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時節,鶯懶燕忙,穿梭如織。暖風輕狂,蕩起纖柔花柳,嬉遊天地。
這時突然傳來嘡嘡的幾聲鑼響,驚起幾隻樹蔭中的鳥兒,破了春的慵懶。那顛狂的柳絮也似被驚醒幽夢,輕飄飄地落在溪水中,逐落花而去。
那溪水旁有幾株大槐樹,槐樹下放着張木桌,桌前站着幾人,京城禁軍的打扮,左臉頰上均刺着“驍武”二字。那幾人雖在打着鑼,神情卻有些漫不經心。幾人前面插着兩杆大旗,一面旗上刺着“招募”,另一面繡着“義勇”二字,原來這些人是在選拔禁軍。
大旗旁擺放着兩個木人,顯然是選拔兵士時比較身材所用。桌後坐着一人,正伏案呼呼大睡,聽到鑼聲,起身打個哈欠,伸個懶腰。他伏案而眠時倒看不出什麼,但一伸腰,才發現此人肩寬背厚,虯髯滿面,端是威武。那人看了眼桌案上的名冊,皺了下眉頭,説道:“怎麼還是這幾個人?兄弟們,加把力氣,再招十來個,就可以回去了。”
有一瘦子應道:“指揮使,百姓好像都不願意來,再招十來人,説來容易,做起來難呀。”
虯髯那人又打個哈欠道:“盡力而為吧。”
一禿頭問道:“郭大人,為何不去廂軍選拔,卻要從這裏的百姓中挑選呢?”
虯髯道:“老子本來要在這裏的廂軍中挑些人回去補充驍武軍,好好培養,不讓那些雜碎看輕了。可這裏的知州吝嗇得很,給我送來的廂軍都是歪瓜劣棗,奸懶饞滑,還不如我自己挑選來得實在。”
先前那瘦子突然眼前一亮,説道:“來人了。”
虯髯忙抬頭望去,見小溪那頭過來一人,笑道:“看來功夫不負有心人,這小子個頭不錯,是塊料子,快把他帶過來。”
那人正蹚過溪水,本來要從這些人旁邊繞路而過,沒想到才到了對岸,就見幾個禁軍如狼似虎般衝過來,嚇了一跳道:“各位官大哥,在下可沒有犯事兒。”那人身材高挑,頗為年輕俊朗,微笑的時候,如和煦春風。
幾個禁軍抓住了來人,笑道:“誰也沒有説你是劫匪。小兄弟,當兵嗎?”
那人聽到“當兵”二字,嚇了一跳,斜睨到不遠處招募的旗幟,更是臉色突變。虯髯已站出來,重重一拍那人的肩頭,喝道:“小子,我看你骨骼清奇,萬中無一,就是個當兵材料。你我很是投緣,這樣吧,本來別人來當兵,總要經過層層選拔,要入禁軍,更是要從廂軍中選拔,如今我關照你,你就不用考了,只要回家收拾下行李,我就帶你入京。以後吃香的、喝辣的,榮華富貴享受不盡。你能從尋常百姓一舉直入禁軍,可真是祖墳上冒青煙了。咦……你眼睛怎麼了?”
虯髯方才遠遠見到來人身材高瘦,比起參照的木人還高出幾分,心中已有幾分歡喜,可見那人雖長得不錯,雙眼卻是對子,就像一幅壯麗的山水圖上畫了泡牛糞,未免美中不足。
來人咳嗽連連,心道這哪裏是招兵,簡直像是土匪拉人入夥的説辭,自己怎麼這麼不幸,就撞在這些人的手上?
“這位軍爺,在下身子瘦弱,還有病在身,只怕要枉費你的好意了。”
“瘦怕什麼?多吃點就胖了。病怕什麼?吃點藥就好了。來人呀,快快將他的名字登記在冊。”虯髯倒是飢不擇食。
禿子已問道:“姓名?”
那人隨口道:“狄青。”
禿子點頭道:“好名字。鄉籍?不用問了,這裏是汾州西和縣,你肯定是這裏人了。”他大筆一揮,在名冊上寫下了狄青的名字。狄青醒悟過來,慌忙一把抓住了禿子的筆,叫道:“官大哥,你搞錯了,我不參軍。”
虯髯面色一沉,威脅道:“名冊都已寫上你的名字,白紙黑字,還能劃去不成?你可是瞧不起我郭某嗎?”
