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青發現有人藏身花叢,心中驚疑不定,又走回了殿前。
張玉見狀,奇怪道:“你回來做什麼?這麼好心,要替我當值麼?”
狄青壓低聲音,將方才的發現説了一遍,張玉也緊張起來,低聲問,“會是誰呢?難道是刺客?”狄青輕聲道:“不清楚,但現在不宜驚動皇上,你小心些……”
狄青才待去找王珪商議,房門開啓,趙禎道:“狄青,你進來,朕有話和你説。”趙禎站在門前,雙眉緊鎖。
狄青微有詫異,還是入了房門。見房內擺設樸素,以白色為主調,有種慘淡之意。趙禎落座,指指身旁的座位道:“不必多禮,坐吧。”
狄青雖跟了趙禎有段日子,但還沒有養成每次施禮的習慣,這次聽趙禎提及,才有些醒悟——他面前的是皇帝。但狄青怎麼來看,都覺得這皇帝很不像樣。
趙禎見狄青坐下後,嘆口氣道:“朕真不像個皇帝。朕有時甚至覺得,自己不過是個廢物。”
狄青忙道:“聖上過謙了。你……你……”本想説兩句歌功頌德的話來,可那功勞都是太后的,狄青不忍欺騙趙禎,竟無言以對。
趙禎沒有留意狄青的尷尬,望着高燃的紅燭,喃喃道:“狄青,朕很寂寞。朕從小就沒有玩伴,娶了不愛的女人,整日聽着‘太后不許’四個字,受着那些朽臣的約束。狄青,你是朕的第一個朋友。”
狄青有些受寵若驚,汗顏道:“臣愧不敢當。”他的確有些羞愧,因為一直以來,他都在敲詐着趙禎。
趙禎扭過頭來,盯着狄青道:“狄青,朕若親政,定會重用你。朕絕不食言。”
狄青喏喏道:“聖上抬愛了。”心中想,趙禎這皇帝不知道還能當多久?萬一太后親政的話,只怕我不等被重用,就要人頭落地了。我和你加起來,只怕還抵不住太后的一根手指頭。
趙禎吁了口氣,站起來在房間內踱來踱去,伸手一劃道:“朕若親政,要做個千古明君,改大宋弊習,振大宋之國威。平西北之亂,收復幽雲十六州,一統天下,學秦皇漢武,如太祖般,馬踏天下。狄青,若朕掌權,定會重用你,朕若是漢武帝,你就是擊匈奴的霍去病。朕若是唐太宗,你就是滅突厥的李靖!”
狄青見趙禎慷慨激昂,滿面的興奮之色,暗想到,天還早,還沒到做夢的時間呢。可這時候,狄青如何會説出掃興的話來?
趙禎突然止住了腳步,幽幽一嘆道:“但朕可能親政嗎?”
狄青半晌才道:“想聖上乃太后親子……”
趙禎喃喃道:“朕真的是太后的親生兒子嗎?為何太后對趙允升,都比對朕好一些?很多事情,太后寧可對趙允升講,也不和朕説。”
狄青啞然失笑,“聖上和太后的關係,天下皆知,怎會有錯呢?”
燭光下,趙禎臉色陰晴不定,突然道:“狄青,你可記得,在集英門內,朕曾説過,有事要求你?”
狄青點頭道:“聖上但請吩咐。”
趙禎走過來,握住了狄青的手。狄青有些發窘,但沒有掙脱,只感覺趙禎手心滿是冷汗。再看趙禎的雙眸,似乎也有驚怖之意。
“狄青,這次朕來永定陵,求先帝保佑我能親政是一件事,請先帝保佑太后平安是第二件事。不過,朕還要做第三件事,這件事必須由你來幫朕。”
狄青見趙禎臉色鐵青,只感覺背脊發涼,強笑道:“什麼事呢?”
