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了,醒了,謝天謝地,終於醒了,老天保佑,趕快向祖先上香,感謝先人的庇佑,咱們的寶貝女兒睜開眼,恢復神智…… 」驚呼聲、急奔聲、吸鼻的喜泣聲、關懷的低問聲,有親人的,有親近好友的,也有陌生人的聲音,歡喜中夾雜著感恩聲浪,向老天及不知名神只,和穿著白袍走動的人影。
她在哪裡?
猶如從沉睡中醒來,羽睫輕顫的莫苔色彷佛作了一個荒誕的怪夢,內容已全無記憶,只覺得十分疲累,似走了千萬里路。
她緩而無力地掀開微帶迷濛的雙眸。這不是她的房間,單調而貧乏的白色少了她最愛的繽紛色彩,窗前的九重葛和小雛菊不見了,只剩下透光的藍天。到底發生了什麼事?為何她雙臂重得舉不高,全身軟趴趴使不上勁,好像一團泡了水的麵糰,整個癱平,無法自主。
媽為什麼在哭?還有大姊不是出差了,怎麼這麼快就回來?頻頻拭淚的三姊居然在笑,而一向少有表情的二姊竟雙手合掌,對著天空一再道謝。
太……太詭異了,他們究竟在幹什麼?她不過去做了一趟生態之旅而已,大家的神情實在怪得……令人不安。
咦,等等,她下山了嗎?
猶記得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出嶺,一路上嘻嘻哈哈的爭著拍照留念,擁有原住民血統的小梅不知喳喳呼呼地說了什麼,相當緊張,還一臉惶恐地拉著她,不讓她走向———怪了,記憶中斷,想不起來了。
「四姊,你去了哪裡,我們都快擔心死了!」眨了眨眼,莫苔色眼神迷惑地看著明顯哭紅眼的弟弟喜青,張口欲言,卻意外發現出口的嗓音竟沙啞得如同磨石一般。此時,一根吸管放在她嘴邊,似乎不需要思考,她便自然地吸了幾口,並抬起眼,無聲詢問輕撫她髮絲的大姊。
「你失蹤了整整三個月,音訊全無,我們找不到你,也查不出你的去處,你整個人平空消失在地球表面。」「嘎?」莫苔色驚訝地睜大眼,震驚不已。
三、三個月?
「饒是世界上最厲害的追蹤者也追查不到你的下落,已經退出國際刑警組織的秦狼動用他手邊所有資源,甚至欠下不少人情,仍然一無所獲,你就像人間蒸發一般。」叫人即使心急如焚也一籌莫展。
人間蒸發?
一副呆樣的莫苔色再一次看看她關懷備至的家人,再瞧瞧姊姊們身邊的男人,空白的腦子仍是一片霧茫茫,聽不懂傳進腦子裡的聲音。
她明明哪兒也沒去呀!除了她喜愛的戶外活動外,她可是家中最乖的小女兒,聽話又戀家,絕不隨便往外跑,家是最溫暖的堡壘,她所眷戀的地方。
「小妹,你到底去了哪裡,讓我們焦急得發都快白了,幸好最後終於在一處荒地上發現你。」「大姊……」她無法回答,只能用更無助的眼神回視,說不出所以然。
「沒關係、別緊張,人回來就好,我們也安心了。」莫綠櫻拍拍她的臉,慌亂難安的心情總算可以平復。
「二姊……」莫苔色的淚腺突然發達,眼光中噙著淚光。
「好了,好了,別再追問,讓小妹好好休息吧,她看起來很累。」真叫人不捨。
「三姊……」是呀,她很累,可是,為什麼會這麼累呢?
真的想不起自己做過什麼的莫苔色面露迷茫,努力想著為何身處純白色的空間,記憶中殘留的最後一抹影像,眼中看到的是一抹天邊的殘紅,以及搖晃不已的雲彩,樹木突地變大,在面前不斷抽高、抽高、抽高……記憶在此中斷,陷入斷層。那時深而不著邊際的合黑籠罩了所有知覺,她……呃,好像在墜落。唔,是在墜落嗎?似乎少了落地時的撞擊感,全黑的視線裡隱約有道白光浮現。
她走過去……不,正確說法是飄吧,一股詭異的力量將她的身體拉進光裡,強烈的暈眩感倏地襲來,她尖叫一聲便失去意識。
「你這迷糊鬼老讓人操心,以後不許再貪玩了,我上了年紀,禁不起驚嚇。」甘春柳拭去淚水,微笑告誡。
「媽,對不起。」雖不知自身發生何事,但是瞧著母親臉上新生的幾道皺紋,不忍心的莫家麼女十分自責。
「對嘛!四姊,不要再亂跑了,這一陣子大家都不笑了,以為你回老家幫姥姥賣饅頭了……」已遭逢不測,屍骨難全。
「小鬼,你在胡說什麼,欠揍是不是?!」狗嘴吐不出象牙!
