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似乎漸漸染了那種傳說中叫做強迫症的怪病,雖然症狀很輕,只有我自己知道。
——沈安若的Blog
沈安若在春天將要結束的時候染上風寒感冒,纏纏綿綿拖了兩星期才漸漸痊癒。程少臣對此覺得很好笑,認為安若缺乏鍛鍊體質過差,便拖了她到休閒會所去打網球。
沈安若向來是體育盲,憎恨一切體育項目,死活都不肯去,但程少臣態度堅決,深信經過他的栽培,沈安若可以很有底氣地參加她們公司的秋季網球賽。
折騰了大半天,沈安若覺得全身已經散了架,賴在草地上再也不肯起來,程少臣終於認輸:“真是奇怪,明明看起來很機靈的樣子。”
他見沈安若一臉的意興闌珊,便放軟口氣安慰她:“你雖然沒有打球天分,動作倒是十分優雅。”
沈安若隱隱地覺得這句話十分的熟悉,驀地想起,剛畢業的那年冬天,她也是染上感冒,好了壞,壞了好,拖了差不多一整個冬天。江浩洋那陣子很忙,但仍是每個週末拿出一天時間來跑了半個城市把她從宿舍挖出來去打羽毛球。任他如何努力,她到底是沒成為羽毛球高手,每次只是擺擺架子,害得江浩洋滿場撿球,最後直抱怨:“沈安若,跟你打一場球,比跟當年我們的校際冠軍連打三場還累。”沈安若覺得十分沒面子,憤憤地說:“誰稀罕你陪我打球,我今天本來安排了許多事情要做。”江浩洋就一邊笑一邊安慰她:“你球技雖差,但動作優美,像舞蹈家一樣。只看你揮拍也算享受。”那是他曾經說過的最肉麻的甜言蜜語。
沈安若定定地望著遠處正與別人對決的程少臣,他揮拍的動作很漂亮,扣球時又狠又準,與他平日裡閒適的樣子極為不同,令她忍不住想起一句極為老套的話:“靜如處子,動若脫兔”。
初與他接觸時,便覺得他身上有種熟悉而安定的氣息,儘管聽到關於他的種種傳言,仍是感到安心。最初連她自己都奇怪,她並非輕易相信別人的人,對他這種絕非同路的人就更是敬而遠之,但偏偏覺得程少臣對她無害。而如今,她隱約地找到答案,竟有種荒謬的感覺。
原來從來沒有聯想過的事情,如今串到一起,便覺得驚人的巧合。程少臣與江浩洋都挺拔高瘦,與本省典型男人的魁梧粗壯身材相比,似乎顯得文弱,其實他們都是運動高手,接近全能。她一直有幾分欣賞程少臣的氣質,看似溫和有禮,其實冷淡疏離,與周圍人群隔著一層安全的距離感,很少大笑,通常笑意達不到眼睛,而眼睛在笑的時候,偏偏嘴角並不彎翹。她努力回想自己初見江浩洋的時候,分明也有類似的感覺,只是那時他尚年輕,有些東西混混沌沌並未成型,後來他們又太熟悉,他在她面前的樣子,總是過於真實,少了觀察距離。偶爾見江浩洋與別人相處的樣子方覺得那才是真正的他,優雅的,禮貌的,冷漠的,如同戴著面具的,完美無可挑剔。
天空碧藍,綠草如蔭,陽光暖洋洋,而沈安若覺得有點冷。她有想不通的事情時便會偏頭痛,而如今她的頭便有些抽痛。她想起小時候,為了跟大人賭氣,便常常鬧出一些事出來,事後並沒有大人跟她算秋後賬,反倒是她自己,反思自省很多日,覺得一定要下不為例。而如今,她有了與當年相同的那種羞愧感與荒唐感,覺得對不起很多人,包括她自己。
後來連著兩星期,程少臣再打電話約沈安若出來,她便藉口公司有事或者已有安排,不肯再出去。
沈安若其實很珍惜與程少臣和睦的相處,而如今她心裡發虛,便不知該如何坦然與他面對,只怕最終要將這場君子之交攪得一團混亂,不歡而散,那樣的結果她實在不樂見。
程少臣是灑脫之人,她不肯出來,他既不多問,也不勉強,被她拒過幾回後,便也不再打電話給她,而沈安若更不會主動給他打。算起來,兩人已經一個半月沒見面。
那樣莫名其妙的開始,倒也有個順理成章的結束。沈安若有一點點遺憾,但更多的是釋然。
