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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洛陽驚變天下動

    隨著白衣人出劍刺往蘇探晴的後心,嚴寒亦是低喝一聲,直朝蘇探晴衝來。剎時蘇探晴已落入腹背受敵的境況。何況那白衣人本是與他並肩作戰,何曾想自己的戰友竟會突然下此辣手?

    好個蘇探晴,在這千鈞一髮的時刻竟然對身後白衣人的出招不閃不避,反而直撞入嚴寒的懷中,玉笛使一招鶯燕無情庭院悄,惜與青樓忍淚聽,這一招名雖悽婉,卻是一記不計生死,拼著與敵同歸於盡的招式,此情此景下使來,更有一種身陷絕境的憤怨傷懷之意。

    嚴寒勝券在握,自不肯與蘇探晴兩敗俱傷,略退一步,右手短刃斜揚而起抵住玉笛的來勢,左掌護胸提防對方瀕死一擊,眼中彷彿已見到白衣人的軟劍穿過蘇探晴的胸口

    白衣人的劍光已及蘇探晴的後心,卻驀然一折,軟劍貼著蘇探晴的身體彎出一道美妙的弧線,徑直刺向了嚴寒的心臟!

    嚴寒大驚,護胸左掌往下一壓,正擋在白衣人刺來的軟劍上。但嚴寒左掌起先被蘇探晴玉笛刺穿,這一下雖是準確無誤地握住軟劍,卻無法阻止軟劍的進擊,加上劍鋒銳利無比,半隻左掌已被切下,隨即深深刺入了他的胸膛!

    嚴寒吃驚地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插在胸口的軟劍,口唇翕動,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白衣人猛一翻腕,軟劍在嚴寒的胸口一攪,鮮血如箭般射出丈高。嚴寒大叫一聲,半跪於地,手撫前胸,死死盯住白衣人的眼神里漸漸散去光芒,喉中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七名黑衣人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得目瞪口呆,一時皆愣在原地。白衣人身形疾出,劍光電閃,三名黑衣人咽喉已被割斷,餘下四人發一聲喊,連滾帶爬往山下跑去。

    白衣人劍光繞上一名黑衣人的脖頸,沖天血雨中一顆斗大的頭顱平飛而起,他足下不停,復又朝另一名逃跑的黑衣人追去,口中猶道:蘇兄欲成大事,可不要有婦人之仁。

    蘇探晴心中暗歎,他雖不願胡亂殺人,但知道要想回到洛陽得到擎風侯的信任,這些黑衣人絕不能留活口。展開身法追上一名黑衣人,玉笛刺在他靈臺大穴上,將其擊斃。

    白衣人亦將另一名黑衣人格殺,揚聲擲出軟劍,正中最後一名黑衣人的後心。剎那間嚴寒與他一眾手下已然盡數被殲。

    蘇探晴上前從最後那名黑衣人的屍體上拔出軟劍,在掌中查看一番,臉上露出深思之色,潛意識中有一種的感覺稍縱即逝,一時捉不住頭緒。等白衣人走近身旁,將寶劍遞給他:此等神兵利器,確配得上兄臺。

    白衣人嘿嘿一笑,收劍落鞘:剛才我在背後出劍,為何蘇兄不閃不避?

    蘇探晴嘆道:小弟信你不會出手傷我。不然在洪澤湖邊你大可袖手不理。

    白衣人搖頭道:那時縱然我不出手,嚴寒亦絕沒有把握一舉擒殺蘇兄。這個解釋難以令我滿意。

    蘇探晴哈哈一笑:或許是因為小弟早已瞧出了兄臺的身份。他略微一頓,目視白衣人的雙眼,緩緩道:炎陽道中最為神秘的影子殺手江東去,又豈會是背後施暗算的卑鄙小人。

    蘇兄從何處知道小弟的名字?白衣人眼神忽厲,瞬即隱去,淡然道:既是影子殺手,背後出手殺人亦不足為奇。這個神秘的白衣人正是江東去。

    蘇探晴道:江兄的身份乃是弄月莊蕭莊主告知小弟的。

    江東去點點頭:這樣也好,小弟本就沒有打算對蘇兄隱瞞身份,卻怕蘇兄之前並未聽說過小弟的名字,如今看來應該不用再費唇舌解釋了。

    蘇探晴微笑道:我雖不知斷腕計劃的詳細內容,但亦可猜出江兄必是其中最關鍵的人物!他這番話其實有所保留,蕭弄月並沒有告訴他江東去的情況,甚至柳淡蓮提及江東去此人時亦是閃爍其詞,而他第一次聽到江東去的名字乃是在襄陽城外的荒郊裡,由鐵湔的口中得知。不過他早就懷疑斷腕計劃中另有隱情,一如擎風侯令他刺殺郭宜秋只是迷惑炎陽道之舉,真正的殺手另有其人。

    江東去微微一震:想不到蘇兄果然知道斷腕計劃,難怪蕭莊主表面上派人四處搜捕你,卻又令我暗中接應蘇兄。

    蘇探晴暗歎一聲,在郭宜秋慘遭毒手之際,蕭弄月還能如此信任自己,實屬不易。

    江東去目視蘇探晴:蕭莊主如此做法,郭護法顯然並非死在蘇兄手下,到底是何人下得毒手?

