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週,或許是為了與那個沒來由的預感抗衡,我竭盡全力對林枳好。
每天上午出操回來,林枳都會發現自己的水杯裏已經被灌滿了水;我每天早起半小時,排長隊買學校最好吃的早點——煎餅,買兩份的。把她那份放在保温飯盒裏直到她來教室再打開。
我甚至每天早起半個小時為她打好熱開水,擠好牙膏。
這樣做的時候我絲毫不覺得有什麼不妥,我是甘願的。因為,林枳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只知道,那些她受到的傷痛,無論她有多麼希望不被打擾,自己一個人默默地扛着,我都不會讓她覺得自己孤孤單單單獨一個。
那天早上,當我拿着兩份早點興沖沖地往教室衝的時候,莊悄悄跑步過來跟我打招呼。
“她給你發工資嗎?”莊悄悄看着我手上的兩份早點,沒好氣地嘀咕。
“你管不着!”我白她一眼。
“跟班一個!沒出息!你把人家當朋友,人家把你當傻蛋!”她不甘示弱地回敬我。
我氣得要命,停下腳步想跟她繼續理論,一個聲音響起來:“你嫉妒我有田丁丁做好朋友嗎?”
是林枳,她接過我手中的煎餅,一摟我的肩膀,説:“丁丁,我們走!”
我們就這樣在眾多趕去上早自習的人的目光中,親熱地手拉手奔跑向自己的教室。
我的心裏豪情萬丈——是的,我們是朋友。誰也不能欺負林枳,誰也不能欺負我。因為我們的彼此一定會替彼此做主。
噢,只是戀愛讓林枳不快樂。雖然她不説,我都看在眼裏。
如果真正的愛情是這樣,那麼,我還是喜歡保持心裏對林庚的那份不為他知的感情,要安全很多吧。
日子終於到週五,還是月假,我收拾一週的髒衣服準備回家洗,為了省錢,我沒打車,而是走了半個小時去一個公車站,那裏有趟49路公車可以直達我家所在的小區。
當我拎着一隻碩大的塑料袋,揹着炸藥包一樣沉重的書包,一步一挨地走到公車站開始等車的時候,居然看見了一個我絕對沒想到會在白天看見的人!
周楚暮!他穿一件Nike的新款T恤和一條千瘡百孔的牛仔褲,像個富家公子又像個乞丐似的盪來盪去。我不能不承認,白天的他有一點讓人失望,看上去他只不過是一個長得非常帥的混混,和氣質高貴的林枳相比,完全不在一個檔次。
可是,更更讓我崩潰的是,他的身邊,有一個女孩,他親暱地攬着她的腰——這個女孩,長着一張俗氣得不行的臉——雖然我承認,她也有那麼一點漂亮,但她絕對不及林枳,真的一點都不及。
我不知道,我下一步是應該和他打招呼,還是假裝沒有看見。或許,我最應該做的是替林枳質問他一句:周大帥,你摟的這位是誰?
然而只是一瞬,他也看見了我,我不敢相信,他居然大大方方笑嘻嘻地跟我打招呼:“嗨,丁丁!”
我哪步也沒實現的了,而是愣在那裏沒作聲。
他還是笑,鬆開那個女孩的腰,又在她屁股上用力地拍了一掌,那女孩對這下流的動作沒有表示任何牴觸,而是懶洋洋地哼了一聲,再一扭一扭地走開了。
“那是我妹,”他説,“丁丁,近來如何?”
“你妹?”我終於忍不住的脱口而出,“那林枳也是你妹?”
“林林?”他大聲笑,“如果你願意這麼説……也是。”
我發誓,那一刻,如果不是手裏提着滿滿的兩袋髒衣服,我一定會跳起來打爆他的頭!
“我會告訴她的。”我咬牙切齒地説。
“你現在就可以打電話給她,”周楚暮滿不在乎地掏出手機説,“來來來,要不要我撥通電話給你講?”
