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沐澄在陳子柚房裡待了很久,與她一起聽她倆昨天剛買的一張唱片,也陪著她一起盯著那盒被別出心裁的蘭花默默地發呆。
“黎軒少爺本該下週末才回來,誰也沒想到他提前來了。”
那個名字令陳子柚保持了很久的坐姿終於稍稍有了變化。她問:“昨天是他送我回來的?”
“是爸和媽去接你回來的。”
“哦。”“昨天你見著他了吧?他的氣色還好嗎?是不是比那兩個討厭傢伙帥多了?”李沐澄連珠炮一樣地問。
“昨天光線很暗,我沒看清他的樣子。”
“哎。”小姑娘很失望。
“你有他的照片嗎?”
其實她當然看清了。那張鮮活的臉離她近在咫尺,她以為自己一時眼花產生了幻覺。
“他平時不肯拍照的,偷拍都不成。”李沐澄皺著眉,突然從椅子上跳起來,開門出去,“你等我一下,我真的有一張。”
過了一會兒,她風風火火地又推門跑進來:“這是有一次我搶來的,是十多年前的了。但是他的模樣一直沒怎麼變化。”
照片已經微微泛舊,在這個國家最知名的一所百年名校的標誌雕塑前,站著一位俊逸少年,身著校服,彆著校徽,神采飛揚,玉樹臨風。只是那眉眼,那神情,如此熟悉。
“他是從這所中學畢業的?”
“是呀,很厲害吧。”
子柚默然,將那照片反過來,小心地還給李沐澄:“我有點暈,想再躺一會兒。”
“那我先出去了,你好好休息吧。”走之前又回頭看一眼那盒蘭花,“子柚姐,這花送我幾朵吧?上回我只想摘一朵,那園丁都不肯。”
“你若喜歡就全拿走吧。”
“那怎麼行,這可是黎軒少爺送你的,連他以前的女朋友都很難收到他的花。”
“我對花香過敏,請你幫個忙。”
“好吧。卡片也可以送我嗎?這是我第一次見他寫中文字呢。”
夜裡,陳子柚從睡夢中醒來,喝了一點水,到窗邊數了半小時的星星,又翻開床邊她用來助眠的厚厚的小說,看了很多頁才重新有了一點點睡意,她在夢裡又夢到了從前。
第二天一大早,李沐澄姑娘與中學同學聚會去了,林琳則邀請子柚與她一起到鎮上買東西。
小鎮還保持著純樸的風貌,紅磚房屋,青石板路,沿途鮮花盛開,有人坐在路邊的蔭涼處,悠閒地喝酒聊天。
林琳是個性活潑開朗的女人,一路給子柚講了不少當地的奇聞趣事,也談到了那個神秘的周家。
她提到那位傳說中的周大少爺時說:“他是老夫人的長孫,被老夫人親自帶大。他個性有點怪,難以琢磨,但是對我們這些人很好,不擺架子。”
她倆在小鎮上買了不少必需品,還有兩三件裝飾物。小鎮上新開了一家賣奇異物品的小店,子柚買了一小瓶香水,那香味刺鼻難聞,但瓶子是酒壺形的藍色磨砂水晶玻璃,小巧可愛。林琳則被忽悠著買到一塊據說可以消除疲勞和頭痛的捷克隕石,鑲在銀質的鏈子裡,是件很古樸的裝飾品。她立即將那鏈子掛到脖子上,笑稱李由最近經常頭痛,可以借給他戴。
她們開車回去時,林琳忽然想起應該到莊園的主宅去取件東西。
子柚不想進去,她一想到可能會碰見那位老夫人就犯怵。林琳很善解人意地把車子停到宅子背面,指指花園:“你可以自己轉轉,景色很好,但不要走太遠,如果又迷路了就給我電話。我一會兒去找你。”
陳子柚沿著一條卵石鋪成的小路慢慢走。這座偌大的後花園的花木佈局錯落別緻,不若西方園林的一望見底,卻很有中式園林的古典韻味,那種感覺怪異而熟悉,彷彿這個地方她曾經來過一般。
微涼的風迎面拂來,帶來隱約的清香,她順著風的方向走過去,見到了一池荷花。卵石砌成的半月形荷塘並不比一個游泳池大多少,池水清透,碧綠的荷葉密密層層,白色的荷花亭亭玉立。
恰好又一陣風拂過,那一片片荷葉便化作一層層起伏的綠色波浪,一枝枝白荷則化作舞姿翩然的白色女子。不知是否因為這院中的花香的緣故,眼前的景色彷彿帶了魔力,迷離而夢幻,令她失神。