那段時間,沈安若的公司有很大的人事變動,張效禮部長被派到外省的分廠去做主事者,原先的部門主管升了部長,又通過公開考選新增人員。雖然她的工作並無變動,但部門格局被打破,原來很多微妙的牽制力量便開始顯山露水,沒了年齡閱歷皆資深的張效禮壓陣,其他人員有人賣資歷,有人賣能力,暗地裡與新上司較勁。安若一向乖巧少言,新部長原來做師兄時便護著她,此時對她更器重,久而久之,倒害得從來沒有敵人的安若的日子也不好過,她已經夠明哲保身,仍是難免成為被殃及的池魚。工作已經很辛苦,還要花許多的力氣來攪和這樣沒營養的事,大家那本來就不太多的聰明才智全成了內耗。沈安若很鬱悶。
晚上她縮在沙發裡看影碟,那陣子她看很多所謂的高雅藝術片,多半又長又悶,三十秒鐘後鏡頭仍是定格在原先的位置,要麼對白枯燥無味,要麼兩個小時只三兩句臺詞。早些年她實在不明白怎麼這樣的電影也有人拍有人看,如今她看得津津有味。生活本來就是這樣的枯燥乏味,如同她最近的辦公室生活,充斥滿了雞毛蒜皮與嘰嘰歪歪,雖然無聊,但是無害。
張效禮出發前,他們部門一起吃了飯。雖然是高升,但張效禮仍有幾絲不捨,喝了酒後說:“這人與人的緣分深深淺淺總沒有定數,今天在一起,明天又分開。不過十年才修得同船渡,我們能在幾十億人裡面能夠相遇,這緣也算夠深了的。”大家都喝得醉意迷濛,也不知幾個人聽了進去,但張部長這番話,卻令沈安若悵然了一整個的晚上。她想起很多的人,小學、中學、大學,那些記得住記不住的面孔,那些在返校或回家途中遇上的路人,江浩洋,還有程少臣,即便只是生命中的過客,都終歸是緣分一場。
一天下午,沈安若接到通知,晚上要與倪董事長一起去參加一個慈善拍賣酒會,還特別被叮囑要打扮隆重一點。
沈安若回家換上腦子一時發熱買了卻幾乎沒有機會穿的露肩黑色小禮服,畫了一臉之於她來說濃豔無比的妝,以至於倪董一見她,先愣了一秒鐘才開始笑:“哎呀,原來是安若,我快要認不出來。這小姑娘們,一轉眼就長大了。”
沈安若不喜歡這種場合,只見一群人穿著戲裝戴著假面具演著俗套的戲。滿桌美食無人動筷,她也只好忍著餓。
倪董代表正洋拍下一個清代瓷瓶,沈安若與他一起上臺去接收。步距是精心計算過的,微笑也是有尺寸的,以前上過的禮儀課終於也大派用場。她的背也挺得比以往直許多,覺得自己高了許多。只是那裙子領口是交疊式的,她瘦,便顯得更低,裙襬也短,很令人不自在,還好她的妝夠濃,便彷彿戴了面具,可以掩耳盜鈴。
做戲一場,沈安若小心翼翼又嫋嫋婷婷地走下臺,一瞥之間竟忍不住嘆息,她跟程少臣的緣分可絕對不止修了十年,否則怎麼會連這種場合也能碰見?
他坐在離臺很近的一張桌子旁,又是西裝筆挺一絲不亂玉樹臨風的樣子。沈安若匆匆一眼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是覺得她看他的時候,他似乎也朝她看了一眼,後來在她走回座位的路上,便疑心有眼睛在注視她,又不能回頭確認,有點全身不自在。
她已經很久沒見著程少臣,乍又重逢有些異樣的感覺。其實自從他們相處較頻繁以後,她便再也沒見著他如今的這副社會棟樑的精英模樣。週末他穿得休閒隨意,下班直接來接她時通常也把領帶扯掉,解了襯衣領口的紐扣。現在他那副樣子,倒像是他們剛認識的時候,一本正經,裝模作樣。
宴會散場時,程少臣過來打招呼:“您好,倪董事長。”
“少臣,原來你也在。幹嗎這樣客氣。”
“倪叔叔。”程少臣順從地改口,表情淡然。
“這是我們公司的小沈,沈安若。安若,這是程少臣。”
沈安若垂下眼,微微欠身致意,覺得場面有點搞笑。
程少臣淺淺一笑:“沈小姐,好久不見。”
安若抬頭看他,見他笑容柔和,但眼裡分明有促狹之意。而當他看向倪董時,那眼神瞬間又變作恭謙。
沈安若還沒來得及回應一句,他已對倪董說:“倪叔叔,有同事在等,我先行一步。沈小姐,再見。”
她往他身後看一眼,果然候著一位佳麗,穿一身火紅的緊身禮服,妝容精緻,見他走近身邊,剛才還冷冷的表情頓時燦爛如陽光,那副咄咄逼人的女強人的氣質也立即柔弱了幾分。
那紅裙極為惹眼,沈安若記起她似乎剛才上場了一回,驚豔了一地的眼球,倒沒留心是哪家公司的。不過程少臣似乎並沒有出面,或者是她只顧看著眼前的看似好吃又不能多吃的東西,漏掉了有趣的情節?