狄青對眼泛白,忙道:“官爺,在下哪敢呢?只是在下上有八十歲的高堂需要奉養……怎能輕易離開家鄉呢?”
虯髯上下打量着狄青,“你貴庚呀?”
狄青道:“不到二十。”
虯髯冷笑道:“你二十不到,你爹孃就八十了,他們六十多才生下你,真可謂老當益壯。”
狄青不想虯髯看似粗獷,竟然如此心細,忙解釋道:“實不相瞞,家父確實是在六十多歲生的我,可生母卻是小妾,生我的時候,還不到四十歲呢。”
虯髯道:“那也無妨,等你功成名就的時候,接父母到京城豈不更好?”説罷收了名冊,就要放到懷中,“你雖眼睛不好,但説不準更有射箭的天賦……”
狄青啞口無言,不知道這是什麼道理。他其實不是對子眼,只是看到招兵二字,立即裝作眼睛有毛病,只盼他們覺得自己身有殘疾,莫要找自己,哪裏想到弄巧成拙,竟成了入伍得天獨厚的條件。
虯髯又道:“名字已記錄,你快快回家收拾吧,晚上就到這裏報道。若是不到,我就讓西河縣令抄你全家,連你的兄弟姐妹、表兄堂弟一塊抓去參軍。諒你不會敬酒不吃,非要吃那罰酒吧?”
狄青大急,伸手要去抓那名冊。虯髯冷哼道:“好小子!”他話音未落,已抓住狄青的手腕。狄青大喝一聲,翻腕掙開。虯髯本是勇冠三軍之人,卻沒想到狄青腕勁極健,竟掙脱他的掌控,虯髯之人斷喝一聲,一拳打了過去。狄青躲避不及,眼看要被那缽大的拳頭擊中面門,不想他一個空翻,避開了這拳。虯髯之人見狀大喜,拊掌笑道:“我就説你小子不差,能躲過本指揮這一拳的人,硬是要得!”
他話音未落,狄青四周已圍了八人,個個長刀出鞘,森然而立。瘦子喝道:“大膽狂徒,竟敢對郭大人無禮!不想活了是不是?”
狄青駭了一跳,不敢再胡亂出手,眼珠一轉,長施一禮道:“官爺,其實小人不想參軍,也不全是高堂的緣故,實是有不得已的苦衷。”
郭大人拎起桌上的酒罈子,咕咚咕咚地喝了兩口,斜睨狄青道:“説來聽聽,天大的事情,本指揮為你做主。”
狄青暗自叫苦,哪曾想會碰到這個青天大老爺,非要逼他參軍。可他真的不想參軍,實際上不僅是他,一般百姓寧可流浪受苦,也都不願加入軍籍。
原來大宋軍人一改隋唐府兵制慣例,採用招募的方法招兵,而招兵的對象多是流民和饑民。當兵雖説是衣食無憂,但也算不上什麼榮華富貴,最重要的是臉上還要刺字。刺字這一惡習在五代盛行,被大宋承繼下來,目的就是為了防止士兵逃亡,而當時臉上刺字的人,除了兵士,就是罪犯和奴婢。一旦當兵後被刺字,這輩子都會被人瞧不起。
狄青當然不願入伍,只是他着急要去做件事,這才從這裏抄捷徑趕過去,沒想到竟被這個不知是鍋大人還是碗大人的抓個正着。
方才一會兒的功夫,狄青已找了四個理由推搪從軍:對子眼、體弱、多病、父母年邁,不想一個都不管用。狄青急得腦門子都是熱汗,暗想就算説自己患了絕症,只怕這個大鬍子也要自己刺了字再説,一咬牙,對子眼一眨,兩行熱淚已流淌下來,説道:“官爺,實不相瞞,在下不肯離開家鄉,只因在西河還有個喜愛的女子。這女子叫做小青,本是縣西鐵匠鋪張鐵匠的女兒,在下和她自幼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可鐵匠鋪的張鐵匠為人勢利,喜好錢財,非要我出五兩銀子的聘禮才肯嫁女兒。官爺,你也知道,像我這樣的後生,賺銀子哪是那麼容易的事情?小的狠狠心,起早貪黑養了兩頭羊,不等羊出欄,今日趕到集市中去賣了,賺了三兩銀子。你看……”伸手托出了三兩銀子,狄青道:“這就是小人賣羊得到的錢。”
郭大人奇道:“那和你參不參軍有什麼關係?”