雖四下無人,趙禎還是扭頭看了下,壓低了聲音道:“朕要去先帝棺槨旁的密室,取一件東西。”
狄青駭道:“要取什麼?這……不妥吧?”原來拜祭真宗,只需在陵園內的獻殿來舉行儀式就好,可要見真宗的棺槨,就要去地下玄宮。
狄青就算從未來過永定陵,也知道存放皇帝遺體的玄宮內機關重重,那是防備旁人驚擾真宗的遺體。趙禎竟要去玄宮?那可説是聳人聽聞的事情。
趙禎焦灼道:“無論如何,朕一定要去,先帝定會保佑朕。不然的話……”他沒有説下去,但臉色蒼白,握緊狄青的手道:“狄青,你一定要幫朕,我求求你。若這件事成,朕就和你就是生死弟兄,永不相棄。”
狄青心思千轉,見趙禎驚懼中帶着哀求之意,想起以前的交情,義氣陡升,咬牙道:“好!臣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趙禎聽狄青允諾,雖眼中還有憂愁,但已長舒了口氣,低聲道:“好,有你這句話,朕就有些把握了。狄青,你出去吧,到時候朕自然找你。這件事你萬勿對別人提及。”
狄青退出趙禎的房間後,滿腹疑惑,暗想趙禎到底要取什麼重要的東西?擅入真宗玄宮不是小事,那裏定有機關,趙禎又有什麼把握能進去呢?
張玉見狄青滿懷心事,低聲道:“狄青,沒事吧?”
狄青欲言又止,想起趙禎的囑託,搖頭道:“沒什麼,聖上就是心煩而已。”又想起方才花叢中有人潛伏的事情,皺眉道:“張玉,我先去找王珪問問,你在這兒小心把守。”
張玉點頭道:“那你一切小心。”
狄青重返花叢旁,四下望去,見有一條路蔓延出去,循徑而走,走了不遠,就聽暗處有人低喝道:“崇德。”
狄青回道:“天和。”
原來過了交班之際,禁衞們又換了一遍口令。王珪此舉,可謂煞費苦心,只防旁人渾水摸魚。樹後走出一人,黝黑的臉龐,不苟言笑,正是趙禎的貼身侍衞李用和。李用和問道:“狄青,你到這裏做什麼?”
狄青反問道:“你可見到有人從這裏經過?”
李用和的表情有些不自然,移開目光道:“沒有!”
狄青見李用和目光閃爍,言不由衷的樣子,心頭一沉,感覺李用和有古怪,岔開話題道:“在你的外圍,是誰當值呢?”
李用和簡單道:“王珪。”
狄青道:“我正好有事去找王珪,這裏還要仰仗李兄了。”
李用和點點頭,閃身到了樹後,狄青大踏步離去,待走到李用和望不到的地方,閃身隱在一塊大石後,悄然向李用和的方向望過去。過了良久,不見李用和的動靜,狄青疑惑中,正要起身,突然感覺有人掩了過來,狄青心中驚凜,一閃身已轉到大石的另外一側,手按刀柄。
掩來那人止住了腳步,低喝道:“狄青,你到這裏做什麼?”
狄青聽是王珪的聲音,舒了口氣道:“王珪,我正要找你。有古怪!”
王珪緩步走出,直視狄青的雙眸,目光犀利。
狄青問心無愧,坦然望道:“剛才我見到這個方向似乎有動靜,這才趁張玉當值換班的時候,過來查看。你可見到有外人出沒嗎?”
王珪道:“沒有外人,只有個行宮之中的人來過。”
狄青問道:“是誰?”
王珪道:“是先帝的一個順容,姓李,也是聖上殿前散直李用和的姐姐。李用和一直在京中護駕,這次來到鞏縣,李順容想念弟弟,過來看望一眼,我就準了。”
狄青知道順容是皇帝后宮中第三等第四品的女人,一般都算是不受寵的妃嬪。聽説劉太后善妒,真宗過世後,妃嬪中除了楊太后還留在京城,其餘的妃子都被遣散到各處道觀出家,這個順容守着真宗的墳墓,很是淒涼。一想到這裏,狄青倒有些同情起那個女子,但疑心不去,暗想就算李順容看望弟弟,也不必藏身在花叢中吧?
不過一個弱女子,應該對皇上造成不了威脅,狄青想到這,説道:“那沒事了,我四處走走。”
王珪笑道:“狄青,你小心些總是好的。不要走太遠,聖上要在五漏三刻祭拜先帝,我們要到齊護駕。”
狄青點點頭,向外走去。一條青石大路鋪出去,在月光照耀下,如綢緞般光滑。山氣清新,擘面而來,讓人胸襟為之開闊。
狄青知道順着這條路過去,就是真宗的寢陵,不便再行,撿了條小路閒走。他踏着月色,漸走漸偏,這裏已不在王珪的戒備範圍內,也無人手看管。狄青隨手摘了朵野花,心道,這裏景色其實極好,若是能和羽裳一起漫步此間,那真的是神仙也比不上。給她摘些花兒帶回去,她必定喜歡,可是這花兒摘了,只怕很快就要枯萎了。
他撿了處乾淨的地方坐下來,望着天上的月亮,心中滿滿的都是那靈秀的女子。正神馳間,突然聽到左手處坡旁有人聲傳來,狄青心中一凜,放輕腳步走過去。路過片林子,只見到幽徑旁立着一女子,緇衣青帽,尼姑打扮,正向着明月拜下,口中喃喃自語。狄青隱約聽到那尼姑道:“求你……墜入地獄……情願……”
微風吹拂,狄青聽得斷斷續續,又悄然上前兩步。見那尼姑站起身來,祈禱兩句,又跪了下去,説道:“菩薩在上,民女謝你這些年照顧他,知他無恙,民女足感恩德。可是,民女這些年日日夜夜都在想着他的樣子,只求菩薩垂憐,讓我見他一面,雖死無憾!”
