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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篇:藍罌粟

    十年前。泉州府。

    又是一個豔陽天,秋後的日子總是清爽而高曠,花草們也要搬出來曬一曬。白螺看著屋簷下襬放著的大小花盆,擦著沁出的汗嘆了口氣。

    叫賣涼粉綠豆湯的小販挑著擔子過來,三十出頭的年紀,高高的個子,面色白皙,衣服雖然破舊了,倒也漿洗的乾乾淨淨。

    白螺雖然才搬過來不足一個月,但也認得是同一條巷子裡的崔二——永寧巷是雜七雜八人都有的地方,什麼小販破落戶暗門子都彙集在一塊兒,來往的人也複雜。

    “二叔,來一碗涼粉。”看這個人清清爽爽,白螺便用手巾扇著汗,笑吟吟要了一碗。

    “呦,白姑娘今兒可出來了。”崔二將擔子擱下,大咧咧應了一句,“我們街坊都說,白姑娘的門可是整天不見能開一次啊!”

    一邊說著,他一邊打開前頭的挑子,拿個缺了口的碗準備舀出來。

    “別,二叔等一下,我進去拿自個兒的碗來。”白螺忙忙的打斷,折回房裡去拿碗。

    剛從成都千里迢迢的搬來,東西都沒有整頓好,她費了半天力氣才找到了碗櫃,可恨的是一放半個月,那株護門草居然就趁機爬了上來,夾手夾腳的纏住了,弄得她好生麻煩才拿出一個青花瓷碗。

    生怕外面的崔二等的不耐,她急急忙忙拿了碗就往外走。

    “你這個臭婆娘!晚上如果你敢不去、老子就乾脆把你賣到窯子裡去!”

    剛走到門口,就聽到有個聲音霹靂般的炸響,帶著醉醺醺的酒氣和兇霸霸的惡氣。白螺秀麗的眉頭皺了一下——住在這地方就是不好,整日裡要聽這些無賴地痞的叫罵。

    “相公你打死我好了!打死我好了!——這種事情,叫我怎麼做的出來啊?”

    那個男人的喝罵聲裡,隱約聽見一個女子顫巍巍的聲音。

    “呸!臭娘們,少裝正經了!——皮肉癢了是不是?”一個響亮的耳光落在女子的臉上,白螺一步跨出門去,看見門外的路當中,一個魁梧的漢子正在毆打一個哭叫連天的女人。那個女子滿臉淚痕,然而身量卻很纖弱,毫無力量反抗。

    崔二也不賣涼粉了,忙擱了挑子上去拉開那個漢子:“老哥,一個婦道人家,你怎好意思這樣打?”然而紅了眼的漢子一把將他擼開,氣憤憤道:“關你屁事!老子打自家老婆!就算當街打死了,也輪不到你來說話!”

    一條街上的鄰居全探出頭來,開藥鋪的李秀才,針線鋪的王四嫂,還有賣燒餅的木頭三……然而,大家卻只是在一邊看著,沒有一個人上去勸解。

    “告訴你!大爺我欠了他錢!你今晚是不去也得去!”完全不顧女子的苦求,滿身酒氣的大漢抓住少年婦人的手用力拖,“他孃的你裝什麼正經?說不定在家裡偷漢子還偷不到,讓你去和人睡一夜又怎麼了?別忘了你是我花了銀子買來的!”

    “我不去!打死我也不去!”那個女子哭叫著拼命掙扎,然而沒有力氣,被一路拖了出去,塞進了巷口的一乘小轎裡,依然是哭叫個不休。

    “二叔,怎麼回事啊?”站在廊下,白螺看了,淡淡的問,同時將手裡的青花小碗遞過去。人群也已經散了,崔二回過頭來接過碗,一邊舀涼粉,一邊卻一連聲的嘆了幾口氣:“是張大膀子家的——喏,就是街口上那座三層木樓裡的人家!”

