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中午的時候接到怡然的電話的。
她的聲音和廣播裏聽起來有那麼一點點的不一樣:“紀歡,這個週末你願意來我節目裏做嘉賓嗎?”
“不要!”我本能地拒絕。
怡然説:“紀歡,你不是一直想看看直播室是什麼樣子嗎?”
我的心裏忽上忽下地慌亂起來。其實,這是我盼過和想像過無數次的事情啊,我應該高興地要命才對的,但我沉默了很久,還是對怡然説:“對不起……”
“再想想吧,”怡然説,“我週五再打電話給你。紀歡,我希望你勇敢一些。”
我知道我讓怡然失望了,我真是對不起她,我真是沒出息啊。
怡然是我們這裏最紅的DJ,對於我來説,無數的下午幾乎都是聽着她的節目度過的。
我很喜歡怡然的聲音,她的聲音是屬於下午的,有點懶又有點俏皮,像一滴陽光偶爾落進波瀾不驚的水裏,瞬間便揚起無數的色彩來。這時,窗外常常會飄來淡淡的花香,可能是梔子花,可能是玫瑰,也有可能是茉莉,我總是分不清各種花的香味,但我卻記得它們的模樣,紅的,白的,一朵朵牢牢地開在我的記憶裏。
只能用記憶這個詞,因為從十四歲的某一天起,我就漸漸地看不見這個世界了。
醫院的診斷書很簡單:青光眼。
爸爸媽媽為我花光了所有的積蓄,我依然只能看到一點點隱隱綽綽的光。書是當然不能再念了,我所能做的,就是整天整天地呆在家裏。失明讓我的耳朵變得異常的靈敏,我家住在六樓,可爸爸媽媽下班走到一樓我就可以聽出他們的腳步聲來。他們走路都是那麼的匆匆忙忙,生怕我在家裏會出什麼事。
我知道他們最擔心的就是住我家樓上那個叫黑皮的男孩,我不知道他的真名,只知道大家都叫他黑皮。他媽媽死得早,爸爸根本就管不住他,最大的愛好就是潛入他人家裏偷東西,這裏的樓上樓下差不多都被他偷遍了,我還記得有一次我在家裏好好地坐着,突然就聽到一個男聲説:“你是真的看不見嗎?”
我嚇得差點暈過去:“誰?”
“黑皮。”他説,“你別怕,你家窮得要命,我什麼也不會偷的。”
“你嚇到我了,“我説,“你怎麼進來的?”
“這對本少爺來説實在是太簡單,”他説:“不值一提。”
“奇怪。”我説,“什麼聲音都瞞不過我的耳朵,可是我真的沒有聽到你進來。”
“這就叫本事啊。”他得意地笑着説:“我走了,不過我還會來,我保證你還是聽不到我進來的聲音。”
“別那麼自信。”我説。
“那好吧,下一回看我們誰厲害。”這回他是從門走出去的,我聽到他關門的聲音,輕輕的。
黑皮?我記憶裏的他並不是很黑,文文靜靜的,也不像個小偷啊。
我跟媽媽説了這事後媽媽嚇得什麼似的,再三叮囑我他們不在家我要把門反鎖好,媽媽真是好媽媽,我偎到她的懷裏不説話。媽媽摸着我的長髮説:“小歡,媽媽還會想辦法,我們不會放棄的。”
我搖搖頭不讓她説下去。
我知道媽媽爸爸該想的辦法都已經想盡了。
更何況,爸爸也下崗了,現在在替一個私人老闆乾點體力活,累就不説了,工資還一個月一個月地往下拖,他們以為我什麼也不知道,其實我心裏什麼都清楚。
我所能做的,就是儘量少給他們添亂。我照媽媽的要求天天反鎖門了,但其實我卻希望黑皮又可以無聲無息地出現,因為沒有人説話的日子,真是寂寞啊。
偏偏黑皮很久也不來。
我覺得他也不厲害,看來一把反鎖的鎖就難住了他。
一個人的時候,聽廣播真是一個最好的選擇。
何況,我是那麼的喜歡怡然。
我還記得我第一次鼓足勇氣參與怡然的節目,她在那天的節目裏説:“春天就要來了呀,各位聽友喜歡春天嗎?總之怡然很喜歡,因為春天可以做的事實在是太多了,可以和好友一起去踏青,或者靜靜地坐着計劃一下一整年,來得及去認識一些人和慢慢地忘記一些人,為了這要來的春天,讓我們來聽歌吧。聽一首任賢齊的《春天花會開》,怡然愛春天,也愛你們。”
怡然説完開始放歌:春天花會開,鳥兒自由自在,我還是在等待,你遠遠地走過來……我突然想起我初中時的同桌,那個叫林立的男生,長得特別像任賢齊,眼睛小小的,説起話來總是笑眯眯,我視力下降的那陣子,他總是幫着我記筆記,在上課的時候一次次歪過頭來問我説:“紀歡,你看不看得見?”或者乾脆把本子遞給我説:“紀歡,抄我的!”