狄青忙道:“我已攢了二兩銀子,加上這三兩,就夠娶妻了。可那張鐵匠素來瞧不起遊手好閒之輩,若知道我參軍,還不如那遊手好閒之輩,怎肯將女兒出嫁?官爺,請你看在我和小青多年感情的份上,莫要逼我參軍,不要棒打鴛鴦了,好不好?”
狄青壯着膽子説出這些,本以為郭大人會告他辱罵禁軍之名,沒想到郭大人卻嘆口氣道:“唉,這世上任何事情都可以強求,就是這個‘情’字強求不得。這次……郭某也幫不了你了。”
狄青大喜道:“郭大人,你只要不讓小人蔘軍,那就是幫小人最大的忙了。”
郭大人滿臉憾色,又打量了狄青一眼,喃喃道:“真的很像。可這世上,相像的人不是很多嗎?”
狄青不知道郭大人什麼意思,可見郭大人已從懷中掏出塊碎銀子拋過來。狄青一把接住銀子,只以為這是自己的賣身錢,急得汗水又要流下來,不想郭大人道:“郭某和你一見投緣,覺得你這身本事若加以習練,在軍中……總比在這鄉下好。不過你既然有苦衷,我也不好勉強,這點碎銀子,當我祝賀你早娶嬌妻了。”
狄青眨眨眼睛,頭一次對這個郭大人有了些好感,深施一禮道:“郭大人的大恩大德,狄青永世不忘。在下還要去鐵匠鋪,就先走一步了。”他再施一禮,匆忙離去。郭大人並不阻攔,迴轉桌後坐下,捧着酒罈子狂灌一氣,重重嘆口氣,又道:“怎麼這麼像呢?難道説……”話未畢,有一縣尉匆忙趕來,説道:“趙縣令知郭大人招兵辛苦,特在縣衙擺了桌好酒好菜,請大人賞臉。”
郭大人抹去疑惑,哈哈一笑道:“也好,這就去吧。”
狄青快步急行,等感覺郭大人騎馬也追不上的時候,這才稍緩了腳步,掂了下手上的碎銀子,自語道:“這郭大人真不錯,但孃親説過,‘男兒莫當兵,當兵誤一生’,看來只能辜負他的好意了。想我狄青何德何能,竟讓這郭大人如此器重?莫非是王八看綠豆,對了眼不成?”想到這裏,連忙搖頭,暗想郭大人是個漢子,自己也不是綠豆……
正自尋思間,遠處有人叫道:“狄青,你怎麼才回來,出……出大事了!”遠方奔來個後生,氣喘吁吁,滿頭大汗。
狄青認得來人叫做牛壯,是他自幼玩耍的朋友。見牛壯滿臉惶恐,衣衫破爛,眼角青腫,好像才和人打了一架,狄青心中一沉,“出了什麼事?我大哥呢?”
牛壯急道:“就是你大哥出事了!”
狄青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喝道:“快説,到底出了什麼事?”
狄青對郭遵所言,其實是半真半假。小青和張鐵匠的確是有其人,張鐵匠也的確開出了五兩銀子的價碼,不過想娶小青的是狄青的大哥狄雲。狄青今日起早賣了羊,湊夠了錢滿心歡喜地趕回家,只想幫大哥迎娶小青過門,哪裏想到會有意外?
牛壯道:“趙武德説要娶小青去做第七房小妾,丟給了張鐵匠十兩銀子。你大哥和我正在跟張鐵匠説媒,見狀當然不許,我去攔,被他們揍了一頓,你大哥去攔,結果……”他臉上已有慘然之意。
狄青忙問道:“我大哥到底怎麼了?”他知道趙武德是趙縣令的獨子,在西河稱霸一方,大哥和他交惡,如何會好?
