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轔轔,馬蕭蕭,日夜不休。
昏迷中的狄青只感覺身子不停地顛簸,有如躺在海上的一葉孤舟之上。
這一次,他知道自己昏迷了許久,但他總是難以醒來。或許,他想就這麼沉睡下來,因為……夢是好夢。
夢中不再有龍有蛇,也沒有閃電火山,有的只是無邊沉凝——讓人心安的靜。
以往都算是夢中,他都不得安寧,只有這一次,他才真正的平靜。
感覺到身子頓了下,難得平寧瞬時打破,有個聲音從天籟傳來,“你怎麼還不來?”
誰找他?讓他去哪裏?以往都是“來吧”兩字,為何會變成了催促的語氣?説話的人不再平平淡淡,語氣中好似有了焦急之意。
狄青夢中,宛若也在思考,也是清醒的。陡然間黑暗盡破,眼前一亮,他到了間奇怪石室內。那室內空曠古怪,只有四面牆壁。那牆壁是一格格的白玉鑲嵌,他茫然四顧,忍不住問,“這是哪裏?”
他開了口,但無聲,但他確確實實的問了出來。這實在是個極為古怪的感覺。
前方的白玉牆壁,驀地現出一本金色的書來。那書極大,竟如牆壁般大小。
是金書!
金書血盟!
書頁自動展開,有一手拄長槍,身着甲冑的將軍跪在無面佛像之前,沉聲道:“歃血為誓,對天起盟。若有異心,江山成空!”
那聲音是低沉的,有力的,誰從那聲音中,都能聽出那誠懇、堅決的心意。是段思平,是大理王——龍馬神槍段思平。狄青感覺是他,但看不清他的背影。
那背影……依稀有些熟悉。
他見過段思平嗎?好像沒有。
畫面一轉,有狼煙起,金戈錚錚,無數人廝殺交鋒。有馬兒縱橫,有神槍如電,裂破長空,槍鋒下,鮮血歌舞,人命草芥。有人狂歡、有人淚下,有人獨舞、有人放歌。
狄青只望見段思平的背影,背影熟悉中帶着犀利。
烽煙中,有城被克,萬眾歡呼,那犀利的背影被簇擁到高台之上,很近……又很遠。近地讓人感受到萬眾狂呼的熱情,遠地讓人看不清面容。
這是夢嗎?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夢境,本是以往的另外方式再現,但他的夢,已有所延展……這個夢,縱有千萬狂歡,和他有什麼關係呢?
或許有關吧,因為他和段思平,本和香巴拉,有着千絲萬縷的關聯。
畫面再轉,萬眾歡呼,榮耀千萬都已不見,宛若繁華散盡後的落寞,只有一男子緊握着女子之手,泣聲道:“朕不要江山,只要你……”
是誰?那男女離他很遠,很遠很遠,遠的只見到那模糊的影像,依舊犀利卻無限淒涼的背影。
這些夢境,到底是何意思?又有幽幽的聲音傳過來道:“你怎麼還不來?”
畫面再轉,有一女子現出,如畫般嬌容,白衣黑髮,平躺在半空。有鮮花繚繞,有香氣襲人……
“羽裳!”狄青大叫,可仍無聲音發出。他激動萬分,就算夢境中,身子都顫抖個不停。他不知做過多少夢,但羽裳都如那埋藏在心中最深的痛,就算夢境中都不敢觸動。
但眼下,羽裳終於再次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楊羽裳雙眸微閉,直如夢中。狄青撲過去,撲到牆壁之上,卻觸碰不到羽裳。他只是在叫,“羽裳!羽裳!”
他多希望楊羽裳能看他一眼。他心如刀絞般的痛!
就在這時,楊羽裳緩緩的睜開的眼,紅唇輕動,説道:“狄大哥,我等了你這麼久……你終於來了!”
狄青一震,驚喜之下霍然睜開了眼,一切消失不見。
有更聲傳來,淒冷的有如三面的石壁。是石壁,不是玉璧,地面鋪了些乾草,但仍能感覺到青石的冷。
有油燈閃爍,前方有胳膊粗細的欄柵,透過那欄柵的縫隙,看到地是一條長長的甬道。甬道上,一個人都沒有。
這情形依稀熟悉,當年他打傷了馬中立後,睜眼時不也是這情形?
他在牢中?