    白螺順著他的指點抬頭看去,看見街口上那一幢磚木結構的樓房——在永寧巷一帶都是平房的地方,顯得分外出挑。只是彷彿好久沒有好好修葺,粉牆剝落了大半,二三樓廊下和樓梯的欄杆也已經七零八落,看來有一種破敗的氣息。

    “挺有錢的人家啊。幹嗎當街打老婆?”她隨口問。

    崔二一邊將涼粉舀到碗裡,一邊滔滔不絕的開口了:“有錢?有什麼錢啊——張大膀子好賭,他老爹留給他的錢早敗光了。那幢屋也是空殼子,裡面的東西都抵出去了……喏,就剩了這麼一個老婆翠玉——還是童養媳來著。”

    “哦,他的老婆倒是漂亮的很。”微微笑著,白螺接了一句。

    “不但相貌好、性子也好。有這麼個漂亮賢德的老婆算是福氣了……這麼窮了也沒見翠玉嫌棄他。嘖嘖,只是張大膀子不是人。不但翠玉日夜做針線賺的那點錢都輸光了,灌了黃湯回來還把老婆往死裡揍……嘖嘖,天天半夜翠玉的慘叫整條巷子都聽得見。”

    崔二滿滿舀了一碗涼粉,遞給站在廊下的白螺姑娘,搖頭嘆息。

    白螺解下荷包,拿出十文錢來給崔二,接過涼粉,道:“那麼今個兒怎麼還當街打起老婆來了?”

    崔二的臉便是一黯,繼續搖頭:“唉……真是罪過。張大膀子好想前幾天又輸了,這次沒什麼好還債的,就說把老婆借給人家睡一晚。可翠玉抵死不從,張大膀子氣急了,就當街把她揍了個半死。嘖嘖……真是罪過、真是罪過啊。”

    賣涼粉的一連說了幾個罪過,但是旁邊藥材鋪的李秀才卻笑了,探出頭來:“崔老二,你別心疼,啊?大家都知道你想著那個翠玉兒呢……哪一次她捱打你不拼命勸張大膀子?”

    他一語落,街坊聽見的都轟然笑了起來,崔二臉紅的出血,半晌才掙出一句話來:“咋的了?看一個婦道人家當街被人打成這樣,我就不能說一句話?”

    “哈,我說崔老二,你心痛呢,就想個辦法多賺點錢,放帳給張大膀子——說不定張大膀子還不出,就讓翠玉兒陪你好好快活了。”這個穿長衫的窮酸秀才,臉上卻有挖苦和淫猥的笑容。

    “李秀才,你的聖賢書都讀到屁股上去了?”崔二驀然吼了一聲,臉上氣憤中顯出猙獰的表情來,嚇得李秀才頓住了口,他氣憤憤的挑起擔子走了。

    “嘖嘖……你看這崔老二還裝正經。”等走遠了,藥材鋪裡的李秀才才探出頭來,繼續對周圍鄰居們搬弄是非,邪笑,“我看啊,他和翠玉兒八成有奸!”

    賣針線的王四嫂嘿嘿了幾聲:“有也難怪——你看崔二都三十有三了,還娶不起媳婦兒,哪能不動女人的主意。兩個人碰一起,還不天雷勾動地火?”

    周圍鬨然稱是,於是彷彿找到了新的話題,說得越發起勁和下作。

    廊下,白螺正喝著那一碗涼粉,默默聽著周圍人的搬弄是非,陡然間覺得一陣噁心,再也喝不下一口去,便將碗一傾,倒在了廊下的石階上。

    花轎顯然是去得遠了,連那年輕婦人哭天喊地的叫聲也聽不見了。

    第二天清早,白螺剛剛起身,搬了盆福壽草在到屋簷下,卻聽得一陣腳步聲。

    此時天尚未透亮,永寧巷裡的店鋪都沒有開,也沒有人來往。白螺不由有些驚訝的直起身子來,看著街口,忽然微微一怔。

    原來是昨天那個被拉上轎子的年輕婦人。

    頭髮散亂著,臉上還留著淤青,那個叫翠玉兒女子神思恍惚的從街口往這邊走來,腳步虛浮踉蹌,在寂靜地街中顯得分外刺耳。

    她顯然是受了很大的刺激,失了神智,連敞開的衣襟都沒有掩上,露出雪白的肌膚,就這樣直直的往前走來,嘴角留著被打出來的血絲,一路喃喃說著什麼。

    白螺看著她恍恍惚惚的走過來,眼睛忽然閃爍了一下。

    “張夫人。”在她走過屋前的時候,白螺忍不住叫了她一聲。然而翠玉似乎根本沒有聽見,眼睛直直瞪著前面,腳步踉蹌的走向自己家那一幢木樓。

    “我要殺了他。殺了他……”