“你大哥他……腿被打斷了。”牛壯落淚道。
狄青額頭青筋暴起,握拳道:“是趙武德下的手?”
牛壯恨恨道:“雖不是他親自下手,可也差不多了。你也知道,趙武德有一幫狗腿子幫手,在縣裏素來都是無惡不作。趙武德當時就叫囂着説他爹是縣令,打死人不會有事。”
狄青不再多説,大踏步向家中趕去,牛壯慌忙追趕,可早被狄青拋在了身後。狄青到了家中,見到大哥狄雲臉色蒼白,一條腿上血跡斑斑,卧在牀榻上昏昏欲睡。有一大夫才為狄雲矯正了腿骨,見狄青到來,搖搖頭,低聲道:“只怕好了,以後也要跛了。”
狄青渾身發顫,掏出些碎銀給大夫,送走大夫之後,一拳擂在庭院外的桌案上。那桌子本極為結實,竟架不住他的大力,轟的一聲散了。
狄青心中大恨。他父母早亡,大哥狄雲本是老實的鄉下漢子,一手將狄青拉扯大,可以説是既當爹又當娘,狄青對大哥極為敬重。趙武德打斷了狄雲的腿,那實在比打斷他狄青的腿還要讓他憤恨。
狄雲聽到庭院內的動靜,醒了過來,虛弱道:“弟弟……你回來了?”
狄青快步進到屋中,“大哥,我回來晚了。你先睡會兒,我這就去找趙武德。”他轉身要走,狄雲急急喚道:“弟弟,你不能去!”
狄青止住腳步,緩緩地轉過身來,強笑道:“我是去和他們説理。”
狄雲道:“弟弟,我知道你為我不平,可他們人多勢眾,你奈何不了他們。我已經這樣了,你若有個閃失,我如何對得起死去的爹孃呢?”眼淚順着臉頰流淌下來,狄雲悲哀道:“弟弟,這件事,我們忍了吧。”
狄青良久才道:“好……”
狄雲淒涼的心中多少有些安慰,他雖不幸,可畢竟不想弟弟也有事,“你陪着我説會兒話吧。”他只怕狄青去找趙武德,藉故拖住狄青。
這時候牛壯也趕了過來,見到這裏竟然風平浪靜,大惑不解。牛壯太瞭解狄青,當然知道狄青絕對不會善罷甘休。
狄青道:“大哥,我去和牛壯説幾句話,你先歇會兒,我一會兒就回來。”他帶着牛壯出了庭院,對牛壯低語了幾句,又掏出那三兩銀子給了牛壯,然後才回轉到屋中。
狄雲並沒有看到狄青給牛壯銀子,可見到弟弟聽自己的話,嘴角終於浮出絲笑,“弟弟,你還記得,當初娘死的時候,説過什麼嗎?”
狄青道:“娘説我們兄弟要相依為命,讓我聽大哥你的話。”
狄雲悽然笑道:“是呀,弟弟,你雖然脾氣不算太好,可還是真聽我的話。娘臨去時對我説過,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她讓我好好看着你,為你找個媳婦兒,那娘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可是……大哥沒用,大哥對不起你,到現在……反倒要你幫我娶媳婦兒……”
狄青垂下頭道:“大哥,這世上我最親的人就是你。我自幼頑皮,總喜歡惹是生非,每次闖出了禍事,都要你來擔當。大哥你這輩子,為我這個不成材的弟弟,不知道捱了多少打罵,可你從來沒有呵斥過我一句。我只是養了兩頭羊,怎麼能報答你的恩情呢?”
狄雲嘆道:“傻兄弟,你和我還説什麼恩情呢?大哥我知道你好武,前些年縣裏來了個程武師,功夫不錯,可我卻無錢請他教你武功,其實心中也很過意不去,你不會怪我吧?”
狄青抬起頭來,“可我卻偷了你的錢,給那程武師買酒喝,央求他教我些功夫。大哥,這些事情你也不會怪我吧?”
