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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藍(1)

    PART1蔣藍

    我的家,是北京西四環那些如灰塵顆粒般分佈的眾多破小屋中的一個,十八平方米大小,推開那扇門,走進去,左拐,就是一個24小時都充滿着漏水聲的破衞生間。但是,只要用拖把使勁敲一下水箱,就會一切安好。只是我和我的同屋都不太喜歡敲它。敲水箱太費力,更何況我總是太累,回到家裏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往牀上一躺,啥也不想。

    但是我今天不爽。

    我撿起地上不知幹了多少天的拖把狠狠地敲了一下水箱,它停頓了一會,又繼續叫起來。我從鞋櫃裏拿出一個斷了跟的涼鞋,對着它啪啪地不停敲。我靠,它終於停了——在我把整個涼鞋鞋幫都敲散架了之後。我又撿起地上的幹抹布,飛快的在牆上那面搖搖晃晃的鏡子上擦了擦,鏡子露出一小塊明亮的地方,我從裏面正好看到自己的左臉頰。

    多好看的臉蛋,多粉嫩的皮膚。這樣的臉蛋皮膚要是還當不了明星,不是老天爺有眼無珠是什麼?

    好像着了什麼魔,我伸出一個手掌,迅速颳了自己一下。就像一個小鞭炮在我耳邊炸開了,我立刻耳鳴了。這種感覺真他媽好極了。我伸出兩個巴掌,對着自己的臉左右開弓地扇起來,每扇一下就鏗鏘有力地罵自己一聲:“傻逼!”

    傻逼!傻逼!傻逼傻逼傻逼傻逼傻逼傻逼!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扇了多久,罵了多久。耳光的響聲依然像鞭炮,我放了一個過年才會放的長鞭,直到兩眼冒金星,耳鳴聲響亮得彷彿汽笛聲才收了手。

    我仍舊站在剛才的地方,我的左臉頰在鏡子的照射下,就像注了水的豬肉一樣,散發着薄薄的一層油光,好像一捅就會破,流出一大灘油。我嘗試笑了一聲,嘴角火辣辣,但我極愛這種滋味,像剛喝完一大鍋熱氣騰騰的麻辣火鍋底料,爽的要死。所以我咧着嘴大笑起來,生活太他媽的好笑了,讓我他媽的笑死了算了。我一邊這麼英勇地想着,一邊從衞生間裏三步向前兩步退後地走出來,跌跌撞撞地爬上屬於我的那張小牀,摸出我包裏的最後一罐啤酒,想安慰一下因為罵自己而罵得就要發炎的喉嚨。

    我珍惜地把拉環拉開,一口氣灌進了半罐。

    就在這時候,響起了敲門的聲音。

    我端着那罐青鳥,光着腳跳下牀,一把拉開門。門口站着的人是阿布,他把我手裏的啤酒一奪,盯着我的臉問:“被誰揍成橡皮泥了?”

    他把頭髮剪短了,整個腦殼每隔十公分就有一塊被剃得光光亮,像一條條跑道。我指着他的怪樣,説不出話,只是又忍不住大笑,一笑臉上就像撒了一把花椒,淚水都掉了下來。

    “誰把你腦子打壞了?”他還在問。

    我看他腦子才是壞的,他也不想想,除了老孃自己,誰敢動我?我懶得跟他羅嗦,手直接摸到他頭上去,想感受一下質感如何。他打我的手,我趁機把酒搶回來,一乾而盡,然後啞着嗓子問他:“錢帶來沒有?”

    “你還是回去吧。”他勸我説,“你窩在這鬼地方,真打算有出路?”

    “不借拉倒,少教訓我。”我用空酒罐去砸他,他躲開了,砸中他腦後的門。門上方立刻嘩啦啦掉下來一大片早已經浮起的牆紙。我盤腿坐到牀上,冷冷地對他説:“沒帶錢來你就走吧。”

    説完,我就直挺挺的倒在牀上。我從枕頭低下摸出我的煙盒,掏出一根煙點上,沒抽幾口,覺得沒味道,又面朝牆,將那支煙狠狠地在牆上按出了一個黑點。

    阿布卻沒走,他在牀邊坐了下來。我不由自主轉過身去看着他,他伸出一根手指在我臉上劃了一下,輕聲説:“不要太倔強,會吃苦頭的。”

    我抓住了他那根在我臉上動過的手指,忽然很希望他會吻我。我們認識那麼久,他從來都沒有吻過我。但這個念頭只是在我的心裏一閃而過,像那個被我按在牆上的煙頭,剎那火光,最後只變作一個現實的黑點。

    有些人之間永遠都不會發生愛情,我和他就是這樣的。

    “阿布。”我卻忽然有心情逆天而行,把頭仰起來,閉上眼睛對他説:“你娶我吧?”

