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都割下幾大塊狼肉,割下荊棘引火烤好。狼肉雖是粗糙韌澀,三人卻只覺得天下美味莫過於此。
三人飽餐一頓,養足精神,毅然往東行去。經歷了這一夜半天,死亡似乎已然不足為懼,再也沒有初踏入流沙沼澤中那種賭命一博的心情了。
果然奔出幾里後,雙足便踏上實地,終於走出了這片方圓足有百里的流沙沼澤,只是面前仍是望不到邊際的莽莽黃沙。
初離險境,三人心情大暢,尚是有說有笑。但行不數里終悄然無聲,單調而冗長的漫漫旅程已足以令人默然,更何況在沙漠中行動困難,步履維艱,再加上日掛中天,炎熱難擋,根本找不到遮蔽納涼之處,只得認準方向,一步步地往前挪去,渾不知還有幾日方能走出這片透著死寂荒涼的曝火沙漠
第二天,清水告盡。烈日高懸,天氣燥熱。呼無染與柯都倒還罷了,紅琴身無武功,最是難忍,但這一路來的種種變故早將她鍛鍊得堅強,雖是跌跌撞撞,卻是不叫一聲苦,強自支撐
第三天,狼肉亦吃完。卻仍是找不到一個綠洲補充食物飲水,三人苦忍喉間乾渴,繼續行路,嘴唇上全都乾裂成一道道血口。呼無染身上受傷最重,又無藥物治療,滴滴膿水不斷從傷口中滲出,紅琴終放下一路上的刻意的矜持,細心照料。三人跌跌撞撞地相攜而行,速度更緩。伴著他們的,只有蒼茫的天空上偶爾飛過的鳥群
第四天,白馬終於不支倒斃。紅琴亦是無淚,木然地見著呼柯二人將馬肉割下,只是沙漠中連引火之物都找尋不到,只得強忍腥氣生食
第五天,呼無染傷重不支,數次提出讓柯都帶著紅琴棄下自己而去,柯都堅拒不從,呼無染只得一嘆作罷,強自支撐。紅琴不顧呼無染的反對,毅然取出雪蓮,一人吃了一朵,雖然仍是乾渴難耐,但總算回覆了一絲元氣。身體上的煎熬也還罷了,更可怕的是這片似乎根本走不到盡頭的沙漠一寸寸拖垮了他們殘存的求生之志。難道,在逃出狂風沙盜的追殺,拼力走出流沙沼澤後,他們還要被這炎旱的沙漠所吞噬麼?
直到第六天的傍晚時分,他們才總算找到一個綠洲,先飽飲清水,再燒烤馬肉,大吃一頓後,才覺油盡燈枯的體力終於慢慢恢復。
三人並排躺在一棵大樹下,望著高懸明月的一絲冷輝,感受著微拂輕風中的一點溼意,幾乎動也不想動一下。
呼無染體質健碩,洗淨傷口再吃下一些食物後,傷勢已略顯好轉,鬥志重又漸漸恢復。不料一抬首,卻見頭頂上的一輪明月,心中不由就是一涼。
此刻,已是月圓之夜!
鐵帥是什麼樣的人?呼無染若有所思,緩緩問道。
柯都一愣,想了半晌:不知道。
呼無染詫目望來,卻聽得柯都緩緩道:每個鐵血騎士只知道他們的統帥力可拔山、武功蓋世,只要跟著他就會得到數不清的勝利與榮譽。但卻從來沒有人知道鐵帥的想法
紅琴亦有了興趣:我記得你說過鐵帥是契丹人,可只憑他一人之力,又如何能集結起三萬鐵騎?
柯都道:沒有人知道鐵帥的來歷,也沒有人敢去問他。像我從小懂事起就被告之,要好好練習武功,以後做一名鐵血騎士。至於為什麼要這樣做,連我自己也不明白。
這樣一個人物,我倒真是想早些見到了。呼無染嘆了一聲。
紅琴好奇地問:他有多大年紀?
柯都搖搖頭:不知道。鐵帥出現在鐵血騎士面前的時候都是身穿刀槍難入的金甲,頭帶僅露一雙眼睛的鐵盔,只有他最親近的幾個人才見過他的相貌。又補充道:不過看他身手矯健,氣派逼人,應該尚在壯年吧
呼無染與紅琴對視一眼,心中都充滿了驚訝。在草原上,鐵帥無疑是個謎一樣的傳奇人物,可萬萬料不到其神秘至此,連柯都這樣的鐵帥近衛也沒有見過鐵帥的真面目。
紅琴偷望一眼呼無染,忍不住問道:鐵帥的女人總能見到他吧?
柯都乾咳了一聲:這,雖然鐵帥有二個兒子,可我卻從沒有見過他有過女人。
呼無染冷笑一聲:那他為何要我避雪城送上最美的女子?
