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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我是在懸崖邊歌唱的孩子,

    一不小心,就會掉進深深深深的深淵,

    我是在刀尖上舞蹈的孩子,

    一不小心,就被刺出深深深深的傷痕。

    我是你高高的城堡裡仰望天空的孩子,

    一不小心,就洩露我深深深深的孤獨。

    我是你環形的跑道上奮力奔跑的孩子,

    一不小心,就迷失我深深深深的呼吸。

    但無論如何

    我都是這樣深深深深地愛著你,

    如同一個絕望的孩子

    深深深深地愛著他最最嚴厲的母親。

    這是一位已經畢業的學姐,寫給天中的一首詩。在“天中論壇”上,它被長期置頂,以至於很長一段時間,“深深體”在天中頗為流行。據說就在上屆畢業典禮上,畢生們齊聲誦讀這首詩,最後擁抱著哭成一團,就連平日裡最不苟言笑的校長,也取下眼鏡偷偷拭淚,可謂盛況空前。

    看到這首詩的時候,我已經是天中高中部的一名學生。它讓我相信,我身處的這所百年名校,確實是一個悠久的傳奇。比起寬闊的林蔭道、明亮的教學樓和巨大的體育場,我最喜歡的是它的圖書館,就在著名的花蕾小劇場的後面,紅磚碧瓦,小巧安靜。最重要的是,很多我在市圖書館都見不到的絕版書,在這裡卻能輕易地尋到。就是在那個靠窗的小木桌旁,我利用空隙如飢似渴地讀完了那套我以為可能永遠都讀不完的書——《追憶似水年華》。書很厚,也說不出來到底講的是什麼故事,但我卻在字裡行間漫長的敘述中欣喜地感覺到自己內心的成長,從一個莽撞少年慢慢進化成一個理智的人,一個有耐心的懂得容忍的人。

    年華那麼長,你我相遇不過短短一瞬,我又何必介意。

    對於與我同宿舍的“宿敵”闕薇和花枝,我一直抱著的就是這樣的一種想法。進了高中的花枝像個充氣娃娃一樣越胖越誇張。若不小心在狹小的寢室裡撞上她,你一定會眼前一黑,以為自己是撞上了一堵牆。花枝對我的恨由來已久,不過除了製造一些無聊的小八卦,比如維維安是“LES”什麼的,她對我構不成任何威脅。我真正的對手,是闕薇。並不是說她有多強大,而是因為在我跟她的小磨擦之間突然磺生枝節,令我有些無法控制,那就是——我爸和她媽,居然談起了戀愛。

    天中高中部必須住校,除非非常特殊的情況,一律不許走讀。所以,儘管我家離學校很近,我卻不得不住在學校裡。遇上月考什麼的,週末也回不了家。我住校後,我爸很長時間都不能習慣,相信闕薇她媽也是一樣。本來嘛,兩個寂寞的中年人玩玩戀愛遊戲,也談不上是什麼壞事。可是那個女的,她喜歡的好像並不是我爸,而是我爸的錢。

    我曾偷看到她發給我爸爸的短信:“十萬塊不是小數目,請不要再提借這個字,令我臉紅。若肯幫我,就盡力幫我諮詢一下關於房屋抵押貸款之亊。萬分感謝。”

    這條短信的措辭,看似妥貼禮貌,實則欲語還休。說簡單點就是這麼一句:“你若是不借我錢,我便走投無路。”戀愛中的人完全沒大腦,我爸果然中招,一大早就去銀行取了現金巴巴地送到人家家裡去,多虧我眼疾手快,硬搶了回來,才不致於損失慘重。瞧她家家徒四壁的樣子,我真不明白她和她女兒渾身的驕傲勁兒到底從何而來。人若整日在臆想中活著,不是精神分裂,就是腦子殘廢,真沒什麼好說的。

    記得前陣子去劉二那裡,她告訴我劉翰文最近被一女生迷得暈頭轉向,帶她去遊車河,差點撞壞她才買的那輛新車蘭博基尼,還發誓要為她洗心革面,斷了所有的花花腸子。

    劉二搖頭嘆息說:“那位小姐難不成天仙下凡?不過天仙要是真能愛上小五,那也註定淪為一個俗人。下週是我在帝豪的生日party,讓他帶來給我瞧瞧。還有,我還想聽你給我彈那首AWinterStory,行不行?”