當這陣方向飄忽的風停下時,荷塘也恢復了平靜,又成為一副靜止的畫卷,陳子柚打算轉身離開前,看到荷塘的對面坐著一個人,不知看了她多久。
周黎軒少爺此時正坐在對面,與她隔著一池荷花,氣度雍容,儀態萬方。他朝她微微一笑,縱然距離很遠看不甚清,這滿塘白荷卻彷彿在他的笑意下失了靈動。
之前她完全沒有注意到對面有人。剛才綠色的荷葉與白色荷花隨風搖曳時,恰好擋住了她的視線。
陳子柚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繞過彎月形的荷塘慢慢走到他身邊。這是他的地盤,而她是貿然的闖入者。他可以坐在原地不動,她卻不好對他視而不見。
她說了一句“您好”後再無下文。
面前這個人,雖然表情柔和,目光平靜,一副乾淨無害的樣子,卻周身瀰漫著一種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氣場。
也許剛才並非荷葉與花擋住了他的身影。他穿著白色的襯衣,膚色蒼白到透明,神情安詳寧靜,陽光透過樹葉照在他的臉上,形成流動的光影,而他的身後的一池清水波光粼粼,他整個人,似與那一池荷花溶為一體,無怪她剛才沒看到。
“請坐,李小姐。”周黎軒抬頭指指對面,語氣客氣而疏離,“你的身體恢復了嗎?”他的對面是一組白色的石質桌椅。
“我姓陳。”陳子柚不卑不亢地回答。
那人還是坐在那裡,只是直直看向她,他的目光很清透,似在判研什麼。然後他的表情似乎更柔和了些,再開口卻是重複了一遍他剛才的話:“請坐,陳小姐。”
前一夜乍見他時,她的神經在黑暗中被折磨到接近臨界點,那時她真的以為她見到了江離城的鬼魂,一驚之下便暈了過去。
今日再見他,陳子柚又覺得,似乎並不是那麼像。江離城的膚色多數時候似乎是健康的,不會這樣蒼白,而且他的笑總是冷冷的不帶溫度,只擺擺樣子。而不會像面前這個人,眼睛先有了笑意,然後慢慢漾到眉梢與唇角,輕輕地一掠而過又倏然不見。
其實到底像不像,她真的說不清楚。當江離城活著的時候,她幾乎從沒有仔細地看過他,也不曾有過他的任何一張照片,當他離去後,她更是儘可能地不去想起他。那人在她的心目中,只是一個影子,一個輪廓清晰無法抹掉卻面容模糊的影子。
她能夠記得的,一直是她初見他時的樣子,那個白衣飄飄,神色平靜淡漠,目光清透,唇角緊抿,五官稜角分明而精緻的大男生。後來的江離城,儘管她不去刻意地記住,但在她的印象裡,早已與她初見之時的模樣大大不同。
而此刻坐在她面前的這個男人,卻突然令她想起了十年前的歲月,那個陽光明媚鳥語花香的清晨,以及那個月色明亮的晚上,沐浴在晨光以及月影下的那個純白色的年輕人。
陳子柚沒有坐下,只是說:“謝謝你的花。”然後不動聲色地向後退了兩步,退到看不清他模樣的地方。
場面正越來越怪異而尷尬時,林琳適時地趕了過來:“子柚,原來你在這裡!中午好,周先生。你看起來精神不錯。”
周家少爺恢復了他之前的那種平靜淡漠:“還好,謝謝。”
“這是陳子柚小姐。子柚,這是周黎軒先生。”
“我與陳小姐已經認識了。”
“哦,是嗎?”林琳看看一直沉默著不接話茬的陳子柚,也想不出下一個話題了,她低頭看著自己的新項鍊,把位置重調了一下。
“你的項鍊很別緻。”周少爺似乎也看出她的處境,屈尊說。
“謝謝。店主說這是一塊捷克隕石,來自外太空。”
周少爺似乎笑了一笑:“你可以去退貨,還可以去投訴他,要求雙倍賠償。這只是一塊普通綠水晶。”
陳子柚猛地抬頭,將目光掃向他,但那人神色卻不見有何異常。
林琳驚訝:“你只看了一眼,還隔著這麼遠!”