    “扯你媽的淡!”他伸出手,在我的枕頭低下粗魯的亂摸一氣,好不容易摸出一根煙點上。

    我咯咯地笑了,問他:“嚇到了?”

    他還是不説話。

    “你還真打算為姓莫那妞守一輩子空房?”

    我知道我的話觸犯了他,他像個被點着尾巴的牛一樣從牀邊“騰”的站起來,用那種噴火的眼神看着我,從口袋裏掏出二百塊錢扔到我面前,拉開門,出去了。

    完成這一系列行雲流水的動作,他只花了一秒種。

    這個孬種,這麼長的時間過去了,只要提到那個姓莫的,他就沒法平靜。

    得,滾吧!

    我捏着他留下的那兩張紙幣,坐在牀邊,開始摺紙。我把其中一張折成了一顆心的形狀,另一顆折成一隻丹頂鶴。喝了酒又得了錢的我,無論如何心情還是好的。我捏着兩件藝術品,開心的浮想聯翩:是先付房租?還是大吃一頓?還是去買件起碼能穿得出門的衣服?説來好笑,這兩百塊錢在現在的我看來無疑是筆鉅款,如果被姓莫和姓米的那些丫頭們知道,我真擔心她們的大牙還能不能保得住?

    我忍不住尖着嗓子搖着頭鬼叫般唱歌:“還有一隻丹頂鶴~輕輕地~輕輕地~飛過。”我正唱着,門開了,我還以為是阿布折了回來,卻沒想到現身的是好幾日不見的我的同屋孟夢小姐。她頭上戴着一個傻兮兮的格子布帽,身後拖着一個大蛇皮袋,穿得跟拾荒的沒區別。她看了我一眼,把蛇皮袋往桌子下面一推説道:“房東叫下週末搬家。”

    這個房子本來是孟夢一個人租的,我來了,她救了我,我也救了她。因為那時候她的錢已經不夠付房租了,而我剛來北京那一陣,住的地方換了一個又一個還不如意,遇上的不是變態老男人就是搞搖滾的情侶,要麼就是騙子、癟三,好不容易在搜房廣告上看到角落裏的她。我摸到她家一看,就對這裏愛上了。又小又幹淨又便宜,正和我意。至於孟夢為什麼同意和我合租我卻沒問過她,聽説在我之前她拒絕了三個女學生,偏偏看中了我。這讓人緣一直不怎麼地的我有些小成就感。就這樣,兩個本該怎麼也走不到一起的人,居然在一起住了半年多!

    其實,我挺同情孟夢的。她喜歡畫畫,考中央美院三年都沒考上,今年在準備第四年。她説話很少,跟活死人沒區別。我和孟夢雖然人生觀不同,同屋異夢,但我們都懂得尊重彼此,學得會視對方為空氣,有什麼不好呢?

    但現在,她忽然説要我搬家,雖説我欠了她一個月房租,但也不至於這般絕情吧。

    我懶得理她,把錢踹進兜裏,摸了摸自己腫得怪有性格的臉。再摸了摸一整天沒吃飯的肚子,準備還是先出去吃點東西。我沒有化妝,醜成這樣還化什麼妝,再説偌大的北京也沒人認得我。我搖着兩天沒洗的花裙子在鏡子前轉來轉去時,孟夢又進了衞生間,透過房裏那面窄窄的鏡子,我看到她正在把整袋去污粉倒進浴缸裏,像在浴缸裏做炒河粉。

    “我再説一次,房東説,房子要收回,下週五前我們要搬家。”我正準備出門的時候,孟夢像一個女鬼一樣在我的身後發出幽幽的聲音。

    我不可思議地看着她,揚着聲音問:“你要我搬走?”