    蘇探晴緩緩搖頭,頹然道:那日等我進入宜秋樓時,郭護法已然遇難。下手之人手法乾淨利落,一招斃命,小弟實看不出半點端倪。

    江東去問道:蘇兄如今怎麼打算?

    蘇探晴冷然道:我本為好兄弟顧凌雲才應搖陵堂之命刺殺郭宜秋,想不到擎風侯又派嚴寒伏殺我,顯然並沒有釋放顧凌雲的誠意,我此去洛陽見機行事,若是不能救出顧凌雲,便讓擎風侯抵命!

    江東去深吸一口氣,長聲嘆道:蘇兄能為兄弟兩脅插刀、赴湯蹈火,小弟佩服。

    蘇探晴想到身陷囹圄的顧凌雲,少年時那些約定重又浮現腦海,眼神中透出一份生死不渝的堅定:我這一生知交不多,他卻是我最當意的好兄弟。縱是刀山火海,亦要救他脫困!

    江東去拍拍蘇探晴的肩膀:既然如此,我們洛陽再見。轉身往山下走去。

    蘇探晴揚聲道:江兄亦算是與小弟同生共死,竟不願以真面目相見麼?

    江東去略停腳步,卻沒有回頭:大功告成之日,再與蘇兄坦誠相見。足下發勁,飄然遠去。

    蘇探晴望著江東去遠去的身影,心中百感交集。他曾由許沸天口中知道江東去曾是段虛寸收買名單上的一員。可如今的情形看起來,江東去卻是假意被搖陵堂收買,真正目的仍是要完成斷腕計劃,對擎風侯實施致命一擊,所以才故意誘殺嚴寒。不過鐵湔又曾提及此人,顯然亦與蒙古人有所往來,這可絕非炎陽道的對待外敵的一貫態度,難道江東去的身份僅僅只是炎陽道的影子殺手麼?還是另有其它不可告人的身份?真可謂是一個迷。

    事實上從蘇探晴看破江東去身份開始便暗有提防,剛才江東去從背後出劍時他絕非是因為信任對方才不閃不避,而是感應到對方的殺意並不是針對自己,所以才寧任背心要害暴露在江東去的劍下,一意強攻嚴寒。

    在當時的情形下,若是僅憑武功與嚴寒對抗,絕不會那麼輕易將一眾敵人全殲,可嘆嚴寒一心以為江東去會助他殺了蘇探晴,卻不料江東去臨陣倒戈,反令自己喪失了性命。

    不過這其中似乎總有些地方令他覺得蹊蹺,這份說不清道不明的直覺猶如骨哽在喉,似有一團迷霧遮掩了事實的真相

    蘇探晴心境澄明,遊然物外,默默思索著。一陣凜冽的山風吹來,他心底兀然電光一閃,已捉住了那份微妙的感覺,一個大膽而荒謬的想法在腦海中逐漸清晰起來!

    洛陽城,移風館。

    物換星移,人事變遷。雖然這些日子以來發生了無數變故,甚至連移風館的昔日老闆齊通亦做了顧凌雲的刀下亡魂,但做為洛陽城中最大的酒樓,移風館從來都是客滿為患。

    一位面色紅潤商賈模樣的中年人正坐在移風館二樓臨窗的一個座位上,一面百無聊賴地飲著酒,一面望著窗外湧動的人群,似在發呆。但如果有人與他對面相坐,必會驚奇地發現在這個外表痴呆商人的臉上,卻有著一雙明如刀鋒的眼睛。

    這個商人正是蘇探晴所扮,在洪澤湖畔擊殺嚴寒後,他既擔心顧凌雲的安危,又掛念林純,一路星夜兼程,僅僅五天後便趕回了洛陽。再過四天,與擎風侯的一月之約便將期滿。

    炎陽道護法之首郭宜秋的死訊早已傳遍江湖,在炎陽道在大肆通輯下,人人皆知兇手正是浪子殺手蘇探晴。雖然擎風侯派嚴寒伏擊他,但身為搖陵堂主、洛陽親王,至少表面上絕不會失信於天下,不然若令天下英雄齒冷,日後再也不會有人投靠搖陵堂為其效力。所以蘇探晴絕不能暗中去找擎風侯,那樣只會被其趁機滅口,他現在需要等一個機會,一個公開場合下與擎風侯見面的機會。