“我向你保證,這絕不是捷克隕石。”周少爺悠悠地說。
他的目光與陳子柚對了個正著。兩人的目光僵持了一陣子,直到那位周少爺的眼中升起一絲疑惑,他垂了眼睛,抬手輕輕作了個動作,有傭人無聲地出現在他身後。
他對她們微微欠身:“我先告辭了。歡迎兩位女士經常來這裡。”
他語氣謙遜有禮,卻始終沒有站起來過。
陳子柚也欠身行了個禮後,驚愕地看到那位傭人將他推離這片荷塘。原來他竟一直坐在輪椅上。華人論壇大華府華人中餐館
可是,她可以肯定,前天晚上,他明明既沒乘坐輪椅,也沒拄柺杖。
林琳在互聯網上研究了很久,對比了很多的照片後,不得不承認,她買的那塊所謂的捷克隕石似乎真的只是一塊普通水晶,但這她對照著網上所講的特徵用放大鏡細細地查看了很久才得出的結論。
“奇怪了。黎軒剛才與我相隔了一米遠,而且好像只看了一眼。他怎麼可能這麼厲害?子柚?子柚?”
“他的腿怎麼了?”自主宅花園回來後一直心不在焉的陳子柚突然問。
“車禍,差點連命都沒了。”
有些奇怪的符號浮上她的心頭,她強壓下去:“真是不幸。”
“算是幸運的吧。聽李由說,出事時他傷勢非常重,卻奇蹟般地活了下來。他昏迷了一年多,醫生說他可能再也不會醒來,即使醒來也有可能成為痴呆兒,結果當三個月前他醒過來時,只是失去了記憶。雖然有些遺憾,但簡直算是奇蹟了。”
“失憶?一年多?”陳子柚無意識地把這兩個詞重複了一遍,那些奇怪符號在她腦中飛速旋轉:“上回您說老太太的孫子在國內出了意外,就是他嗎?”
“對,是在國內出的事,去年春天。”林琳說。
陳子柚撫著額,她額上的動脈血管跳得激烈:“您真的認識他好多年了?很熟?”
“是啊,從他還是個小嬰兒的時候。我父母以前都為周家做事,我也在周家長大。在他讀大學之前,我幾乎天天都能見到他。”
李沐澄同學聽說她親愛的周少爺回來了,卻一直沒有機會見到他。她去了主宅幾回,每一次與他擦肩而過,只覺得十分的惋惜,在子柚面前叨唸他的次數更多了起來,講了不少以前的事。
之前陳子柚曾經有一個離奇的想法,但隨著這些人把那位周黎軒先生的往事一點點地拼湊起來,她的想法便顯得荒唐又可笑了。
雖然十分想見黎軒少爺的李沐澄總也見不到他,但是一點也不想見黎軒少爺的陳子柚卻可以在一日內見到他兩次。這個概率很過分。
清晨她一個人在葡萄園裡漫步。太陽初升,溫度宜人,空氣清新,鳥啼婉轉,身畔奼紫嫣碧綠垂掛枝頭,四周彌散著清甜的果香。
莊園裡的佈局很美觀。一片片低矮整齊的葡萄林之間,有筆直的青石板小路與高大的喬木,還有幾條供休息與觀光用的長廊,潔白的拱形頂與漢白玉石柱都爬滿綠色的葡萄藤蔓,地上則用深深淺淺的灰色大理石拼成抽象圖案。
陳子柚從長廊的一端踱到另一端,長廊外的陽光突然刺到她的眼。她閉目深深吸了口氣,當再張開眼睛時,在晨光的盡頭,見到一個大男孩子推著周家的黎軒公子,正從對面緩緩走來。
她無處可避,只好站在原地等他們慢慢接近,微微致意。
近在咫尺時,即使坐在輪椅上仍不減半分從容優雅的周黎軒少爺和氣地問道:“早,陳小姐。你也喜歡清晨散步?”
散步?乘著輪椅散步?
