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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時序匆匆,幼幼來到飛雲牧場已一千多個日子。

    她很快樂,若要她寫人生回憶錄,她會讓這裡佔去大半章節。

    迷戀亞豐的——來了,愛上傅恆的小題走了,對愛情失望的小書離開後,冠耘老闆也帶著新婚妻子遠赴美國,牧場里人事異動,和三年前多有不同。

    幼幼臉上舊疤經第二次手術後,已完全看不出痕跡,恢復狀況比預期中好,當時季陽還開玩笑,說要幫她報名選美比賽。

    在季陽的護翼下,幼幼受到最好的照顧呵護,隨著時光流轉,單薄瘦削的她漸漸顯露出一股成熟女子的韻致-

    玟的病時好時壞,好幾次幼幼以為她能出院了,沒想到隔幾天她又來一場暴力或自殺事件,延後療程。

    有時候她經常提起幼幼、季陽,有時候又似乎不記得他們。她不斷給人希望,然後又叫人失望。

    幼幼寄給蘇媽媽所有薪水,每個月定時探望,希冀弭平過往。幼幼壓抑感覺,努力扮演自己該扮演的角色,儘自己該盡的義務。

    對季陽,她有遺憾,但她把它們留到午夜夢迴;醒時,告訴自己,她的作法最正確。

    幼幼和章魚燒成了好朋友,章魚燒教幼幼英文,她教章魚燒做菜。對英文,幼幼有幾分天分,三年下來,居然也通過中級全民英檢,考試通過那天,季陽特地訂酒席,辦場謝師宴,替幼幼感謝老師指導。

    至於章魚燒對做菜……甭提,幼幼不理解一個能認識艱難單字、文法的女人,怎會分辨不出糖與鹽?

    對了,她的葫蘆瓜延續無數代,佔地面積逐年擴大,慢慢成為牧場上觀光菜園的一部分。

    每年,幼幼從當中選顆最小、發育最不良的葫蘆,曬乾,在上面刻自己和季陽的名字,填上日期,收進抽屜裡;再挑選一顆碩大肥美的,曬乾,刻上-玟和季陽的姓名,送給季陽,祝福他們的愛情。

    她想藉此提醒自己,她的愛情微小,不足以登上臺面。

    代筆情書越寫越順,情書裡面密密麻麻的,全是自己的心情,她利用月底上臺中,將只填收信人地址的信投進郵筒。

    幾次季陽追問-玟的地址,幼幼總是聳聳肩,把信封遞給季陽,說信是-玟住臺中的阿姨轉寄過來的,上面沒有-玟的地址也沒有她阿姨的,對於回信,她無能為力。

    不管怎樣,這些信表面上似乎是維繫了-玟和季陽間,日漸薄弱的感情。

    然而最近,幼幼開始覺得疲憊,她厭倦壓抑、厭倦虛偽哄騙自己她不愛季陽,更厭倦假裝她對季陽的殷勤相待無動於衷。

    她累了,很累很累,強撐她繼續下去的,是一股不曾稍減的罪惡情結。

    從冷凍庫裡面取出桔子冰、放進嘴裡,酸澀在口齒間擴散,逐漸地,麻痺她每一根神經。擰起眉,她享受心碎。

    這是幼幼的變態吃法,她將小桔子洗淨,剝去綠色外皮,凍進冷凍庫裡,等變成小冰球后,含在嘴裡,又冰又酸的桔子在她口裡;心底,融出一陣陣噬心酸楚。

    她可以不虐待自己,可以任由季陽在她的生活中,無限制地放入蜂蜜糖漿,可她不敢,更無權享受。

    她任由甜蜜沉澱,只啜飲上面的酸澀,企圖藉著味覺提醒自己,酸才是生活原味。

    「-的胃不想要了?」

    季陽從後頭走來,手一拍,巴上她的後腦袋,甜甜的親密感,暱上她的背。

    總是這樣,她才教會自己適應酸,他就出現,硬在她的酸澀中添上蜂蜜。

    「我……」

    「喜歡酸也不是這種吃法。」

    他把她冰進冷凍庫的小桔子全數倒入垃圾桶,大大的手掌在她嘴邊攤平,幼幼合作地吐出嘴裡的桔子。

    「那是我兩小時的辛苦成績。」她看著垃圾桶裡的金黃桔子抗議。

    可惜在他眼中,叛逆青少年無權抗議,儘管她不再是青澀年齡。至於青少年有權做什麼?有權……嘶……有權,啊,對了,有權玩樂!