這時狄青已繞到那尼姑身側,只見到兩行清淚順着那女子的臉頰流淌下來,滴滴地落入塵埃。那女子人在中年,容顏清減,眉目間依稀可看出昔日的美貌。
正在此時,遠處腳步聲響起,狄青藏了身形,見到李用和急急地奔過來。
狄青心中一動,暗想難道真的那麼巧,這女人就是真宗的妃子?也就是李用和的姐姐?
李用和到了尼姑身前,説道:“你今日怎麼這麼莽撞?差點讓人發現,壞了大事。”
那女子不解道:“誰發現了我?”
李用和道:“是個殿前侍衞,叫做狄青。那人極其警覺,我看他好像發現有人靠近孝義宮,我已經和你説過多少次了,聖上要在五漏三刻……到時候才是我們的機會……”他壓低了聲音,聲音時斷時續。
狄青心中一凜,心道,他們要在五漏三刻做什麼?難道要對皇上不利?這個李用和可深得皇上的信任,若是對趙禎不利,那真是防不勝防。
那女子道:“我不能……”她説到這裏,臉上滿是幽怨,扯住李用和的手臂道:“你一定要小心,不然太后她不會放過我們。”
狄青一顆心沉了下去,暗想原來李用和已被太后收買或威脅,因此對趙禎不利。
李用和低聲道:“我自然會小心,你放心吧,這次錢惟濟已經和我説好,有他在,我們應該沒有問題。”
狄青只覺得背脊發涼,他實在不想相信,這幽怨的女子與李用和會聯合錢惟濟對皇上不利,但事實就在眼前,由不得狄青不信。狄青心中焦急,只怕打草驚蛇,悄然向一旁退去,想找到王珪等人,再商量應對之策。等到了山崗轉角,突然聽到孝義宮的方向傳來聲淒厲的哨聲。那哨音打破了夜的沉凝,在這寢陵周圍顯得異常的驚心動魄!
狄青大吃一驚,見孝義宮的方向竟然有火光閃動,心中一緊,飛奔而回。狄青到了孝義宮前,四面八方的殿前侍衞已紛紛向孝義宮靠攏,急問道:“怎麼回事?聖上呢?”
狄青突然想到了什麼,喝道:“李簡,李禹亨,你們帶着十人暫時扼住要道,提防有人進來,其餘的人,隨我護駕!”
眾侍衞紛紛點頭,狄青帶着眾侍衞到了殿前,發現王珪、張玉等守在殿前的人都已不見,微有心慌,高叫道:“王珪,張玉!”衝到了皇上的房前,顧不得稟告,一腳踢開了房門。
房間內寒光一道,直指狄青的咽喉。狄青後退一步,見是王珪拔劍而向,急問,“聖上……”瞥見趙禎還在房間安坐,舒口氣道:“殿外的侍衞呢?”
王珪緩緩收劍,見狄青帶來了十數侍衞,説道:“孝義宮後殿突然起火,我已令兩人前去打探情形,為防敵人聲東擊西,我讓殿前左近的人手悉數先留在聖上身邊。方才你破門而入,我還以為是敵人……”
狄青擺手道:“不用解釋了,我明白。王珪,我帶了十四人過來,還有十人由李簡率領,暫時扼住殿前的要道。”見到趙禎的房中除了王珪、張玉外,還有五人,狄青道:“眼下首先要保護聖上的安全,然後吩咐人去救火……”
王珪皺眉道:“我已讓杜放和温涼玉二人去查看火勢,怎麼還未迴轉?”
狄青道:“我去看看?”
