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不是會各自有許多秘密。
留給童年的秘密。留給夏天的秘密。留給操場的秘密。
留給時光罅隙的秘密。
留給模糊愛人的秘密。
我有許多秘密。有一些是能説的。有一些卻不能説。
我有許多秘密。有一些你不知道。有一些上帝知道。
我有許多秘密。有一些時光帶走。有一些由你銷燬。
但願剩下的那些以及未來的那些。我自己保留。
——選自林枳的博客《愛了不想散》
高一結束的那年暑假,我,美女林枳,變成了一個有秘密的女生。
美女林枳,這是一個多麼俗的稱呼。可是要知道,有很多人這樣叫我。這其中,包括我一個叫於根海的人。他偶爾會把車停在我們學校門口,頭歪到車窗邊,抽風一般地對我説:“美女林枳,上車啦!”每當這時,我就會呼一下啦開車門,把頭昂起來,飛快地坐進去,再呼啦一下關上車門。
“操!”於根海説,“你丫就不能輕點?”
不能,再説,我為什麼要輕點?壞了最好,就算弄不壞車,讓於根海的心情壞了,也算是我的小小勝利。
於根海開的車是MINICOOPER。
眾所周知的“二奶車”,價值不足四十萬,正好符合那些暴發户們對一段青春的定價。可是於根海不是二奶,於根海是長鬍子的大老爺們,所以,他這就是低俗到家,就是有錢不會花,找着法兒讓別人瞧不起他。
更遺憾的是,這個超俗的人,他不是別人,他是我的繼父。
我的繼父於根海腦子短路的時候就會開着他的那輛車來接我。至於坐在那輛車裏的感覺,説不上好,也説不上壞。偶爾於根海會打開車窗吐出一口痰,而這時我多半會像一個富家大小姐那樣蹙着眉毛,那表情彷彿在説:不要怪我的司機,他只是有氣管炎。
唉,可惜的是,有氣管炎的司機來接我的次數實在有限,該上班的時候總是不來上班。
比如今天,放假了。我拖着我的A版LV的行李箱,覺得很重,校門口停了很多輛車,唯獨卻不見他的蹤影。
“林枳!”我的同桌田丁丁從後面飛奔而來,喘着氣問我説:“要不要我送你,我媽要晚些才能來接我。”
“不用啦。”我説,“都不順路。”
她咯咯笑着説:“暑假會不會想我咧?”
真肉麻。
不過我還是更肉麻地捏了捏她的小胖臉説:“當然。”
“天不算熱的時候我們約了逛街啊。”她説,“要不就去一趟上海,我媽説我這麼大了,可以自己出去旅行啦。”
“好。”我説。
她伸手替我攔下一輛出租,把箱子替我放進後備箱,有些不捨地看着我上了車,車子發動的時候,我跟司機説:“去蓮花廣場。”
説來可恥,我身上的錢,此時只夠打的到蓮花廣場而已。但是我仍然決定去那裏,去看一條,我熱衷已久的裙子,那條scofield的斜紋裙。米黃色提花純棉面料,款式簡單大方,低調而有品質,簡直就是我的風格。
其實那條裙子我早已看上,但是,我沒有試。我不用試就知道它肯定適合我,而且,它標價1688,我根本買不起,又何必試?
這就是我和一般女孩最大的不同。別的女孩會對自己無法擁有的東西滿足於短暫地嘗試和過癮,但我不會。我,選擇完全或者零。
所以,一連三個禮拜,每個週五的下午,不管學業有多忙,我都會去看那條裙子,一直看到期末考的那一天。雖然我知道scofield頂多也就打個八折,還是遠遠超出我的購買力,可是,如果你想得到一件東西,就必須堅持着渴望它,不然你就會永遠地失去希望。
因為我穿着和氣質都還挺能唬人,所以,雖然在店裏東轉西轉什麼也不買,店員對我也還算謙恭有禮。我東看看西看看,表情冷淡,彷彿對一切嗤之以鼻。其實我的心思還是在那條寶貝裙子上火燒火燎的醖釀着。我在想,興許回到家裏,我可以拿着我考了第一名的成績單對於根海説:“能不能獎勵我……”
這種想法在心裏只冒出來一小半,就被我自己毅然絕然地否定掉了,就像我從來都沒有真心實意喊過於根海一聲“爸”一樣,在他心裏,我也從來都不是他的女兒。
我有什麼權利提要求呢?
所以,如果那天不是他出現,我多半是會拉着我的A貨LV,滿心失望卻也“趾高氣昂”的步行回家的。
可是那一天,他出現了,事情就忽然地開始變得不一樣。他走進來,用跟我一樣堅定的眼神看着那件掛在牆上的斜紋裙。不同的是,他指着那條裙子,對店員説:“幫我取下來。”
我瞟了他一眼,不錯,還算帥,看上去也算有錢。看來是給女朋友買衣服吧,世界上有錢的傻瓜總不要太多哦。我在心裏輕輕笑了一聲,乖巧地閃過一邊。
店員正要給他從衣架上取裙子,他卻説:“這件我不要。給我拿件新的。”
那間scofield的店,有一個小小的儲貨間,一般如果有這種比較挑剔的客户要求拿全新的衣服,店員就去裏面翻找,這個過程需要一些時間。
店員進去的時候我繼續在衣物架間流連,剛才進來那男人,卻突然靠近我,在我耳邊低聲喝了一句:“快走!”