狄青睜開了眼,知道是牢房,卻還在想着夢境。羽裳對他説話了,那個念頭讓他顫慄不已,他多希望那不是個夢!不知許久,思緒漸漸迴轉,狄青皺了下眉頭,開始考慮眼下的處境。
他在哪裏?郭逵、韓笑他們如何了?
他對自己並沒有擔心,反倒牽掛着兄弟和手下的性命。他記得了發生過的一切,衞慕山風帶他去見郭逵,但那裏有人伏擊。這麼説,衞慕山風是騙他過去了。
出槍刺他那人他認識,就是般若王沒藏悟道,而最後和拼了一擊的人是迦葉王。他驀地開始發昏,終於不支倒地。想到這裏,狄青抬抬手足,聽到“噹啷”響聲,才發現原來手腳已被鐵鏈鎖住。
他出奇的虛弱,甚至抬手抬腳都是軟弱無力……
狄青又皺了下眉頭,暗自琢磨道:“我的氣力哪裏去了?難道説中了他們的暗算?他們夏人早應該恨我入骨,如果擒了我,應該一刀就砍了,為何還要把我關起來?”正皺眉間,聽到牢房中響,有獄卒走進來,手中端過托盤,托盤上放着一碗白飯,還有些青菜。
那獄卒見狄青醒來,也不説話,就將那飯菜遞進了牢房內,轉身離去。
狄青看了那飯菜半晌,才覺得餓得難受,心道:“方才那獄卒是夏軍的服飾,這麼説我已成為夏軍的階下之囚?他們給我飯吃,就是不想我死,他們擒住我,想讓我學劉平一樣投降元昊嗎?嘿嘿,元昊和我雖是兩個世界的人,但他應該懂我的,他知道我根本不會降,既然如此,他們還什麼打算呢?”
起身踉蹌的走到那飯菜旁,狄青緩慢的咀嚼飯菜,總是想不明白。終於放棄去想,狄青又坐回到原地。心中難免牽掛,不知道郭逵現在如何了?只要郭逵沒事,他就算被抓,也是無妨。
如是過了幾日,獄卒總是沉默前來,送飯送菜,收拾便溺的瓦罐。狄青有幾次想開口詢問,轉念一想,這種獄卒,奉命行事罷了,還能知道什麼呢?元昊擒了他,總不至於關他到老,遲早會見一面。
這一日,到了用飯時間,可獄卒卻沒有前來。狄青稍有奇怪,又等了許久,牢門打開,有幾人走了進來,為首一人到了狄青面前,趾高氣揚道:“狄青,起身了!”
狄青望見那人,臉上突然露出古怪的表情。前來這人,他竟是認識的。
那人少了只耳朵,神色浮誇,本叫做馬徵。當初好水川之戰後,狄青潛入興慶府,心傷王珪等人為國盡忠,在太白居曾擊殺夏軍御圍內六班直的好手毛奴狼生,這個馬徵諂媚討好毛奴狼生,也被狄青削了耳朵。
不想多年後,狄青和他在此再見。
馬徵望着狄青,忍不住的摸了下耳朵,神色恨恨道:“狄青,你也有今天嗎?”看起來要手按刀柄砍了狄青。
旁邊有個獄卒問,“馬隊長,聽説你的耳朵,當年就是被狄青砍的?”
馬徵忿忿然盯着狄青道:“你還記得當年的事情吧?”
狄青笑笑,説道:“記得又如何?你現在敢砍我的耳朵不成?”
馬徵大怒,才要拔刀,被身邊人一把按住道:“馬隊長,我們奉命行事,上面讓我們把狄青完好的帶過去,他少點什麼,我們不好交代。”馬徵身後幾人均是神色緊張,但對馬徵好像也有些尊敬。看來這幾年來,馬徵倒在六班直內混得不錯。
馬徵冷哼一聲,擺擺手道:“帶他走。”
有人開了牢房,押狄青出來。狄青渾身痠軟,根本使不出氣力,也不知道這些人要帶他去哪裏。可既為魚肉,他也不做無謂的反抗。等出了牢房後,狄青瞥見遠遠處有金頂琉璃,微微一怔。
這裏他曾見過。
當初他為了刺殺元昊,在興慶府的王宮曾留過幾個月,對於王宮的地形,也是頗為清楚。這牢獄竟是設在元昊的王宮內,而他此刻,就在王宮。
馬徵幾人押着狄青,過假山,穿亭台,繞過花圃,遠見花開滿樹處有飛檐斜逸,樓閣現出,狄青心頭一震,記得那裏就是丹鳳閣。
馬徵等人為何要帶狄青到了這裏?