    “私下彈可以,上臺演奏就請別人吧,我郅幾下可上不了檯面。”我嘴上這麼說,心裡的潛臺詞卻是:“有她沒我,有我沒她。”

    “好妹妹,必須是你。”劉二哪懂我內心的小九九,狠狠捏我臉蛋一下,不允許我拒絕。

    反正,總結了一下我爹和劉翰文的命運,我歸納出一個結論,這對母女來歷不明,搞不好就是那種傳說中的職業老千。看來,替天行道,撕下她倆醜陋面具的任務,只能由我維維安來完成了。

    那天把錢搶回家後,我跟我爸謊稱學校有事,揹著包出了家門。不過我的包裡放的不是書,而是我用來喬裝打扮的行頭——衣服,假髮,高跟鞋。我出門的時候,我爹那個沒出息的正半躺在客廳的沙發上發呆,還聽到他很卑微地給那個女人打電話,說什麼晚上去看她,結果人家說晚上有重要的事,把他給拒絕了。

    儘管他在我面前強裝無事,但鬼都看得出他內心正在進行著痛苦的掙扎。如果我不能調查出點什麼有價值的東西,拯救他於水深火熱之中,怎麼對得起他的養育之恩!

    既然是狐狸,就一定有尾巴,我看有必要抓一抓。

    我在商場洗手間將自己喬裝完畢,去到她店門口,發現她提前關了店門,去菜場匆匆買了點菜,回了家。我帶著一本書坐在她家小區門口的花臺邊守株待兔。我倒要看看,今晚她到底有什麼“要事”要辦,又到底是跟誰一起去辦。我從六點鐘一直等到八點左右,等到書上的字在路燈下都顯得模糊,我才看到闕薇從小區裡走出來,她揹著書包,肯定也是撒謊回校,然後跟劉翰文之流的約會去了。她走得很快,沒有看見我。不過我也懶得理她,今晚,老狐狸才是我的最終目標,小狐狸,姑且先放她一馬再說。

    夜越來越深,天公不作美,開始下起了雨。我忘了帶傘,包裡唯一能擋雨的就是校服,又怕洩露目標,不敢拿出來。好在雨不算大,仗著自己身體好,就硬生生在雨裡挺著。約摸又等了一個小時左右,還沒任何動靜。就在我打算放棄的時候,忽然就看見那個女人手裡拎著一個旅行袋,急匆匆地從小區裡面跑了出來。她也沒打傘,出來後就一直站在路邊,把空著的那隻手舉起來遮擋雨絲,肯定是等誰來接她。

    我預感到,好戲就要上場了。把書放回包裡,我拿出我的手機,準備拍下一些精彩畫面,到時候讓我爸好好開開眼界。她離我不遠,大約就兩三米的樣子。不知道是不是做賊心虛,我感覺她回頭看了我一眼,我連忙低下頭,佯裝看手機。可是,當我再次抬頭的時候,不得了,我發現停在路邊的竟是我爸的車。

    “捉姦”嚴重失敗!

    我爸下車,先接過她手裡的旅行包,體貼地替她打開車門,讓她坐上車,然後走到車尾,替她把包放進了後備廂。

    我在離他們不遠處,默默地看著他做這一切。雨水淋溼了我的裙子,所以它貼著我的大腿。假髮更潮溼,弄得我臉上癢得半死。我眼下這個樣子,估計跟那些站街女沒多大差別,好在我爸並沒有往我這邊看,要是被他認出來,我真擔心他會不會一怒之下開車直接把我給撞死拉倒!

    他很快上了車,車子發動朝前開去。我下意識地往前追了幾步,當我反應過來我根本不可能追得上車子的時候,我憤怒地踢掉了腳上那雙礙事的高跟鞋,光腳站在雨水裡,我的心裡升騰起一種異常強烈的被丟棄感。他不要我了,他寧願要一個騙子也不要我了,我真就是這麼想的。

    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我頭上方多了一把黑傘,雨在瞬間消失了。耳邊響起一個很好聽的男聲:“再這樣淋下去,你一定要感冒了。”

    我驚訝地轉頭,看到替我打傘的是一個陌生的男孩。他穿了一件黑西裝,對我微微地笑了一下。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承認我有點犯傻。他長得真是好看,五官立體,如同被雕刻出來。因為個子很高,所以整個人顯得挺拔而有型。最重要是他的氣質,應該是電視或者漫畫裡才有的那種吧,我暗想,如果他從天中操場上經過,跟在他後面參觀和尖叫的女生一定會排成長龍。

    可是,我從來都沒有見過他啊。難道他認識我嗎?為什麼會在我最最絕望的時候突然空降我身旁?