趙禎突然道:“狄青,你留在朕的身邊。”
王珪立即道:“車夜永、申報喜,你們去後殿看看,同時負責安排宮人救火,若是見到杜放和温涼玉二人,讓他們回來護駕。”
兩侍衞領命出了房間,這時候後殿處早就鑼聲陣陣,閻文應衝了進來,見到趙禎還在,忙道:“聖上,還不快走,這火燒到正殿來了。”
趙禎一拍桌案道:“錢惟濟呢,怎麼還不過來?李用和呢,現在在哪裏?”話音未落,門外有人叫道:“聖上!”那人快步衝進來,正是李用和。
狄青心中一凜,已擋在了趙禎的身側。這火來得突然,説不定是敵人魚目混珠,他不得不防。
趙禎見李用和前來,問道:“李散直,錢惟濟呢?”
李用和道:“聖上,臣才要休息,知道火起,匆匆趕來,也沒有見到錢惟濟在哪裏。”
趙禎冷哼道:“眼下宮中失火,錢惟濟身為宮使,不可推責。”
李用和忙道:“聖上,眼下不是追責的時候,宮中火起,我看難以控制,聖上當要先出了這裏再做打算,不然火燒過來了,只怕會有危險。”他上前兩步説道:“臣護送聖上先走。”
王珪下意識地攔在李用和身邊,説道:“李散直,這護送聖上的職責,交給我們就好。”狄青微愕,見王珪對李用和好像也有懷疑之意。
李用和一怔,説道:“那還不走?”
王珪問道:“往哪裏走?”
李用和道:“先到帝陵再説,那裏有數十禁軍護衞。加上我們這裏的人手,可保聖上週全。”
王珪轉身對趙禎施禮道:“聖上,請先移駕。”
趙禎點點頭,在王珪、狄青的護送下出了房間。這時候眾侍衞已聚集二十來人,趙禎見狀,心下稍安,説道:“我們去先帝的陵寢吧。”趙禎一直嚮往着太祖的兵戈險行,但這次以身犯險,已有後悔之意。
王珪道:“先帝的陵寢不能去!”
李用和一怔,急問,“為什麼?”
王珪冷冷道:“因為我懷疑,有人要對聖上不利!”
李用和皺了下眉頭,“你説哪個?”
王珪沉聲道:“今日午後,我曾看到有一人和錢惟濟竊竊私語,似乎商量着什麼。如今孝義宮起火,錢惟濟卻遲遲未到。錢惟濟之子得罪聖上,雖聖上既往不咎,但不見得錢惟濟不會暗懷鬼胎,勾結外人。這火勢如此兇猛,杜放等人還沒有迴轉,想必已遭遇不測!我想定是有人放火混淆視線,伺機要對聖上不利。而這孝義宮中,一定已混入了刺客!”
狄青這才知道王珪亦是謹慎,稍舒了口氣。王珪一揮手,眾侍衞明白他的意思,將李用和團團圍住。趙禎瞠目結舌,一時無語。李用和見眾人圍過來,卻不慌張,冷問道:“那個和錢惟濟竊竊私語的人當然就是我了?”
王珪道:“不錯!不知你可敢將與錢惟濟談話的內容,當着大夥的面説説?”
這時候大火更熊,孝義宮的所有宮人、宮女都跑了出來救火,有一人急匆匆趕到,見到眾侍衞和趙禎,喜道:“聖上……”
王珪喝道:“站在外圍,不得近前,否則格殺勿論!”
那人一怔,忙道:“卑職乃孝義宮副使莊別,宮中起火,卑職四處找不到錢大人,特地趕來護駕。”
王珪吩咐道:“莊副使,你帶宮中眾人儘量控制火勢,若有陌生人出沒,要及時稟告。至於衞護聖上的職責,自然有我等擔當。”
莊別見王珪殺氣騰騰,不敢有違,忙去率人救火。趙禎一旁見到,心中惴惴,閻文應已喝道:“王珪,你好大的膽子,聖上在此,你竟敢擅做主張?”
王珪一怔,轉身單膝跪倒道:“聖上,臣得聖上賞識,到殿前之位,只想護衞聖上的安全,鞠躬盡瘁,死而後已,請聖上信我。”他目光灼灼,滿是懇切,趙禎見了,望向狄青道:“狄青,你覺得呢?”