一顆爆栗火爆的落下,一百四十七公分高的身形立即慘痛地跳高。
「啊!會痛耶!大姊你想謀殺莫家的獨苗,好一人獨佔莫家的家產對不對。」好陰險的女人,仗著年長几歲就欺壓手無縛雞之力的幼弟。
陰側側地冷笑隨即揚起。「你要是覺得我獨攬大權、霸佔了家業,我不介意偃苗助長,全部交到你手中發揚光大,如何?」「你、你不要嚇我……」天呀!他還是個孩子,禁不起魔女的摧殘。
莫喜青的臉倏地刷白,正在抽長的青春期身軀萎縮成一小肉團,抖抖顫顫地遠離自家大姊的勢力暴風圈,以免他的源氏計劃尚未完成便身先士卒,慘遭沒人性的惡魔榨乾全身精力。
還是小花可愛,天真無邪又純潔,沒有半點受汙染的邪惡,他要好好保護她,讓她一直蠢下去……是單純地不受環境影響,永保一顆純淨的心,以及傻呼呼的笑臉。
「別怕呵!小弟,明天起大姊會好好訓練你,讓你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沒有時間去誘拐鄰居的小孩。」呵呵,他的好日子不多了,別怪她心狠手辣。
「不……」莫喜青悲慘地抱著頭哀號,一再以受驚的可憐神情求饒,又下跪又說盡好話地請求大姊高抬貴手,甚至抱著她的大腿當俗仔,嗚嗚咽咽地假哭。這一滑稽的畫面逗笑不少莫家人,包括不知身受何傷,卻連笑也會胸悶,心口微微絞痛的莫苔色。她異常困難地舉起重如千斤的手,抹去眼角的笑花,很感謝老天賜她和樂的一家人。
但是莫名的,一陣哀傷卻無預警的湧上心頭,一道令人感到悲傷的影子一閃而過,她看不清他的長相,可是很清楚那個不快樂的男孩正用幼獸般的眼神盯著她,發出痛苦的低吼。
家人的笑聲又傳入耳中,慌亂的心頓時平靜了許多,她索性暫時拋去滿肚子疑問,享受她最熟悉的天倫之樂。
只是不解和困惑始終跟著她,從睜開眼的那一天起,她之後又在醫院住了半個多月,做了各項身體檢查,企圖找出她全身毫無傷口,卻虛軟得沒力自行上下床的原因。
不過,那只是短暫的現象,雖然找不出病因,但在家人關懷的照顧下,每天必有人在床邊陪伴她,無力的情形逐漸改善,她又恢復成以前活潑好動的模樣,一刻也不想再待在病床上,像白老鼠似的讓人研究。可是和莫家人交情甚深的院長高萬里,以及視莫家女兒為妹的高穆仁則不同意,為確保萬一,一再以精密儀器替她進行全身檢查,於是乎,莫苔色只能又無奈且無聊地多待一個禮拜,每天無所事事的看小說、看電視打發時間,有時到兒童病房樓層陪小朋友玩,佯裝巫婆要吃掉他們。
因為失蹤了三個月,又住院將近一個月,因此她大三的課業不得不停擺,莫家二姊替她辦了休學,明年再行復學。
「咦?好像有什麼飄過去……」不會是鬼吧?
醫院中是靈異事件最多的地方,要是沒一、兩個靈界朋友就不好玩了。
向來大膽、充滿好奇心的莫苔色忘了自己要回病房一事,套在小白兔拖鞋裡的白皙小腳轉了個角度,悄悄地踮起足尖,尾隨其後。
雖然不確定是不是那個「東西」,但是讓她碰上了,不去瞧上一瞧,肯定一整晚睡不著覺。她下意識地要握著脖子上從小戴到大,親生父母唯一遺留給她的翠綠小玉佛,卻倏地抓空,她微微失神,乍然想起自己在醫院一清醒後,保佑她平安長大的佛墜子便已然不見。
壞掉了。腦海中閃過這麼一個驚人訊息。
「咦?那麼重要的物品,我怎麼會……哇!好冷,有風灌入……」是頂樓?
縮了一下身子,有點冷的莫苔色停下腳步,心想著要不要再往前走。所謂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鬼神之說多少有它存在的意義,要是不小心被「好兄弟」蒙了眼,由十七樓掉下的速度肯定不用回顧一生,直接找閻羅王報到。
至於奇蹟?
