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倪聰十八歲,高中三年級。
乖戾叛逆是他的風格,與全世界唱反調是他的樂趣,和人幹架是他的嗜好,誰都別想惹他,就連擋路的阿貓阿狗也不例外。
「竟然還敢對我齜牙咧嘴,欠踹啊!」他橫眉豎目瞪著跟前對他張牙舞爪的貓兒,舉起腳就要踢牠。
「等等,別踹牠!」一道嬌喝阻止了他的暴行。
倪聰轉過頭,瞧見一位個頭嬌小、長相清秀的女生跑到他面前,擋在他與貓兒之間,她身上的制服款式與學號,顯示她是同校附設的國中部三年級學生。
「那隻貓是妳的?」他冷冷的問。
當單雨晴仰起小臉與他面視,不禁被眼前這張有著立體五官,桀驁不馴的臉龐給嚇了一跳。「呃,不是。」
慘了!她曾在學校見過他,聽說他是高中部數一數二的問題學生,逃課、打架、鬧事樣樣都來,看見有人要虐待動物,也沒看清楚對方是誰就出聲阻止,這下慘了,她是不是該趕快離開,比較安全?
「不是妳的貓,妳跳出來喊是叫好玩的嗎?」倪聰不滿的瞇起眼。
「那個……學校老師有教,要愛護小動物。」雖然害怕,她仍囁嚅低應。
「妳的眼睛有問題,牠肥成那樣,哪裡小了?」
楞了下,單雨晴撇頭望向後頭的貓兒,這隻貓兒果真圓滾滾,很大一隻。「就算牠有點胖,仍然是隻動物,你不該踢牠。」
「誰跟妳說我沒事踢牠?我一走進公園牠就擋住我的去路,還對我齜牙咧嘴,趕牠走牠居然想咬我!我賞牠一腳也是牠自找的。」
「你、你以大欺小!」她緊張得說話有些結巴。
倪聰冷嗤,「難不成呆站在那裡,任牠抓、讓牠咬?我可是立志要當黑道大哥的人,怎麼可以留下這種可笑的紀錄。」
「你要當黑道大哥」
「妳有什麼意見?」他不耐煩的挑眉睨著她,他今天怎麼這麼衰?先是遇見肥貓擋路,現又遇到個愛管閒事的學妹。
只見她猛搖小腦袋,然後轉身揮手想趕跑胖貓,貓兒卻像在死守牠的地盤似的杵在原地不動。「去,趕快離開,記得以後都別擋這個人的路,不然你會死得很慘。」
提到「這個人」時,單雨晴還伸手比向倪聰,要貓兒記得他的長相。
倪聰兩道濃眉隱隱抽動。這個女生以為他會把那隻胖貓抓來下油鍋啊,竟說牠會死得很慘,而那隻欠踹的肥貓,像是聽懂得她的話似的,喵嗚一聲,迅速鑽進樹叢裡消失不見。
「哇,這隻貓很聰明耶!」望著樹叢,單雨晴直覺的脫口而出。
「妳還呆斃的擋住我的路幹麼?想死嗎?」倪聰沒好氣的恐嚇。那隻胖貓要真聰明,看見他的第一眼就該閃開,而非向他尋釁,她懂不懂啊?
他寒冷逼人的語氣令她瑟縮下脖子,回身睇望他,傻氣的說:「我把貓趕走你很生氣喔,不然我讓你踢一腳好了。」
倪聰像看外星人一樣看著她。知道他在生氣,她不像開竅的胖貓趕緊溜之大吉就算了,居然還要代替那隻貓讓他踢,這個女生明明長得一臉聰明樣,怎麼這麼呆?他突地一楞,他早該在她管閒事的那一刻就將她吼開,竟然和她瞎攪和到現在,他是哪條神經秀逗了?
將掉在地上的幹扁書包勾甩至肩上,他決定不再理她。
「等一下。」他才轉身,單雨晴卻喊住他。
「妳又要幹麼?」該死,才說不理她,怎麼又鳥她?
「你的手受傷了,是被貓抓傷的嗎?」他將書包甩上肩膀時,她赫然發現他右手掌心有幾道醒目的紅痕。
以為她想嘲笑他,倪聰頓時豎起防衛網撂話,「我受傷是我的事,妳—」管不著三個字還未出口,身子猛然一震,只因她冷不防踮起腳尖拉下他的手,未經過他的同意就擅自拿出手帕幫他包紮。
「我身上沒有藥,只能先幫你把傷口包起來,避免它受感染,你回家記得要消毒喔。」看見他手上的傷,她只想到要替他包紮,完全忘記他有多危險。「好了,這樣就行了。」綁好手帕,她唇角微微上揚。
誰要妳雞婆!用力抽回手,倪聰原本想這麼嗆她,可惜未出口的句子全因她的笑堵回喉底。她的笑很淡,卻奇異的令人感覺溫暖,教他罵不出口。
靠,有沒有搞錯?平常他飆成串髒話溜得很,現在不過要罵她一句雞婆竟罵不出口,中邪了嗎?