    蘇探晴此次秘密潛返洛陽,尚沒有與司馬小狂、衛醉歌等人聯繫。畢竟洛陽城中搖陵堂耳目眾多,在見到擎風侯之前,他並不想多生枝節。

    不覺間,已至仲春時節。遠方山色朗潤,綠水縱橫,彌望菁蔥,飛鳥穿林;城中柳枝放青,嫩蕊吐芽,雜花生樹,春色撩人。洛陽花會天下馳名,無論小橋流水之濱,曲徑迴廊之中,皆有萬枝幹朵爭奇鬥豔,春風吹面,芬香沁懷。

    可不知為何,看到街上路人行色匆匆,來往士卒交頭接耳,蘇探晴感覺到有一種異樣的氣氛在洛陽古都中瀰漫著。或許是因為十日後便是鐵湔約戰陳問風的時辰,在大明與蒙古即將開戰之際,這兩位絕頂高手的比拼不但決定著兩國武林的聲望,更對交戰將官的士氣提高起著關鍵的作用。而搖陵堂是否與蒙古人暗中聯繫,擎風侯又會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亦全是未知之數。蘇探晴眼望窗外,陷入沉思中。

    忽聽有人自言自語般喃喃嘆道:別袖無情,啼妝有恨,抬眉仿見長安頭。粗茶淡酒,敬謝來何,五十狂歌供宴壽。

    蘇探晴轉頭看去,卻見一位三十餘歲寒酸文士坐在酒樓角落中擊桌長吟。他身穿一件淡青色長袍,質地華貴,卻是汙濁不堪,也不知有多少時候未洗。手撫額角,似乎才從宿醉中清醒過來,醉眼惺鬆。不過雖是一付極度落魄的模樣,眉眼中卻掩不住一份恃才凌物的傲氣。揉揉眼睛,拍桌大叫一聲:小二,再賒一壺酒。他口中說賒帳,臉上倒是理所當然的表情,似乎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更奇的是店夥計忙不迭地依言送上一壺美酒,態度極為恭敬。那文士二話不說,提起酒壺便往嘴裡送去。他顯然尚未完全清醒,一壺酒倒有大半從嘴角流出,也不揩拭,一任酒水流入脖頸中。

    蘇探晴來時早注意到此人獨處一桌昏睡不醒,尚奇怪為何洛陽最大的酒樓何以會容忍這樣一個貌似乞丐者放浪形骸,豈不是將客人都趕跑了?此刻見到這等情形,心中一動,叫來店夥計問道:那一位可就是洛陽大才子羅清才麼?

    店夥計點點頭:客官想必是才來洛陽不久,不然怎會不認得名滿洛陽的羅大才子。

    蘇探晴嘆道:久聞羅大才子之名,想不到竟落到這個地步。他曾聽林純說起羅清才對她頗為關切,念及佳人,不免對這潦倒落魄的大才子生出一分憐惜之情。

    店夥計連忙以指按唇,噓了一聲道:客官小聲點,若是被羅大才子聽到你如此說,免不得又要來與你爭論一番。

    蘇探晴聽店夥計的語氣,想必羅清才平日常常與人爭辨鬧得不可開交,似這等文人唇舌尖利,又無人敢得罪,倒真是沾惹不起。當下摸出一綻銀兩遞給店夥計:我替他把欠下貴店的債都清了。

    店夥計嘿嘿一笑:這倒不必了。羅大才子可是本店的一付活招牌,不知有多少客人慕名而來,只為能與其結交。不過羅大才子脾氣古怪,如果看你順眼,幾杯酒下肚便可義結金蘭,但若是瞧你礙眼,只怕會罵得你狗血噴頭。

    蘇探晴奇道:既然如此,你家掌櫃自當奉上酒食,為何又要他賒帳?

    店夥計道:這乃是羅大才子堅持如此,說是什麼君子不受嗟來之食,若是掌櫃不讓他賒帳,日後便無顏相見。何況他哪天心情好了,留下些字畫墨寶,洛陽豪門皆亦是高價哄搶。所以掌櫃吩咐我們隨時準備好筆墨紙硯,而且絕不能怠慢他,要什麼就給什麼,若是萬一惹得他不高興,小的飯碗也就保不住了。

    蘇探晴聽得好笑,原來堂堂洛陽大才子竟是這樣一個妙人。又想到林純說過當日顧凌雲被擒時羅清才曾在場,並通過讀唇之術瞧出了顧凌雲對那時的移風館掌櫃齊通說得一句話,而且那句話似乎頗為關鍵,事後羅清才亦堅決不肯告訴林純如今想來,這句話只怕是與斷腕計劃有關,或是顧凌雲自甘就擒心意激盪下,忍不住透露了一星半點。

    想到這裡,蘇探晴對羅清才舉杯一笑:獨酌無趣,若是羅兄不棄,何不讓小弟做個東道,同飲一杯。他倒未必想打聽出那句話,而是因為顧凌雲與林純的緣故對羅清才心生好感,欲與其結交。

    羅清才慢條斯理地望著蘇探晴:素不相識,你憑什麼請我?