    “路邊一坐三四個小時,這種耐性在一個小姑娘身上還真難能可貴。”他說。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難道我跟蹤別人的時候他一直在跟蹤我?可是,他這麼做是為什麼呢?一向有自知之明的我並不認為我對男生具有如此的吸引力。

    “你是誰?”我問他。

    “陌生人。”他說。

    不說也罷。我彎腰,從地上拎起我的鞋,往前方走去。他則跟在我後面,繼續體貼地替我打著傘。路燈下我們的身影被拉得無限長,坦白說,這種感覺還不算壞。並且,就算他是十足的惡人,我也不會怕他,他能把我怎麼樣呢?不能!

    “你們這裡雨水還真多。”他說,“我應該叫你什麼,小安?”

    奶奶的,他居然知道我名字。我停下腳步,警覺地盯著他。

    “你一定很恨那個女人搶走了你爸爸對不對?或許,我可以幫你。”他一面說,一面低下頭來看著我。他個子真的太高了,那一刻我真有個奇怪的衝動,就是趕緊把我的高跟鞋穿上,好拉低我們之間的距離。

    “你為什麼要幫我?”我不明白。

    “你記住,你知道的事情越少,你的痛苦就越少。”

    就從那一刻起我開始討厭他,連同他嘴角的弧度一起討厭。他憑什麼要教訓我,憑什麼我對他一無所知他卻對我瞭如指掌。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加快了我的腳步。他卻追上來,一把抓住我的胳膊說:“性子這麼倔,你肯定會後悔。”我想抽他,手掌抬起的那一瞬間,他的手迎上來,一個黑色的小手機已經從他的掌心滑到了我手裡。

    “語音備忘錄。”他提醒完我,將那把傘遞到我手裡,自己大步朝前走去了。我扔掉傘,按他所說的,很快就找到了那條語音,將其打開來放到耳邊,聽到的竟然是我爸的聲音:“愛玲,我不希望你誤會我,我想過了,如果我們成為合法的夫妻,那麼我們所有的顧慮都不會再有了。你願不願意考慮一下,嫁給我。我是認真的。”

    對方無回應,一陣雜音之後,再說話的人依然是我爸:

    “我以為我再也不會相信愛情這種東西。這種感覺我好多年都沒有過了,我不想失去。我是個負責任的男人,你相信我承擔得起。”

    那個女人終於說話了:“你忘了嗎?你是有妻子的人。”

    “我們早就解除夫妻關係了。”

    “可是小安怎麼辦?你打算瞞她一輩子嗎?”

    “是的。”我爸堅決地說。

    音頻到這裡戛然而止。我又重複聽了一次,確定只有這麼多。我猛然抬頭,放眼望去,遠遠地還能看到那個黑色西裝的背影,他剛剛上了一輛公交車,車子開走了。

    我拔腿就追,不管他是誰,不管他出於什麼目的,我覺得我一定要追上,抓住他問個究竟。既然他有本事能竊聽到他們的對話,那麼他知道的東西一定也不會少。雨越下越大,我跑得飛快,沒有注意到從旁邊路口過來的一輛摩托車,好在我反應快,在它就要撞上我的一瞬間,我用手在車把上用力一撐,整個人飛出去,摔在路邊。

    摩托車車主顯然嚇壞了,他連忙取下頭盔,跳下車來扶起我,連聲問我:“你怎麼樣,有事沒事?”

    我搖搖頭,站起身來,靠在路邊的一棵樹上喘氣。低下頭,發現那個黑色手機還牢牢地捏在我手裡,手機屏幕正好亮了,上面有一條短信:“好好睡一覺,明天見。”

    是隱私發送,我看不到對方的電話號碼。可惡!

    迎著昏黃的路燈,我這才發現手腕處不知道在哪裡劃了一道口,口子不算淺也不算深,鮮血正在慢慢地滲出來。但我不想去包紮,因為此時此刻的我最需要的不是別的,就是疼痛。

    我拎著鞋,在雨中飛奔,我速度極快,像森林裡迷路的小鹿。什麼叫你知道的越少,痛苦就越少?這都是什麼狗屁邏輯,在我維維安這裡不好用!我必須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到底有多少她的事是我所不能知曉的,又到底有多少秘密,是他一定要獨自揹負的。

    此時此刻,我多麼希望雨能大一些,再大一些,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澆熄我心裡像火焰一般熊熊燃燒的不安、迷惘以及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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