然後,他拉了我一把。
一直到今天,我都覺得,當時我的反應,只能用“鬼使神差”這四個字來形容。
我,居然聽了一個來路不明神色可疑的陌生男人的一句話,就撒丫子跟着他跑出了專賣店!
在跑的過程中,那個男人一直拉着我的手。看得出,他非常熟悉這裏的地形,選的路都不是陽關大道而是説不清怎麼拐來拐去的曲折的小徑,而且他跑的時候連想都不用想,沒有任何猶豫地穿過一個一個路口,熟悉的程度,簡直好像在他家後花園散步。
當我們跑到一個彎角,也就是七年以前我家老房旁邊一個豆腐店的遺址時,我停下來,甩脱他的手,冷冷對他説:“不用再跑了。”
他笑嘻嘻看着我,臉不紅氣不喘:“怎麼你跑累了嗎?”
我搖搖頭,驕傲地。我可不是那種弱不禁風的嬌小姐。
“你是誰?拉我出來有何貴幹?”我問他。
他愣了一下,忽然,揚聲大笑。他笑得那麼愜意那麼放肆,簡直好像遇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事。
“小丫頭,還真是發財就忘了朋友的那種。我小時候幫你打的那些架,原來都是白打的啊?”
什麼?我迷惑地看着他,而他繼續説:“早就盯上你了,連續三個禮拜去同一家店看同一件衣服,寒磣不寒磣呢?什麼時候,你變得這麼沒出息了?”
我瞪大眼睛。他好像,對我很熟悉。難道是一個暗戀我的富商,用這種驚人的方式對我表白?可縱然我在記憶裏拼命蒐集他的樣子,始終卻還是一片空白。
他看見我的窘態,笑得更歡了。
“忘了就算了。”他笑完後説,“反正我也沒指着你回報我什麼。喏,這個給你,以後長點出息,就算對得住我了。”
然後,他在自己寬大的襯衫下一陣搗鼓,天哪,我看見那條米黃色的斜紋裙,就那麼活生生地出現在我眼前!
“你偷……”我失聲喊道。
“噓噓噓!小聲點!”他大大咧咧地把裙子往我手裏一塞,“要就要,不要我就送別人,給你一秒鐘思考!”
“要!”我只用了半秒。我為什麼不要?反正偷出來的東西又不可能還回去,頂多以後我再也不去那間店就是。
“好。”他説,“就知道你抗拒不了。”
斜紋裙交到我手裏,我看着他,他拍拍手像擺脱什麼不想要的負擔,然後就那麼輕輕巧巧地一轉身。
他轉身的樣子……
“周楚暮!”我終於失聲喊了出來。
他停住。
我緊張得屏住氣,他慢慢轉過來的臉在夕陽的光裏一點一點變得明亮起來,一點一點,變得那麼要命地熟悉。
是周楚暮吶!
當他完全轉過身,當他靠進一步,貼近地打量着我,當他滿不在乎地説出那一句“林林,你總算還記得我。”的時候,我的心,終於忍受不了胸腔裏驚喜交加的猛烈膨脹,呀地一聲尖叫了出來。
這個世界,只有他一個人叫我林林。
這個世界,原來真的有“重逢”這一奇蹟呢。
周楚暮。説真的,他和小時候長得真的太不一樣了。難怪我費勁力氣才認出他來,也難為他居然能夠認出我來。
那天晚上,我把周楚暮帶回了我家裏。於根海不在,是媽媽開的門。
她仍舊手裏纏着佛珠,也不看我,開了門,轉身就往自己的房間奔。但我今天叫住她:“媽,你看誰來了?”
周楚暮在門口閃了出來,她才稍微側了側身。
“阿姨!”周楚暮提着我的箱子,很熱情地對她招招手,用老熟人一樣的口吻對她寒暄:“您好呀!您還記得我不?”
我媽仍舊保持着那個側身的姿勢,看了我一眼,淡淡地説了句:“同學嗎?”
我上前一步,走到她面前低聲説:“媽,他是周伯的兒子。”
我以為她起碼會説句:“長這麼高了,我都不認得了”,可她只是繼續保持着側身的姿勢,把周楚暮上下掃視了一遍,就一聲不吭的離開。她離開的姿勢和她望周楚暮的表情,都讓人想到觀音娘娘——仙風道骨,早就忘記塵世風雲的態度,讓人哭也不得笑也不得。
周楚暮他把我的箱子放到地上,聳了聳肩,想表示他的無所謂,但我知道,他還是有所謂的。我媽居然對他如此不在乎!