    在她走過的時候,白螺聽見她嘴裡喃喃的念著,雙手緊緊握著,眼神呆滯而可怕。

    她這樣咬著牙,一路唸叨著直直往家裡走去。

    白螺看著她走過去,忽然出聲:“翠玉姑娘!”

    她用了很大的聲音,語調略微帶著些說不出的奇異,讓那個失神的女子怔了一下,彷彿如夢初醒似的站住了腳,回過頭奇怪的看著她。

    白螺臉上泛起溫和的笑意,問:“要不要買一盆花?”

    “花?買花?……哈,哈哈。”翠玉喃喃反問了一句,忽然有些奇怪的笑了起來。笑了幾聲,顯然是恢復了一些平日的神智,她搖搖頭走了開去。

    “可憐的女子,不是麼,雪兒?”看著女子踉蹌離去的背影,白螺卻喃喃自語了起來,撲簌簌一聲響,房間裡飛出了一隻雪白的鸚鵡,停在她的肩頭,尖聲尖氣回答:“說得對!白螺小姐說得對!”

    “我想叫住她一會兒是有好處的……不然這個女人一定是想也不想的回家去做蠢事了。”撫摩著鸚鵡,白衣少女嘆了口氣。

    然而,到了黃昏的時候,她又看見了翠玉兒。

    這一次翠玉兒的氣色稍微好了一些,然而眼睛裡依然有憔悴的光。白螺看見她的時候,正準備關了店鋪打烊——然而,她看見翠玉兒從街對面的藥鋪裡走了出來。

    李秀才的手好像剛剛從她手上放開,猶自貪戀的往外看著,眼睛裡閃著狡詐而得意的光芒。翠玉兒腳步依然有些虛浮,魂不守舍的往外走著,手裡緊緊抓著一包藥。

    白螺看著,秀眉微微一蹙。

    “張夫人。”在她走過鋪子前的時候,白螺再度喚了她一聲。然而,翠玉兒依舊聽不見似的往前走,眼神恍惚。

    “病了麼?買的什麼好藥啊?”白螺笑著問了一句。

    彷彿觸電般的一顫,翠玉兒抬頭看了她一眼,神色中有一閃而過的恐懼。接著,她卻只是冷冷道:“我心口疼,來買一貼紫金散。”

    “紫金散可不是醫心口痛的。”白螺扶著門板輕輕笑了一聲,看著翠玉兒有些開始慌亂的臉色,聲音壓低了下去,“——恐怕,張夫人是要旁的人心口痛吧?”

    翠玉兒臉色大變,再也不和她說一句,轉身就走。

    然而她剛一轉身,白螺便趕了上去,也不見她如何動作,劈手便奪了手中的藥包去。放在鼻子下才一嗅,便笑了,低低道:“是砒霜?”

    翠玉兒陡然間失了主張,臉色雪白,想轉身就走,腳下卻軟了,只喃喃道:“你、你想……如何?”

    白螺笑了,暮色中,她眼角那一滴墜淚痣彷彿如一顆紅色的淚滴。

    “——沒什麼事情,不知道夫人有無興趣進來買一盆花?”

    燈點起來了,然而房中枝葉扶疏,依然影影綽綽。

    翠玉兒坐在案邊,感覺冷汗一滴滴的從貼身的小衣裡沁出來,溼透重衣。那個奇怪的白衣姑娘進房間去已經有半個多時辰了,將她一個人留在放滿了奇花異草的大堂裡面。

    翠玉兒心裡面彷彿有一隻貓在抓,忐忑不安,幾次都想奪門而出,但是想到自己買毒藥的事情抓在對方手裡,不知道她會怎樣對待自己,便覺得全身都沒了力氣。腦子裡也亂做一團,本來橫了心要做的事情,也開始猶豫起來,心裡剩下的全是懼怕。

