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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驚變

    天色已漸沉,落日的餘暉將西邊的天穹染得一片豔麗,著了火般的雲彩如一錦飄曳的緞幅。尚未完全落下的太陽僅露一線,在起伏的沙丘交掩下,就像一彎紅色的眉毛。

    呼無染卻無心欣賞這大漠中的落日美景。鞭馬、放韁、飛馳,策騎衝到隊伍的最前面,不緊不慢地默然前行。

    他的臉上卻仍是一片沉靜,看不出絲毫的激動與煩躁。

    經過在避雪城高層會議上十二天的爭執,主降派終於佔了上風。畢竟鐵帥與他的鐵血騎兵已在草原上樹起了不敗的威名,在每一個人的心中播下了恐懼的種子。縱使呼無染與手下的一萬避雪戰士立下了誓死抵抗的豪言壯語,可他亦無權將一城人的性命盡皆押在這一場強弱懸殊的對抗中。

    竭力主戰未果後,他只有一個要求,由他親自護送凝露寶珠與紅琴至鐵帥帳前。

    當有人置疑呼無染會不會帶著紅琴遠走高飛時,雪亮的刀光與一截血淋淋的左手小指讓所有人閉了嘴。

    他的心中沒有屈辱,只有憤怒。他已暗暗下定了決心:他會為了避雪城將最愛的女人送給鐵帥,但他亦要讓鐵帥知道,避雪城不但有寶珠凝露與美女紅琴,還有一個勇士呼無染!

    整個隊伍默默地行走著,沒有人開口說話,只有駱駝與戰馬的蹄音,只有人畜沉重的喘息聲與耳邊呼呼的風響。

    呼無染明白,雖然還沒有人知道他對紅琴提親的事,但避雪城人人都知道紅琴是他最心愛的女人。可是,這一次他竟然要親自把紅琴送與那草原上既令人驚懼又令人尊敬的鐵帥

    做為避雪城最有名的勇士,卻不能保護自己的女人,這是何等的奇恥大辱?!

    誰都能感覺得到他那刻骨的痛苦,那被踐踏的自尊。是以,這三十個避雪戰士只能用沉默來表達對他的尊重與同情。

    而此刻,他最怕見的人就是紅琴。

    當避雪城主與呼無染來到紅琴家中告訴她族人的決定時,已經是不容她的拒絕了,城主當場認紅琴為女,拜為避雪城的公主。同時,還帶來幾個避雪戰士日夜看守在她的帳篷外,保護她,亦防她自盡。

    他知道她一定很難過,他以為她會伏在他的懷裡大哭一場,可是從頭到尾,他也沒有見到她的一滴眼淚。

    只是,這一路行來,足足三天,他再也沒有看到紅琴的笑容,他也再沒有對她說過一句話。

    也許她是明白自己這個抉擇是如何痛苦而無奈吧?呼無染一廂情願地想著,似乎這樣就可以讓自己減輕一些歉疚。

    一騎黃馬從前方奔來,是派出探路的飛雪戰士。

    在這片曝火沙漠的腹地,必須要時時掌握方向,一旦迷路,那將會是很可怕的後果。

    呼無染略一抬手,整個隊伍立即停止下來,顯示出了避雪戰士的訓練有素與呼無染的威望。在那一剎間,呼無染感覺到紅琴的眼光從他的身上一閃而過。

    探路的飛雪戰士向呼無染稟報:北面五里處是一片流沙沼澤,南面七里盼青山麓處有個綠洲,而前方十八里是一大片荊棘林,沒有發現人跡。

    呼無染望向前面若無止境的漫漫黃沙,思咐片刻:去綠洲。

    柯都從後面趕上來,沉聲道:還有七天就月圓了,我們還是連夜趕路吧。

    呼無染冷笑一聲:你放心,避雪城的戰士懂得怎麼穿越沙漠,不會耽誤時間。

    柯都道:我來的時候沿著盼青山脈,一路上馬不停蹄也足足走了十天。

    呼無染心中暗歎了一聲:若是能早幾日上路,何用冒險穿越這沙漠呢?嘴上卻淡淡地道:所以我們才要走曝火沙漠。

    一個避雪戰士接口道:這樣可以節省足足四天的路程。

    柯都仍在猶豫:可是這負重的駱駝,速度怎麼可以和快馬相比?

    呼無染大笑,一指前方:看看這腳下的莽莽黃沙吧!即使是縱橫草原、人人尊敬的鐵血騎士,也決不能只憑一馬之力穿過曝火沙漠。

    柯都似是沒有感覺到呼無染語音中的嘲弄:也許我並不明白這個曝火沙漠,但我卻清楚地知道,再有七天,若是月圓之夜鐵帥還不能見到我們,避雪城將不會完整地保存到明年春天!

    一聽柯都此言,已有幾個避雪戰士按捺不住出口大聲喝止。呼無染眼中精光一閃,掃向柯都,卻見柯都凜然不懼,渾若無事地望向自己。這一路憋悶的怒火蠢蠢欲出,一字一句地冷然道:你最好要記住,若不是為了避雪城的安寧,避雪戰士絕不惜與鐵帥一戰!