難道她真的不記得過去了嗎?我一直以為她唸佛是為逃避現實,沒想到,她如今已經高妙到連過去也一併逃避了。
我走到我房間的門口,招招手示意周楚暮跟來,周楚暮拉着我的箱子跟着我走了進來,他順手把門帶上,擰開了燈,然後一屁股坐在我的箱子上,熟門熟路到了極點。
我踢了他一腳:“你會坐壞箱子。”
“那我坐你身邊?”他壞笑着,看着坐在牀邊的我。
我沒理他。他已經開始四下張望起來,在他的張望裏,我才發現我房間的蒼白單調。牆壁上除了一個巨大的居里夫人素描畫像,什麼也沒有。這還是初二那年,某個自稱畫家的男生送給我的生日禮物。
我本來不想要,念在畫的內容還算正點,我收了下來。這是我唯一收下的男生的禮物,也是唯一稱的上有品的禮物。
只是他附上的那封信實在太可笑。
“你就是我心中的瑪麗居里”。他這樣寫道。就因為這句話,整整一個星期我都覺得他看我的眼神像在看一個偉人,我差點沒因此笑出病來。此刻周楚暮正帶着研究性的目光看着那幅畫,他越看,我越覺得這幅畫其實很丟人。
“周伯……還好嗎?”我開始轉移他的注意力。
他才回過神,眨了眨眼,説:“死了。”
“死了?”我掩着嘴驚叫,“為什麼?”
“他脾氣太大,動不動就要抽人,中風了,就死了。”他仍然説得面無表情,好像在説一個連續劇中的人物命運。
“你爸是好人。”我提醒他。
“那是。他對你那是沒得説。小時候我老懷疑,咱倆是不是在醫院裏換錯了?”周楚暮又壞笑着看我。我仔細打量他的眼睛,果然是沒有一絲的疼意,也許從那一刻開始我就應該明白不應該對這樣一個冷血的男生陷入情網,可是,我説過了,這是命中註定。
我命中註定重新遇見周楚暮,也就命中註定了,萬劫不復。
“你傻了,居里夫人?”周楚暮伸出手來在我眼前晃了一晃。我吃了一驚,他居然認得居里夫人!
“這些年,你都在哪裏?”
“他死了我就是一個人。”周楚暮説,“你明白什麼叫一個人嗎?”
我點點頭,我當然明白,就算他們沒死,其實我也感覺同樣是一個人。一個人上學,一個人吃飯,一個人走路,一個人懷舊,一個人唱歌,一個人苦讀,一個人傷心。
“你沒有女朋友嗎?”我問他。
“你想我有嗎?”他反問我。
他看着我的眼睛,讓我不敢與他對視,於是我低下了頭。這對驕傲的林枳來説,真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對了,換上那條裙子給我看看。我為了你,可是連命都豁出去了。”説完,他把那條裙子往我肩膀上一拍,下了命令。
我乖乖拿着裙子,走到衞生間去,換好,再推門進去。屋裏一片漆黑,只有窗前的一小片月光,美得正正好。我狐疑的伸手去摸牆上的開關,忽然我的額頭上像被一個軟軟的小墊子碰了一下,燈在我摸上開關前一秒打開。
周楚暮就站在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在我面前製造出一片陰影。
我想,剛才,他是吻了我。
就在我驚訝無比的時候,他退後一步,用挑剔而冷漠的眼神將我上下打量一遍,忽然滿臉爆發笑容:“美呆了。”
在他滿眼的欣賞裏,我就是再能裝,也笑出了聲。
但我回頭想要關上門時,卻忽然看到於根海,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回來了。他抱着臂,靠在門上,污濁的眼珠看着我和周楚暮,像在看兩隻偷情的貓。
他用食指勾着MINICOOPER狗牌般的車鑰匙,彷彿在向周楚暮宣戰。
我想跟他解釋什麼,又覺得沒有必要。——我為什麼要對他解釋呢?他算什麼?可是就在我的頭腦中還沒有掙扎出答案之前,他已經推開我走進了屋子,指着周楚暮問:“你是誰,到我家來幹什麼?”
周楚暮微笑,朝他彎腰,用禮貌無比的聲音答:“叔叔,我是周天義的兒子,你不記得我了嗎?”
於根海一直想一直想,但是肯定沒想得起來,周天義是誰。
“我爸曾是你的情敵。哈哈哈。”周楚暮一面説,一面笑着往大門外退去,“不過,他死了,您老卻活得這麼精神,當年您贏了,靠的看來不只是錢噢。”
“你這個小流氓!”於根海上前一步,“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周楚暮在門口對我喊:“再見,林林!”
説完,他揚長而去!
“有兩把刷子!”在大門關上之後,於根海走到愣在原地的我面前,豎起他肥厚的大拇指,對我由衷地讚歎了一聲。
我不知他究竟是嘆我什麼:能勾引男人了?樂於助人?還是別的?
我還未來得及思考這個問題,廚房裏就傳來我媽十年如一日沒有聲調沒有節奏沒有韻律沒有感情的聲音:
“吃飯了。”
難道,她真的有特異功能,把過去統統從腦子裏洗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