    拉起幼幼的手,季陽帶她走出廚房,今天他要帶她去玩風浪。

    「這證明-太閒,從明天起,-的工作量增加。」

    說著,他從口袋裡找來糖果,除去包裝,塞進她嘴裡。又是甜!她會被她喂得貪得無厭,就怕哪天,失去他……她失去人生。

    「你要帶我去哪裡?」

    「去玩香蕉船,上次-落水,落得很開心。」

    沒錯,他要她開心,不愛她躲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愁眉,更不愛她老在探望過母親後流淚。

    若不是怕被冠上希特勒頭銜,惹來群怨,他會立下一條員工規定--在職期間,不準有探親行為。

    把幼幼塞進車內,他替她繫上安全帶,細心調整最舒服的角度。

    「可不可以……不要那麼寵我?」

    嘆口氣,她說的是真心,他卻聽出滿心歡喜。

    「我高興寵-、樂意寵-,寵-是我的人生目標之一。」

    以寵她為人生目標?好主意!不是隨口說說,季陽打算認真執行。

    「你能寵我到什麼時候?」

    「到『明天過後』,如果我們是倖存的一群,我會繼續寵。」

    他帶幼幼去電影院看「明天過後」,電影描述地球發生第二次冰河時期,來不及逃走的人們幾乎被凍死或因缺乏食物而活活餓死,電影最後一幕,倖存下來的人類站在高樓上,向來自南半球的救援直升機揮手求救。

    「你的提議是個重大工程。」她幽幽回話。

    咬咬唇,良知提醒她,這樣是不對的,他的寵愛是-玟姊的專有物,她無權掠奪。

    「我喜歡完成重大工程後的成就感,-放心,我包攬的工程中絕無弊案。」

    季陽的話惹笑幼幼,暫且放下良知,她隨著他的快樂而快樂。

    望眼車外,燦目陽光在大地覆上金黃,處處可見的生命力鼓舞著人們,在這種陽光區域,沒有人應該憂鬱,敞開心胸接納歡愉,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季陽將車停在冷飲店前,降下車窗,問幼幼想喝什麼。

    不假思索,幼幼回答他:「金桔檸檬不加糖。」

    季陽點點頭,對小姐說:「請給我兩杯水果茶。」

    「喂,我說要喝金桔檸檬。」

    「我聽到了。」點頭,季陽沒改變計畫,付了錢,關上車窗,車繼續前行。

    「我不喝這個,只喝金桔檸檬。」搖頭,她和他槓上。

    季陽笑笑,在下一個紅燈時,舉起杯子,指指當中的果粒問:「這是什麼?」

    「檸檬。」幼幼嘟嘴回答,如果那一小片也叫檸檬的話,那……牧場裡那棵菩提樹就可以稱作森林。

    季陽轉動杯子,指指杯中載浮載沉的小顆粒問:「這是什麼?」

    「金桔。」她悶悶答,又是菩提森林論。

    「那不就得了,金桔檸檬全在裡面。」

    他把吸管插進去,遞到幼幼手上。沒錯,他就是看不得她吃酸。

    記得上個月她鬧胃痛,進了一次急診室,照胃鏡時,她怎麼都吞不進胃鏡,弄得淚水淋漓,一顆顆全滴入他心底。當時,他在心中咒罵,發明胃鏡的科學家太沒人性!