狄青出列道:“臣和王珪一樣的念頭。眼下宮中失火是小,衞護聖上的安全是大。王珪所言極有道理,臣也覺得李用和大有可疑。”見趙禎滿是詫異,狄青又説了有人私過李用和關卡、接近孝義宮一事,本待將山崗見到李順容的事情也抖落出來,可轉念一想,還是壓制住這個念頭。
狄青説完後,又道:“聖上若是不信,大可詢問張玉。”
張玉出列道:“啓稟聖上,狄青所言屬實。”
烈火映天,眾人的目光都落在李用和身上,滿是懷疑戒備。趙禎面沉似水道:“李用和,你能否給朕一個解釋?”
李用和屈膝跪倒,焦急道:“聖上,臣對你一片忠心,你難道竟不信我?”
王珪冷冷道:“知人知面難知心,你莫要混淆視聽。錢惟濟現在何處,你今日又與錢惟濟説了什麼?”
李用和扭頭望向王珪,喝道:“王珪!聖上待你不薄,如今危機關頭,你不思保全聖上的安危,卻只想內訌,實在讓我失望!”
王珪道:“欲攘外者,必先安內。要衞護聖上,當求上下一心,若中間有了叛徒,何來保全之説?聖上,此人若是不説出真相,臣請聖上下旨,將他拿下!”
趙禎皺眉道:“用和,事到如今,你還有什麼不能説的?你若真的問心無愧,何不對朕説明一切?”
李用和望着趙禎,慘然道:“聖上,臣不能説,更不想騙你,但臣絕不會對你不利。聖上,臣這些年待你如何?”
趙禎猶豫起來,他眼下最信任的幾人就是閻文應、李用和、狄青等人。王珪雖得他提拔重用,但這種關頭,要信王珪擒住李用和,在他心中和自毀長城無異。沉吟良久才道:“用和,我信你!”
王珪一驚,急道:“聖上……”
趙禎搖搖頭道:“王珪,你與李用和、閻文應、狄青還有在場的所有禁軍,都是朕最信任之人。這種時候,朕只希望你們能同舟共濟,應付局面。”走過去拉起李用和,趙禎又拉住王珪的手,讓彼此互握,緩緩道:“以往的一切,讓它過去吧。王珪,你説如何?”
王珪不能有違,只好道:“臣遵旨。”
陡然間一聲慘叫傳來,眾人驚悚,扭頭望過去,只見到遠處奔來一人,鮮血從額頭流淌而出,看服飾竟是方才王珪派去的侍衞。那人踉踉蹌蹌到了眾人前面,堅持不住,摔倒在地上,伸手扭頭向後指去,嗄聲道:“他們三個都死了……我……有敵人。”
王珪躍過去,急問,“敵人是誰?”話音未落,狄青突然叫道:“小心!”王珪心中一凜,倏然而退。只見一道刀光有如匹練,堪堪從王珪身前劃過,割破他胸前的衣襟。若非他及時退卻,只怕就要被這刀開膛剖心!
出刀之人卻是那滿面鮮血的侍衞!眾人錯愕,一時間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王珪卻已明白,這人不是侍衞,而是刺客。刺客渾水摸魚,穿了侍衞的衣飾,用鮮血模糊了臉,故做聲音嘶啞,就是要混淆視線,趁機偷襲。
這麼説……方才派出的侍衞已死?王珪想到這裏,雖驚不懼,後撤之時已拔出長劍,一劍反斬了過去。噹的一聲大響,火花四濺,偷襲那人及時回刀,擋了王珪一劍。
二人刀劍相交,都是暗自凜然。王珪驚駭這人刀藴巨力,收發自如。偷襲那人卻是暗自叫苦,心道趙禎的貼身侍衞,果然武功高強。閃念中,偷襲之人借勢一滾,已繞過王珪,直撲趙禎。狄青、李用和二人毫不猶豫,已一左一右的攔在了趙禎身前。
王珪大喝聲中,長劍脱手,已向那人背心擲去。長劍如虹,眼看就要化做一道電閃擊入那人的背心,不想那人一撲卻是虛招,腳尖一點,斜穿了出去。王珪的長劍算錯了去勢,擦着那人的衣襟釘在地上,嗡的一聲,劍身顫顫巍巍,動人心魄。那刺客衝出了眾侍衞的包圍,沒入黑暗之中,傳來了一陣長笑,“狗皇帝,這次殺不了你,只怕你過不了今晚!”
趙禎面色如土,張玉才待追趕,王珪道:“窮寇莫追!”他臉色陰晴不定,望着刺客逃走的方向,心中暗想,刺客多半知道聖上身邊護衞重重,這次只想先殺了自己,剪除聖上的膀臂,然後再對聖上下手,可他沒想到精心的算計竟被狄青看穿,自己又能夠抵擋住他的殺招。刺客一擊不中,當下離去,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眼下當以保護皇帝為主,不能讓他們調虎離山。
張玉止步,恨恨道:“難道就讓他這麼輕易逃脱了?”
