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奎爾的堅持下,瑞奇出院回家靜養,至於法籤、機票的事情,由奎爾全權負責,深深沒有置喙餘地。
深深的家位於郊區,一幢兩層樓的小房子外有大大的院子包圍,院子裡種滿樹蘭、山茶花、桑樹……多半是喬本科植物。
深深的母親就埋在樹蘭下面,大理石碑上有她的照片,照片裡的女人,微笑中帶著一抹憂鬱。
「記不記得,我為什麼叫-深深?」瑞奇問。
「記得,你說我是個好女孩,等我長大,會有一個好男人,深深地、深深愛我。」
深深手扶著叔叔肩膀。想當年,她坐在他的肩膀上,一邊吃棉花糖,一邊快樂歌唱。現在,叔叔老了,再無力負擔。
「-母親也是好女人,她值得我深深的、深深地愛她。」
「我懂,她在你的愛情裡,證明了自己的價值。」
意思是,他的母親不是好女人,不值得男人深深地、深深地喜愛?奎爾憤世嫉俗。
背過身,他不去看墓碑上的女人。她的抱歉,他沒有接受打算。
「叔叔,愛情是什麼?」深深問。
「愛情是最刻骨銘心的東西,它來無影去無蹤,看似不存在,卻輕易控制人們的心。愛情有快樂、有痛苦,相守幸福,分手悲慟。」
瑞奇看著婉芬的照片,他的幸福終止於她離去,他的悲慟在她消失時開啟,他在人間活著,心在地獄。
「你為什麼那麼愛媽媽?她不比其它女人漂亮,不比別人有氣質。」深深不懂。
「愛情中,再不完美的人,都會破粉飾得嬌豔動人,這是愛情的魔力,能抵擋的沒幾人。」
「你怎麼知道媽媽是你的正確選擇?是誰告訴你,你的選擇不會後悔?」
「這種事不用人來告訴,自然會知道。
當你十分鐘見不著他,覺得如隔三秋,那麼,你是愛他的。
當你願意用長長的生命,換取短短的相聚,那麼,你是愛他的。
當世界上的人都告訴你,這段感情不可能,你卻仍然勇往直前,那麼你絕對愛他。」瑞奇解釋得清晰。
是嗎?這就是愛情?
那麼,明知道他和自己是不能碰出火花的絕緣體,他仍然出現在自己每個夢境;明知道,他不會深深地,深深地愛自己,她仍然期待博得他的歡心,這樣的感覺,算不算愛情?
偷偷望向奎爾,他背過身不看他們,是不是又生氣了?
深深放開叔叔,走到奎爾身邊,拉拉他的衣袖,刻意笑得甜蜜。「你很無聊嗎?要不要同叔叔談談?你們很久沒說話了。」
「我們很久沒說話,是不是該感謝-那偉大的母親?」一句話,他克得她死死的。
嘆氣,她低語:
「我母親在我五歲那年被趕出家門,醫生說她再也沒辦法生育,奶奶和爸爸急著要一個男孩子傳宗接代,便逼媽媽簽字離婚,重新再娶。
當了許多年的家庭主婦,沒有工作能力的媽媽碰到許多困難,幸而遇見叔叔,那些過程你或許有耳聞,我想在那段日子裡,你母親、叔叔和我母親,都過得艱辛!」
「艱不艱辛不重要,重要的是,-母親是贏家,我母親輸了。」他痛恨落敗感。
「愛情不是戰爭,那是契合的兩人排除萬難,爭取在一起的過程。叔叔很多事情的確處理得不好,但他終是你的父親,他馬上要回法國去了,你們不能一直這樣大眼瞪小眼,你不同他說話,他對你生氣,以後要怎麼相處?」
「-是真心還是假意?」他譏誚。
「我不懂你的意思,」深深困惑。
「我們越敵對,-豈不是越能坐收漁翁利。」
「我有什麼利?往後相處是你們的事情,我敬愛叔叔,從小他寵我、哄我,我生病睡不著,是他抱著我在院子裡走來走去,說故事哄我入睡;我傷心,是他摟著我,一點一點解開我的心結。
對於親生父親,我已經沒有印象了,叔叔等於是我第二個父親,他能回家人身邊,快快樂樂過日子,是我最大的希望啊!」
「既然他等於是-的父親,-不希望他留下?」他反問。
「分離之於我,自是傷心,但他留下,面對母親的死亡走不出來,我親眼見他在半年中迅速蒼老,他的病、他的苦,我全知道,但我能幫的有限。如果有更好的選擇,我選擇要他幸福快樂。」
更何況,薛醫生說,她的心臟是一顆不定時炸彈,不確定會在什麼時候爆炸,除了換心,沒有其它方法。可換心必須天時地利,除了有人肯捐贈之外,還需要有足夠的金錢,不管是哪個條件,她都欠缺。
她不知道自己死亡之後,叔叔該怎麼辦?現在,有一群家人願意照顧他,她何樂不為?