    蘇探晴微笑道:世外何須論隱逸,天下誰人不識君。

    羅清才一愣,顯是未料到一個商人竟會說出這樣的詩句。仔細盯了蘇探晴半晌,忽大叫一聲:來兩壺好酒,一盤牛肉,全算在我的帳上。

    店夥計想不到一向白吃白喝的羅清才竟會請客,疑惑地望一眼蘇探晴,暗咐此人看似模樣平凡,想不到竟有如此大的的來頭,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蘇探晴連忙道:久慕羅兄之名,這一頓原該我請。

    羅清才怪眼一翻:我羅大才子難得請一次客,這個面子你給也罷,不給也罷,若是酒喝不完,我便倒在陰溝中。羅大才子本是別人對他的尊稱,他如此自詡卻也理所當然。

    蘇探晴知道推辭不得,走到羅清才的桌前,舉杯爽快道:既然如此,羅兄請。

    羅清才一杯酒下肚,曼聲吟道:想當初,笑筵歌席連昏晝,斗酒十千。嘆如今,雅俗熙熙物態妍,忍負芳年。

    蘇探晴微一思索,接口道:人世不過百歲,寄情嘉景。忍把浮名牽繫,白頭吟曲。

    羅清才哈哈大笑:好一句忍把浮名牽繫,白頭吟曲,此句可浮一大白。

    羅清才起初所吟之句,大有落魄江湖,心志難平之意;而蘇探晴卻勸他人生不過百年,名利皆如過眼煙雲,原不必太過放在心上。

    兩人只顧吟詩作對,酒到杯乾,不多時兩壺酒已喝完。蘇探晴少時喜文,這些年在江湖上遇見得都是些粗豪漢子,難得與這等飽學文士結交,十分盡興。

    酒酣意暢,相見恨晚,彼此引為知已。羅清才雖是見過許多奇人異士,但似蘇探晴這般談吐不俗,意態從容、頗有大家風範的商者卻是平生僅見,想遍江湖上的各等人物,對方的身份亦猜不出半點頭緒。他一向疏狂灑脫,眼高於頂,從來是別人主動結識他,他倒懶於問別人姓名。誰知蘇探晴絲毫不提自家來歷,反而引起了他強烈的好奇心,終是心癢難耐,忍不住道:兄臺神華內斂,必非尋常人物,卻不知應當如何稱呼?

    蘇探晴微笑道:萍水相逢,羅兄何必追根究底?

    羅清才一愣:說得也是,我這一問太著痕跡,反是落了下乘。

    蘇探晴正容低聲道:羅兄不要責怪,小弟此次來洛陽乃是要做一件秘密之事,若是有人知道羅兄與小弟結交,只恐有所不便。此話倒非虛言,蘇探晴這次來洛陽意欲刺殺擎風侯,怕給羅清才惹來麻煩,所以才隱瞞姓名。

    羅清才大笑:原來如此。可惜無論兄臺想如何低調從事,都難以如願了。

    蘇探晴奇道:這是為何?

    羅清才傲然道:再過十日就是蒙古第一高手鐵湔與江南大俠陳問風約戰的日子,所以這幾天三山五嶽的各路人馬齊聚洛陽城。但這許多的英雄豪傑中,卻僅有兄臺能與我羅大才子暢談半日,可見兄臺絕非泛泛之輩。洛陽城什麼都不缺,惟獨缺少人才。我且與你打個賭,只要兄臺走出移風館,必會有豪門相請。他這話絕非誇口,羅清才無疑是洛陽城中最有眼光的人,凡經他品評過的詩詞字畫、寶劍駿馬等皆可高價賣出,蘇探晴能與之共飲半日,自非尋常人物。

    蘇探晴卻未想到這一點,不由暗暗叫苦。他雖改裝易容,卻瞞不過高手的眼光。如果與擎風侯段虛寸等人相對,立刻便會露出破綻。可若是現在匆匆離去,只怕更會惹人生疑,苦笑一聲道:能得羅兄如此看重,小弟心甚欣慰,也就顧不得許多了。

    羅清才得意一笑:非是我自誇,這世上英雄人物能被我看在眼裡的,亦不過區區數人而已。

    蘇探晴沉聲問道:卻不知在洛陽城中,能入羅兄法眼者又有幾人?