柯都大是尷尬,吞吞吐吐地說:以我的看法,他只不過是要避雪城的臣服罷了。
紅琴甩手而起,手扶旁邊一棵矮樹,心頭湧起陣陣酸楚。原以為是鐵帥看中了自己的美色,如今才知道那不過是鐵帥用來挑畔避雪城的藉口,卻令自己與呼無染好夢難圓,奔波於大沙漠中。
呼無染聽柯都如此說,勃然大怒,勉力按住心頭之氣,嘲諷道:原來草原上最令人尊敬的鐵血騎士只不過是聽命於這樣一個瘋子。
要知塞外各族最重武風,鐵帥與其三萬鐵血騎士雖是窮兵黷武,四處挑起戰火,但其不敗的威名植根於每個人的心裡,縱是令人恐懼,亦是令人尊崇。
柯都長吸一口氣:你錯了,每個鐵血騎士都是心甘情願服從鐵帥,他不是瘋子。
呼無染冷哼一聲:總有一天,你們會明白自己是多麼愚蠢。
柯都臉色鐵青,一字一句對呼無染凜然道:你並不瞭解鐵帥!語意平靜,語氣卻是姿揚。在他的心中,鐵帥是絕對不容被他人所辱的,若非是這一路與呼無染生死相交,只怕就要當場翻臉。
呼無染強忍起伏難平的心潮,畢竟做為一個勇士,是不屑於在人背後挑唆的。
卻聽得柯都續道:鐵帥曾經說起過。我們這些遊牧民族是不同於中原漢族的,在中原大地,有明山秀水,有桑林田園,人們習慣於安逸,愛好和平。而在塞外,雖然有遼闊草原上的牛羊成群,雄偉雪山上的垂掛冰川,亦有戈壁沙漠中的窮山惡水、狼群蒼鷹。所以塞外各族時時要面對各種各樣惡劣的環境,不肯安於現狀,他們只有不斷在挑戰中激勵自身,才能在這缺少資源與享樂的地方生存下去
呼無染與紅琴都聽呆了,雖是覺得道理未必如此,但一時也想不出反駁的理由。
柯都眼中閃過一絲尊敬與狂熱:你看這數百年來,我們塞外各族何時能長久的和平相處,不是為了一塊牧場拼得你死我活,就是為了一時意氣之爭而拔刀相向。這一切都是因為生活在大草原上的人本性就是那份頑強不屈,那份不肯容讓。
呼無染猶是不服:所以鐵帥就將你們集結在一起,滿足本性中的好鬥嗜殺嗎?這又算什麼?
柯都長嘆一聲:鐵帥雖沒有告訴過我,但據我想來,他的理想便是要在這片大草原上建立一個統一的王國!他停頓一下,加重語氣:也許只有統一,才能帶來草原上永世的和平。
呼無染心中一震,從古到今,塞外各族有多少不世英雄想要一統這片遼闊的大地,卻從沒有人能做到。因為正如柯都所說,草原各民族體內流淌著的就是頑強不屈、不甘臣服的血液!而鐵帥若是真有如此大志,卻不知還要再流多少血,經過多少年的蔓延戰火
鐵帥或許是一代梟雄,或許便就是一個瘋子!
可無論如何,他亦不能漠視避雪城幾萬百姓的生死。他要盡一切的力量阻止鐵帥的大軍兵臨避雪城!
但是,今晚已是月圓之夜,沒有見到避雪城奉上的寶珠美女,鐵帥會怎麼做?他會再給避雪城幾天的時間嗎?
呼無染心有所思,柯都垂首不語,而紅琴卻是仰望著天邊如輪明月、點點繁星,不知在想些什麼。
一時三人各懷心事,緘默無言。寂靜的夜裡就只有沙漠風響。
月圓了!隔了許久,呼無染方才長嘆一聲。這一路來,歷經這許多的艱辛,卻還是不能如約見到鐵帥,雖已盡力,心頭卻仍是揮不去那份濃濃的無力感。
柯都努力安慰呼無染:放心吧,我會力勸鐵帥他的聲音越說越輕,因為他實是清楚的知道,鐵帥軍令如山,言出必行,三萬鐵血騎士定已開拔,直往避雪城而來,而他們,卻還在這曝火沙漠中掙扎。
呼無染一臉肅容:希望我們能在半路截住鐵帥的大軍。
柯都淡淡一笑,黯然點點頭。他的心裡卻比任何人都明白:也許,再也沒有人能阻止避雪城的滅亡!
可是,經過這幾日的同生共死,他的心中早把呼無染看做朋友、兄弟,又如何對他說起這些殘酷的現實?
紅琴轉頭看了呼無染一眼,漠然一笑:呼將軍現在還不忘去截住鐵帥麼?