    醫生說幼幼只是胃酸過多,但他拿幼幼當胃癌處理,世界各地的高檔胃乳全進了她嘴裡,從此,季陽視酸如仇,酸甜苦辣四種,他只准幼幼保存一味。

    「我不喜歡糖水。」

    「我喜歡啊!」

    有沒有聽到?他的霸道令人髮指,向來,他只對她頤指氣使,不對小題、不對於坊發作,難怪小題老說幼幼是他的洋娃娃,說季陽在滿足童年時期的扮家家酒情結。

    「可是……」

    「別-嗦!我問-,-最喜歡的茉莉花香是怎麼樣的?」

    「甜甜軟軟的香。」

    「-上市場挑水果,熟透的水果是什麼滋味。」

    「甜甜香香……可是糖吃太多對身體不好。」她指出糖類的壞處。

    「那是對胖子而言。」

    「我夠胖了。」

    「-?哈!」

    瞄瞄她不合格身材,任憑他費心灌溉耕耘,他就是沒本事把她種得像葫蘆瓜那樣。

    他的評語傷人,嘟嘟嘴,幼幼不回答他。

    十五分鐘後,海邊到了,金黃色的海灘上停著幾艘香蕉船,幼幼見了,忍不住笑開。

    下車,他牽起幼幼的手,又問:「告訴我,香蕉是什麼味道?」

    「鬆鬆軟軟香香甜甜……」

    「答對了!歸納結論--甜是人生最好的滋味。」

    俊朗笑顏展開,脫掉鞋子,他一把抱起幼幼往前衝,暖暖的沙子、暖暖的太陽,暖暖的天地間,季陽試圖為她建造溫暖人生。

    窩在床上,幼幼拿起小說隨意翻閱。

    上星期她去看-玟姊,醫生說她的藥減量了,病情控制得很穩定,若一切順利的話,也許幼幼該開始著手計畫-玟姊的「載譽歸國」。

    她不編劇,也很少看小說,東編西編,編不出合理劇情,參考用的小說堆了滿地,她就是找不到適用的部分。

    「幼幼,-在睡懶覺嗎?太陽曬屁股-!」季陽進屋,他的擅闖閨房,她很習慣。

    他走近,啪地一掌打上她的屁股,然後躺到她身邊,翻起小說看。他對她的親暱……沒辦法,她必須習慣。

    「我沒賴床,我在看書。」

    翻身,她在下面,他在上面,她仰頭和他說話……嗯……對不起,又是習慣。

    三年當中,好的、不好的,無數習慣養成,她習慣賴在他身邊、習慣他時時出現的親暱體貼、習慣他的指揮、習慣他的一切一切。

    「-打算蹺班?」撥開幼幼頭髮,審視她,他的幼幼越來越美麗。

    「沒有,還有二十五分鐘嘛!反正……」

    「反正過了二十五分鐘,-直接跑去打卡,就有藉口不吃早餐?」

    她的小心小眼,他摸透透啦!

    「我……」想起她的「豐盛早餐」,幼幼重重喘氣。

    「別摸魚,快起床。」

    「能不能打個商量?」

    「說!」

    「曉不曉得,我已經二十一歲了?」

    「知道。」

    「你知不知道二十一歲的女生,不會再有機會長高?」

    「知道。」

    「那我可不可以不吃那一堆早餐,白白浪費糧食?」

    雙手合掌,眼中掛上期盼,只要他一個好字出口,三年夢魘將成過往,尤其在小書離開後,她的早餐換人擺弄,沒人替她做手腳,紮紮實實的一大頓,救命哦!

    「我瞭解二十一歲的女人不會再長高,但也知道二十一歲的女人有機會長胖。加油吧!早餐在桌上向-招手。」

    拉起她的手,季陽將她往外面帶。

    逃不過……唉……有時候被當成「重大工程」並非好事。

    坐到餐桌前,兩顆散蛋、五百西西鮮奶、水果沙拉、鬆餅,和一大盤據說可以養腦袋的核果。嘔……她好想吐!

    「快吃吧!一日之計在於晨。」

    「你不是要回臺北開會?」

    「改期了,下個禮拜我帶-一起去。」

    「不用啦!我在這裡等你回來就好。」

    「-想趕我離開?」挑挑濃眉,他問。

    「不是,我……」

    「-就是。」不用法官、律師,他直接判定她的罪行。

    「好吧!我是。」

    「-以為承認無罪?錯!就是隻身上臺北,我也會找到『值得信賴』的人,天天盯著-吃早餐。」

    「我相信看過我的早餐,有良知的人都會為我一掬同情淚。」

    「這是苦刑?」季陽指指兩人桌上的餐盤。

    「沒錯。」

    「我知道問題在哪裡了,是廚房技術不好,沒關係,過幾天我解聘他們,另外找名廚來做。」

    「我不是說東西不好吃,是量太多。」幼幼急急澄清,不想害人害己。

    「會嗎?我不也吃相同分量。」

    「你是男人,我是女生,哪能有你的好胃口?」

    季陽的回答是淡淡一笑,繼續低頭吃飯,她都可以妥協三年,他就不信她妥協不了今天。至於明天?量太多是吧?好解決!