「哼!冠冕堂皇。」他譏諷。
掠過他的譏刺,深深誠心誠意說道:「我很抱歉,在你成長時期搶走你的父親,造成你們當中的裂縫,如果可以,我願意盡最大努力,替你們架起溝通橋樑,弭平嫌隙,讓你們回到從前,親密互敬。」
他冷哼。
「我沒辦法改變你對我的看法,但請你改變對叔叔的態度吧!你總希望帶回去的是一個慈愛父親,而不是敵人。放下身段沒有你想象中困難,何況,他是老人、是長輩,受點委屈,沒關係吧!」
他不理她。
深深回頭,看見樹下的孤獨身影,那是一個垂老龍鍾的男人呵!她暗自決定,以前叔叔疼她,現在輪到她來疼愛叔叔。
深吸氣,帶著不怕被拒絕的勇氣,深深把自己的手塞入他的掌心。
奎爾微微詫異,卻驕傲地不表現出動作情緒。
他的不表現,鼓吹了深深的下一波行動,她拉起他的手,半強迫他隨自己走,兩人走到叔叔身前時,她假裝他們之前有一段愉快談話。
「我真應該帶你去看看叔叔的木瓜園,半年多沒施肥整理,木瓜還是一顆一顆長,怎麼吃都吃不完呢!」
深深轉頭看叔叔。「叔叔,你快告訴奎爾哥哥架網室的過程,真的很有趣,對不對?我們都沒有經驗,竹架豎了又倒,倒了再豎,我們一直告訴自己再接再厲,你說,這就是人生,痛苦的時候多,快樂的時候少,如果能讓自己快樂,別輕易放手。」
她抓起叔叔滿是皺紋的手,把奎爾的手交到他手上。
突如其來的碰觸讓兩人倏地一驚,奎爾想把手縮回,瑞奇卻更快一步,把兒子抓住。
「對不起……」
最後,終是老父親先向兒子低頭。
深深笑開,推推奎爾,讓他們兩人更靠近一些,然後,她把空間留給他們,離開庭院,走進屋裡,靠著門扇便撫起胸口,大口大口喘起氣來。
「心平氣和,深深,-要心平氣和,別讓情緒激動,-的心臟負荷不了過度的情緒。」
深吸氣、深吐氣,她想象自己是住在墓穴裡的小龍女,這個時候暈倒,太殺場景。
午後,瑞奇睡著,深深也趴在床側間入睡,奎爾從戶外進來,光燦燦的屋內,一片祥和。
深深睡覺時間比正常人多許多,吃頓飯要休息,洗個碗要休息,散個步,瑞奇叔叔還要逼著她快回房間休息,彷佛睡得不夠多,身體就要產生毛病。
一個被寵壞的女孩子!奎爾搖頭。
那天的深談後,奎爾和父親談開許多事,除開對父親的愛情不諒解,很多事他都能放下了。
一旦放下,兩人不再劍拔弩張,偶爾他們會像尋常父子般,說說家常、聊聊對事情的感想,再加上深深在當中扮演潤滑劑,父子感情進展算是快的了。
不管怎樣,才幾天,奎爾和瑞奇皆滿意彼此間的關係。
偶爾他們並肩在村子裡繞繞,父親向他介紹村裡鄰居,奎爾也從鄰居口中,知道父親這些年來的生活縮影。
瑞奇是當地人景仰的學者教授,他在大學裡面兼課教學生法文和英文,也開墾了幾畝地,種文旦、木瓜、橘子和柳丁。
他常牽深深到村裡散步,要大家往後多照顧深深。他對她夠好了,毫不遜色於對待親生女兒,若不是深深的長相中國而古典,旁人大概會誤以為深深是他的親生女兒吧!