「啊!我還要趕去補習班上課了。」單雨晴低呼著,就往馬路那頭跑,跑了幾步忽又回頭喊,「你回去記得要擦藥喔!再見。」
倪聰霍地被再見兩字怔住,記憶中,已經許久不曾有人對他說過,所有人都害怕叛逆反骨、令人頭痛的他,沒有人真的希望再見到他。
難道她不怕一臉兇惡的他,不怕他們若再見面,他會跟她算她自作主張為他包紮的帳?
「她果然是個笨女生。」等那抹嬌小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他咕噥了一句,往另一個方向跨步離去。
倪聰完全忘了要拆掉手上那條被單雨晴硬綁上去的淡藍色手帕。
兩天後,倪聰在同一個公園遇到擋路者,這次並非那隻胖貓,而是三名同校的混混。
「要是想打架,就三個一起上,不要浪費我的時間。」倪聰一臉神色自若。像這樣的陣仗他碰過無數次,沒在怕的。
「很囂張嘛你,倪聰。」為首的少年語氣滿含不善。他是校園裡的老大,最近這個獨行俠的聲勢有凌駕他的趨勢,他有必要出面教訓他,要他別肖想當學校裡的老大。
「真搞不懂一個爹孃不愛的人有啥好跩的。」左邊的跟班接著嘲諷。
「你說什麼」倪聰神色丕變。
混混頭子撇嘴嗤笑,「阿丁的意思是說,你爸媽感情不睦,早就離婚,各自和外遇對象結婚,你根本沒人要,就連他這個還有媽媽可以相依為命的單親小孩都比你強。」他們三個可是打探很久才得到這個八卦,這個獨行俠知道他的厲害了吧。
他這番輕蔑的嘲笑,恰好落入站在不遠處的單雨晴耳裡,她吃驚的望向倪聰。正要去補習班的她,習慣性走快捷方式,經過公園瞥見倪聰,正猶豫是否要跟他打個招呼,就見三個流裡流氣的少年堵住他,接著聽見這話。
他的父母全不在他身邊,他真的只有一個人?
「那又怎樣?」倪聰雙拳緊握,聲調如冰的反擊回去,「跟你們幾個一看就知道打不贏我的遜咖一比,怎麼看我才是真正的強者。」
即使他得到的只有父母如同施捨般的定期匯款,他也絕不會在人前示弱!
「媽的!竟敢說我是遜咖阿丁、小松,讓這小子瞧瞧我們的厲害。」
混混頭子厲聲喝,三人立刻一起衝向倪聰。
一旁的單雨晴卻看得膽戰心驚,她看得出來倪聰佔上風,三名不良少年非但未能撂倒他,反而被他踢中好幾次,但他們夾攻得緊,彷佛想以人數的優勢消耗他的體力,這樣纏鬥下去,只怕對腹背受敵的倪聰不利。
「怎麼辦?公園裡沒有其它人,我該怎麼幫他?」她著急地低喃,忽地靈機一動,站至一株樹後,扯開喉嚨喊,「警察叔叔好,你們來得正好,那裡有人在打群架,你們趕快去看看!」
聽見有條子,三個混混連忙停止攻擊,相互使個眼色便坐上機車,往另一頭呼嘯逃去。
「好險,他們總算走了。」探頭的單雨晴不禁鬆了口氣。
「果然是妳。」倪聰的聲音陡地在她身旁響起。
她嚇了一跳,轉頭望見不知何時走近她身邊的挺拔身影,尷尬的解釋,「我路過公園看見他們圍攻你,一時找不到人可以幫你,所以……」
「所以就想出遇見警察的爛方法,在這裡鬼吼鬼叫。」倪聰斜睨她。這女生是糾察隊的啊,他跟貓決鬥她要管,他和人打架她也要干涉。
「也許方法有點爛,可是那三個人嚇跑啦。」她小聲嘟囔,「咦,聽到有警察,為什麼你不跑?」
「我又沒做錯事,為什麼要跑?」
也是,今天是那三個混混先對他攻擊,他還手算是情有可原。見他一屁股坐入雕花椅中,單雨晴擔心的問:「你有沒有哪裡受傷?」
「我沒那麼遜,只是坐下來透口氣。」她當他被那三個遜咖得很慘不成。怪的是,為何她問他就乖乖回答?