呼無染心中一酸,心知紅琴定是想到了與自己的婚約,痛聲道:我曾在族神前立誓,定要將寶珠與公主送到鐵帥帳前。
紅琴卻對呼無染的話置若罔聞,呆呆望著天邊渾圓的一彎冷月,悠悠的語聲似是充滿著無盡的怨懟:多美的月亮啊!
柯都看著紅琴,怔然無語。洗淨了一路沙塵的她重又恢復了舊日容光,映著月夜清輝,更增嬌豔。只是,那緊蹙的煙眉中有多少幽怨,那強自的笑容中又有多少無奈?在此刻,面對避雪城註定的結局,面對這二人徒勞的努力,他真想將真相告訴他們。可是,那是否就是對鐵帥的背叛?!
他什麼也說不出來,他只能緊緊咬住嘴唇,保持沉默。
經過了無數殘酷訓練,經歷了無數浴血廝殺的他,在這一刻,卻有一種想哭的衝動。
紅琴輕輕地笑了。啟香唇、開檀口、揮衣袖、轉腰肢,在盈盈月輝、如水夜涼中曼歌起舞。
呼無染故做輕鬆,對柯都笑道:你眼福不淺呢,紅琴的歌舞可是我避雪城最有名的。
只聽紅琴唱道:
世上的草兒和花朵,
離不開天上的雨水,
舉起銀盃的奶酒,
敬給碧玉的藍天吧!
世上的青松根根相連,
永遠也不能分開,
舉起銀盃的奶酒,
敬給青色的大山吧!
自己挑選的情人呀,
要相親相愛活到老,
出嫁的姑娘呀,
讓我們祝福你們吧!
柯都聽得紅琴語音低徊百轉,再見她身姿俏麗清純,裙褶擺動,如萍溺水、如絮晃柳、如御長風、如踏雲裳。心思一片恍然,仿若就見到在那風光旖旎的草原上,和風低拂,碧瑩連天,一對情人靠坐在茵茵芳草上,細訴衷腸
呼無染亦漸漸沉醉在紅琴的歌舞中,不由回憶初見她時,正是他帶領兄弟圍獵而歸的日子,女孩子都把絲巾丟給凱旋的英雄,她卻不投,只是在成百上千個歡呼的女孩子遺世獨立般那麼清妍,那麼嫵媚的淺淺一笑若乍見大山的雄奇,如初逢冰雪的晶瑩,眼前就是那驚豔莫名的燦然一亮。
紅琴已忘我!
舞落天光、舞落風曉、舞落哀思、舞落愁緒!
這一刻她不再是避雪城的公主,她只是一個平凡女子。
就讓她在心愛情郎面前做一回那初試單衣、鳴瑟傳杯、婉轉鶯啼、妙姿娉婷的待嫁女子吧!就讓清怨繞樑而飛,情思纏綿暗夜吧!就讓她在這悠遠長路上蹈蹈獨行,讓所有的柔情都摩挲在掌指間,屏息於肩腰中吧
我的英雄!紅琴一舞傾情,嬌弱乏力,跌坐於地,柔情自胸中層層湧上,一腔哀怨再也抵止不住,望向呼無染,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在這月圓之夜,讓我做你的新娘吧
柯都仿若從夢中驚醒:我去那邊看看。不敢再望呼無染與紅琴一眼,跳起身來,也不辨方向,往前跑去,只將這一方悽迷天地留給這一對波折重重的痴情怨侶。
一口氣奔出數百步,方才駐足,長嘆,胸口彷彿被有什麼東西被抽了出來,堵了良久的一口悶氣,終於暢快地渲瀉。
這算不算背叛鐵帥呢?
柯都暗暗責備著自己。生平第一次,他開始動搖了對鐵帥的忠誠。
呼無染緊緊擁抱著紅琴,呢喃著拭去她面上的淚水。
他的耳邊彷彿還回蕩著自己在殿堂神像前立下的豪言壯語,眼前似又浮現起自己舉刀斷指的痛烈激昂。
可是,那又何妨?!
整個身心裡,蒼茫天地中,便只有她,便只充注著這個心中至深至愛的女子。
或許人生並不只必須緊緊恪守那份誓言,或許人生亦需要某一剎的放膽縱情。索性不管不顧,反正此時此刻,他的心中只撐滿著一份無悔的太息,他的手中只緊握著一拳堅守的慨然,他的臉上只淋漓著一種崩決的快意,他的眼中只流淌著兩行潸下的清淚
呼無染閉上眼睛,奪過懷中人纖細的腰肢,吻住她溫軟的唇
而他們的頭上,若無其事的一輪明月,正高傲而清冽地貼著悠遠的藍天,傾瀉著如霜似雪的鱗鱗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