狄青道:“何必追呢?他肯定還會再來。”
眾人一凜,心道狄青説的不錯,刺客精心佈局,火燒孝義宮,喬裝行刺,絕不會甘心就此罷手。
王珪緩緩道:“那人穿着侍衞的衣服,只怕杜放四人,已着了他們的毒手。”話音未落,只聽到後殿的方向一聲巨響,孝義宮後殿不堪大火,已整個坍塌下來。火舌伸展,已到了主殿,就算是在殿外所站之人,都能感覺到火勢的炎熱。
可眾人心中均有冷意。
王珪突然望向狄青道:“狄青,方才多謝你提醒。只是……刺客偽裝的極好,你如何知曉那人是敵人呢?”
狄青道:“我看那人舉止踉蹌,但一雙眸子很有神,不像激戰脱力之人。再説他雖是滿面血跡,但佩刀完好,衣不帶塵,不管怎麼看,也不像是經過浴血廝殺的樣子。”
王珪仔細一想,不由暗贊狄青的觀察力極為敏鋭。瞥見狄青還在沉思,忍不住道:“狄青,你有什麼問題嗎?”
狄青皺眉道:“我總覺得……那刺客很有些眼熟。”説着向張玉望過去,張玉不解道:“你看我幹什麼?總不成是我們的朋友。”
狄青提醒道:“不見得是我們的朋友,説不定還和我們生死搏殺過,我覺得你不應該忘記。”
張玉鎖住眉頭,回憶當初的情形,突然叫道:“是持國天王,那人就是持國天王!”
眾人皆驚,王珪問道:“那人就是當初在曹府逃走的持國天王嗎?”
張玉道:“是呀,狄青一説,我就想起來了。這人的確是曹府出現的那個持國天王,可是……他怎麼會到了這裏?”
王珪臉色陰晴不定,趙禎怒道:“這個彌勒教陰魂不散,竟然如此大逆不道,朕迴轉京城後,定要召集禁軍,將彌勒教徒一網打盡。”
狄青心中凜然,暗想刺客如果真的是曹府出現的持國天王,那可就大大不妙。那人和夏隨可能有干係,夏隨又是太后的人,難道説……這次刺殺,太后是主謀?李用和到底有何陰謀詭計,為何聖上這般信他?
火燃的益發猛烈,趙禎見孝義宮大火一發不可收拾,不由長嘆一聲,問道:“眼下應如何來做呢?”
王珪安慰道:“聖上不用擔心,孝義宮失火,錢惟濟雖不見下落,但眼下還有鞏縣的數十衙役在山外,若知道這裏失火,定然通知鞏縣張縣令。所以按我推測,最遲凌晨,張縣令就會帶人趕來護駕,我們不如坐等待援。”
趙禎略微心安。狄青卻是憂心忡忡,暗想一直是錢惟濟在聯繫鞏縣人手,可錢惟濟不見,這鞏縣的衙役能否前來,也是未知之數。
李用和一旁道:“我不贊成王珪的建議,這裏離先帝陵寢不遠,若去那裏,總比在這裏強上很多。”
王珪反駁道:“依我所見,這孝義宮旁已是危機重重,誰又能説陵寢不會混入敵人?再説敵暗我明,誰能保證前往陵寢的路途中不發生意外?”
趙禎聽得頭痛,向狄青問道:“你説該如何?”