    羅清才思索道:洛陽幾朝古都,數萬兵甲,更有搖陵堂雄踞一方,可謂是藏龍臥虎之地。但以我之見,縱觀整個洛陽城中的王官達人、武林宗主,僅有三個人可值得一提。

    蘇探晴知道這位羅大才子雖非武林中人,卻是眼光獨到,極有見識,他口中所指的三人必都非同小可,接口道:擎風侯昔日名列中原五大宗師之一,又是御賜親王,權勢滔天,所轄搖陵堂隱隱已成為武林中最大的勢力,可謂是一代梟雄,想必他定是羅兄口中的一位。

    羅清才搖頭道:擎風侯鋒芒太露,不通收斂之道,雖然權極名重,風光一時,卻難以持久。

    蘇探晴想不到羅清才會如此說,微覺驚訝:斂眉夫人女中豪傑,又是劍聖曲臨流的惟一傳人,家傳劍法難覓敵手,羅兄又如何看她呢?

    羅清才皺皺眉:斂眉夫人身為女流,剛勇果敢處卻不讓鬚眉,本可有一番成就。但先被其父名望所累,再被其夫權勢所壓,若不能擺脫束縛另立門戶,終其一生亦只能碌碌無為。

    蘇探晴沉吟道:卻不知羅兄心目中,洛陽城中何人方算是值得一提的人物?

    羅清才緩緩道:段虛寸老謀深算,許沸天虛懷若谷,此二人皆非久居人下之輩,卻寧為擎風侯所用,必有所圖。我雖與他們相交數年,卻一直看不破其心中所想。若推洛陽城中人物,當以斷續二先生為首。

    蘇探晴心中一動,羅清才眼光精準,觀察細微。許沸天身負刑部秘令調查擎風侯,縱是一向隱忍鋒芒,也被他瞧出破綻。而段虛寸城府極深,雖身為搖陵堂軍師,但是否真的忠心於擎風侯,抑或是另有打算?腦中思咐不休,隨口問道:卻不知還有一人是誰?

    羅清才眼中露出一絲笑意:林純姑娘雖是擎風侯義女,掌管搖陵堂中舞宵莊,卻是心地善良,潔身自好,她雖算不上什麼風雲人物,卻是我羅大才子最欣賞的人。喃喃一嘆:媚臉已非朱淡粉,香紅全勝雪籠梅。如此女子,怎不令人憐惜?

    蘇探晴想不到羅清才對林純的評價如此之高,聽到林純的名字,忍不住心中怦怦亂跳,與林純在弄月莊告別後已有十餘日,想必她早已回洛陽城,也不知如今是否安好,是否記掛著自己?念及她明眸凝膚、冰姿雪豔,思念漸濃,恨不能立刻去侯府找林純,以慰相思之苦。

    羅清才抬目望來:聽到林姑娘的名字,兄臺似乎心有所觸,莫非是相識?

    蘇探晴暗責自己定力不足,以致被羅清才瞧出異常,亦不由佩服他敏銳的觀察力。身為殺手,凡事皆不應動於色,由此可見他對林純實是種情已深。幸好他面上易過容,神情倒不曾露出破綻。淡然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小弟久聞林姑娘芳名,不由一時忘形,倒讓羅兄見笑了。

    羅清才盯了蘇探晴良久:似乎我羅大才子所看中的人物,都會與林姑娘沾上一絲半點的聯繫臉露悵意,喃喃道:上次在這移風館中遇著一位少年英雄,亦是與林姑娘有關,這可真是奇了。

    蘇探晴問道:卻不知那位少年英雄現在何處?

    羅清才嘆道:天妒英才,所以時運不濟,身陷囹圄,恐怕難逃一劫。

    蘇探晴立知羅清才所說的少年英雄正是顧凌雲,正猶豫應該如何打探出顧凌雲所說的那句話,忽乍覺身後一道凌厲如劍的目光鎖住自己,殺機隱現。驚回首,卻見一條黑影從斜刺裡以肉眼難辨的速度直衝過來,掌中精光一閃,刺向蘇探晴的後心,剎那間寒光沁膚,刀氣襲人,殺意大盛。

    雖是驟然遇險,但對方提前洩出的殺氣已令蘇探晴心生警覺。蘇探晴臨危不亂,低喝一聲側身避開對方兵器鋒芒,右指連彈,酒桌上數只杯盞齊飛起撞向來人,左掌同時按在桌上,運勁一挑,酒桌從頭頂上翻過,立在身後替他擋住了這必殺一擊。

    篤得一聲輕響,寒光刺在桌上,一閃而沒。對方掌中兵刃顯是不可多見的寶物,穿桌而過後在桌面上留下一道極薄的縫隙。

    來人身隨意動,一招擊空並不多做糾纏,撞破窗戶飛了出去。事起突然,以蘇探晴的洞徹入微的目力,亦只看到一條矯健的黑影在屋脊上縱躍如飛,往遠處遁去。

    蘇探晴正欲追趕,卻見坐於椅中的羅清才手撫咽喉,仰面朝天摔倒。蘇探晴急忙扶起他,在羅清才的咽喉上赫然有一道極薄的傷口,血水正如噴泉般湧出,眼見已無生望。羅清才無神的雙眼看著蘇探晴,嘴唇嚅動不休,千言萬語卻說不出來,終於吐出一口長氣,垂頭殞命。可嘆他當初曾對林純說過隱隱覺得顧凌雲被擒之事亦是他命中一劫,想不到今日果然應驗,亦算是造化弄人。