    房間裡,不知道什麼花開了,瀰漫著一種說不出的奇異氤氳,讓人吸了後昏昏沉沉。

    雖然心裡是那樣的緊張,然而衣衫不整的女子還是不知不覺的、靠在椅背上闔上了眼睛,彷彿是倦極而睡。

    黎明漸漸到來,房間裡的光線一分分的亮起來。

    彷彿幽靈般的,白衣的女子從後面的花房裡推門進了大堂,無聲無息的走到桌子前,看著酣夢中的翠玉兒——那個可憐女子的雙眸緊閉,唇角也是緊抿著的,睡夢中依然帶著孤注一擲的憤恨。

    然而,她合攏的眼瞼後面,眼珠子卻在微微的轉動,顯然夢裡夢見了什麼東西。臉色複雜而激動,手指尖微微顫抖。

    白螺手裡抱來了一盆花,在一邊看著,唇角忽然漾起了奇異的微笑。微微俯下身去,在翠玉兒的耳邊夢囈般的輕輕說了幾句什麼。

    她的聲音很輕柔,彷彿也在夢囈。然而,睡夢中的人臉上的神色卻隨著她夢囈般的敘述而緩緩變化著……白螺笑了。她知道翠玉兒做了什麼樣的夢。

    “啊!”在白螺微笑的時候,桌上沉睡的女子忽然間驚駭的醒來,猛的抬頭,看見對面女子蒼白的微笑的臉,彷彿看見了魔鬼似的,直跳起來,往門口奔去。

    “你還要去做麼?你以為李秀才不知道你抓藥是幹什麼的嗎?”

    在翠玉兒奔到門邊的時候,白螺冷冷的聲音忽然在背後想起,令她一顫頓足。

    “那種猥瑣小人……如果張大膀子忽然暴死,你的把柄捏在他手上,你以為他會放過你麼?你的日子、會比現在跟了張大膀子好過麼?”

    眼色冷漠地,蒼白著臉、黑髮如瀑的女子緩緩道,站在桌邊,手裡抱著一盆花。

    翠玉兒的腳步彷彿被釘住了,挪動不得半寸。她想著什麼,忽然再也忍受不住似的,掩面哭出了聲來:“我受不了了!……我真的一天也受不了了!他簡直是個畜生!”

    “那麼,你更不該為了一頭畜生,陪上你自己的性命。”

    語調更沉、更冷,白螺的臉隱在房中扶疏的枝葉裡,有一種不真實的美:“何況……你聽見那些人的閒話了麼?如果你殺夫的事情敗露了,說不定連崔二都會被連累。”

    “怎麼會?他是個好人——根本不干他的事情啊!”抽噎著,翠玉兒彷彿嚇了一跳,抬頭問。

    想起日間那些街坊的嘴臉,白螺清麗無雙的臉上有厭惡的神色,抱著花盆,冷漠搖頭:“人言可畏。你若不信,儘管試試好了……只是你拚著自己的命沒關係,卻莫要連累上旁的人。”

    翠玉兒再度躊躇起來,低下頭用手巾拭著淚,不說話。

    “那麼……你、你說怎麼辦好呢?”半晌,怯生生的,她抬頭看著白衣少女,有些無助的問。然而不知道為何,她心裡卻有一種奇異的雀躍和激動——為了方才小寐中那個夢、還有夢中不知道哪裡傳來的那幾句低語。

    “你心裡知道的。”白螺微笑起來,眼角的墜淚痣盈盈。

    她的微笑,帶著說不出的魅惑和神秘。

    外面的天光已經亮了,大概是醒了見不到妻子回家,張大膀子的叫罵聲又在巷口爆開來,翠玉兒的臉色再度雪白,眼睛底驀然閃過了決絕的冷光。

    “這是一盆藍罌粟——請你買下。”

    送客人出來,在廊下,白螺微笑著,將手中那盆花遞給她。

    那是一盆非常美麗、然而纖弱的花兒。雖然只有兩尺高,但是花莖卻太過於纖細柔弱,用一根細細的木棒支撐著,清晨的風一吹,微微的晃動著美麗的花瓣彎下腰去,然而風一過,卻依然挺直了腰。