    “不是我,是房東。”她像説繞口令一樣的對我説,“我不是房東。”

    “屁!”我狠狠地把搓着自己的手指,一邊搓一邊罵:“你腦子不清楚是吧?要老孃搬老孃就搬?把老孃當難民了?!”其實我知道不是孟夢,我只是想拿她出出氣。真不知道今天我究竟犯了哪路神仙,不停的倒黴,接二連三,我繼續罵罵咧咧,順手把剛才用剩下的化妝棉扔進了旁邊的浴缸裏。

    “你是不是有病?”孟夢把還戴着手套的手伸進浴缸撿起那些沾着泡沫的化妝棉,她把它們狠狠捏在手裏像跟我示威一樣。我本來預備向她道歉,可“對不起”的“對”字還沒出口,她就直接把那些髒兮兮的化妝棉扔到了我剛剛洗乾淨的臉上。

    我靠!我伸出自己的手,狠狠甩了她一巴掌,大罵了她一句:“你想死!”

    “我忍你很久了。”孟夢説。

    “算你命不好,你他媽繼續給我忍着!”我一邊罵一邊快步走出了衞生間,一直走出去,用力關上了小屋的大門。我一直走到街口才鬆了一口氣。與其説走,不如説跑,我離開時,孟夢正轉身去提她身後那滿滿一桶污水,我怕孟夢追出來把那桶水都灑在我身上,我可不想跟她在大街上打架。況且,我身上穿的正是我最後的一件能穿出門的衣服。

    這是我第二次打孟夢。第一次,是我到這裏來的第二天,我們因為一塊涼拌番茄吵架,把我們倆所有的碗都摔了。就因為我搡了她一把,我們在小牀上互相撕扯打架,打到都累了才罷手。她的手被我抓破了,我的胳膊被她咬出了血印。最後我們一起哭了,她哭的時間比我長一些,由此可見,她性格也比我倔一些。

    孟夢這個小妞跟我在老家遇到的女人都很不一樣,或者説,在北京漂着的這幫女人們,每個人都很強悍,風吹雨打都不怕,不是輕易能被撂倒的,跟我老家那幫讀書白痴似的小妮子根本不一樣。

    我也漸漸地被鍛鍊成這樣一個悍婦。要是再拼哭,她未必是我的對手。

    我繼續往前走了幾步,一拐彎,忽然發現阿布竟然沒走,叼着煙低着頭站在燈箱旁邊。好像早就猜到我會出門一般。

    我乾脆沒理他,徑直從他身邊走過。

    他一把拉住我説:“我有個朋友開了個酒吧,你要是願意,就去試試?”

    “去幹嘛?”我問他。

    “你高中都沒畢業,還能幹嘛?”他反問我。

    “好吧。”我説,“給多少錢?”

    “看你幹得如何。”阿布打量着我説,“不過就你這騷樣,萬兒八千的應該沒問題。”

    “好吧。”我説,“等我臉好了就去上班。”

    “喂,你的臉到底怎麼回事?”

    “被人扁了。”

    “誰扁的?”

    “傻逼。”

    他想了半天后答我説:“那傻逼還挺牛逼的。”

    雖然我不是一個大腦很複雜的人,但有時候我也會思考一下下生命的真諦。

    在我十五歲之前我一直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該何去何從,前途就像一片荒地,寸草不生。我們班有很多巨有理想的人,特別是很多外表花裏胡哨內心花花腸子的女生,和她們一比,我簡直就像是少年兒童般清純可愛。可是我美麗的外表欺騙了大家,很多人都説:“蔣藍這丫頭有心計!”

    天地良心,我要有心計,我媽還會那麼擔心我嗎?我媽對我的擔心真是難以用言語來形容,她除了炒股之外的另外一大愛好就是算命。從我十四歲起,她就不斷念叨,説我十五歲會遇到貴人。

    “見他媽的鬼的貴人!”我爸這樣罵她。我們家人都愛説髒話,我爸和我媽都是小職員,小日子過得不好也不差,這跟我大伯家截然不同。我大伯的產業做得很大。我們家還住六十平米的筒子樓時,她家已經蓋別墅了。

    第一次去她家做客時,我的腳被我媽用鞋跟狠狠地踩了一下。她對我低聲喊:“進門是要脱鞋的!”

    我的堂姐蔣姣穿着一雙水晶拖鞋站在門口,她微笑着,伸手把我拖進屋子。

    她説:“沒事,進來吧。”

    我怔怔地看着她的臉,發現那上面有一種讓我羨慕的容光。

    那時我還沒想到,傳説中的貴人就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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