丹鳳閣?那不是單單公主住的地方嗎?
狄青滿腹疑惑時,馬徵已為狄青開了鐐銬,惡狠狠道:“現在,你上樓,去見單單公主。你莫要想跑,我現在不能殺你,可你敢跑,我的刀就説不準落在你腦袋上了。”
狄青哂然一笑,看起來根本沒有將馬徵放在心上,心中只是想,“元昊費盡辛苦抓了我,總不至於……是隻想讓我見單單一面?元昊到底藏着什麼惡毒的心思呢?”他左思右想,想不到元昊究竟有什麼目的。
終於還是舉步,狄青緩緩地上了閣樓。
腳步聲輕微,在寂靜的閣樓內咯咯響動,更顯樓中的沉靜。
閣樓依舊有如往昔,淡青的牆壁上,天藍的屋頂。一切事物未變,可人呢,是否改變?
驀地想起,那紫衣少女曾緊張地問他,“這世上,若有一人,可以為你什麼都不要。死也好,活也罷。去荒漠、去天涯……你是否會為了她,捨棄一切?”
倏然想到,元昊低沉的説,“單單,党項人勇士無數,為何你只喜歡個漢人狄青呢?”
狄青心頭一陣茫然,那早被拋到腦後的問題忽然又湧到腦海,“單單真地喜歡我?可她為何會喜歡我?”雖得不到答案,但狄青可以肯定的一點是,“我這一生,只愛羽裳一人。”
沉思間,他已上了閣樓,見到閣樓的一角,有梳妝木台。木台上,擺着一面銅鏡,銅鏡旁,放着木梳珠釵之物。
單單依舊一襲紫衣,顯出纖細的腰身。她坐在梳妝枱前,對鏡手拿花黃,看起來正在梳妝。
狄青現在樓上的時候,單單那拿着花黃的手驀地僵硬,狄青只見到鏡中的容顏似乎有些蒼白、有些驚慌。
“啪”的一聲響,單單不知為何,已將銅鏡叩在桌面之上,聲音微顫道:“你……真的……來了?”
狄青立在那裏,一時間不知回答。
他到現在沒有出聲,單單怎麼知道來的是誰?單單在等他?單單怎麼會知道他來?單單為何反蓋了銅鏡,她從銅鏡中看到了狄青?她扣住銅鏡,因為不想見到狄青?
困惑縈繞,狄青終於道:“我是狄青。”
閣樓中,陷入了難言的沉寂。良久,單單才道:“我知道,我感覺得到。”她説的似乎有些奇怪,她感覺得到?她一直沒有轉身,難道不是通過銅鏡發現的狄青?
狄青望着那紫色的背影,半晌道:“單單,我不知道我為何來到這裏,但我想對你説一句,我……”
“等等!”單單霍然站起,手按桌案上的銅鏡,嬌軀有些顫抖。狄青見狀,一時間説不下去,就聽單單道:“你不要説了,七天後……七天後你來見我!你出去吧。”她説的冷冰冰沒什麼感情,終究沒有轉過身來。
狄青皺了下眉頭,琢磨不透單單的心事。沉默片刻,轉身下了樓。他稀裏糊塗的上樓,迷迷糊糊的下樓,竟還能保持平靜。
馬徵等人均在樓下等待,見狄青下來後,馬徵輕輕舒了口氣,不知道是慶幸狄青沒有逃,還是慶幸單單公主沒有事。
有人過來,就要給狄青再戴上鐐銬,狄青知道以現在的能力,根本不是尋常兵衞的敵手,更不要説逃出這戒備森然的王宮。苦澀笑笑,狄青也不反抗。就在這時,有一金甲侍衞過來,馬徵見了,臉色微變,快步迎了過去。
那金甲侍衞低聲説了句什麼,馬徵唯唯諾諾,轉過頭來,臉色有些異樣。走到眾手下面前,低聲道:“押狄青去天都殿。”
眾侍衞都是有些詫異,可還是依令而行。
狄青聞言,心中暗想,“天都殿是元昊的偏殿,平日元昊總是在那裏聽琴賞舞,難道説,是元昊要見我?”