狄雲聽了,想要大笑,牽動了腿傷,嘴角一陣抽搐,道:“我早就知道了,可惜只怕那些錢也不夠。唉……弟弟,大哥只怕你闖禍,為了拴住你的性子,這才讓你養羊。這一年來,你性子已好多了,大哥很高興。等大哥腿好了後,我們就再養幾隻羊賣,到時候賣了錢,給你説個媳婦兒,大哥就算死了,也能對得起爹孃了。”他説到這裏,雖還在笑,可心中極其難過。小青被搶趙武德搶去,狄雲知道已不能挽回,早就心若死灰,只想給弟弟討個婆娘,他也就可以撒手不管了。
狄青道:“好。大哥,我謝謝你。”
兩兄弟説着閒話,牛壯又趕了回來,在庭院外叫道:“狄青,你出來一下。”狄青走出了屋子,和牛壯説了幾句話,這才去井邊打了碗水來,迴轉屋子道:“大哥,你口渴了吧,喝點水。我和牛壯就在庭院,先把前幾日砍來的柴劈好。”
狄雲端過碗來,點頭道:“好,可你一定不要出去,我就在屋中看着你!”
狄青點頭,緩步走到庭院,向牛壯使個眼色。牛壯幫忙把柴房的枯枝爛木搬出來,狄青取了斧子,劈了幾下,喃喃道:“斧頭鈍了,得磨一下了。”他在磨石上霍霍地磨了幾下斧頭,又試着劈柴,狄雲見狀,心中大慰。他已喝了碗中的水,過了片刻,突然覺得眼皮有些發重,本想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就好,不想竟睡了過去。
狄青聽到屋中鼾聲,緩緩轉過頭來,將已磨得泛寒的斧頭別在了腰間,突然對着牛壯跪了下來。牛壯嚇了一跳,説道:“狄青,你這是幹什麼?”
狄青道:“牛壯,我們是不是兄弟?”
牛壯用力點頭道:“當然是,自從你七歲幫我打架的時候,我們就是兄弟了。”
狄青道:“你是孤兒,我和大哥也沒有了爹孃,這些年來,我和大哥雖與你不是兄弟,但也當你是兄弟了。你知道我的性子,這次我就算違背大哥的意思,也一定要去,不然活着還有什麼意思?”原來他雖應承了大哥不出門,卻暗中吩咐牛壯買了迷藥下在狄雲喝水的碗裏。
牛壯道:“狄青,你説吧,要我怎麼下手,我拼出一條命,也要掙回這口氣!”
狄青搖頭道:“你不需要跟我去。你現在需要做的,就是馬上僱一輛大車,帶我大哥到縣城北二十里的放羊坡等我,黃昏的時候,我若還不能帶青兒到放羊坡,你就帶着我大哥向北,向太原府的方向遠走逃難,莫要再回來了。天地之大,不一定要在西河才能活命。牛壯,我求你了……”
牛壯急道:“狄青,可你一個人去那裏能行嗎?趙武德就在縣衙裏面住着,養着很多狗腿子,有幾個真的有本事,你打不過他們的。”他知道狄青雖也習武,但不過是和程武師學了一點本事,平日又去張鐵匠那裏打鐵,這才臂力強勁。但若説真打,不見得能是那些人的對手。
狄青一字字道:“我看得出,若救不出小青,我大哥就和死了沒有什麼分別。可我大哥為了我,寧死也不願意我出手。牛壯,我只有這一個大哥!”
牛壯鼻樑酸楚,知道事已至此,再沒有其他的選擇。他們根本沒法兒告官,因為這裏趙縣令最大,趙縣令當然要幫自己的兒子。牛壯也不再勸,説道:“那你小心,我等你。你放心,我會照顧你大哥。可是……你不要晚上再去嗎?”
狄青搖搖頭,“就是因為現在是白天,我去縣衙,他們才可能更意想不到。”
狄青站起身來,對牛壯深施一禮,然後回頭望了眼屋內的大哥,不再多説,大踏步出了庭院。
出了庭院後,狄青先用灶灰抹黑了臉,將衣服撕爛染黑,扮成個乞丐模樣。他雖憤怒,卻絕非魯莽送命之輩,為了大哥他一定要救出小青,但也不想先送了性命。
到了縣衙前,狄青不由吸了一口冷氣。趙武德是趙縣令的獨子,而趙縣令公而忘私國而忘家,為了辦公,索性把家都搬到了縣衙裏面。這父子倆喪盡天良,住在縣衙內,必定會叫護院守護。狄青算到了有護院,可沒想到縣衙前竟然還有禁軍!