    那纖弱中帶著的一絲韌性,有別樣的丰韻。

    “好漂亮。”雖然心力交瘁,然而翠玉兒一見這樣的花朵,還是忍不住脫口低呼。

    白螺輕輕笑了笑,手指撫過罌粟那絲絨般的花瓣,道:“這種花兒,原先產在東瀛扶桑島……扶桑,扶桑……”

    喃喃重複了幾句,彷彿想起了以前的什麼往事,白螺的眼神驀然變得遙遠起來,許久,才接道:“扶桑的女子溫柔纖弱,就像這朵藍罌粟……然而骨子裡卻是堅韌不屈的,能夠渡過任何生活中的辛酸和險阻——”

    “希望,翠玉姑娘……你也能如這花兒一般。”

    白螺的手指戀戀不捨的從花朵上移開,微笑著,將花盆放到翠玉兒的手中:“按你想做的去做吧……不要拼得魚死網破,會有更好的方法的——你也會有自己的幸福。”

    輕輕低語著,她的眼睛裡彷彿隱藏著夜的妖魔,令人迷醉然而又忐忑不安。

    翠玉兒攏了攏散亂的鬢角,彷彿內心什麼東西也被挑動了起來。然而,她遲疑著,低下頭飛紅了臉,低低道:“可是……我、我連買花的錢都沒了——方才買的藥、還是李秀才賒給我的。”

    “那麼,把那包砒霜給我。”白螺淡淡道。

    “嗯?”翠玉兒一驚,抬頭看白衣少女深沉莫測的臉。

    “給我。”白螺伸出了手,靜靜道,“就算是換這盆花的。”

    永寧巷其實徒有虛名。

    每日裡,還是不停耳的聽見叫嚷聲,喝罵聲和蜚短流長的議論。而街口張大膀子喝醉了後當街打媳婦的聲音,更是每日裡必有的曲目。

    夏日的天已經炎熱起來,聽著這些,更是讓人不自禁的心煩。

    今天傍晚時分,張大膀子又是喝得酩酊大醉回來,也不問理由便動手開始打老婆。然而,最近翠玉兒卻不復以前那樣的激烈反抗,只是一味的哭泣求饒。

    張大膀子見她柔順聽話,覺著乏味起來,打得也不如往日起勁了。捶了幾下,便哼哼唧唧的往家裡走去,一搖三擺,走不了幾步就趴在臺階上呼呼大睡,顯然是醉的狠了。

    翠玉兒拭了眼淚,安安靜靜的過去,用盡力氣拖起了爛醉的丈夫,一臉的無奈與隱忍。她扶著罵罵咧咧的張大膀子沿著街道走回去,夕陽把她的影子拖得很長。

    在走過花鋪的時候,翠玉兒忽然抬頭對著白螺笑了笑。那個笑容很隱秘,轉瞬即逝。

    針線鋪的王二嫂看見了,拿著納鞋底的針撥撥頭髮,冷笑:“可算是認命了吧?嫁了一條狗,也就得跟著——當日裡還爭什麼呢?白白換一頓打。”

    只有李秀才眼睛裡有些疑惑的表情,或許他還念著幾天前賣出去的那包砒霜罷?

    白螺看著兩人攙扶著走遠,在廊下侍弄著花木,眉目間有冰雪般的冷徹。

    抬頭望望街口上張家那座破舊的三層木樓,風吹來,那腐朽的木窗咿咿呀呀,彷彿和著街上翠玉兒捱打後低低的抽泣聲。

    她重新低下頭去,在一株紫竹邊上伸手摁下了一枝柔枝,看著紫色的細小的竹竿彎到了接觸地面,然後輕輕一放手,“啪”的一聲,欲折的枝條又柔韌的彈回原來的挺拔。

    有些人就是這樣……雖然一直是默不做聲的忍受、忍受,彷彿無力反抗任何東西;然而到達一個極限以後,便會在瞬間決然的爆發出潛在的生命的力量。

    ——如同那朵柔弱的藍罌粟。

    張大膀子死在那一天晚上的掌燈時分。

    街上好幾個準備打烊的店子裡的人,目睹了他墜樓的剎那。街口高樓上,黑漆漆的影子搖搖晃晃走著,到了樓梯邊緣也不知道停步,居然就這樣一直走了過去!