多好心的男生,可是現在他一定早就記不得我了,他的身旁一定坐着一個可愛的女生,眼睛大而明亮,笑起來驚天動地。
我離校園,離他們,真的很遠了。
遠到永遠也回不去的那麼遠。
我的心痠痛得厲害,可是我不敢哭,我怕我再哭,會連那一點點的光也看不見了,跌到完完全全的黑暗裏是多麼讓人絕望的一件事啊。
我突然很想找人説説話,可是和往常一模一樣,我的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於是我摸索着撥通了怡然的熱線電話。
怡然的電話很熱,那是我第一次打她的電話,奇怪的是竟然一下子就通了。我對怡然説我要點歌,怡然説好啊,那麼送給誰呢?
“不知道。”我説。
“哦?”怡然説:“這個下午有點寂寞嗎?”
“其實每一個下午都寂寞呢。”我説。
“那就做點什麼吧。”怡然俏皮地説,“讀自己喜歡的書,看喜歡看的電視。找朋友來聊聊天,當然,聽怡然的節目是最好的選擇啦。”
“你可以陪我聊聊天嗎?”我有些無理地説。我平時最討厭的就是打進熱線喋喋不休的聽眾,可是那天我還是忍不住提出這樣的要求。
怡然的脾氣也好極了,她説:“好啊,你想説什麼?”
“我想説我不喜歡春天。”
“為什麼?”怡然顯然對我的話題感了興趣。
“因為春天並不像你説的那樣,來得及去認識一些人和慢慢地忘掉一些人,你太天真了知道嗎?”説完我很不禮貌地掛了電話。
怡然在一陣嘟嘟聲後説:“一定是個寂寞的女孩吧,你的聲音很好聽呢,我還想繼續地聽你説下去,為什麼要掛電話呢,不管怎樣,怡然希望你快樂!”
她並沒有責備我的不禮貌,還送歌給我。
我在怡然的節目結束後打電話到導播室給她道歉,説我不該罵她天真,她哈哈大笑説:“比你更過份的聽眾多得是,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那就好。”我跟她説再見。
“等等!”她喊住我説,“不想跟我説説心事?”
“主持人都是很忙的。”我説。
“説吧,”怡然説,“我感覺你有話想跟我説。”
於是我跟怡然簡單地説了我的情況,我對她説我眼睛有些不好,所以只有呆在家裏,每天最開心的事就是聽她的節目。
“我很榮幸。”怡然説,“可以為你做點什麼嗎?”
“要不你跟我説説你的直播室是什麼樣吧,我一直都好想做一個主持人呢。”
怡然説:“我還是請你來參觀吧,要我形容多累啊。”又問説:“眼睛差到什麼地步,可以看到多少?”