狄青想了半晌,繞道去了縣衙的後院,走了好一會兒,才到了縣衙後門的巷子處。這裏人跡稀少,本是雜役出沒的通道。狄青正考慮是翻牆還是硬闖進去,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叫道:“叫花子,讓讓。”
狄青回頭望去,見一輛牛車正在巷子口,車上滿是乾柴。狄青認識趕車的老漢老王,知道他一直在給縣衙送柴,心念一動,垂下頭來閃到一邊。老王並沒有認出狄青,見他讓出路來,一甩鞭子,已趕車入了巷子。走了一段路,下意識地回頭望了眼,卻發現叫花子早已不見,老王嘀咕道:“這叫花子腿腳倒快。”他只顧着趕車,沒有留意到狄青趁車子路過之時,就地一滾,到了車下,猿臂暴長,已掛在了牛車之下。
老王到了巷子的盡頭,敲開了後門。有人道:“老王,這柴幹不幹?”老王憨厚笑道:“車管家,不幹不要錢。”車管家笑道:“你倒老實。好吧,本管家照顧你的生意,你明天多送點柴過來。”老王問,“要那麼多幹什麼,點房子嗎?”車管家呸道:“你能不能説點好聽的?最近有京城的大人物來到這裏,又有不少禁軍,柴火就用得多一些。這不,現在那些人就在前廳喝酒呢,領頭的那個指揮使真能喝酒,我親眼見到他喝了十來斤酒下去。”
狄青聽到這裏,腦海中閃過那個郭大人的樣子。他正沉吟間,車管家又説,“老王,去領錢吧。”老王才應了一聲,就聽到腳步聲繁沓,車管家突然道:“公子爺,你怎麼到這裏來了?”
狄青聽到“公子爺”三字,心口一跳,屏住了呼吸,見一雙緞子鞋出現在車前不遠處,暗想難道是趙武德來了?他到這雜役出沒的地方做什麼?
果不其然,趙武德嘶啞的聲音傳過來,“他孃的,來了個破殿前指揮使,我那老子就非讓我去陪。那傢伙整一個酒囊飯袋,能吃又能喝,到現在才讓我走,今天得來的那小嬌娘老子還沒空兒碰。車管家,怎麼樣,她在柴房老實嗎?”
狄青得知小青的下落,心中一喜,從車底望過去,望見了那緞子鞋面後還有十多隻腳,知道趙武德帶着手下,不由大皺眉頭。
車管家回道:“公子爺,她撞破了頭,還不吃飯,餓她幾天就會聽話了。”
趙武德罵道:“給她臉不要,老子看上她是她的福氣,惹惱了老子,玩了她後,丟到王大媽那裏去。”王大媽是這縣裏青樓的媽媽,趙武德倒是王大媽那裏的常客。
這時有人道:“公子爺,今日我們打了狄雲,聽説那窩囊廢倒有個好打架的弟弟叫做狄青。我只怕狄青會來找麻煩,還是小心點好。”那人聲音尖鋭,狄青聽了,知道他是趙武德高價請來的武師,叫做索明,習慣使一條鏈子槍,武功在縣裏出類拔萃。當初教狄青武功的程師父就是敗在索明的手下,這才離開了西河。有這人在此,狄青不敢輕舉妄動。
又有人道:“狄青算個屁,給個膽子,他也不敢大白天的來這裏。索師父,你若是怕,不如回家抱娃兒去吧。”那人聲音如同公鴨,引起了旁人的一陣鬨笑。狄青臉色鐵青,已聽出那人叫做棍子。沒有人知道那人的真名,可都知道那人一條棍子使得極好,就算索明對他也要忌憚三分。
索明聽棍子諷刺,有些不滿道:“小心些總是好的。”
車管家道:“其實大家都是為了公子爺好。索師父、棍子,莫要爭了。”索明、棍子聽車管家發話,都是冷哼一聲,卻不再爭辯。