眾人默然地行到天都殿前,就聽絲竹聲聲悠揚傳出,殿前有數女急舞,這時天已暮,斜陽落入殿中,照在那紅袖善舞的歌姬身上,隱約泛着金色的光輝。
馬徵等人遠遠的止步,狄青跟着那金甲戰士才到了殿前,樂聲戛然而止,只因大殿內的那頭,黑冠白衣的那人擺了下手。
歌姬退下,堂前靜寂,夕陽餘輝照在那殿前,落在狄青身上,卻照不到元昊滿是大志的一雙眼。元昊凝視着狄青,狄青也在望着元昊!
這二人,這是第二次見面!
有些人此生註定擦肩,而他們兩人,今生註定會再次相見!
不知許久,元昊手扶桌案的五指又開始跳動起來,韻律輕快。狄青上次在天和殿橫樑上,曾仔細的觀察過元昊,知道元昊每逢思考之際,就會五指跳躍。那五指停下來時,就是元昊做個決定之時。
元昊在思考什麼問題?
“狄青,你知道你有什麼缺點?”元昊依舊是輕柔的聲音,決絕的意藴。
狄青不想元昊開口竟是這個問題,笑笑,淡然道:“我缺點太多了,數都數不過來。”他並非想要頂撞元昊,説的卻是真心話。不知為何,他對元昊並沒有太強烈的敵意,就算他被元昊擒住。
他從未放棄過扭轉局面的信心,但敗了就敗了,他也不會自怨自艾。
或許英雄本是惺惺相惜,敵對是天意,但真正英雄,會敬重他的對手!
元昊也笑了,他展顏一笑,露出了潔白的牙齒。他笑容中,並沒有什麼嘲諷愚弄,他可殺了對手,但很好愚弄對手。
他不想浪費這個時間。
“你的確有很多缺點,難以盡數,但你最大的缺點就是感情用事。”元昊淡聲道。
狄青沉默良久才道:“你説錯了,這在我看來,恰恰是我的優點。我可以什麼都沒有,但不想沒有感情!”
元昊那跳躍的手指頓了下,轉瞬恢復了靈動,他滿是大志的眼中露出少有的贊同之意,“你説的也對。雖然我不認可你的説法,但我很欣賞你的率直。我讓你來,其實想和你説三件事。”不等狄青回應,元昊已説下去。
他素來如此,他説的,對方只有聽,他知道狄青也一定會聽。
“一個月前,我就對沒藏悟道下令,讓他兩個月內必須抓住你,不惜一切代價!”元昊平靜道:“他是個人傑,自我下令後,就開始準備全力對付你。他的確是用了最大的代價來抓你,他也一直在研究你。細腰城一戰,其實我夏軍本不會敗。張元若論大局不差,但若真的講拼命,他不如你。但有時候,拼命不見得每次都有好運的。”
狄青保持沉默,對於已發生過的事情,他不想品評。
元昊又道:“可沒藏悟道為了抓你,分出了半數兵力出去。他不關心戰局,只留意郭逵的行蹤。他知道郭逵到了西北,他知道你和郭逵的關係。他雖無能對你下手,但他知道,只要郭逵有難,你一定會救。”
狄青暗自心驚,不想他在鏖戰細腰城之前,元昊早派沒藏悟道就處心積慮的要抓他。以元昊的能力和心機,若要全力對付一個人,顯然不是什麼難事。
元昊續道:“結果是,沒藏悟道虛空了鼓陽城,被你終於看破虛實,一擊而破。如今鼓陽城被焚,我西北大軍沒了糧草,只能暫時迴歸。”
狄青聽到這裏,不知道應該慶幸還是無奈。他雖明智,但想不到沒藏悟道這麼瘋狂。或者説,是元昊這麼瘋狂!
元昊竟拿十萬大軍一賭,賭用十萬大軍的代價抓住他狄青。十萬大軍輸了,但沒藏悟道贏了,他成功的完成了元昊交給他的命令。怪不得突如其來的夏軍那麼瘋狂的進攻東歸的百姓,因為那裏有郭逵。怪不得沒藏悟道那麼那麼狂野的去擒郭逵,因為他們在等狄青。
所有的一切,因此而得到了解釋。所有的一切,不過是為了抓他狄青。
瘋狂難以理喻的舉措!