哼!不過是騙騙小孩子的話罷了,憑她一個A大學生,既無異能,又無奇才,哪能蒙天垂愛,若能一生平順,無風無浪的賴著姊姊們就該偷笑,絕對不敢冀望老天送她大富大貴、功名利祿。
只是怪了,明明都已入夏,怎麼還寒風一陣一陣,一個太陽在眼前分裂成兩個,兩個又變成四個……啊!不對,她中暑了。莫苔色連忙頭一低,雙臂環膝曲著身坐在出入頂樓口的階梯,等著那陣莫名而起的暈眩過去。
「真是奇怪,健康寶寶的我幾時這麼不濟,稍一激烈運動就不行了?」她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語,抱著頭想不透。像個過動兒的她一向停不下來,一整天動個不停,一下子參加社團活動,一下子單車環島,八天七夜的花東縱走更是小事一樁,還曾在暑假隨探險隊遠赴亞馬孫河,越谷溯溪連吭都不曾吭一聲。
只是自從睡了個迷糊覺醒來後,似乎就渾身不對勁了,即使無傷無病,檢查不出一絲問題,可是體力上的衰退卻是不爭的事實,難怪家人不放心,一再要她留院觀察。
就在她感慨自己如小弟取笑的老太婆身體時,一道黑色陰影突然掠過眼角,她抬眸一瞟,迎風而立的順長身影引起她尖聲一叫―「你……你……千萬不要想不開,人生是美好的,充滿綺麗和五彩繽紛的色彩,一時失意不算什麼,人總要經歷坎坷顛簸,才能換來甜美的果實……啊!你不要動,拜託,摔下去會死人的!」嚇!那張臉,那張臉,那張臉……頓時冷抽了口氣的莫苔色打了個冷顫,整個人十分卡通化的倒退三步,後背貼緊水塔邊的高牆,瞳孔放大,手腳發冷,微泛驚色。
那是一個人。
一個起碼身高一百八十公分的男人。
他一身黑,從脖子以下到一雙黑得發亮的意大利手工小牛皮鞋,在太陽的照射下猶如一道暗影,無聲地潛伏著。
他發很長,是銀光白的顏色,屋頂的風拍打著那張冷硬酷臉,緩緩推高遮住半張臉的墨鏡下,竟是一雙毫無溫度、冰銀色帶了點灰藍的眸子。
這男人有著貴族般的傲慢和冷僻,五官輪廓極其深邃,膚色白誓,眉濃,眼型稍長,鼻樑很高,上薄下厚的唇給人一種魅惑的性感。不論是誰,都無法否認他是個相當好看的男人,雖無模特兒的俊美和纖瘦體型,亦非肌肉過度發達壯碩的猛男,卻有修長優雅的體格,以及隱隱透出的力道和高高在上的氣勢。
如果撒旦有形體,那麼他便是撒旦在人間的模樣,冷得高貴,冷得輕慢,冷得目空一切,以唯我獨尊的姿態睥睨眾生。
「呃……先生,好死不如賴活著,有什麼不如意大可說出來,我……我是個很好的聽眾,也許我是最沒用的那一個,不過我有三個姊姊,她們一定能幫你排憂解難……」莫苔色還沒說完,又是一聲抽氣,顯然驚嚇不小,臉都白了,差點以為自己是壁虎,四肢攀牆往上爬。
他……他剛剛是飄……飄過來的吧,速度也未免太快了,她才眨了一下眼而已。
吞了吞口水,她笑得一臉懼色,不太敢迎向近在眼前的男人,心裡狂唸佛號和所有記得起的經文,東拼西湊的想驅散惡靈。即使心裡有些畏懼,生怕遇到飄來飄去的好朋友,在掙扎了半晌後,她仍鼓起勇氣問:「你……你是人吧?」銀灰色眸心明顯眯了一下,微閃過一絲叫人忍不住退卻三步的寒意。
可惜莫苔色已經退無可退,後背幾乎黏著牆,她只得勉強擠出尚可稱為親和的微笑,想用甜美的笑容化解近在眼前的冰霜。
只是,她有種弄巧成拙的感覺,因為那看似異空間生物的男人似乎更冷了,抿著直線的唇彷佛要將她凍成冰柱。
「我有腳。」咦?!真好聽的聲音,宛如窖藏好酒般的醇厚。「呃,呵……呵……對啦!你有腳,還有影子……」就是陰氣森森而已。
這句話她不敢說出口,免得被殺,青春年華的她還沒活夠本,怎能因一時失言而香消玉損。
「你是莫家的小女兒?」「是呀,你認識我?」她忽地神色緊張,想起自己不該多言。雖然莫家不是什麼大財團,或是排行前百名的世界由邑象,但起碼也算小有資產,真要拿出一、兩千萬贖金也不算太難。
「我不會綁架你。」一身黑衣的男人臉色略顯陰沉,冷冽地盯視著她。
