,睡不安生。”
“有事嗎?”
“爹爹他不聽勸告,一意孤行,可楠……”
“我知道,不關你的事,我已經派人去尋他。”
“殿下,爹爹脾氣急,領兵打仗三十年,從未碰過這樣的局面,自然心急,還望殿下見諒。”
“我知道,我不會怪他。”
“謝殿下。”她側臉,再瞄我一眼。
不知是罪惡感作崇,或是她的眼神太凌厲,我驀地心驚不已。
“這位姑娘是……”穆可楠指指我。
明知故問!我才這麼想著,阿朔已先開口──
“她是吳姑娘,常瑄的義妹。之前,是她想出法子幫皇兄守住關州城。上回,戰事陷入膠著,是她建議專砍馬腿的藤兵和水銀鏡助我們一回,讓我們大獲全勝。”
阿朔說這些話的時候,滿目得意,他總是對我的小聰明感到驕傲。
“原來是吳姑娘的主意,真了不起。殿下,這功勞一定要上報予朝廷,讓父皇對吳姑娘大大封賞。”她走近我,突然握住我的手。
這過度的熱情讓我退卻,我不動聲色地抽回手,退後。
如果她不知我是誰,或者我會相信她是真心要替我爭取封賞,但她分明認出來了,還要上報朝廷、把我攪入這淌渾水,我不能不懷疑她居心叵測。
“不必了,吳姑娘不在乎這些身外事。”阿朔一句話回了她。
“吳姑娘可以不在乎,殿下可不能不在意,怎麼說,都是大功勞一件啊!說不定裕王爺早已把此事上報朝廷,若殿下不報,就怕朝廷裡有人編派,說殿下要獨攬功勞。”
穆可楠雖說得句句合情合理,卻惹得阿朔怏怏不快。
她怎不知自己踩到阿朔的死穴?不,她該是明白的,既然明白,還要踩這麼一下……懂了,她用了迂迴方式來提醒阿朔,留著我,只會給自己帶來麻煩。
她真的很聰明,只不過錯估了阿朔對我的感情。為我,再大的麻煩,他都心甘情願惹上吧?
“你先下去。”阿朔揮揮手。
“是,那麼吳姑娘……臣妾為她安排居處?”
“不必,她與我同帳。”阿朔直覺出口,惹得她的臉瞬地變色。
她漂亮的柳眉緊鎖,望住我的眼神里有我解讀不來的晦澀。
我怎不明白這話對她的打擊有多大,但就算我想當好人,也避免不了打擊,從決定留下那刻起,我的存在就已經是她和李鳳書的傷害。
“是。”她低低眉頭,退開。
我回頭望常瑄,他輕搖頭。他也看出穆可楠的聰明?
看著鬱郁不歡的阿朔,我走到他身邊。
我是自私的。這句話,我說過千萬遍,因此這個時候,我管不到穆可楠的打擊,只能照顧阿朔的憂鬱。
“你總是這麼愛生氣,會快老的。知不知道,我是外貌協會的會員?”我勾住他的衣袖,難得撒嬌。
他扯扯唇,勉強露出笑臉。“什麼叫做外貌協會?”
“就是啊,我看男人,第一眼看的是外表。帥的,結交;不帥的,踢到牆角。如果你變老變醜了,早晚會被我Fire掉,反正我還有很多備胎。”我誇張地做了個砍頭的動作,惹出他真心笑意。
“備胎?”
“就是替換人選。你不好了,再換一個,一樣不好,再換再換,我的備胎有滿滿一倉庫。”
“皇兄是因為長得一副好樣貌,才得你青睞?”阿朔沒生氣,知道我在同他說笑。
“可不是嘛,老天太不公平,當皇帝已經很了不起,還讓他生出的兒子個個俊美逸群,讓我選來選去,不知道該怎麼挑才行。”
“還挑?你早就是我的了。”他推了推我的額頭,把我收入懷裡。
“是是是,我是你的,你是我的。我會努力為你保持我的青春美麗,你也要努力,別讓國事把自己操得提前衰老,這是為了彼此的視覺褔利著想,懂了沒?”
“老是胡言亂語。”他捏捏我的臉,以為那是糯米圈。
“可我不怕。”我回捏他的臉,他的肉堅實有彈性,咬起來口感一定很棒。
“不怕什麼?”
“不怕胡言亂語啊!因為你愛聽,只要你愛,我就天天對你胡說八道。”
“好,儘管對我胡言亂語吧,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第二個人敢對我胡言亂語。”
我笑著,沒忘記這個男人超想當皇帝,卻不想要一個把他當成皇帝、戰戰兢兢的女子。
男人,真是難服侍的動物。
我勾住他的脖子,輕笑說道:“阿朔,你不必擔心太子妃說的事情。到時候,皇上想要一個吳姑娘,你就給他一具吳姑娘的棺木,上報:吳姑娘忠肝義膽,身先士卒,死於戰亂。反正不當吳姑娘,我還可以當方姑娘、林姑娘、嶽姑娘,我對姓氏不太挑。”
他深深望我,笑答:“我真想剖開你的腦袋,翻翻裡面到底有多少亂七八糟的東西。”
我指指自己的頭說:“千萬別殺雞取卵,點子在裡頭,得靠我的嘴巴說出來,你剖開了,只會翻到一堆紅紅白白的腦漿,翻不出破城計劃。”
“你有破城計劃?”
“想囉!路是人走出來的,辦法也是人想出來的。”
“你要想多久?”
“不知道,先齋戒沐浴個三五天,看看各路神靈幾時肯賞給我一個福至心靈,至於你們這群偉大的將軍,領好你們手下的數萬大兵,等我發功吧!”
“你以為,我真得靠你破城?”他哼一聲,擺明看不起女性同胞。
“是咩,你只能靠我退敵數十里,千萬不能靠我破城,要不然,太子爺的臉面往哪擺?”我酸他。
他一揮袖,大笑。
是啊,這樣的他,才像二十出頭歲的青年;這樣的他,沒了面具才能教人親近……靠上他的胸膛,圍上他的腰際,愛他,多麼理所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