單雨晴靜靜的看著他。瞧剛剛的情況,他確實很強,可不知為何,她就是覺得他心裡藏著脆弱,其實很需要人陪。而他的叛逆乖戾,想必是對不負責任雙親的抗議,亦是他個人宣洩心情的一種方式吧。
「幹麼,妳不信?」
她搖頭,在他身旁坐下。「離我補習還有點時間,我陪你一下。」
倪聰一臉怔愕,正常人看到他都避之唯恐不急,她卻要陪他!
簡單一句話,竟讓他心裡滑過一縷奇異的溫暖感。且他發現,方才那被挑起的負面情緒,自從看見她起便緩緩消散。
見鬼了,這是怎麼回事?
「妳叫什麼名字?」拋開那弔詭感覺,他直接問。
「單雨晴,簡單的單念ㄕㄢ,下雨後放晴的雨晴。」她輕聲自我介紹,剛才聽到那班混混與他的對話,知道他叫倪聰。
「下雨後放晴……」
未察覺他低喃時眼裡閃過一抹驚訝,單雨晴懷念的低語,「這名字是我媽取的,她說雨後天氣晴朗,代表一切好轉,有否極泰來的意味,她希望我的人生就算遇到困難,也能雨過天青,轉禍為福。」可惜媽沒能一直陪她成長,幾年前已過世。
下雨後放晴的天氣,他偏愛的時刻,訝異之餘,他開口迸出連他自己也感到意外的驚人之語,「做我的女朋友吧!」
「做、做你的女朋友」單雨晴恍如被他的驚人提議嚇到似的抱緊書包,「為、為什麼?」
「妳的名字不難聽,雖然愛管閒事,但不令人討厭。」倪聰酷酷的給答案,並不打算收回這唐突的提議,有她陪的感覺不賴,讓她當女朋友應該不會太糟。
她該謝謝他的讚美嗎?「謝謝你這麼看得起我,可是,我覺得我不適合當未來大哥的女朋友。」她可沒忘記他立志要當黑道大哥。
他斜挑眉梢,「妳倒是說說看,妳適合什麼樣的男朋友?」
「這—」她搔搔臉頰,被迫想著從未想過的問題,「對方不用很優秀,但至少不能常和人打架、逃課或鬧事,我是一定會讀完大學,所以對方的學歷不能比我低,這樣以後在溝通上或價值觀什麼的,才不會因差異太大常鬧意見。」
「這簡單。」
「嗄?」什麼意思?
「只要我不和人打架,也不逃課鬧事,再考上大學不就得了。」
「你做得到?」她張著水靈大眼瞅著他。瞧他說得好輕鬆,彷佛要從不良少年迴歸循規蹈矩的學生以及應付三個月後的大學考試,對他而言是再簡單不過的事。
倪聰神情自若,「只是改變習慣而已,沒什麼困難。假使妳能答應我若做得到這些條件就當我的女朋友,我從明天起就做改變,否則就算了。」
單雨晴略微猶豫,臉兒微紅的點頭,「好,如果你能說到做到,我就當你的女朋友。」她不曉得他是否真能就此從良,但她希望他能試著改變自己。
「OK,一言為定。」
就這樣,倪聰做出令單雨晴驚訝,更令學校師生錯愕的轉變,他不再逃課鬧事,有人找他打架,他也會請對方去找教官登記,若教官允許,等大學考完再來辦場武術交流友誼賽,奇蹟般的化去每場可能擦槍走火的挑釁,久而久之,尋釁未果的人覺得無趣,也就慢慢不再找他麻煩。
這期間,單雨晴與他始終保持聯絡,會接他的電話,偶爾也會到他家陪他,她忙著準備高中入學基測,他則準備大學學測。
三個月後,單雨晴在第一次基測即考上理想學校,倪聰亦跌破眾人眼鏡,高分考上大學。
「天啊!你好厲害。」在倪聰家看見他的錄取通知單,單雨晴由衷稱讚。自從他教過她解數理習題後,她已明瞭他其實聰穎過人,考上學校對他來說應該不難,可沒料到考前三個月才認真重拾書本的他,能考上這麼好的學校。
「以後請多指教了,女朋友。」倪聰語畢,大膽的在她柔嫩紅唇上竊取一個吻,當作晉升為她男朋友的獎勵。
單雨晴因他放肆的舉動刷紅小臉,羞窘的絞著手指,「那個……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我會遵守約定當你的女朋友,不過因為我爸和繼母管得比較嚴,我們交往的事不能公開,要是讓他們知道我才考上高中就交男朋友,後果會很嚴重,你能接受我們秘密交往嗎?」
「無所謂,我不在意這種細節。」經過這些日子的相處,他很肯定自己喜歡她的陪伴,只要她能抽得出時間陪他,是不是地下男朋友他沒差。