    嘆氣,認命,幼幼低頭解決那盤水果沙拉和兩顆土雞蛋。

    「季陽先生,於坊小姐在辦公室等你。」牧場職員走到季陽身邊說。

    「於坊來了?我去找她。」

    聽到救星出現,幼幼忙跳起來,往辦公室的方向衝。

    提起幼幼的衣領,他及時把她拉回餐桌。「別跑,把東西吃完才準跟過來。阿文,盯著她把東西全吞進去。」

    他對幼幼霸道慣了,也承認這是壞習慣,可是……他並不想改,因為控制她,有趣又好玩!

    一待季陽離去。幼幼立刻對阿文說:「不公平對不對?他自己可以不吃完,我就不行,我好可憐!」

    她的可憐哀歌唱了十分鐘,東西半口都沒塞進肚子裡,阿文急得跳腳,他還有事等著去處理,忍不住了,瞄瞄廚房、瞄瞄門外,趁左右沒人,他迅速拿起幼幼的餐盤,三兩下將食物吞進肚子裡。

    「好啦!-的可憐結束,快走!」

    輕聲歡呼,她給救美英雄一個熱烈掌聲,匆匆跑出她的阿鼻地獄。

    特地繞到花圃裡,摘下幾枝向日葵,打算送給於坊,整整排排,排出一把花顏朝外的火炬,她常戲稱它是奧運聖火,將會代代延續。

    季陽說他喜歡這個想法,於是,在牧場開闢兩分地種植向日葵,每到花季,金黃葵花成為牧場裡最受歡迎的觀光景點。

    季陽說:「向日葵之所以美,不在於它的花色鮮豔,它美在永遠追逐太陽,不放棄光明希望。」

    當時,她笑著問他:「如果我當向日葵,你願意成為我追逐的太陽,教會我永遠不放棄希望嗎?」

    捧著火炬,幼幼走近辦公室,甫近門口,她聽見章於坊和季陽對話,她不曉得這時候闖進去是否不禮貌,也許在門口稍待一會兒,等他們聊完再進去!

    「我不曉得你是怎麼推託的,反正我爸媽那關,我鐵定過不了了。」章於坊拍桌子急說。

    「他們是催得緊,不過大哥、二哥剛結婚,我有不錯的藉口。」

    「可惜,我沒有大哥、大姊,我死定了!」

    於坊又急又氣,她不想嫁給哥兒們,可惜那個夢中情人不知道死到哪裡去,至今尚未現身,也不想想,再幾年她踏入三十關卡,屆時,她不想隨便亂嫁,恐怕也由不得她。

    她的焦慮讓季陽好笑,噗哧一聲,他的良心被狗啃掉。

    「你不要以為自己可以置身事外,我百分之百敢確定,我爸媽有足夠說服力,說服你爸媽在年底之前為我們舉行婚禮。」

    「如果t這樣……」

    「不可以『如果』不準『如果』,婚姻是大事,你不要用這種輕忽隨便的態度看待。」於坊恐嚇他。

    「-希望我怎麼辦?」

    「拜託你積極一點,把那位蘇大小姐找出來,拖她進禮堂,逼她嫁給你。」

    於坊的說法讓季陽一愣。好久了,久到他不再期待-玟來信,她的影像在他腦海間漸漸褪去,他幾乎不再記得兩人之間的曾經。

    是什麼堅定他非得和-玟共結連理?