    蘇探晴盯著羅清才喉間那一道傷口,又驚又怒。似這般不費任何多餘力量、一擊致命的傷口,他曾在金陵府宜秋樓中見過:郭宜秋胸口所中的刀傷,與此同出一轍!

    蘇探晴輕輕放下羅清才的屍體,一個箭步從移風館窗中跳出,事到如今也顧不得隱藏形跡,全力施展碧海青天,朝敵人逃走的方向追去。聽得身後移風館中譁聲大起:洛陽大才子羅清才橫死移風館中,這絕對是洛陽城中最具轟動的大事!

    蘇探晴起步稍遲,追出二十餘步後已然不見刺客的影子。對方顯然早算好了退路,奔出幾步後便混入人群中,洛陽城人流雜亂,再難尋找。不少行人見到在屋頂上騰躍如飛的蘇探晴,紛紛指點不休。蘇探晴雖明知道在光天化日下施展輕身功夫實是太過駭人眼目,但乍見殺害郭宜秋的真兇,如何肯放過這條線索,何況對方在自己眼皮底下擊殺羅清才,豈肯甘休?躍至附近最高的一幢房屋頂上,如箭目光巡視四周,意欲找出刺客。他記得在移風館中與羅清才說話時,有一位男子不聲不響地來到側後方坐下,出於浪子殺手的一貫謹慎,他曾望了那男子一眼,只見對方身穿青衣,相貌平常無奇,當時並未放在心上,想不到竟是如此可怕的一位殺手。

    蘇探晴目光掠過人群,驀然鎖住一個青衣人的背影。那人混在人群中緩緩前行並無異常,但以浪子殺手的敏銳感覺,立刻瞧出他看似悠閒行步,卻是渾身肌肉繃緊,滿懷戒備,似乎隨時準備暴起傷人。他只恐誤傷路旁無辜行人,冷冷傳聲入其耳:老兄行跡已露,自信能擺脫我的追蹤麼?他並不怕打草驚蛇,自咐只要盯住了此人,絕不會被他甩脫。

    那青衣人微微一震,駐足抬頭望來,陌生的面孔上有一雙精光四射的眼睛。周圍行人並未聽到蘇探晴的傳音,但見他殺氣滿面望向這邊,登時一陣騷動,擁擠著漸漸往後退去,騰出一片空地,僅留下那青衣人挺直如槍的身影。

    蘇探晴居高臨下,衣袂飄風,戰意澎湃,緩緩抽出玉笛,昂首肅聲道:兄臺身手敏捷,武功驚人,可敢與蘇某放手一戰?他一生對敵皆是極為冷靜,從沒有一刻如現在這般激動。這一路從洛陽至金陵,面對各種各樣的危機,整個事件中似乎潛藏著一個巨大的陰謀。此刻,他有一種直覺,只要擒下這名可怕的青衣人,一切真相就將浮出水面。

    而最令蘇探晴難以抉擇的是:他自己也不知道一旦事情的真相果然符合他的猜想,他應該如何面對!

    在蘇探晴凜然殺氣的籠罩下,青衣人仍能從容一笑:兄臺窮追不捨,一意求戰,小弟自當遵從。他的嗓音故意壓得極為低,顯然不願意讓蘇探晴聽出原來的聲音。驀然右手一伸,一把短刀在他掌中徐徐轉動,那短刀僅有七寸長短,更似是一把匕首,剎時銀光如蛇影亂舞,耀人眼目。

    蘇探晴知道對方必也易容,深吸一口氣:以兄臺的武功,何需藏頭露尾,何不以真面目相見?

    青衣人大笑:這有何不可?左手在面上一抹,已將一張薄薄的人皮面具除去,隨手拋在地上。

    看到青衣人除下面具,蘇探晴驀然一愣。青衣人的面貌極為熟悉,卻絕非他心中所料想的另一張面孔。那青衣人詭異一笑,趁蘇探晴怔住的一剎那,身影已如游魚般沒入人群中。蘇探晴這才恍然大悟,他剛才眼中看到的極為熟悉的面孔竟是自己的模樣。青衣人有備而來,人皮面具下竟還另戴了一張極似蘇探晴模樣的面具,任何人乍見自己的影子都不免心生詫異,他就把握住蘇探晴失神的那一刻再度逃逸,可謂極工心計。