「奎爾,要不要進來坐?」
瑞奇清醒,發現兒子靠在門框邊。
奎爾進屋,站到父親身側,趴在他床鋪旁的深深,絲毫沒有被擾醒的跡象。
「別擔心,深深睡著不容易被吵醒。有事嗎?」
「下星期二的飛機,我們一起回法國。」奎爾說。
往後延遲一星期,他對他們夠優厚了。
「你回去吧!我不會離開深深、離開這裡。」沒有動氣,瑞奇只是堅持自己的決定。
「她要求你帶她一起走?」奎爾看深深一眼,諷笑含在嘴邊。
「我知道你在想什麼,深深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種女生,她習慣在設想所有事情之前先替別人想,這點,她和她的母親很像,她們善良、體貼,也是她們的善良,讓她們始終覺得對你們母子虧欠。」
「虧欠?她們留下你十五年不是?」奎爾嗤之以鼻,
「她們逃跑過,以為我找不到她們,便會死心塌地離開臺灣,沒想到我死守在這裡,用行動表示,不管怎樣我都不回去了,我的未來和她們緊繫在一起,再不能割捨分離。」
都是些陳舊故事,每每想起,瑞奇仍覺心酸。這樣的女子,不愛,太難!
「真感人。」他諷笑。
「別用這種態度說話,錯不在她們,這些年,一存夠旅費,她們就逼我回法國看你們,我回去過幾次,偷偷在角落觀察你,知道你生活得很好,便慢慢放下心,如果你拿走我的護照辦手續,會明白我並沒有說謊。」
「偷偷看幾眼,你就能瞭解我們過得很好?」
「你說對了,我看的只是表面,的確不能以此推論你們過得很好。我不知道你在學校的成績,不知道你是否朝自己的夢想前進,我還需要深深替我找來雜誌,才曉得你不但把家族企業經營得有聲有色,事業版圖更拓展到國際。」
他嘆氣,奎爾不接話語。
瑞奇續道:「正如你看到的,我們生活並不富裕,但我幾乎每年都會回法國待半個月。」
「你想用這行為證明什麼?證明你關心我們?」
「不,證明她們對你們沒有敵意,證明她們盡心想對你們彌補過去。」
「這種彌補有什麼意義?」
瑞奇避開兒子的問題。「每次我從法國回來,深深總繞在我身邊,聽我講法國的一切,聽我說你的模樣、講你的生活,當然有一大部分是我杜撰來的,因為在那兩星期當中,我並沒有走入你的生活圈。
深深是個寂寞的女孩,她的身體弱,再加上我和她母親對她保護過度,因此國小畢業後,她再沒去學校上學,她沒有同學朋友、沒有人分享心事,她最喜歡的事情是聽我談你,雖然沒見過面,她對想象中的奎爾哥哥充滿崇拜,」
他停頓,看看沉默的兒子。
「因為你,深深對法國有著憧憬,她最大的夢想是和我飛一趟法國,認識你。我可以這麼做的,只要我兩年走一次,就能帶深深一起,但深深不願意,她堅持自己不能自私,剝奪我和你相棗的次數。她始終不知道,我只在暗處偷看你。
當然,我也顧慮她的身體,不適合做長途旅行,我買了無數法國書籍、小說送給她,教她說法文,單單這些,深深很滿足。」
「你要我帶她回法國?」
「我想過,在我死了之後,把深深託給你。」
「我為什麼要接受你的託付?」
「只要你肯放下成見,你會發現她是個很棒的妹妹。」
「妹妹?真諷刺的說法!」
他們很少這樣子說話了,自從談和的那天之後,也許是他們從沒碰觸到敏感話題,眼前氣氛愈見凝重。
「奎爾,我說過……」
他截下父親的話。「你說過的話不重要,重要的是下星期二的飛機,就算用綁的,我都會把你綁上飛機。」