“你!”我氣得想罵髒話,卻只説出這麼一個字。
周楚暮忽然邁近一步,用研究性的目光看着我,我和他之間,就像第一次在酒吧裏一樣離得那麼近。我緊張地往後一仰,可鼻子裏瞬間灌滿了他身上的香水味,那是一種讓人想起黑夜裏的星星的味道,我似乎有些轉移注意力,他的聲音也忽然變得有一點異樣。
“丁丁,你知道嗎?”他壓低嗓門説,“我以前,從沒見過一個女孩,眼睛像你一樣漂亮。”
真,真的嗎?他一臉嚴肅不像開玩笑的樣子,我緊張地眨了眨眼睛,告訴自己要穩住。他卻迅速地退後一步:“丁丁同學,千萬不要誤會,我讚揚你的美麗,完全是情不自禁,我沒有任何追求你的意思!”
“你無聊!無恥!”我回過神來,語無倫次地指責。
“我的無聊和無恥絕對超出你的想象。”他笑着,猛地把臉貼近我的臉,“丁丁,你想不想試試呢?”
鬼才想!我趕緊偏頭躲開他,他的臉卻更快地湊過來,我腳下一軟,唇邊已經被什麼輕輕一點,那一霎我腦子忽然空白,然後,就看見周楚暮站在半米外,雙手抱在胸前,笑眯眯地打量着我。
我!的!天!
老天作證,這輩子,我從來沒吻過一個男孩,卻無數次地設想過我的初吻,它最好在我減肥十五斤之後才發生,它最好發生在一個黃昏,我想象着一箇中年男人,我能聞到他身上淡淡茶葉香……可是現在,它就這樣輕易地被一個小流氓猝不及防地搶走了!
我憤怒地揉着嘴唇,眼淚已經在眼睛裏發燙,周楚暮還在不知死活地看着我,我真想跟他同歸於盡!
挽救了他和我生命的是一輛49路公共汽車,那輛車像一隻疲倦的樹獺一樣緩緩挪過來,上面一如往常地塞滿了買菜回家的大爺大媽,提醒此刻,如果在公車站我跟一個小流氓繼續糾纏不清下去,該是多麼地狼狽與不堪。
我跳上那輛車,倉皇逃跑了。
回到家裏,我做的第一件事是,洗臉。
打了一盆微燙的水,用我洗得乾乾淨淨的Micky毛巾,蘸了我新買的不算昂貴的潔面乳,一遍遍地擦過自己的臉。
尤其是,左邊,偏上,一點點的,嘴唇。
但我知道,永遠也洗不乾淨了,有些東西,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我連哭都哭不出來,只覺得一塊大石頭堵在胸口,悶悶地難受。我多麼希望那一切是一場夢,就好像在一場特別不愉快的夢裏,當你忽然明白這只是夢,就會放任一切進行而如釋重負,但現在,不是,就算我萬分努力説服自己,也不是。
最難受的還不是這種又髒又慌亂的感覺,而是,這種感覺,我甚至不能對任何人説。為此,我感到一些些作嘔——天知道,暑假裏我一邊吃零食一邊看的那些韓劇裏發生的任何撞吻事件後,女主角感到噁心的表情都讓我忍不住狠狠的咒罵一句:“矯情!”
果然報應來了。
如果對林枳説?我荒誕的想到,如果她為了報復我而去吻林庚……
對羅梅梅?不如直接叫我去死。
對莊悄悄?我還不如到校廣播站廣播去。
我握着我的手機,按下一個一個的號碼,又一個一個地刪去。當我忽然鬼使神差地按下“撥打”鍵,卻發現,我撥通的,居然是林庚的號碼。
原來,我最想和他説,不是嗎?
我強壓着自己按掉電話的衝動,把電話摁在耳旁,手一直在微微地抖。他的電話沒有彩鈴,單調的嘟嘟聲每響一下,我的心就咚地敲一下鼓,我該對他説什麼?難道直接問他,如果一個女孩子的初吻在毫不知情毫不情願的情況下被人偷去,她還是不是一個單純的女孩子?