    浪子殺手豈容青衣人輕易逃脫,大喝一聲,凌空飛下,玉笛直取對方後心要害。

    嗖得一聲,一柄暗器從人群中發出,直射蘇探晴。那枚暗器來勢迅快,認位奇準,算好了蘇探晴身體下落的速度不偏不倚地正射面門。不過這枚趁機偷襲的暗器雖然凌厲,自然傷不了全身功力提聚至最高的蘇探晴,但只要蘇探晴接擋暗器稍有延誤,便足以讓那青衣人乘隙逃脫。

    蘇探晴在空中腰腹用力,翻一個跟斗減緩下落之勢,暗器從腳底一掠而過釘在牆上,乃是一枚小小的鐵刺。蘇探晴身體下沉,左掌疾出擊在牆上,借力斜斜朝那青衣人逃走的方向落去。這枚暗器雖是掌握了極好的時機而發,卻無法令蘇探晴追擊的身法稍有耽擱。

    一個渾厚清朗的聲音大喝道:何人敢在洛陽城鬧事,還不快給我拿下。一條人影自人群中騰空而起,與蘇探晴在空中連對三掌。這三掌力道沉雄,隱含陰寒之力,蘇探晴縱想再追那青衣人亦是力不從心,與來人一同落在地上。目光冷冷望著對方。

    來人三縷長髯,面容儒雅,可謂是玉面丰神,與蘇探晴對視片刻,驚呼道:原來竟是蘇公子!

    蘇探晴苦笑,語氣中暗含譏誚:段先生來得不早不遲,當真是算無遺策。來人正是搖陵堂二先生之一、算無遺策段虛寸。段虛寸紅光滿面,氣色極好,與上次見面時相比,似乎再沒有那種低調從事隱忍鋒芒的感覺,而是顯得春風得意。

    段虛寸一臉驚訝,彷彿剛剛認出蘇探晴:蘇公子何日回洛陽,怎麼不提前通知我去接應?又望著青衣人逃走的方向:那人是誰?蘇公子為何要追他?

    蘇探晴心中暗罵,以段虛寸之眼力,縱然易容也定然早就認出自己,最不濟見到自己的玉笛也會醒悟,卻偏偏裝出才認出自己的模樣,有意無意地導致那青衣人趁機逃走,難道兩人竟是同夥?他心中有百般猜疑,面上卻不露聲色:此人在移風館中殺死了羅清才,小弟一路追兇,想不到仍被他逃了。

    段虛寸一呆:我聽手下報告羅大才子被殺,這才連忙趕來。急切之下見到蘇公子竟未認出,還只道是兇手,所以匆匆出手,想不到無意間反令真兇逃竄,實是失責。說罷面露慚愧之色。

    蘇探晴見段虛寸神情逼真,若非真心流露,那定是極善於做戲,心頭冷笑,忍不住譏諷道:人稱段先生算無遺策,想必早已佈置好天羅地網,不怕那刺客逃到天上去。

    段虛寸臉現尷尬:我這就命搖陵堂兄弟在城中搜捕,哪怕掘地三尺,也要把他找出來。回頭對左右低聲吩咐幾句,幾名搖陵堂手下分頭離去。

    蘇探晴知道縱有千般疑慮,亦無法從段虛寸口中得到證實,釋然一笑,走上前把剛才射在牆上的那枚鐵刺取下,雙手遞給段虛寸:段先生的飛虹刺與花月掌果是名不虛傳,小弟剛才若稍有疏忽,只怕已沒命與你相見了。段虛寸早年人稱花月寧似鏡中真,飛虹翩躚逐風來,形容得便是他賴以成名的兩大武功:花月掌與飛虹刺。不過這些年來段虛寸在搖陵堂中處理文書內務,極少顯露武功,算無遺策名頭漸響,而他原本的綽號已漸漸被人淡忘。

    段虛寸接過飛虹刺隨手放入懷裡,哈哈一笑:蘇公子說笑了。區區雕蟲小技,又如何傷得了名動江湖的浪子殺手?

    段先生何必過謙。剛才小弟注意力皆放在那名刺客身上,以段先生出手所拿捏的時機來看,若想一舉致小弟於死地,小弟亦只有束手就範。蘇探晴冷哼一聲:只是小弟奇怪段先生明明有機會傷人立威,卻為何故意手下容情,僅僅攔下我便作罷?其實剛才就算段虛寸暗下毒手亦未必能傷到蘇探晴,他如此說一來迷惑對方,二來暗示段虛寸故意放走那名青衣人。