“空氣很好。”陳子柚乾巴巴地說,隨後想起表情太僵硬,補上一個笑容,然後稍稍側身,後退一步,只把目光滑向他的輪椅輪子,還有他搭在一邊的修長的手指,不去看他的臉,也不說話,不打算繼續與他攀談的暗示明顯。全球華人的自由討論天地
於是周少爺也微微地向她致意,從她身旁經過。
前兩天,她真不該那麼傻氣地懷疑他就是江離城。那時她竟然抽風地認為,也許江離城一直過著一種雙面生活,所以這兩個人才這麼像,很多事情才可以這麼湊巧。她當時竟然忽視了,這兩人說話聲音都是截然不同的。
江離城的聲音有一種金屬般清冷的質感,而他的聲音,是低低的,啞啞的,帶一點點磁性,又有一點縹緲迷離的味道。
他倆的氣質也不太相同。她一直覺得江離城像日全食時的太陽,發著黑暗的冷光;而這一位周先生,雖然他也冷冷清清,十分有距離感,但是他更像夜空中的一輪明月。
他確實更像她初見江離城的時候。
陳子柚邊走邊低頭看著腳下的路,想著自己的心事,身後有風,她側身,剛才推著周黎軒的那個男孩子急急朝她走來,憨憨一笑,露出潔白的牙齒:“少爺說,小姐以後不應該自己一個人在葡萄架下走。”
見她露出一點疑惑表情,男孩子解釋:“因為如果有蛇的話,會順著葡萄蔓爬上去啊……”同時還用手指做了個可愛的蜿蜒爬行的動作。
一股酥麻的感覺從陳子柚的腳底一路升到了頭頂,她軟了聲音艱難地說:“謝謝。”
那年輕人又小跑著回去了。陳子柚回頭,恰看到那位少爺也在回頭看她,陽光映在他臉上,看不清他的樣子。
下午她又一個人出來散步。因為心存顧忌,便繞開了那些葡萄,順著綠蔭路一路欣賞著沿途的風景,結果越走越遠,等她覺得累時,已經完全見不到自家的影子了。
好在這次她牢記著回家的方向,只是小腿發軟,腳跟生疼,回程時步子很小,節奏很慢,走走停停。
她邊走邊想著曾經看過的那些發生在這樣的莊園裡的或者浪漫或者驚悚的外文小說,不想有一天自己也置身於這樣的環境裡。
一輛車嘎地停在她身旁時,她正過於專注地神遊太虛,於是被驚到,差點喊出聲來,扭頭一看,沒想到早晨乘坐著輪椅散步的周黎軒先生,此時竟在一輛白色跑車的駕駛位上,只他一個人。
“陳小姐可否賞臉,讓我載你一程?”周黎軒春風一般和煦地說,神色誠摯。
其實陳子柚本來不打算上車。但是他眼中閃過了一抹奇異的戲謔的笑意,彷彿料定她是不敢上車的,而那個陌生表情又讓他顯得不那麼像江離城了,於是她道聲謝,伸手便拉開了車門。她的腳的確很疼,她寧可虐待心臟也不想為難自己的腳了。
周黎軒的開車禮儀很好,不講話,很慢很穩,車速不比自行車快多少。陳子柚強抑著好奇心不去低頭看他的腳。
但是當他在李由家門口停下車時,並沒有按常規下車幫她開車門,只是探身替她解了安全帶。
陳子柚也沒按常規請他進屋坐,只是恭敬地向他行了個致謝禮。他向她揮揮手,算作回禮。
當他們做全了這一堆客套的禮節,準備正式分別時,李由和林琳一起匆匆出現在他的車前。
林琳驚道:“我的天,您還敢碰車子!又不帶電話!他們一直找到我們這裡,聽說老夫人快要殺人了!”
周黎軒只是微笑,好像他就是要這種效果。李由則攔在他的車前,阻止他繼續開。他眉頭微皺:“您太胡鬧了。”
最後李由親自幫他把車開了回去。
李沐澄生日的時候,收到一堆家人的禮物。陳子柚送她的手工旗袍,細薄真絲上是手繪的水墨蓮花,清淡優雅,繪畫用了特製顏料,出自她自己的手筆,手工則出自半年前預訂的國內老店。另配一副半朵蓮花狀的珍珠耳環,夾式的。這本是她為自己所備,因這位小妹妹無比狂熱地崇拜著《花樣年華》裡張曼玉的旗袍,便改成了她的尺寸。
李沐澄很愛這套衣服,生日當天的清早就換了裝,整個人也文靜優雅了幾分,與陳子柚站在一起,更多了幾分相似。
下午,當家裡的幫傭忙著準備晚上的生日宴時,那個總跟在周黎軒身邊的男孩子捧著一大一小兩個盒子來了:“少爺送李小姐的生日禮物。這一份,是少爺送李夫人與……陳小姐的點心。”
她們按當地的習俗將禮盒當面打開。送李沐澄的禮物是一隻清透翠亮的翡翠鐲子,成色極好。她當即便戴到了腕上,笑嘻嘻地對陳子柚說:“與你送我的衣服耳環正相配,你們真是心有靈犀呀。”
陳子柚差點被嗆,壓低了聲音說:“你成語用錯了。”
“沒錯啊。”說著便幫她們把另一個大盒子打開,這下她笑得更厲害,“就是心有靈犀嘛。”
那一盒送其他兩位女士的點心精緻得就像工藝品,造型宛如蓮花,中間一點嫩黃,一枚枚潔白晶瑩,置於翠綠的盒子之中,透出一股清香。
男孩子解釋說:“今天早晨廚房做點心,少爺經過時說今年荷花開得好,正好輾碎了放進點心裡。”
“哪兒的荷花?後花園那池子裡的?”林琳詫異。
“是啊,少爺說那兒的水乾淨。今天池塘的花被摘走一大半。”
那對母女也被嗆到了。
待那男孩子走後,林琳說:“我說他那麼不愛花的一個人,怎麼那天看荷花看得那麼出神,原來是在動這種心思!”