    街上的人都聽見了那段早已腐朽的欄杆發出脆弱的斷裂聲,然後那個龐大的黑影一腳踏空,從高樓上摔落在青石街道上,發出沉悶的、鈍鈍的撞擊聲。

    連一聲喊叫都沒有。

    那個時間裡,他的妻子翠玉兒正在李秀才的藥鋪裡,說丈夫喝的太多了,想賒一副醒酒藥。

    所有人,包括翠玉兒在內,目擊了張大膀子墜樓的剎那。

    出了人命以後,永寧巷裡到處都是交頭接耳的私語,都在悄悄散佈著翠玉兒謀殺親夫的“真相”——然,丈夫摔下樓的時候,翠玉兒卻不在家中,張大膀子失足落下去的時候,的的確確是一個人走著跌落的。

    即使是最喜歡傳播謠言的王二嫂,似乎也感到這種話有些不能立足,只是看著翠玉兒皺眉頭,想不出什麼切實的憑據。

    李秀才卻記起了那一包砒霜——於是,這個消息一傳出,永寧巷裡的人彷彿一下子抓住了新的證據,議論的更加活躍。

    不知道那個最好事的去私下報了官,那一日,一個仵作過到了永寧巷來。

    看著仵作走過去,白螺在廊下直起身子拭了一下汗,唇角有微微的笑意。

    不會有什麼……不會有任何痕跡留下來。

    胃裡除了酒,沒有毒藥的成份……沒有任何除了酒後失足墜樓外的死亡可能。

    仵作最後的結論,卻是讓所有想看熱鬧的街坊們大失所望。

    只有崔二高興的搓著手,喃喃對一邊的白螺道:“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不會殺人……翠玉兒可不是能作出那樣事情的人啊!”

    白螺靜靜地笑了一下,眼角那一粒墜淚痣盈盈。

    翠玉兒的確沒有做什麼——

    她,不過是在丈夫再一次的爛醉以後,沒有如往日一般將他扶上床酣睡,而將張大膀子放在了那個腐朽破爛的閣樓上而已……按照著平日在臥室裡、頭東腳西靠著北牆的睡法,將他左手邊貼著腐朽了的欄杆放倒在樓梯平臺上。

    如今是夏日,悶熱。即使有人見了張大膀子睡在外面,也只當是圖了外面的涼快。何況……在暮色中,誰都不會注意到街口三樓那麼高的地方有人酣睡。

    翠玉兒什麼都沒有做,她只是扶著丈夫睡在了那裡而已。

    然後,她下去買東西……其實無論買什麼都無所謂,重要的,是要人看見那一段時間裡,她並不在家中。

    酒醉的人被冷風一吹便會慢慢的醒,迷迷濛濛中,一般而言首先想到的,便會是起床如廁。他不曾料到自己會睡在從未睡過的樓梯平臺上……

    張大膀子就這樣按照千百次的慣性,迷糊著翻身下了“床”。

    而左手邊,便是百尺的高樓……

    他的腳沒有踏上預期中的樓面,那幾根早已腐朽的欄杆根本經不起他的重量,嗑啦啦的一聲,斷裂墜落。

    那個龐大的身軀踉蹌了一步,便如同破麻袋一樣從高樓上墜落,激起了永寧巷零落的驚呼。

    在巷子裡的藥材鋪中,他嬌弱的妻子抬起頭,目睹了丈夫的“失足”。

    沒有任何一絲絲的痕跡留下……哪怕是包龍圖再世。

    白螺淡淡的笑了,掠了掠髮絲,懶得再理睬那些嚼舌根的人們,自己轉頭忙碌著料理那些花草去了。

    翠玉兒走的時候正是清晨。

    天還沒有亮。她一個人提了個包袱,僱了一頂小轎子,靜悄悄地便鎖了家門出去。

    房子,已經賣掉了,反正也不值幾個錢。鬧了幾個月,這事情終於是塵埃落定般的了結了。她只是想永遠離開這個地方。

    秋日的早晨,籠罩著淡淡的寒氣,永寧巷只有這個時候才是寧靜的。各個店鋪都還沒有開張,只有轎伕的腳步聲,叩響在青石路面上。

    “停一下。”走到題名為“花鏡”的那個鋪子前的時候,翠玉兒臉色白了白,忽然咬著嘴角,在轎中輕聲吩咐。簾子掀開,美麗的婦人蓮足踏出,手裡抱了一盆青瓷缸兒的花草,慢慢走到花鋪的簷下。