    是了,是幼幼的深切提醒。她告訴他不可以亂交女朋友,要專心一意等待-玟,幼幼說她是糾察隊,會時時盯住他,不許他風流。

    幼幼的長期叮嚀讓他自己和身邊人認定,他愛-玟愛到不能自己,千年萬年,他會守住思念,期盼重聚。

    還愛-玟嗎?季陽自問。多年過去,他沒自省過的心,給不了他一個確定。

    不愛?不,那年他們相約愛情,在藍天下,在碧海間;然而,他愛她嗎?感覺已淡……

    「想什麼?我在同你說話耶,認真點!」

    「對不起,我閃神了。」

    「少用笑臉敷衍我。說!你有具體計畫嗎?」

    「沒有。」兩手一攤,季陽說。

    「你至少想想辦法找到那位神秘情人。」

    「美國那麼大,我無從找起。」

    他不想找,想法定形,是的,找人的心情在光陰裡轉變。

    「那,另外找個你喜歡的女人?」

    「-自己也說,只能期待夢中情人出現,無法主動製造夢中情人。」

    「你和我不同,你是男生,只用下半身思考的動物,娶誰都一樣,你看冠耘哥,隨便娶只張揚鳳凰,日子不也過得好好的!」

    於坊的自私很可惡,季陽沒認真她的話,他隨口開玩笑:「到時我真沒有對象的話就娶-,反正-是最合適的女人,他說我喜歡-,-不討厭我,而且……」

    門外,幼幼被石化了,他們討論的每字每句敲打著她脆弱的神經-

    玟姊不出現,誰都無能為力,而最痛人心的是,他說他喜歡於坊,她是他身邊最適合的女人,他們……

    轉身,她聽不下去,高舉火炬的雙手垂下,花瓣劃過地面,留下一道金黃心碎,風來……吹散金黃,掩沒心碎。

    口中的酸嚐盡,剩下的是苦澀,吞進肚中的苦,一——啃噬她的心……

    季陽的話總繞在她耳邊,他告訴於坊,她是最合適的女人。

    這段竊聽讓幼幼正視事情,三年了,季陽有權利放棄等待,哪段愛情能對男人要求三年,或者更多?況且,-玟姊並不在他身邊。

    當-玟姊不再是他們相處的原因,她將何去何從?

    留下來,給予「姊夫」和「好友」深切祝福?

    她做不到!既然做不到,幼幼決定拉開距離,學習不和季陽在一起,她不要一旦失去,生活跟著失去動力。

    她是務實的女人,當感情不能被幻想時,她聰明地逼迫自己不去幻想。

    於是,她突然忙碌起來,彷佛人事主任重用起她,讓她時刻不得空閒。

    她處處避開季陽和於坊,時時向自己確定她是員工、他是老闆,維繫他們之間的,是一紙薄薄的工作契約書。

    她試著在他進屋前入睡,不給他機會詢問,也試著將他的身影自腦中驅逐出境。

    她成功了嗎?顯然不,當想他、愛他、期待爭取停駐在他身邊分秒,成為生活中的慣性,她想改變慣性,談何容易?

    坐到菩提樹下,她想念季陽,明知道他就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她還是堅持用思念取代相見。

    這棵樹是冠耘先生為小書種下的,小書經常在這裡作畫,在這裡幻想兩人之間不存在的愛情。小書離開牧場後,菩提樹下空蕩蕩,少了傷心人。

    幼幼靠到樹幹上,臉貼著粗粗的樹皮,嗅聞著植物芬芳。

    回想以前,她和小題常勸小書認清愛情,她不肯聽,到最後……不,他們之間走不到最後。

    她和季陽之間有愛情嗎?

    恐怕沒有。

    季陽對所有人都親切,不管是於坊、小書或——,他不是暴躁的亞豐先生、不是冷酷的冠耘先生,他是牧場裡最有同情心的老闆,所有員工都愛戴他、暗戀他。

    聽於坊說,他在臺北總公司也是這樣,走到哪裡,不時接收愛慕眼光。

    他終要回到臺北的吧!那裡才是他主要的工作場所。

    綜合所有觀點,他可能是-玟姊的情人、可能是於坊的丈夫,就是與她無緣。

    他對她,不過是姊夫對小姨子的愛憐,雖偶爾擦槍走火,兩人之間燃起曖昧,但終究是偶爾,愛情是種常態,不該偶爾出現,對不?

    所以,他們之間不是愛情、沒有愛情,她壓抑的部分不叫作愛情。三年了,她否認愛情的次數和憎厭自己的次數一樣多。

    「-在躲我。」

    於坊的聲音在她耳後響起,回首,於坊大大笑容對上幼幼,而季陽就在她身後五步處。

    他們已經「形影不離」了?酸在齒縫間流竄,她分明記得沒吃酸啊!

    幼幼搖頭。三年前-玟姊剛離開,她有權要求季陽為-玟姊守情,然三年了,-怎能要求他對一封封不能回的信函忠誠?

    不,這種要求太過分!