「奎爾,你不懂我的意思?」
「我不想懂,也不願意懂,不過,我奉勸你用最短的時間把你的愛情和罪惡埋在臺灣,一件也不準給我帶回去,要是你再敢傷害我母親,我會讓你好看,千萬別以為我只是說說而已。」
他們的音量節節高升,吵醒了睡覺的深深。
「你不可能逼我愛上你母親。」瑞奇口氣僵硬。
「我沒有逼你娶她,是你決定娶她、是你決定讓她生下我,不管這決定是對是錯,你都得貫徹自己的決定。」
「怎麼了?怎麼了?你們在吵架嗎?有話好好說,你們已經溝通得很不錯了。」深深站到兩人當中,看看奎爾,再看看叔叔。
兩個男人都在生氣,深深拿來床頭的書,翻到夾書籤那頁,遞給瑞奇。
「叔叔,你把書看完吧!日期快到了,我得拿去圖書館歸還。」說完轉身,她拉起奎爾的手往外走。
這些天,奎爾被她拉來拉去,拉慣了,竟沒再想過把她的手甩開,由著她帶,由著她拖,帶出房間、帶出客廳、帶到庭院。
她靠他很近,近到誘發起他身上的蠢蠢欲動。那是處子的清香乾淨,她不設防的態度勾引著他的心。
兩人站到桑樹下,一時間無語。
深深抬頭,想起她養在盒裡的小東西,她跑進屋拿了出來,獻寶似地遞到他眼前。
「這是蠶寶寶,中國幾千年前有個聰明的女生名叫嫘祖,她養了無數蠶寶寶,等蠶長大吐絲結繭,再抽絲製衣服,中國絲綢織錦非常有名。
蠶蛾吐絲是為了長大、為繁殖下一代,人們卻在它吐盡最後絲線時,把它放進滾水中煮,所以中國有句古詩,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詩人用春蠶和蠟燭描寫愛情,總要吐盡最後一根絲線、熱蠟成灰,愛情才心甘情願煙滅。
小時候,聽媽媽說這典故,心底覺得沉重,後來養起蠶,我不剝它的絲,由著它結繭成蛹,由著它破繭而出,看它們依氣味找到另一半,產下寶寶,然後彷佛完成了天地間最偉大的事情般,安然死去。
知道嗎?剛產下的蛋是金黃色的,慢慢會變成黑色,你要把它們放在陰涼處保存好,別讓螞蟻把它們搬走吃掉,走過夏季、秋分,歷經寒冬考驗,蠶寶寶會在第一聲春雷響起時破殼而出,新生命開始。」
她說了許多,他面無表情。
深深不確定他有沒有聽進去,至少,他不再生氣。仰頭九十度,他好高,雖然他不看她,但深深執意望住他的眼睛說話。
「別對叔叔生氣,如果春蠶到死絲方盡是蠶的宿命,那麼,固守愛情也是叔叔的宿命啊!你不能強迫扭曲他的天性,但你可以慢慢的用親情感化他,提醒他為你們負責。」
他有沒有聽見她的話?有!他聽進去了,然他驕傲的心不允許他對「敵手」低頭。
「別生氣了好嗎?我煮了木耳蓮子湯,很道地的中國點心,不曉得你有沒有吃過,試試好嗎?我們帶一些上去給叔叔,吃點甜食,人的脾氣會變得緩和、容易溝通。」拉起他的手,深深又把他往屋裡帶。
牽著他的手,一步一步往前走,深深愛死這種感受,彷佛她慢慢地、慢慢地引導他走向自己的生命中。
愛他的感覺越來越濃,即使他不知情。
深深在幻想中的愛情裡甜蜜,淡淡的甜、順順的滑膩,是木耳蓮子的滋味,她要他把自己的專心連同愛情吞進腹中,一併甜上他的心。
瑞奇大學裡的幾個同事特地撥空來看他。
他要奎爾和深深到木瓜園裡摘來幾簍木瓜,讓同事們帶回去,於是,推著手推車的深深和奎爾並肩行,一路上,深深不斷說話,引得他開心。