狄青猶豫道:“我倒同意王珪的建議。”
趙禎無奈道:“好了,朕就留在這裏。”
王珪見趙禎同意自己的建議,心中稍安,請趙禎依靠院牆而坐,數十侍衞成環形圍在趙禎之外。這樣就算有數百兵馬前來,急切之間,只怕也衝不破眾人的護衞。
王珪見眾人神色或惶惶、或茫然,知道大夥突然遇到這種情形,一時間無從應變。他從孝義宮失火、錢惟濟不見、四侍衞被殺、持國天王來行刺等種種跡象判斷,敵人的這一切都已經過了精心籌備,持國天王雖走,今晚卻難免一場惡鬥,更何況己方陣營中還有個鬼鬼祟祟的李用和!如此局面,只怕很多人會見不到明日的太陽。王珪想到這裏,向狄青望去。
狄青也是滿懷心事,正向王珪望來。二人四目交投,緩緩點頭。雖未説一句話,但已明瞭彼此的決絕心意。眼下只有齊心協力,才可能保護趙禎的安危。
這時月過中天,樹影扶疏,清冷的月光投在火海中,絢爛中帶着落寞。過了個把時辰,只聽到遠處轟隆一聲大響,原來孝義宮不堪大火,主殿也塌了下來。一股濃煙沖天而起,經久不熄,火勢燒紅了半邊天,如落日前慘烈的雲霞。
又過了盞茶的功夫,只聽到遠處有馬蹄聲急驟,沉雷一般。緊接着馬兒長嘶,腳步聲響起,黑暗中有人迅疾地靠近眾侍衞,守在外圍的李簡喝道:“什麼人?”眾人聽那腳步聲繁沓,來人竟然極多,不由一驚。
有人回道:“這位大哥可是殿前侍衞?卑職鞏縣縣尉呂當陽,奉張縣令之手諭,前來護駕。張縣令知道孝義宮有變,讓我等快馬先來,他隨後就帶更多的人手趕到,孝義宮失火,我等救援不利,還請聖上恕罪!”
李簡接過手諭,見來人足有數十人之多,心中暗喜,説道:“你等先在此等候。”轉身來到王珪面前,遞過手諭,將事情説了一遍。王珪其實早就聽到,仔細地檢查手諭,確定無誤,又對趙禎道:“聖上,這鞏縣的救援,比起我的預測,早來了數個時辰。”
趙禎見來了援助,大喜道:“快讓他們過來,朕要獎賞他們。”
李簡領令去見呂當陽,王珪對狄青道:“狄青,你去看看那些縣中的人手,看能否從中找幾個護駕之人。”在王珪心目中,一個小小的鞏縣,沒什麼人才,不過眼下只能矬子裏面拔大個了。狄青點點頭,舉步向外走去,李簡卻已將呂當陽帶來。
呂當陽看起來精明能幹,臉上一顆大大的黑痣,他旁邊兩個副手,均是官差的打扮。
狄青和呂當陽擦肩而過的時候,突然心中一動,但瞥了呂當陽和他的兩個手下一眼,感覺那三人神色鎮定,並沒什麼問題。
狄青心中總有些異樣,可腳步不停,已到了那些官差的身前,陡然心頭狂跳……
呂當陽到了侍衞圈中,上前一步,和兩個副手齊齊雙膝跪倒道:“臣叩見聖上。”
王珪見呂當陽上前一步,下意識地擋在趙禎身前。趙禎暗自皺眉,心道這個王珪護駕之心是好的,可很多時候,好像小心得過了頭,温言道:“免禮平身。”
呂當陽見王珪攔在身前,抬頭笑道:“大人這般謹慎,難道是怕我襲駕嗎?”
王珪見他笑得真誠,額頭又滿是汗水,多半是星夜趕來護駕,不由為自己的多疑暗叫慚愧,退開兩步,岔開話題道:“張縣令何時會到?”
呂當陽道:“這孝義宮着火,張縣令知曉後極為焦急,因此讓卑職先來護駕。張縣令最近偶感風寒,勉強起身,還要招調人手,不過我想天亮之前,他就能來了。”
王珪總覺得哪裏不對,但一時間又想不清楚,隨口道:“那你帶了大約多少人手……”話音未落,只聽到遠處狄青急叫道:“小心有詐!”王珪心中一凜,見到呂當陽眼中閃過一絲陰狠,想也不想,拔劍直刺呂當陽的咽喉。
王珪一劍刺出,已明白哪裏不對,這個呂當陽實在太鎮靜!按理説區區一個縣尉,平生未見皇帝,在天子積威之下,絕不會如此冷靜。更何況呂當陽的兩個手下,也鎮靜得過了頭!
王珪出劍意存試探,只要對方有鬼,不會不防!果然,呂當陽拔劍,一劍已經擋開了王珪的長劍!噹的一響,火花四濺,亮如銀星,呂當陽眼中閃過一絲訝然,顯然也詫異王珪的反應之速。
王珪立即道:“護駕!”他虎軀一挺,已擋在趙禎之前。可呂當陽長劍如蛇,已蜿蜒刺來。逼得王珪不能不退。
但王珪不退!他身後就是趙禎,趙禎手無縛雞之力,他若一退,無疑就把趙禎置於險地。王珪不再猶豫,竟長身迎着劍尖衝了過去。
呂當陽又驚又喜,長劍疾刺,已沒入了王珪的身體之中,長劍入肉那一刻,王珪出肘,一肘重重擊在了呂當陽的臉上!王珪在關鍵時刻,閃開要害,以輕傷搏得機會,一招得手。
呂當陽只感覺到一股大力慣來,整個人倒飛出去,滿天星斗。王珪並不追趕,振臂一揮,長劍雷轟而出,空中洞穿了呂當陽的胸口!