    「我沒有。」幼幼直覺反駁於坊的話。

    「要不要我舉例?第一,這幾天,-沒找我學英文,以前我來,-一向霸住我不放,要不是我確定-沒同性戀傾向,我會認為-對我心存愛慕。

    第二,我來這裡三天,三天中,-沒帶我去摸貝殼、沒帶我逛夜市,-的待客之道變得差勁。

    第三,吃飯時候-不同我說話、休息的時候-刻意迴避我的眼光。說話!我哪裡對不起-,讓-這樣對待我?」

    於坊一掌拍向她,拍出兩人間的舊情誼。

    「別介意,幼幼不單單對-,她對我也愛理不理。」季陽湊過來說話。他坐在幼幼身旁,拉拉於坊也坐自己身旁,一手攬住一人,他給予女人同等公平。

    「我沒有愛理不理,我只是……」

    只是正視自己的妄想,可以這樣回答嗎?當然不行。

    「只是……什麼?」於坊催促她答。

    「只是我在計畫未來。」

    「未來?」

    「嗯,我不能一直留在牧場裡。」臨時,幼幼編出藉口。

    「為什麼不能?」季陽反問,口氣不善。

    「總有一天,我會老得不適合勞力工作,我該找個較有發展性的職業。」幼幼說,

    「什麼叫發展性?可以做到老死的工作嗎?那麼我告訴-,世界上沒有這種工作可找。」

    季陽莫名發火,惡劣的口吻讓於坊怔愣。幼幼的想法沒錯啊!他在不爽什麼?她從沒見過「未婚夫」發洩這種不理性情緒。

    「總是……比較……」

    「比較高級的工作?-看不起勞工?」季陽的指控,可以用無理取鬧形容。

    不過,也由於他的「無理取鬧」讓於坊看出端倪,這兩個人……突然間,她心情大好,想到年底不用被迫結婚,呵呵……心情歡唱。

    於坊是樂於分享喜悅的女人,於是她出面打圓場。

    「幼幼,要不要聽聽我的童年往事?」於坊問。

    「要。」幼幼說。

    「不要。」季陽搶答。

    他要就「留不留在牧場」這件事嚴加討論,哪來時間理會於坊的童年往事?

    於坊不理他,反正他不是她說故事的對象。

    「小時候,我父母親常對我說:『於坊,-要認真唸書,將來接手-爸的公司。』

    我不懂為什麼要我接手公司,我又不喜歡當商人,我喜歡彈琴、喜歡跳舞、喜歡當藝術家。

    母親說我的夢想不切實際,大部分藝術家經常餓肚皮,她告訴我,總經理、董事長是人人嚮往的高級職業,不要人在福中不知福。」

    「問題是-不喜歡啊!」幼幼接口她的話。

    「對,但我乖慣了,我習慣照父親的安排走,儘管那個工作老讓我覺得疲倦洩氣,所以,我常來這裡,想趁機呼吸自由空氣。」

    也所以,她不想嫁給季陽,卻也不敢向父母親挑釁,只能希望季陽變卦,讓她的生命尋到轉折。

    「自由是有錢人最缺乏的東西?」

    「不是有錢人均缺乏自由,是有錢人的乖巧子女不準自由。」她側眼望望季陽,繼續往下說:「我放棄藝術,選擇商學院,後悔;我當了經理,成天光鮮亮麗,後悔;我常想,我到底要什麼?」

    「-要什麼?」幼幼聽得專心。

    「我要婚姻,要一個愛我寵我的男人,我要他為我彈琴唱歌,告訴我---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不必介意事情本身是否夠高級。」

    「-想說服我,工作中最重要的是快樂,不是發展性?」

    「-沒想過婚姻?」於坊不問反答。

    「婚姻?」怎可能,她的擔子太重,人生太罪惡。

    「對,一個愛-、疼-、肯寵-寵到無法無天的男人。」她意有所指地瞄瞄季陽。

    於坊的暗示,季陽接收到了,他在心裡整理對幼幼的感覺。

    仰頭望天,是一貫的蔚藍。想起初遇那個下午,想起那顆瘦伶伶的小葫蘆。是不是自那個時候起,他便介意起她的情緒?是否從那時候起,他就想強制她的悲傷缺席?

    「一個愛我的男人,是所有問題的答案?」幼幼問。

    這個問題,於坊常自問,即便她被塑造成人人稱羨的女強人,她仍不得不承認,內心深處有一個小小角落,有個聲音告訴自己--是的,愛情是她最想得到的答案!

    於坊沒回答幼幼,同樣望眼藍天,藍天上,彈著情歌的王子坐在雲端,他在微笑,他還記得她?他會回來嗎?十五年了,一年比一年,她想他更甚。

    幼幼的話沒獲得響應,偏頭,她習慣性地靠到季陽肩上。

    天藍得耀眼,她的心卻無法澄澈,-玟姊的苦,季陽的情、於坊的婚禮,一件一件,她乏力的心,無法將他們兜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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