“還好。”我撒了謊,我沒有告訴她我其實就跟瞎子差不多。
我剛放下電話就聽到黑皮在説:“電台的節目最無聊。”
我從椅子上嘩地站起來説:“黑皮你什麼時候進來的?”我真怕他聽到我剛才跟怡然的對話,我站得急了,撞到了椅子的扶手,差一點摔到地上。
一隻手扶住了我説:“你小心點。”
我慌亂地推開那隻手説:“要幹什麼?”
“嘿嘿。”他壞笑着説,“我要幹什麼早幹了。”
真是個壞小子。可我還是喜歡他來看我,我説:“我今天在聽節目和講電話,沒聽到你進來並不代表我輸。”
“好吧。”他説,“明天我們接着比賽。”
“你明天還來嗎?”我説,“你很多天不來。”
“我進局子了,”黑皮滿不在乎地説,“才放出來。”
“你不像做壞事的啊,”我説,“一點也不像。”
“只有你這麼説,”黑皮説:“壞人的臉上不刻字,你要知道這點,不然是要吃虧的。”
“我看不見你的臉。”我很老實地説:“我只記得二年前的你。”
“有點可惜,”黑皮皮很厚地説:“現在我帥多了。”
我笑。
黑皮又説:“其實你也很漂亮,你的眼睛很大,可惜看不見。”
第一次有男生誇我漂亮,我的臉紅了。我相信黑皮一定看到,我很感激他並沒有笑話我,我總覺得黑皮不是那麼壞的。我沒有把黑皮還來我家的事告訴媽媽,有的時候我還會給他泡好一杯茶等他來陪我説兩句話,黑皮説起話來海天海地的,胡扯的本事一流,常常把自己吹得比小説裏的飛賊還要厲害。他的故事常常漏洞百出,可是我從不拆穿它。因為我真的喜歡聽。
有的時候他很長時間不來,我就在怡然的節目裏點歌送給他,雖然他從來不聽廣播,可是我還是希望他可以聽見。
會知道,我很想念他。我是真的把他當做朋友的。
我很怕他又做壞事。
這不,黑皮又是很久不來了。我的心情一直好不起來。
怡然打電話希望我可以到她的節目裏去做嘉賓,我有些怕去,我怕給別人講起我的故事,最主要的是我怕別人同情我,我想我不需要任何的同情,我更需要的是友情,像黑皮所給我的那種友情,就挺温暖。
胡思亂想中,媽媽下班了。她剛一進門就驚叫起來説:“誰的錢?”
“什麼?”我説。
“桌上是誰放的錢?”
我的手顫抖地摸過去,是一沓嶄新的人民幣。
媽媽告訴我,有三千塊。在旁邊的,是一個帶耳機的小收音機。
我知道是黑皮,錢是他放的。他來過了,我竟然又沒聽到。他沒有留下隻言片語,但我知道這錢是給我治病的,黑皮曾經説過,我的病根本不算什麼,有錢就一定可以治得好。黑皮還説過,我家的收音機太破了,扔了也罷。
我讓媽媽帶着我上樓去找黑皮,警察也在,他們也正在找黑皮,説黑皮為了一個哥們打傷了別人,畏罪潛逃了。
畏罪潛逃?這是多麼令人絕望的詞。
失明後,我第一次流下了眼淚。
我希望他們永遠也不要找到黑皮,可是又希望黑皮會回來,我不希望有人説黑皮是壞人,在我心裏,他真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好人呢。
難道人真的就是這麼奇怪麼?
我打電話給怡然,我告訴她我很願意做她的嘉賓,我想把我和黑皮的故事告訴大家聽,我還是希望從來不聽廣播的黑皮可以聽到我的節目,我想對他説:“希望你下一次經過我身旁,會正大光明地來敲我家的門。我和我全家都會歡迎你,我等着你回來,象我一樣勇敢地面對該面對的一切。無論如何,你都是我永遠的朋友。”
我還要為他放一首歌,因為黑皮説過,這個世界上要是還有什麼歌好聽的話,那就是《世上只有媽媽好》。
只是,黑皮會聽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