    翠玉兒低下頭,將花盆默不做聲的放回窗臺上。然後從懷中拿出一張銀票,對準了闖縫兒,小心的塞了進去。

    然而,奇怪的是,連塞了幾個地方,都發覺塞不進去。

    莫非,裡面是貼了封條封死了的?

    “張夫人。”

    在她繼續著努力的時候,隔著窗子,忽然聽見了白衣少女泠泠的語聲。那樣的清冷而不帶人間煙火氣,讓翠玉兒驀然一顫——

    想起在花鋪裡呆的那一段時間,想起這個叫白螺的姑娘的奇怪言行,和在花鋪大堂裡面做的那個夢……寒冷漸漸浸沒了寡婦翠玉兒的心。

    是她!在夢裡,那個天籟般對她面授機宜的聲音就是這樣的!

    那個夢……那個被引導的、真實得和後來發生的事情一摸一樣的夢。

    夢裡那個冷靜甜美、惡魔與天使混合一般的聲音。

    “錢就不必了……一盆花,哪裡值了那麼多。”沒有開窗,然而白螺的聲音靜靜傳來,不容反駁,“夫人已經付了錢了,白螺並不是愛財之人。”

    翠玉兒的臉色卻更加複雜,眸中有隱隱的恐懼,顫聲輕問:“那麼你、你要得又是什麼?……你到底要做什麼?”

    “白螺不過一個種花的女子……”隔著窗子,白衣女子的身影綽約不定,聲音卻是冷漠洞徹的,“我播下種子,便任由它自己開花結果……我,只是看著而已。無論是善花、還是惡果,都於我無關。”

    “罌粟它的花美麗,然而結出的果卻既可醫人、亦可毒人。善惡本無定則,只在一念之間啊。好好養護這棵藍罌粟吧……結了果,便可以分贈那些如你一般的女子。唉……”

    “雪兒,送客吧。”

    話音一落,窗子後面那個綽約的影子便淡去了。

    翠玉兒的手指冰冷,忽然聽見撲簌簌一聲,居然是那隻雪白的鸚鵡從牆上不知何處的洞中飛出,停在廊下,一疊聲的叫喚:“送客!送客!藍罌粟!藍罌粟!”

    孤單單的在清晨的寒氣中站了半晌,翠玉兒抱著那盆花,走回了轎中。

    清晨的風微微的吹來,懷中的藍罌粟晃動著美麗的花瓣彎下腰去,然而風一過,卻依然挺直了腰。纖弱中帶著的一絲韌性,那是生命的丰韻,和對於幸福的執念。

    即使結出的是帶著罪惡的果實。

    看著懷中花葉扶疏,一朵盛開另外一朵結出果實的罌粟,翠玉兒忽然有一種想把它摔得支離破碎的衝動——她再也不要見到這種花。

    轎子走出了永寧巷,再轉彎,再轉彎……

    她撩開了簾子,看見了城門口挑著擔子等候的男子的身形。

    崔二似乎在那裡等了很久了,初秋的寒風中,他搓著手,有些喜悅忐忑的看著轎子前來的方向。雖然平日礙於她是有夫只婦,他只能同情她的遭遇而不敢說別的,然而,到了今日,他們終於能有在一起廝守的可能。

    翠玉兒疲憊的眼睛裡,忽然湧起了蒼茫的笑意。

    值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如果有什麼罪孽,就讓她來揹負吧!

    她的指甲,狠狠的掐斷了結出果來的花莖,捏碎了球形的果實。看著轎子一步步的移向泉州城外,她將沾滿白色漿汁的指尖,放入嘴裡慢慢地吮吸。

    好苦……好苦的果實。

    然而,卻能讓人沉淪其中永不願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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