狄青苦澀一笑,問道:“你用十萬大軍的勝負,用鼓陽城無數的糧草,再找到衞慕山風騙我,用般若王和迦葉王出馬,就為抓我過來,聽你説話嗎?”他當然知道不會是這個答案,可元昊這般,究竟是為了什麼?只是為了個單單喜歡他?狄青感覺不像。
元昊眼內突然露出分憂傷,可轉瞬抹去,他説狄青最大的缺點是感情用事,那他最大的優點就是不會擁有感情!
“你説漏了,我付出的代價不止這些。”元昊淡漠道:“我還付出了張元的一條命。”
狄青一凜,半晌才道:“不是郭逵殺了張元嗎?”
元昊道:“郭逵十年後,或許會成為你狄青,但眼下不行。殺張元的是沒藏悟道……”見狄青滿是震驚的表情,元昊無甚表情道:“沒藏悟道給我的解釋是,昔日荊軻刺秦,以秦國叛將樊於期之頭顱進獻秦王,今日要抓你狄青,若以漢人叛徒張元頭顱獻之,定能麻痹你狄青的戒心。”
狄青無語,但不能不説沒藏悟道算得不錯。他見到張元頭顱時,的確震撼,心中也對衞慕山風所言相信了很多。
可張元呢?死前怎麼想?是不是不信自己為大夏鞠躬盡瘁這些年,就為了這個理由,就丟了性命?
元昊像在看着狄青,又像是望着遙遠的天際,突然説道:“在這世上,我要殺的人,從來沒有殺不了的時候。你是我的對頭,種世衡是我的對頭,范仲淹是我的對頭,龐籍呢……也勉強算是個對手。西北有你們,對我進取關中的確造成了很大的阻礙,但我不會派人暗殺你們。因為我尊重你們。一個好的對手,是值得我來珍惜的。”
狄青有些詫異,從未想到過元昊是這般念頭。
“我也知道,很多時候,殺戮並非解決問題的唯一方法,我從不希望殺了你們,你們都是這天底下少見的奇才,我要統一天下,更希望你們能幫我。如今龍部九王已殘缺難全,我需要補充新鮮的力量。”元昊話題一轉,凝望狄青道:“你若能幫我,你從今天開始,就可以坐在張元的位置上。這是我要和你説的第一件事!”
元昊言語輕淡,但説出來的話,沒有誰會懷疑。
夕陽已要沒入天際,那殘留的餘輝照在狄青的身上,拖出道長長的身影。
那身影也是正的。
狄青雖軟弱無力,可腰身還是挺得筆直。他若答應,當然能活命;他若答應,在夏國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他若答應,比不答應要強上萬倍,可他還是隻説了三個字,“不可能!”
殘陽已落,整個天都殿籠罩在夜幕中。
無燈,夜濛濛。
元昊沒有命令掌燈,沒有人敢自作主張。殿中人影已暗,只有兩雙眸子熠熠生光,一雙滿是大志,一雙滿是決絕。
沒有憤怒,沒有怒吼,許久後,元昊才平靜道:“你可知道你為何到現在還渾身無力?”不聞狄青回答,元昊道:“你還記得飛龍坳吧?”
狄青當然記得,那一戰的慘烈,他這輩子都記得。那晚發生的慘狀,他此生難忘。
“趙允升當年要奪回本屬於自己的東西,就過來找我。他説費盡心思,研究出一種可迷失別人心智,只要服用下去,可讓人供我驅使。”
狄青想起當年百姓的慘狀,暗自心寒。
元昊道:“我被他説動,因此派拓跋行禮等人到中原,借彌勒教之名,試藥物之效果。”
狄青咬牙道:“你為了試個結果,就讓千餘百姓死於非命?”
元昊淡然一笑,“歷代開國君主,為千古之業,殺人難以盡數,區區千餘百姓算得了什麼?天下或許是有德者守之,但一定是有能者居之,弱肉強食,本是天循之道,我若能以這千餘百姓的性命,換取天下一統,或許比別的開國君主要慈悲很多。”
狄青嗔目,一時間不知如何回答。
元昊又道:“不過事有不巧,拓跋行禮他們正遇郭遵,結果被郭遵所殺,也擱淺了我的大計。當初被郭遵所殺的不止有拓跋行禮,還有摩呼羅迦、迦樓羅兩部的部主。摩呼羅迦部也就罷了,可迦樓羅部一直在負責改進兵甲,藥物研製,迦樓羅部的部主一死,趙允升的計劃就難以實施,我本待再找旁人,不過終究放棄了這個計劃。”
狄青略有奇怪,不由問:“為什麼?”