「叔叔在學校裡很有女學生的緣,許多人修他的課,單純為了欣賞他的儒雅。前年,有個大學新生一看到叔叔便戀上他,寫情書、送禮物,纏得叔叔受不了,她不曉得從哪裡弄來地址,居然找到家裡來。叔叔介紹我母親給她,說我是她的女兒,還說如果你在臺灣,一定會把你介紹給他,所以哦,你要小心,說不定這幾天她會找上門。」
「我對中國女人不戚興趣。」他違心。
離開深深一大步。和她貼近,他有跨出安全範圍的危機。
「我曉得,法國人有法國人的驕傲,你們覺得法國人是優秀的種族,有最高雅的語言、最精緻的廚藝,法國人特別講究生活情調,尤其是貴族,對不?」
「-調查得很清楚。」
「我有一大堆關於法國的書,有一本旅遊書上面介紹巴黎風情,塞納-馬恩省河畔的高聳建築,聖母院、奧塞美術館和學院,每一幢建築都美得讓人讚歎。」
「我以為女生只看得到LV大樓,香榭里舍的名牌店和咖啡廳。」他搭話了,雖然嘲笑的口吻居重。
「那裡的確是重要的觀光景點,每本書上都有寫,不過,跟逛街買東西比起來,我反而比較喜歡蒙馬特的畫家村,聽說那邊有很多廉價的紀念品,還有畫家等著幫人畫畫,小時候我學過畫圖,叔叔說如果我畫得很棒,可以到蒙馬特幫人家畫人像,可惜我天分不高。你去過那裡嗎?」
「那裡是低級區,我們不去的。」
「對啦!那裡住著許多境外移民,看你,法國人的優越感出現了!你去過羅浮宮嗎?聽說那裡很大,要整整一個月才能從頭到尾參觀完,我看過照片,覺得羅浮宮前的金字塔,是很前衛的設計,似乎和羅浮宮典雅的建築格格不入,聽說這和你們某任熱愛埃及的總理有關係,是不是?」
她問,他不答。
「叔叔說,法國是個很有包容力的民族,可以接納不同種族的文化與事務,金字塔是一個、巴黎鐵塔是一個,我本想反駁他,才不是,書上說法國人是高傲的民族。
可是,我知道,他想家,家鄉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親人間的情誼是深刻的,就算臺灣再好,就算這裡有他深愛的女人,這裡終歸不是家園。
所以,我想他會跟你回去,只是他和你一樣有著高傲自尊,你需要給他一個臺階下,好好說服他。」
她說動奎爾了,但他沒作出表示。
深深不在意,言談間,他們走進文旦園。自從母親逝世後,叔叔再無心耕事,便把田地全租給別人去種作,只留下小小的木瓜園。
「農曆八月十五日是中國人的中秋節,這天全家人團聚一起,烤肉放煙火,我們吃月餅、紅柿子,文旦和甘蔗,這些就是文旦樹,」深深托住一個小小的青色果實對他說。
「它還沒長大,長大成熟時約半斤重,文旦的皮很厚,從這邊切開,再從旁邊劃幾刀,用手指剝下來就是一頂文旦帽。」她連比帶說,向奎爾解釋。「叔叔常在中秋夜裡,幫我用文旦皮做帽子,村裡小孩子人人頭上一頂,沁香的文旦味傳入鼻間,很舒服。」
她沒注意到拉開距離是他的刻意,下意識地又向他靠近。
她喜歡他高高的肩膀在她臉頰旁邊,稍稍斜靠,即能靠上他的肩,寬寬的肩、闊闊的胸懷,那是多麼舒適的安全港灣。
要是他不要那麼生氣,要是他肯聽聽她的抱歉,或者他們之間的仇恨不再,或許他們會成為好朋友,相互依賴。
她太天真,以為人與人之間的情感瞬間產生,以為愛能綿延不絕,而恨容易消失在一轉眼間。