她突然很不合時宜地想起,紅色其實是最誘發食慾的顏色,所以洋垃圾快餐店裡總是大片的紅。這女子想必有備而來啊,她腦子裡立時生出兒童不宜的惡搞畫面,於是翹起嘴角微微笑起來。
她正邊竊笑邊暗自讚賞自己天才的想象力,突然瞥見已經走遠的程少臣恰好也回頭,朝向她的方向微微一笑,於是笑容有點尷尬地僵在嘴角,餘光瞥見身旁的倪董向程少臣揮手,程少臣也朝他們的方向行了一個童子軍式的禮,終於轉身走掉了。沈安若大大鬆口氣,又覺得有一丁點的小失落。
“安若,你認識安凱的程小二?”
“上回您家倪公子的婚宴,他也有參加啊。”程小二這稱呼還真是……沈安若記起倪總的家也在W市,興許兩家很熟,還是老實一點,不要在領導面前留個說謊壞名,於是又補充,“他是我朋友的朋友,大家一起吃過幾次飯。”
“哎,對,倪峻的婚禮,我都忘了。他們一起玩玩鬧鬧地長大,分明就像是昨天的事,一轉眼竟然都這麼大了,看來我真是老了。”
沈安若覺得此刻沉默不接應領導的話題很不禮貌,只好問一句:“倪董跟他們家以前是鄰居?”
“住得不遠。少臣跟我家阿峻是小學和中學同學,我們兩家很熟。”倪董一打開回憶之匣便少有的健談,“程董就是好福氣,事業興順,孩子們也聽話。少卿那絕對是從小到大的模範兒子,少臣小時候也乖,別家孩子在外面打架時,他就老老實實在屋裡練琴。”
“鋼琴?”沈安若這下可要對他另眼相看了。
“還有小提琴,都彈得不錯啊,聰明又乖巧是不?我當年羨慕得不得了。”
“他既然那麼乖,怎麼又沒在自家企業裡工作呢?”安若有些心虛地想,這純粹是在附和領導,絕不是挖掘人家隱私。
“咳,這孩子們啊,長大了就不乖了。跟他家老爺子鬧彆扭唄,怎麼也不肯回家,性子犟得很,跟他爹有得一拼。那天跟程董一起吃飯聽他笑著嘆氣說‘這輩子誰都不怕,就頭痛他家小二’,他這分明就是樂在其中嘛。”
與老子鬥,其樂無窮。沈安若腦子裡輕輕滑過這樣一句奇怪的話,覺得自己十足的無聊。
回到家時間還算早,沈安若在落地鏡前將自己打量了一番,除了領口低點、裙子短點,妝濃了點,好像也沒與平常差太多,但程少臣今天看她的眼神分明是在肚子裡偷笑的樣子,她跟他認識時間也算夠長,這一點還看得出來。可是比起他那身材惹火明豔照人的女伴,沈安若明明已經清淡得像路邊小花。
她換下衣服,因為不常化濃妝,足足洗了三遍臉。後來她找了一張據說極悶極無聊的影碟,將電視機調為兩小時後自動關機,便縮到了床上。電影果然很悶很無聊,她睏意漸漸襲來,很快便睡著。恍惚間,似乎手機在響,間歇地鳴一下,是短信提示音。她住處沒裝固定電話,便從來不關手機,以便家人隨時能找到她。
萬般不情願地下床拿了手機,卻見到了熟悉的名字。這是程少臣第一次發短信給她,有一回他見她與友人通短信,還在一旁嘲笑這是最無效率最無聊最浪費時間的功能,沈安若想象他埋頭不耐煩地一字字拼寫漢字的樣子就覺得想笑,突地想起他的手機也許有手寫功能,又覺得無趣了。
短信只有幾個字:“今天的裝扮不適合你,真老氣。”
安若氣結,把手機扔一旁,又躺下繼續睡。其實她剛才睡了沒多一會兒,那個悶片還在繼續。
這一回卻再睡不著,她坐起來看完了那片子的比開頭更無聊的結尾,也第一次回了一條短信給程少臣:“要你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