元昊道:“我要一統天下,就要統領天底下的英傑,而不想統領那渾渾噩噩的蠢才!那種行屍走肉,我要之何用?不過迦樓羅部從趙允升提供的方子裏研究出一種藥物,我叫做英雄醉……很奇怪這個名字吧?”説罷哈哈一笑,笑聲中有説不出的嘲諷之意,“趙允升當年提供那迷失人心智的方子,本是經你宋朝大內一種叫美人醉的方子改進。你可知道那美人醉是做什麼用的?”知道狄青不會答,元昊解釋道:“你大宋皇宮的天子九五之尊,不容侵犯,這美人醉本是給那些不聽話的妃子使用,以供天子為所欲為。”
狄青苦澀一笑,説道:“這方子倒很有用。想必沒藏悟道鏈子槍尖上就塗抹了這種藥物,他雖知殺不了我,但能傷了我就算大功告成了?”
元昊撫掌笑道:“你終於想通了。這世上本來有很多事情,不靠武功來決定!其實當年在永定陵要殺趙禎的不是我,而是野利旺榮。我要殺趙禎易如反掌,用不着那麼費事,你可知道我為何不對他下手?”
狄青搖搖頭,終於發現元昊的思想讓他難以捉摸。
元昊淡淡道:“我不殺他,因為他活着更有用。大宋缺英雄,卻不缺皇帝。你狄青死了,大宋很難再出第二個來。但趙禎若是死了,趙家立即就有人旁人接替皇位。趙禎優柔寡斷,性格不堅,本是無能之輩,他有什麼資格坐在你們的頭上?難道只因為他姓趙?”又是一笑,元昊諷刺道:“可就是他一人,就讓你、范仲淹、種世衡等人,英雄無用武之地。種世衡遇難,他可曾想過去救這功臣?你狄青為他大宋奮戰多年,他對你如何?你還不是被他百般猜忌?被那些文人不放在眼中?范仲淹對大宋如何?可趙禎為了趙家江山,不久前已將范仲淹罷免,再次外派京城。”
狄青心頭一沉,知道元昊不必説謊。范仲淹是宋廷變法的中流砥柱,范仲淹罷相,變法一事,終究成了鏡花水月。
黑暗中,元昊一雙眸子咄咄,還是盯在狄青的臉上,説道:“大宋朝廷,多是無能之輩,可對爭權奪利頗為熱衷,眼下大宋腐朽,民不聊生,饑民多起,他們害死的人,又豈比我少了?可笑堂堂一個范仲淹,不用我對付,只要石介的一封信,就讓他疲於奔命。”
狄青突然醒悟過來,叫道:“石介那封信,原來是你篡改的?元昊,你好卑鄙。”
元昊冷笑道:“不錯,石介那封信,是迦葉王偷偷取得篡改,然後交到夏竦手上。夏竦得到,當然如獲至寶的交給趙禎。我是用了些手段,宣揚范仲淹朋黨,説你功高蓋主,可若你們真地是鐵板一塊的話,我這些小伎倆能奈何你們嗎?猜忌早有,我只是讓它早些發生罷了。你們宋廷那些朝臣,除了寥寥幾個,剩下的為了權利這塊骨頭,就像瘋狗一樣亂咬,根本從未將西北百姓放在心上,這樣宋廷,難道比我要好嗎?”
見狄青臉色鐵青,元昊續道:“我不妨再告訴你一個秘密。趙禎沒有你想象的那麼好,當年宮變,的確是趙允升想要謀權篡位,但劉太后那時心思已淡。趙允升看出這點,這才急於發動宮變,趙禎卻沒有看出這點,或許他就算看出,也等不及劉太后讓位,這才讓郭遵入宮逼劉太后處置趙允升,想要削除劉太后最後的黨羽,一舉奪回皇權。當年宮中莫名有宮人宮女被害,據我所知,並非趙允升的所為,可若不是趙允升做的,你想想會是誰做的?”