「那時,叔叔總是做兩頂文旦帽,我說我只有一個頭,戴不了兩頂,他笑笑不語。後來慢慢長大,我才知道那是為遠方的兒子做的,中秋夜、團圓夜,他也想和兒子團圓。
叔叔向村人學了些小手藝,是臺灣的爸爸會親手替兒子做的小玩具,像筷子槍、竹蜻蜓、陀螺等等,都是給小男生玩的,他做好了,收藏在一個喜餅盒裡,有機會我把它們挖出來給你。」
「不需要,我已經大到不需要玩具。」
「那些不單單是玩具,它還代表了父親對孩子的疼愛,相信我,你會喜歡它們的。」
他不置喙,眼睛卻瞄著樹梢上的果實,想象文旦帽的形狀。
「奎爾哥哥,說說法國的事好嗎?我對法國有著特殊迷戀。」
「-想去法國?」他淡問。
「總有一天吧!法國之於我,如同回教徒之於麥加,只要能力夠了,我一定要去。我會說法語,我甚至可以背起來巴黎的街道圖,我知道哪裡的飯店便宜、知道哪裡的博物館不收門票費。我會去的,總有一天!」她宣示般說。
「-想求我帶-去?」
「我不在你負責的範圍,是不?」她問他,然後回答。「要去的話,我會憑自己的能力。」
「-有什麼能力?-會工作賺錢?」
「我現在二十歲,努力工作賺錢,等我四十歲時,應該能存夠機票旅費,我們來定二十年之約,好不?」
他不理她的約定。
她吐吐舌頭,轉移話題。「你看,前面就是木瓜園,網室有兩根柱子折斷了,叔叔說要找時間修修,不過放心,它不會倒塌的。」
深深率先進入木瓜網室,她的手拉著他的,他們的身體益加靠近,蠢蠢欲動的心、蠢蠢欲動的身體,才說對中國女人不感興趣的奎爾,對中國女人的貼近不能自己。
他反握住她,第一次交握,不單單是她的力量,深深注意到了,微笑掛上,甜甜的、芬芳的笑顏,襲上他心間,嚴肅的表情故人些許柔和,暫且忘記兩人之間的仇怨,在小小的網室中間,他們相處融洽。
「你找那些大大顆的,轉動手腕扭下來,像我這樣。小心呦!別讓木瓜乳汁沾上衣服,沾上了可洗不掉。」
深深回頭向他講解,一面說,一面動手示範。
要他摘木瓜?想都別想,他可是伯爵,怎會動手做這些工作。
深深看他一眼,便了解他的心意,她笑笑說:「我懂,法國伯爵的尊嚴無論如何都是要遵守的。」
說完,深深動手摘木瓜,她的體力不佳,不過來回兩趟,便累得氣喘吁吁,扶著木瓜樹休息。
奎爾看不下去了。這種摘法,要多久才能摘滿一簍?
他大步向前邁去,走到她身後,深深沒注意,採下木瓜轉身往回走時,撞他個滿懷。
軟軟的身體向他撲來,他應該紳士地扶住她的,可那不是他的本能反應。
捧起她的臉,他放任自己率性,封住她的唇,吻住她的心,輕輕吸吮,她的唇甘甜美味,比想象中柔軟溫馨,她的髮香一層層圍繞他的知覺,他抱過無數女人,卻從來沒像此刻這般,愛的感覺瀰漫。
深深醉了,醉在他懷裡,醉在他文火般的細吻裡。
初嘗愛情,她的心迷失在小小的網室裡,手上的木瓜落下,乳汁沾上他的衣服,難洗的印記呵……是她再也洗滌不淨的心。
終於,他放開她,意猶末盡。
「你……」她說不出成句言語。
「還不快點,-要弄到什麼時候?」
說著,他對自己不滿意,至於是不滿意理智退位、「意外」造成;還是不滿意感覺未盡情,卻不得下鬆手,他沒詳細檢討。
一口氣扭下四顆碩大瓜果放進塑料簍裡,遺失記憶,奎爾忘記自己是高高在上的李伊伯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