李沐澄想起了某日被周黎軒齊莖剪斷堆了一盒子結果只一天就枯掉的名蘭,一臉景仰:“辣手摧花,好酷。黎軒少爺做事情永遠都這麼有創意啊。”說完仍不肯放過陳子柚,“子柚姐,這個成語總沒用錯吧?”
“可那是個貶義詞。”陳子柚說。
李沐澄同學不以為意,對著鏡子將自己打量了十分鐘後,想起應該給送禮人打個電話道謝。
幾分鐘後,她興奮地衝下樓,聲稱她的黎軒少爺竟然同意晚上到家中來就餐,為她一起慶生!
雖然生日晚宴一直在籌備,但節奏始終是不急不徐。但是當李沐澄丟下這個不輕不重的炸彈後,以李琳為首,家裡立時陷入一片緊張忙碌又混亂的氣氛中。
李沐澄的生日晚宴上,陳子柚恰坐在周黎軒的對面。無論她多麼不願看他的臉,也總不免一抬頭就見到。
生日宴只是簡單而精緻的家宴,長形餐桌上只有他們五個人。因為小小的家宴上多了一位“尊貴”的客人,陳子柚覺得有點不對勁。後來一想,其實比起這位與這家人認識了二十幾年的淵源頗深的這位客人,她這個闖入者的身份才更奇怪。
下午時林琳曾給她講了一些關於周黎軒與李由的往事。她說,二十幾年前,當時貧窮潦倒的李由在人煙稀少的山區巧遇一起車禍,已被撞毀的車子衝下橋樑落入水中,他跳入刺骨的河水救人。大人已經死去,而那個幼小的孩子在他的懷抱中得以活命,並且因為目睹了父親的死而一度自閉,拒絕除了李由之外的所有人的接近,所以李由被聘請成為那個孩子的司機、保鏢和男保姆,一直看護他到十八歲,後來才到了這座莊園。所以,周黎軒是李由守護長大的孩子,猶如他的兒子。周黎軒甚至算作他們夫妻二人的媒人。
李琳當時生怕她不能體會,又補充了一句:“黎軒少爺幾個月前從昏迷中醒來時,不記得任何人任何事,拒絕所有人的靠近,只除了你父……我是說李由,以及麗卡小姐,他只對他倆們有隱約的印象。”
“麗卡是誰?”