狄青臉色倏然發白,像是想到了什麼,後退了一步,身軀已在顫動。
元昊一字一頓道:“若不是趙允升做的,當然就是趙禎故意為之!”這句話如晴天霹靂,轟在狄青的耳邊,狄青回憶往事,臉色益發的蒼白,元昊突然笑道:“哈……好一個至孝的皇帝,他表面上對劉太后百依百順,可內心不知道有多渴望奪回皇權,我聽説當年有人射了太后一箭,那人絕不會是趙允升,你猜猜,又會是誰?”
狄青嗄聲道:“你説這些,又有何用?”他心中對當年的宮變一直都有困惑,但心傷楊羽裳一事,對往事只是不想,這刻經元昊提醒,往事一幕幕的閃現。
趙禎執意要去永定陵,不惜犯險也要去,他那時候,顯然早就有了決心。死也要奪回權位!
劉太后死時,指着趙禎説,“你好……”那句話沒有説完,但那時劉太后的表情絕非是是稱讚一個人。那時劉太后盯的是趙禎,難道説她臨死前,終於看清了趙禎的這個人。
當初趙禎在李順容的棺槨前,低聲説:“我是天子,我別無選擇,我請你原諒……”當初狄青聽到時,就很詫異,這會再經元昊提醒,驀地想到一件事,一顆心都顫了起來。
他真的不想往下去想……
元昊凝望着狄青的表情,緩慢道:“當初若不是趙禎逼趙允升造反,楊羽裳本不會有事的!”
狄青身軀一震,厲喝道:“你住口!”
元昊那跳動的五指凝硬了片刻,轉瞬活躍如初,這些年來,從沒有哪個敢這麼對他説話了。可他沒有憤怒,嘴角反倒露出分勝利的笑。
狄青大喝之後,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氣,良久才道:“元昊,你到底想説什麼?”
元昊微微一笑,下了結論道:“這就是我想對你説的第二件事,‘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趙禎為了江山,什麼都可以捨棄。他可以捨棄范仲淹,也可以捨棄你狄青。大宋羣臣為了權利,也是什麼都可以捨棄,他們能攻擊范仲淹,也就能攻擊你狄青。你為這些人賣命,可説未戰結局已定。你不要説根本沒有機會勝過我,就算你能擊敗我又如何?你在宋廷,就如羊羣中冒出的一頭狼,他們會不安的。我若倒了,宋朝那些人的作為,怎會再用你?”
狄青立在夜幕中,整個人已有難言的淒涼,往事如電般從腦海中掠過,他突然想起一事,問道:“那寫信給我,告訴殺楊念恩的兇徒的那個人,是不是你、或者是你的手下?”
元昊怔了下,喃喃道:“楊念恩?”
狄青一聽,就知道元昊根本不知道此事。他終於明白,元昊一直在暗中破壞大宋變法,也以為八王爺一事和元昊有關,可眼下看來,那封信不應是元昊寫的。
可那寫信的人會是誰呢?
沉默許久,狄青終於道:“元昊,你或許很多事情説得很對,但有一件事你説錯了。”
元昊雙眉一挑,只是“哦”了聲,靜待狄青説出答案。
狄青看似站立都已困難,但還是挺起了胸膛,説道:“我自幼出身農家,懂得百姓的苦。讓我效忠的不是宋廷,而是西北的百姓。或許朝廷以後或許會負我,但狄青此生不負天下!這個道理……你永遠不會懂!”
元昊舒展的手指驀地回縮,緊握成拳,天都殿中,黑暗中有着森冷。
狄青突然笑了,緩緩道:“其實我覺得,你應該知道我的答案。你雖是我的敵手,但你應該比更多人要了解我。我不想去理會當年情況如何,我只想問你,你不惜代價的抓了我,究竟是什麼目的?你要對我説三件事,這第三件事,應該才是你真正的目的?”
元昊輕嘆一聲,喃喃道:“你説得不錯,我勸你投靠於我,不過存有萬分之一的希望,但我為了……”頓了下,元昊改口道:“我還想試試,因為這和我要説的第三件事關係很大。狄青,我既然用了這些代價抓了你,這第三件事,你必須要答應我,不然你一定會後悔!”
他言語還是平靜,但眼中已有殺機,他不必威脅恫和,他知道狄青會懂。
沉凝片刻,元昊才道:“我抓你過來的真正的目的,是要你……娶了單單!”
狄青一驚,臉上變色,失聲道:“你説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