就在我決心放棄的時候,林庚居然接起了電話!
“喂?”他用温和的聲音問,“哪位?”
他沒有存我號碼。雖然,我已經發短信給他,告訴他過不止三次。
就像,他去外地培訓,我給他的短信,他一條都不回。
田丁丁在他的世界裏,其實是不存在的。這其實是再正常不過的,不是嗎?
我發誓,我沒有失落,沒有沮喪。只是我的心,像忽然被人狠狠噴上了一層乾冰,忽然間,傾訴一切的勇氣就這樣被死死凍住了,動彈不得。
“哪一位?”林庚又問了一遍,聲音是那麼好聽。即使對一個不存在的人,他都是這麼好耐心,我不知道是該哭還是笑。
哪一位?
我們是永遠的陌生人,不是嗎?真讓人傷心,傷心欲絕!
我掛斷了電話。
十分鐘後,羅梅梅的電話打進來,問我是否到家。
得到肯定的回答,她在電話那頭有點歉疚地説:“到了就好。我今天不能回來,明天也懸。你還有錢嗎?自己叫外賣吧,等我回來給你燒點好吃的補一補。”
“有錢,”我硬着頭皮説,“你忙工作吧,別擔心我。”
其實平常羅梅梅不回家對我並不是什麼問題,自從她做上保險這一行,我已經習慣獨自一人吃外賣的生活。
唯一的問題在於,目前處於負資產狀態的我,怎麼還能做叫外賣這種奢侈的事呢?
我在冰箱裏翻翻找找,只找到幾個雞蛋和一隻蔫了的菜心,和剩飯一起下進鍋裏。為了彌補我一星期吃水煮茄子的艱辛,我在飯裏倒了很多花生油,還加了一勺老乾媽的豆豉,這樣做的直接後果就是,我面對着一大鍋慘不忍睹的糊糊,不想吃,可還是必須把它們吃下去。
我家的餐廳裏,有一面大鏡子。多年以前,當在客廳裏安一面鏡子成為時髦的時候,羅梅梅也想盡辦法搬回家一面,可是這種時髦很快就成為過眼雲煙,別人家的鏡子都迅速地更換成了更時髦的裝飾,只有我家的這面,還固執地留在這裏,見證着母女兩個的小懶惰和小落魄。
“也好,可以隨時檢查自己的吃相,做個淑女。”每當羅梅梅也看不慣這個鏡子的時候,她就會自欺欺人地這樣説。
現在的我,就面對着這張鏡子,一口一口地,吞嚥着令人作嘔的食物。為了讓自己看上去不那麼慘,我盡力裝成淑女的樣子,每吃一口,就對着鏡子用力地微笑一下。
我的眼睛是真的很漂亮嗎?
可是,我的吃相是那麼難看!
我忽然站起來,端起碗走進廚房,倒掉裏面所有的食物。
我並不是第一次發現自己吃相難看。但今天,這個發現尤其讓我不能忍受自己。我神經質般的失去了胃口。
那天晚上,第一次,我在浴室的鏡子裏,仔仔細細地觀察着自己。
還算勻稱但毫無出眾之處的矮身材,肩膀太窄,大腿太粗,小肚子上有鼓鼓的贅肉,腰身不明顯,只有微微隆起的胸脯能提醒我自己,這就是田丁丁,十七歲女孩卑微的身體,毫無吸引力的身體,在任何人面前,只能自慚形穢牢牢遮擋起來的身體。
“田丁丁,你無恥呦!”我在心裏狠狠罵自己。
所以還是算了吧,田丁丁,何必為一次小小的非禮耿耿於懷,更何必想着對誰傾訴?
反正,在這個世界上,除了羅梅梅和林枳,如果有誰還會喜歡你,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