“他的女助理,青梅竹馬的同伴,也許再加上‘女朋友’這個身份。”
陳子柚想起先前這番對話時,正與周黎軒的目光碰個正著。她裝作不經心地將視線遊移到他的身後,然後迅速垂下了眼睛。
這很矯情,可是她實在對他那張臉很過敏,對他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更過敏,儘管那人劍眉星眸,氣質清雅,風度雍容。
他微微皺眉和凝神聽人講話的表情很像某個人時,她的心臟不舒服。他的微笑和拿餐具的動作與某個人很不一樣時,她的心臟同樣很難受。
又陌生又熟悉。
然後她在心裡補充:其實我對那個人也從來不熟悉。
也許因為顧及周黎軒失憶的心情,餐桌上的話題有些小心翼翼,儘量不提以前,但也偶爾破功。
李由一直將話題鎖定在今年的葡萄收成與可以預期的釀酒品質上。他說:“今年的氣候有點反常,雖然對果農不見得是好事,但對我們而言,也許今年能釀出品質上好的貴腐酒。我已經劃好了區域讓他們準備。我們這兒的氣候條件不具備,有風險,但也許能成功。你連續幾年向我抱怨,說我釀不出貴腐酒。”
陳子柚聽到那個在她的生活圈子裡很少有人提及的字眼,心臟竟突突地快跳了兩下,聽得周黎軒淡聲說:“貴腐酒無所謂,只是這位小姐難得來一回,叫她在園子裡散步時看到滿眼的爛葡萄,對這裡留下壞印象,那多不好。”
一桌人笑,當事人低頭,李由語帶惋惜地說:“不用等到那時候,子柚就要回國了。”
他們祝福了今日的小壽星後,周黎軒又一次主動開口:“去年你生日時,我本該送你一匹屬於你的小馬。明天你去農場挑一匹吧。”
李沐澄不可置信地驚叫:“你想起以前的事情啦?”
“沒有。但我見到了以前的備忘錄,上面記了這一條。”
“哦。”李沐澄的眸子黯淡下來,但很快又燃起新的火苗,“原來有備忘錄啊,那你有沒有想起一些東西呢?”
“完全沒有。就像在看別人寫的作業,很有意思。”周黎軒神色平靜地回答,看起來對這個敏感問題並沒有什麼避諱。
“那你有沒有一些屬於別人的奇怪的回憶?子柚姐姐給我推薦一個網站,裡面的穿越小說太好看了,一個人的身體,另一個人的靈魂。哈哈,興許你現在也是別人穿越到這個身體了呢,如果那樣多有意思啊。”
“李沐澄。”李由溫和的語氣裡含了警告。
“什麼網站裡的小說那麼有趣?”這話卻是問陳子柚的。
“其實很無趣,你一定不會感興趣的。”陳子柚乾笑。
晚宴過後,周黎軒與李由到書房繼續聊葡萄園的經營。李由說:“難得你終於對這個行業上心了。”
三位女士則坐在起居室裡邊看娛樂脫口秀邊喝茶。
李沐澄的全部心思仍然在她的周少爺身上:“他什麼時候能夠恢復記憶呢?”
“我聽你爸爸講,他的大腦受到損傷,很可能會造成永久性的失憶。”
小姑娘眼中浮起一層淚霧。
林琳清清喉嚨:“他能奇蹟般地醒過來已經是上天厚愛了,把以前的事情全忘掉也不見得不好。反正,屬於他的東西一樣不少,老夫人比以前更疼愛他。”
本想只當聽眾的陳子柚也勸她:“難得他只忘了以前的事,卻沒忘記怎樣吃飯走路說話寫字。如果他醒來後變成大號嬰兒,那不是更糟糕嗎?”說完這話後她自己都覺得很無力,她果然不會安慰人。
“可是,也許遠方有一位他摯愛的女人在等待他,而他永遠忘記了她?那多慘啊!”
“李沐澄,那是電影。”林琳說。
陳子柚則看向窗外,窗外的月光皎潔如水。
她的電話適時地響起,陳子柚到屋外去接電話,國內公司打來的,按流程向每位股東口頭報告重要事項。
她收線後在小院的木椅上坐了一會兒。這裡雖無莊園主宅的花園那樣氣派豪華,卻因格局小,更別有一番景緻。院中幾叢玉簪花和玫瑰開得沉靜,兩顆矮石榴則滿樹繁花如火。院中還有一個三米見方的圓形水池,裡面養了金色錦鯉,種著白色睡蓮。此時天色雖然剛黑,但清水池中已無魚影遊動,睡蓮也合了花瓣,只有月影映入池中,有風吹過,微微盪漾。她的座位就在池塘邊。
她凝神看著水中月時,便從水中見到有人走出來,腳步與呼吸都很輕,幾乎化入風聲與蟲鳴聲之中。
那人在她旁邊的椅子上坐下:“陳小姐喜歡這裡嗎?”