    柯都兀立馬背上,一步不讓地直視呼無染幾可噴出火的目光,淡淡道:你當然知道,那樣的結果只能是避雪城的滅亡!

    呼無染臉色鐵青:不錯,鐵帥手下有三萬鐵騎。可你也不要忘了,避雪城不但有風雪難侵的堅牆厚壘,亦有一萬名為了保衛家園妻兒寧可拋撒一腔熱血的戰士,他們能以一當十,讓任何侵略的敵人付出最大的代價!

    柯都輕輕搖頭:只看避雪城耽誤了整整十二天的優柔寡斷,就知道你們根本不可能敵住我們。他似是感覺到語氣中苛責過重,歉然一聲苦笑:沒有見過鐵帥的人永遠不知道他的用兵如神,沒有見過鐵血騎兵的人永遠不知道他們的英勇無敵。

    嗆!呼無染出鞘一半的彎刀又重重送回,怒極反笑:我會以避雪城第一勇士的資格挑戰鐵帥,如果他敢應戰,我就會讓你知道所謂英勇無敵的鐵帥是怎樣的不堪一擊。

    柯都剎那間在馬背上坐直了身體,高高揚起頭顱,手握刀柄: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要侮辱鐵帥!

    呼無染不屑地一撇嘴角:放開你握刀的手,我的刀不殺無名之輩,亦從不殺信使。

    柯都的手紋絲不動,環掃周圍虎視眈眈的避雪戰士,放聲大笑:你面前只有不怕死的鐵血戰士柯都,沒有信使。

    一個避雪戰士嘲笑道:你若是不怕死,為何一再勸我們投降?

    柯都淡淡道:若不是為了避雪城的安寧,我絕不會與你們廢話。

    呼無染一呆,第一次正視這個避雪城人人痛恨的鐵帥親衛柯都。從柯都的眼中,他不僅看出了一份不屈不撓的鬥志,亦看出了一份赤誠。

    在草原各族的想法中,鐵血騎士無非是鐵帥用來征討各族的工具,冷酷而無情,誰曾想柯都竟會如此說?!

    呼無染不由鬆開了握在刀柄的手,但見周圍幾個避雪戰士雖是刀劍在手,臉上卻俱是一份詫異與愕然,不知道如何收場。

    紅琴若歌聲一樣悅耳的聲音及時響了起來,沖淡了劍拔弓張的氣氛:尊敬的鐵血騎士,並不是呼將軍不願意連夜趕路。你可知道在曝火沙漠不但有吞掉整個駱駝的流沙沼澤、覆蓋整個山頭的沙漠風暴、吃掉整個駝隊的狼群、還有我們避雪城的世仇狂風沙盜?

    她竟然叫自己呼將軍?!呼無染心中暗歎一聲,趁機對柯都緩和了語氣:公主殿下說得對,最令我擔心的就是遇上沙盜。

    他竟然叫自己公主殿下?!紅琴心中亦是一痛,面上卻不動聲色,仍是隻對著柯都說話:沙盜從不落單,向來都是嘯聚而來,呼喝而去。憑藉著對地利的熟悉,來去如風,再加上心狠手辣,財命均收,是大草原上人人痛恨的部族。更是專與我避雪城做對,一旦遇到避雪城人,寧可追殺千里,亦從不放過

    柯都這一路上嚐盡了白眼與冷落,而此刻隊伍中最重要的兩個人都對他細心解釋,且語意中不無歉然,不禁有些受寵若驚,訕訕鬆開握刀的手,嘴上卻兀自喃喃爭辯道:可是我們已經進入了曝火沙漠,為何看不到沙盜的蹤跡?這麼大的沙漠,要剛巧碰上沙盜只怕亦與大海撈針相差無幾。

    紅琴解釋道:沙盜的主人叫酷烈王子,人如其名,為人殘忍嗜殺,反覆無常,心意難測。有時他可以視而不見一個千駝的商隊,有時卻不會放過一個流浪的過客

    呼無染的目光投向沙漠深處,緩緩道:我只知道,酷烈王子若得知有避雪城的人經過曝火沙漠,就絕不會坐視不理。

    柯都道:我亦聽說過酷烈王子的名聲。不過草原上的信息比風還快,避雪城投靠鐵帥的事早就傳遍。我就不信沙盜連鐵帥也敢惹,難道他們就不怕滅族之禍麼?

    呼無染冷冷一笑:據說沙盜總共也不過二三千人,實力並不足懼。但他們最可怕、最令人不可捉摸的地方乃是神出鬼沒,來去如風。兩年前我避雪城曾盡起一萬大軍征討沙盜,卻根本找不到他們的蹤影。他用手一指茫茫黃沙:就算是鐵帥親至,在這片足可吞噬一切的曝火沙漠裡,若是酷烈王子避戰,任憑三萬鐵騎逐寸搜尋,也不會發現半個沙盜的影子。

    柯都哼了一聲:若是鐵帥決意以沙盜為敵,只怕十個酷烈王子也敵不住!