鮮血爆射,在夜空中極為妖豔。王珪擊斃呂當陽,心中卻是更急,因為在呂當陽纏住他那一刻,他帶來的兩個副手已經左右竄出,掠過王珪,向趙禎撲去。王珪殺得了呂當陽,卻來不及攔住另外兩個刺客。
幸好還有旁人!張玉也可算是身經百戰,在這生死關頭,最先反應過來,一個魚躍,竟然抓住了一名刺客的腳踝,那人才在空中,只覺得腳下傳來大力,猝不及防,悶哼一聲,已重重地摔在地上。
可就算有張玉也只能撲殺一人,但刺客還有一人!
另外一名刺客一振臂,已打出了三點寒光,徑直射向已驚得目瞪口呆的趙禎。
王珪大急,想叫聖上快躲,但嗓子已啞,雙目盡赤,半分聲音也是不能發出。眼看那寒光就要射入趙禎的體內,一人斜撲了過來,擋在了趙禎的身前,那三點寒光盡數沒入那人的體內。
撲上來那人竟是李用和!李用和已不用解釋什麼,只憑這一撲,王珪就知道錯怪了李用和。
李用和擋住刺客的暗器,人在空中,手臂一曲,兩點寒光已反打了回去,他是散直,隨身帶了弩直的機弩!
那刺客本以為得手,不等驚喜,就見寒光打到眼前,用盡全身的氣力向旁閃去,兩點寒光堪堪擦身而過,刺客已經決定要逃!
呂當陽已死,另外的同伴被纏,他一擊不中,已沒有再次出手的機會。刺客腳尖落地,再一縱身,就向外殺去。可不等竄出,一弩打來,正中他的胸口。那人搖晃兩下,低頭望過去,只見到胸口插了一弩,晃了晃,仰天倒了下去。
侍衞武英及時出手,射殺了刺客。武英平時沉默寡言,但在關鍵時刻,並不手軟。
王珪心中一鬆,見張玉正和最後一名刺客纏鬥,身形一縱,已到了那刺客身邊。那刺客被張玉纏住身子,感覺腦後疾風如箭,才待閃躲,就聽砰的一聲大響,雙目凸出,已然斃命。
王珪一腳踢去,竟將刺客的頸骨活生生地踹斷!
這時遠方慘叫連連,竟然都是侍衞的聲音,王珪憂心狄青的情況,喝道:“你們保護聖上!若再有人靠近,格殺勿論!”他腰間還有血跡,卻看也不看,身形一縱,向狄青、李簡的方向衝去。
等到了近前,饒是王珪膽壯,見到眼前的慘狀,也是不由得打個寒戰。那一刻,他只感覺不在人間,而像是墜入了十八層地獄。呂當陽帶來的那些衙役,已變得和瘋狗一樣,見人就撲,有幾個侍衞不及防備,竟被那些人一把抱住,咬住了咽喉。
王珪只感覺手心發冷,見狄青霍然衝入人羣中,長刀揮起,斬殺了一衙役,搶出一侍衞,不由暗自叫好,心道狄青這人平日油滑,可真正的關頭,能堪大用!
狄青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對於這種場景,他似曾相識。這場景和當年的飛龍坳何其的相似?!
狄青聽從王珪的吩咐,過來查看衙役的人手,可才到了諸人面前,就感覺到有些不對,因為黑暗中,那些人直如木偶一樣的站着,眼神茫然。狄青立刻覺得這種情形依稀見過,他轉瞬就已想到,飛龍坳那些被迷失心神的百姓,就是這般模樣。
狄青當即示警,可他喊聲才出,就聽到人羣中有人説道:“彌勒下生,新佛渡劫。殺人善業,立地成佛!”
狄青心頭一顫,扭頭望去。當年飛龍坳就是因為這十六個字,這才引發了一場無邊的浩劫,狄青萬萬沒有想到,今日此刻,竟然重聞此言!
漆黑的夜,有雙明亮的眼,明亮的眼中,帶着無盡的邪惡。狄青心底一聲哀鳴,已認出那人是誰。
那人赫然就是讓他痛苦多年的多聞天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