“還好。”她隨口答完,她突然想到,問話是的這座莊園的主人,也許他指的“這裡”是指整座莊園,那麼她的回答未免失禮。她立即轉頭向他,認真更正,“很喜歡。”
莊園的主人很顯然從她的改口中察覺到了她的失誤以及彌補,所以他會意地笑:“那就請多住幾天,現在是這裡一年中最好的時節。而且,錯過了豐收慶很可惜。”
來自主人的邀請,令她無從回答,陳子柚不語。之前她曾經對李由和林琳說,等李沐澄過完生日之後再住幾天就走。他倆都覺得很遺憾,一再挽留,希望等她過完了豐收慶典再走。
今年的豐收慶典本該一週後舉行,她本來就打算待慶典結束才走。可是不知莊園的主人周少爺今年為何心情好,決定將慶典搞得更隆重一些,於是這個活動被延期了。
她當然想與她的新家人一起湊一下熱鬧,可是她已經在這裡停留得太久了,她已經住了兩個周,不願再繼續打擾他們。
她看向身旁那個男人。她參加不成豐收慶,其實也是他害的。
“他們希望你在這裡住得久一些。”周少爺停頓片刻又說,“我也很想請你再多住幾天。”
“謝謝你。”這句話很含糊,但除了這一句,她也不知該說別的什麼了。
陳子柚又看了看水中那一彎被風吹得微微起了褶皺的月影,有些擔心它被吹散。
他們一起沉默了一會兒。陳子柚覺得就走開不好,沉默著也尷尬,應該引出一個新話題才好,可是面對這樣的一張臉,她實在不知道該講什麼。
“在成人很多年以後突然找到自己的親生父親,這種感覺如何?”陳子柚還在努力地找話題時,旁邊的男士先禮貌地尋找了一個話題。
可是這個話題之於她而言是很難回答的。很好?很感動?還不錯?不知道?感謝上蒼?這種種答案在她腦中依次打了個滑,待她回答時,卻變成了一個奇怪的失禮的問句:“在成人很多年以後突然失去了所有的記憶,這種感覺又如何?”
她在月光下,又一次真真切切地看清楚那位男士的笑容。那是很特別的一種笑容,他的面容起初是不動聲色的,但眼睛先有了笑意,然後慢慢渲染到眉頭與唇角,一點點漾開。
“失憶的感覺不壞,還可以裝繼續失憶”對這樣近乎無理的問題,周先生不以為意,耐心回答,“尤其是當遇見討厭的人時,每次只要一句‘我什麼都不記得’就可以把他們打發走。”
陳子柚也笑了。她說:“但是這樣也會有麻煩,一定會經常有一些你從未見過的人,聲稱是你的朋友。”
她不知道自己笑了,她一直不太會笑。直到發現自己正被周黎軒注視著,她才漸漸斂了笑容,恢復了淡然的神色。
“而且還有一種可能,以前認識我的人,現在也可以裝作不認識了。”周黎軒神色平常地看了她一會兒,突然問:“我們以前見過面嗎?”
她的心又快跳了兩下,幾乎跳出嗓子。她把目光重新投向閉合的睡蓮:“當然沒有。”
“那麼,”周公子的聲音如風一般縹緲,“為什麼每次你見到我,都像遇見鬼一樣?”
“有嗎?”陳子柚迅速閉眼,再睜開時已是一副無辜眼神。
“沒有嗎?”聲音依然很縹緲。
“怎麼可能呢?”陳子柚屏了一下呼吸,換成笑容得體落落大方的神情,“你哪裡像鬼?”
“怎麼不可能?你現在看我的眼神依然像在看鬼。”
你無情你殘酷你無理取鬧你才無情你才殘酷你才無理取鬧我哪裡無情哪裡殘酷哪裡無理取鬧……陳子柚的腦中首先跳出這段經典臺詞,不想有天她與別人的對話也能陷入這種死循環。她正努力想下一句該怎麼說時,沒想到她一直沒多少好感的周老夫人許芊安居然替她解了圍。
老夫人晚上出來乘車兜風,聽說孫子在這裡吃晚飯,順便過來接他回家。
陳子柚一陣惡寒地看著那位不苟言笑的老太太將比她高一個頭的周黎軒擁進懷中又摟又親,而周黎軒早就恢復成神色漠然的男子,不同於他之前在餐桌上的清雅從容,也不同於剛才坐在她旁邊的貴氣悠閒。他安靜順從地在他的祖母懷中待了五秒鐘,以一動不動回應老人家的熱情,然後不動聲色地將自己掙脫出來。
但是直到他們一家人恭送他們祖孫二人離開,他都再沒看向陳子柚的方向。
陳子柚猜想自己八成把他給得罪了。但奇怪的是,他該生氣的時候沒生氣,卻在犯不著生氣的時候莫名其妙地生了氣,實在難琢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