    不錯,沙盜也知道鐵帥的可怕。呼無染意外地沒有反駁柯都,而是一臉憂色,沉聲道:所以,他們只需要阻止我們幾天,就可以藉助鐵帥的力量來亡我避雪城。

    柯都恍然大悟,脫口道:既然酷烈王子是避雪城的死敵,只怕他會盡一切力量不讓我們趕上鐵帥的月圓之期。

    聽到月圓之期四個字,想到若是沒有這一切的變故,那就本是自己出嫁的日子。紅琴心中一酸,險險掉下淚來。她不虞讓旁人看出自己的失態,一提韁繩,徑直往前衝而去。

    呼無染亦是渾身一震,一錯愕間,紅琴的白馬已衝出幾丈外,連忙招手讓幾個避雪戰士追了上去,自己則陷入沉思中。

    紅琴放馬疾馳,剎那間只聞兩耳風聲陣陣,只覺身體在馬背上顛簸起伏,再也顧不得去管什麼避雪城的存亡、不去想自己的如夢佳期,不去見什麼鐵帥。一時她只想就此奔馳在茫茫沙海,消沒於莽莽大漠,似是如此這般才能將這些天來的滿心悽苦盡皆驅走。可是,她深心裡卻又清楚地明白,這一切已經成了她不容迴避的責任,是她必須要為族人做出的犧牲。可她嬌弱的肩頭如何能承載起這滿負的責任與犧牲?這些日子裡蓄下的淚水再也忍耐不住而潰決,暢快地流了下來

    就任憑飛沙火辣地吹打在嬌嫩的肌膚上吧,就任憑熱風將不知不覺流下的淚吹乾吧,如果可以讓她忘了這一切!

    呼無染數次想叫住紅琴,卻只是張了張嘴,開不得口;柯都機敏,早已猜出了呼無染與紅琴的關係,自知失言,亦無心叫住紅琴;而其餘避雪戰士奉有嚴令,不得高聲說話。是以紅琴這一策騎放韁,足足奔了十餘里路,方才停了下來。

    紅琴的白馬是避雪城主親賜,極為神駿,一時已將身後追趕的避雪戰士丟下足有半里路。回頭望去,但見負重的駝隊陣線越拉越長,才知道自己這一放騎奔馳,迫得全隊都不得不緊跟在後面,不由有些失悔自己的衝動。

    此刻的駝隊已深入沙漠,西邊的太陽在地平線上跳了一下,終於完全落了下去。繁星在黑沉沉的天空上閃爍著,月光照映下,沙霧騰然而起,整個大沙漠就像披上了一件銀灰色的外衣。

    那是什麼?柯都用手一指前面。

    眾人運足目力,透過迷濛的沙霧定睛看去,但見前方三四里外,有一道沉沉的灰線,在夜幕的掩映下,就像是一道圍獵的柵欄。

    探路的避雪戰士接口道:應是那片荊棘林吧。

    呼無染猶豫了一下,方才傳令道:圈好馬匹和駱駝,派人四處放哨,今晚我們在此紮營。眾人齊聲答應,各自領命。

    他的猶豫大有道理,在沙漠中駐營的地方很有講究,一要靠近水源,以便供濟人畜的食用;二要有樹林,防備突如其來的沙暴。但若是沙盜亦在找他們,便肯定會先去這些地方搜索。

    夜色朦朧中,隱約看著數十丈外的紅琴停馬不語,再看著左右的避雪戰士忙忙碌碌地呼喝著駱駝,陣型已然散亂。呼無染的心中突然有一種極為不詳的預感,彷彿已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做為避雪城最有名望的勇士,呼無染不但有高超的武藝、過人的膽識、堅強的鬥志、快速的應變,而且還有一種天生的敏銳。

    他定睛看向前面那片荊棘林,卻見得那道灰線驀然模糊起來,踽踽而動,沉穩至極地慢慢朝他們這方向擠來,看那勢道,就似一道沉重的磨盤般要把他們這三十餘騎磨得粉碎

    準備戰鬥!呼無染大喝一聲,再也顧不得許多,大叫起來:紅琴,快回來

    呼無染的話音未落:嘭然一聲大震,大地彷彿亦抖動了一下。

    就在他們南側二三里處,從靠近盼青山脈一側的沙丘後突地騰起漫天的灰霧,驚起沖天的塵砂。灼熱的氣流將這瀰漫的沙霧裹卷著帶上高空,像一朵蓄勢已久的烏雲,鋪天蓋地般朝著眾人壓來。來得更快的是一道黑壓壓的馬隊,就像是在追趕著那朵烏雲,呈一道弧狀的扇面從左首圈到後路圍堵過來,嘶吼的喊殺聲搖撼著大地,刀槍的銳芒刺痛了雙目

    是沙盜啊一個避雪戰士忍不住呻吟出聲:狂風沙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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