「呃……」好神喔!連她在想什麼都知道。莫苔色佩服他可怕的觀察力,卻不知自個有張藏不住心事的臉,不經意地洩露心中所思所想。
「你還沒資格讓我綁架。」一聽,她頓時僵笑。「也……也對啦!你看起來比我還體面,全身上下都是專人打造的名牌,這套羊毛西裝很貴吧?我一年的零用錢也買不起你一隻袖子。」只想表現親切的莫苔色作勢要撫向他西裝褶領,誰知手都還沒碰到就被粗魯的抓住。
不過,這也是她自找的,誰叫她好奇心特別旺盛,禁不起一絲絲引誘,人家連根紅蘿蔔都不用掛上,她就像頭貪吃的驢子,乖乖地跟在後頭。「……純手工,八十九萬臺幣。」他怔怔的看著那隻小白手,有些感覺倏地回籠,好像曾被這隻手擁抱過,那是……背叛的開始。
「哇!八……八十九……」天呀!他出門不怕被搶嗎?還有,她這才發現,「你……你會說中……中文?,」騙人!他明明是洋味十足的洋人,竟說得一口流利中文。
收回有些飄遠的心神,男人銀眸一凜。「你果然不聰明。」「我的媽呀!字正腔圓……」太糗了!她居然像個笨蛋,一直沒發現兩人的交談是她所熟悉的母語。
頓時,滿臉通紅的莫苔色羞得不敢抬頭見人,兩手覆面暗暗呻吟。原來住院住久了人會變呆,瞧她說了什麼傻話,簡直蠢到極點!
「這位先生,你要相信我一點都不笨,平常的我很靈巧,大概是醫院待久了,才會神智不清。」她亡羊補牢的想挽回一些顏面。
「洛奇亞。沙頓。」抿唇冷言。
「嘎?」「我的名字。」「喔!是沙頓先生。」水眸眨了眨。後知後覺地領悟傳入大腦的訊息。
「我允許你稱呼我洛奇,或是德寧南伯爵。」傲慢地下巴一抬,彷佛賦予她無上光榮。只是他以為的尊貴頭銜並未在眼前這個東方小姑娘身上產生任何效應,她的反應很平常,卻也出乎他意料之外,迅速揚起的如花笑臉竟再次撼動他冰冷的心。
「你好,洛奇,我是莫苔色,苔是青苔的苔,意思是欣欣向榮的青綠色,不管把我種在哪裡都能活得自在,讓人感覺心情愉快。」「……」水邊野蕨。
「很高興認識你,雖然你這人看起來冷冰冰,不過相逢就是有緣,若是你想體會臺灣鄉土民情,我可以幫你介紹各地特色。」臺灣好、臺灣妙,土生土長的故鄉最美麗,她一輩子的家鄉。
胸無大志的莫苔色沒有開疆闢地的野心,長年在幾個姊姊的照顧下,養成不管事的個性,她知道天塌下來會有人扛,輪不到她出頭,所以從不憂心能不能成大事、做大業,出人頭地當個大人物。其實她的人生幾乎已經定型,唸完大學後她想出國旅行兩年,然後再找份穩定的工作,談兩、三年戀愛、結婚生子,百年之後葬在這塊土地上,來世再當莫家女兒。
多美好的遠景呀!她是這麼規劃著,若無意外的話。
「不、需、要。」洛奇亞拒絕得很快,因為腦海中熟悉的身影和眼前的小女孩重迭,既想親近又想報復的矛盾感讓他很是煩躁。
「人是需要交朋友的,遠來是客,你用不著客氣。」做人要妥協嘛!入境隨俗都不懂。
就算要婉拒她的好意也不必臭著一張臉,用一桶冰水澆熄她的熱情,若非她一向堅強樂觀,有野草般堅韌的性格,不然早傷痕累累,被他凍得如一根冰柱了。
「我不是來交朋友。」尤其是她。
「那你是來玩的吧?臺灣有很多地方都非常好玩……」她說錯了什麼?他看人的樣子像在瞪她,沒辦法再退的莫苔色只得一徑地傻笑。她應該沒欠人錢,一定是看錯了,萍水相逢的陌生人怎麼可能用怨恨指控的眼神看她,好像結怨甚深。「找人。」洛奇亞尋回冷靜,重新揚起毫無感情的聲音,冷漠疏離。
「找人?」不知為何,她背脊竄起一陣冷意。
「是,找人。」銀眸銳利無比,鎖住企圖脫逃的小老鼠。
莫苔色真的不太敢問,可是他懾人的眼神逼得她不得不問。「呃……你找……找誰?」「你。」果然。
頭皮發麻的莫苔色笑得很牽強,十分後悔不假思索的衝動之舉,四肢僵硬地看著恍若死神的男人緩緩舉高他的右臂,慢慢往她跳動急促的頸動脈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