趙武德哈哈笑道:“那好,我就小心些,這幾天你們都跟在我身邊。車管家,帶我去見那小娘子,我就當着你們的面玩她,這樣也安全一些。”
眾人淫笑不止。
狄青聽到這裏,再也按捺不住。他知憑自己的本事,只怕不是棍子和索明的對手,可這樣等下去也不是辦法,拿住趙武德,事情才有轉機。想到這裏,他一鬆手,不等落到地面,手腕一撐,狄青已從車下滾出來,雙手一探,已握住了穿緞子鞋的雙腳,喝道:“畜生受死!”他用力一拉,趙武德怪叫一聲,已平平地倒了下去。
趙武德雖説要防着狄青,可哪裏想到狄青竟然鬼一樣突然出現,在場人眾雖多,卻也沒有一人注意到不遠處的牛車,更沒有見到狄青是怎麼冒出來的。趙武德驚叫倒地,狄青身形暴長,才待制住趙武德,不想只聽呼的一聲,一股凌厲的疾風已到了他的腦後。狄青顧不得再擒趙武德,縮頭躲避,那股疾風倏然而來,卻戛然而止,棍影一晃,竟戳向了狄青的右眼。
狄青從未見過這麼迅疾的棍法,只能向一旁滾去。他才一滾開,就知道不好,對手老謀深算,只用了兩棍就逼他離開了趙武德。狄青才要再衝上去,只見眼前金光一閃,不由再退一步,一槍刺空,將狄青驚出一身冷汗。狄青只顧得躲避長槍,沒有注意到一棍偷偷襲來,正中他的小腿。狄青一個踉蹌,抬頭再望,只見趙武德已被兩人扶起,另外兩人冷笑着立在他面前,一個長着三角眼,正是索明,另外一人滿臉的麻子,卻是棍子。狄青一顆心沉了下去。
趙武德後腦劇痛,見已解除危險,怒道:“狄青,我操你祖宗,你敢殺我?打死他!誰殺了狄青,我賞一百兩銀子!”他懸賞才出,眾人躍躍欲試,狄青卻是回頭望了一眼。索明見狀冷笑道:“想走嗎?”他話音未落,狄青驀然轉身,向外奔去。
索明以為狄青要逃,才待舉步追去,沒想到狄青霍然回身,已向他衝來。索明一凜,鏈子槍一振,刺向狄青的胸膛。與此同時,棍子亦是一棍抽向狄青的背後。剎那間,狄青腹背受敵,他若躲過了棍子,就閃不過鏈子槍,就算僥倖閃過了鏈子槍,也躲不過接下來的殺招。
狄青哪個都沒有躲過。棍子重重地落在他的後背,鏈子槍也已刺中他的肩頭!索明甚至聽到長槍入肉的聲音,嘴角露出一絲獰笑。
不想狄青被棍子擊中,突然哇的一聲,吐出一口鮮血,正噴中索明的雙眼。索明雙目不能視物,嚇了一跳,才要後退,狄青早已抽出斧頭,一斧頭砍中索明的胸膛!
短斧入胸,血如泉湧。索明驚天一聲吼,竟被狄青一斧砍殺!
棍子聽到慘叫,心中一寒,才要展棍再打。狄青一揮手,斧頭脱手飛出,直取棍子的面門。棍子見過對手無數,可從未見過這種不要命的打法,顧不得出招,閃身急躲。斧頭電閃而過,刮在棍子的臉上,帶出一絲血痕,咄的一聲,砍入馬廄旁邊的柱子,嗡嗡響動。狄青擲出斧頭後,一聲大喝道:“擋我者死!”
他奮力一躍,已到了趙武德的面前。趙武德身邊本來還有兩個護院,可見到狄青浴血威猛,護院中最厲害的兩個人物已是一死一傷,早就寒了膽,撇開趙武德,連滾帶爬地避開。
趙武德早被嚇得尿了褲子,雙腿不聽使喚,不等動彈,就被狄青抽出他腰間的長劍,架在脖子上。
狄青只覺得眼前發黑,搖搖欲墜,卻還能喝道:“趙武德!我的腦袋要破費你一百兩,不過你的狗頭,老子可以無償地為你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