於是他大一這年,有了個讀高一的小女朋友,兩人低調交往、低調約會,他的生活因為這個有點害羞、會鼓勵他多交好朋友、叮嚀他不能逃課的女朋友的參與,變得溫馨,冷硬的心亦溫暖柔軟了起來。
由大一到大四,他一路穩坐她男朋友的寶座,盡其所能的呵護她,明白她還年輕,家教也嚴,即使他再渴望她,與她再親密,也從未逾越最後一道防線,暗自決定等她二十歲,再讓她完完全全屬於他。
萬萬想不到,就在倪聰大學畢業的那個暑假,會收到令他由天堂掉入地獄般的簡訊—
倪聰:
當你看到這則簡訊,我已經隨家人移民香港,對不起,我也沒想到必須走得這麼匆忙。別找我,好好過你的生活。
P。S。:我知道你收到這個消息會無法接受,但你一定要冷靜下來,千萬別再走回頭路,當起不良份子,否則我會難過,會無法安心。
雨晴
當下,他確實法接受這則消息,瘋狂的找她,可惜一無所獲,亦無法聯絡上她。
初始,他想不明白那句她也沒想到必須走得這麼匆忙是什麼意思,後來他理出一個頭緒—她並不愛他,會當他這麼多年的女朋友,僅是履行與他的約定,如今他大學畢業,她沒理由再委屈自己當他的女朋友,不盡快離開,萬一教他纏住,恐怕會脫不了身。
心痛的折磨從那年開始找上他,然而老天爺對他的折磨還沒有完,三年後,他在一場朋友的婚宴上遇見她,他連是否該與她打招呼都未考慮好,便聽見她繼母向別人說,她即將嫁人的殘酷消息。
那一夜,他喝得爛醉的離開婚宴現場,從此再也沒遇見她……
「噢,頭好痛。」
由矇矓的意識中清醒過來,倪聰直撫著抽疼的額際呻吟,一時間以為是夢裡的宿醉延伸至夢外,等他看清自己在房間裡,他苦笑的坐起身。
並非夢裡的宿醉延伸到現實,是他昨晚喝多了,現在正自食頭疼的苦果。
全拜昨晚在醫院遇見的那位老伯所賜,無緣無故說他有姻緣劫,害他想起單雨晴,起伏的心情久久無法平復,回到家硬是把自己灌醉,結果他人是醉了,卻作了整夜的夢,夢裡全是她的身影。
「唉!」揉著泛疼的額際,他腦海裡不小心又浮現深埋記憶裡的那道倩影,胸中的苦澀再次溢滿懷。
他承認,單雨晴的確為他帶來正向的改變,因為她,他未誤入歧途,唸了大學,交了許多朋友,聶軒即是他在大學結交的死黨之一。然而昨天的老伯若真是厲害的算命師,就該卜算得出單雨晴早已嫁人,為何要尋他開心,說她是他命中的福星嬌妻,硬生生挑起他刻意忽略的記憶,徒添他的遺憾?
撇開當年她並非真正愛他這一點,他得知她有婚約即是他二十五歲那年,可她要婚嫁的對象並不是他,為何老伯會說他當年錯過娶她為妻的契機?
「那老伯跟我有仇嗎?非得在我的傷口上灑鹽不可。」
他低噥著到客廳找解酒液,期望能驅走頭疼,亦驅離盤踞在他腦海裡的影子。
仰頭一口灌下整瓶解酒液,瞥見牆上時鐘指著九點整,某道模糊訊息忽地閃進他紛亂的思緒裡,他搖搖頭,努力淨空紊亂的腦袋,想著他有什麼事要做……
「對了!表哥拜託我幫他管理飯店,我答應他今天要過去看看。」拍額低呼,倪聰終於想起險些教他遺忘的事。
匆忙進入浴室梳洗,總不好帶著一身宿醉與疲態出門。這個表哥可以說是唯一與他感情不錯的親人,他讀大學時偶然間遇到他,進而保持聯絡,說起來他還有個表哥可以喊,也算是單雨晴為他帶來的溫暖改變吧。
發現又想起極力想遺忘的那個人,倪聰暗惱的低咒一聲,加快沐浴動作,而後迅速趕往表哥經營的拉提莎飯店。
當他進入主管專用電梯,門將關上之際,一道嬌喊傳來—
「等一下!我要搭電梯。」
倪聰急忙按住開關,一抹纖細身影急急奔進。
「不好意思,謝謝。」進來的女子彎身輕喘著道謝,隨後直起身子,伸手按向「」的樓層鍵。
「單雨晴」倪聰怔然訝喊,那女子的五官竟然和昨夜在他夢裡千迴百轉的人兒一模一樣。
女子抬頭看向他,先是楞了一下,隨即驚愕回應,「你是……倪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