    段虛寸嘿嘿一笑:洛陽城這幾日龍蛇混雜,來得都是江湖上響噹噹的人物,段某豈能亂下殺手。他這解釋倒也合情合理。兩人看似言談晏晏,暗地裡卻是針鋒相對,互相試探。

    段虛寸十足一條老狐狸,蘇探晴難以從他口中覓到破綻,雖然明知他故意放走那青衣人,但目前的情況下與他撕破臉皮有損無宜,亦只好裝做相信了他的解釋,不再追問。嘆道:可惜羅清才一介名士,竟落得如此下場。

    段虛寸亦是一嘆:我曾聽手下大致說起當時的情形,那刺客意在刺殺蘇兄,卻收勢不及傷了羅大才子,這也算是羅大才子的命中劫數,蘇公子不必太過內疚。

    蘇探晴回想移風館刺殺的一幕:以那青衣人詭異迅捷的身手來看,若是事先不露半點徵兆驀然出手,至少有六七成把握可將蘇探晴擊傷,但青衣人發招前先隱殺氣令他有所警惕,更是算好了他閃避的方向,看似誤傷羅清才,其中卻大有玄機。極有可能青衣人的目標就是洛陽大才子羅清才,但羅清才雖是平日眼高於頂,賣弄口舌得罪了不少人,但誰也不會與他這樣一個狂士較真,又何需出動青衣人這樣可怕的殺手呢?對方殺死羅清才的動機到底是什麼?難道就是因為顧凌雲那一句話麼?他當然不會讓段虛寸覺察到自己的想法,順著他的話接口道:羅大才子因小弟而死,實是令小弟心中不安。還請段先生將其厚葬,以慰我心。

    段虛寸滿口答應。又湊上前對蘇探晴附耳低聲道:蘇公子刺殺郭宜秋得手,已是近日來江湖上風頭最勁的少年英雄,亦成了那些自命俠義者的眼中釘,此處說話多有不便,且隨我去侯府議事吧。

    蘇探晴暗咐自己在洛陽城中追殺青衣人雖是露了形跡,但也另有益處,至少人人皆知浪子殺手已回到洛陽,搖陵堂不敢公然殺人滅口。雖感覺到段虛寸的說話隱有別情,卻也夷然不慎,點頭道:請段先生帶路。

    段虛寸似是看出蘇探晴心中所想,命人牽過兩匹馬,與蘇探晴並肩馳馬,前呼後擁地往侯府方向行去。蘇探晴心中暗歎:段虛寸做事果是滴水不露,故意從洛陽城中招搖而過,一來明示刺殺郭宜秋的行動正是搖陵堂所策劃,可在江湖上立威;二來可免去自己恐怕搖陵堂殺人滅口的疑慮。

    眼見侯府在望,段虛寸忽問道:對了,我倒忘了一件事。數日前嚴寒曾去金陵府接應蘇公子,不知蘇公子可碰見了他?看似無意間問起,段虛寸目光卻緊緊盯著蘇探晴的側面,觀察他會對此問題有何反應。

    蘇探晴早有防備,故作驚奇:我只當林姑娘是被弄月莊中搖陵堂內應所救,原來竟然是侯爺手下愛將嚴寒親自出手,可惜我卻沒有能與他匯合,不然也不會被炎陽道追得那麼狼狽了。他料定以嚴寒孤僻倨傲的個性,必定是單獨行事,只帶著自己的心腹隨從,而且在未完成暗殺自己的任務前亦不會派人回洛陽覆命。而嚴寒被殺時只有江東去在場,嚴寒手下亦被全殲,段虛寸應該無法知曉此事。何況這些天來浪子殺手把江南武林攪得天翻地覆,段虛寸亦很難在各種傳聞中分辨真假。

    段虛寸淡淡哦了一聲,冷哼道:幸好蘇公子未遇見他。據我所知,嚴寒此去懷有趙擎風密令,目的是殺蘇公子滅口

    蘇探晴胸中大震。想不到段虛寸不但明說此事,更是直呼擎風侯的名字,搖陵堂中必發生了驚天動地的變化,難怪會覺得洛陽城中氣氛古怪。正要詳細詢問,卻見從擎風侯府中湧出一隊衛兵,在侯府前分左右列隊,中間一人全身披掛甲冑,神威凜凜,並非洛陽王擎風侯,竟是斂眉夫人!

    蘇探晴停鞍下馬,強按心頭震盪,對斂眉夫人拱手問安。留神看那些衛兵中並無擎風侯的親兵,林純亦不在其中,斂眉夫人眼神迷茫,神情似乎略有不妥,但她大半面目被鐵盔擋住,一時也看不出什麼特別之處。心念電轉,仍是猜不透洛陽城中到底發生了什麼驚人變故。

    斂眉夫人目光在蘇探晴身上游移一番,淡淡道:近一月不見蘇公子,風采卻更勝從前。請入府。微一揮手,衛兵整齊如一地讓出一條通道。

    蘇探晴心中忐忑,不知侯府中是否設有埋伏,並不依言入府,長吸一口氣問道:林姑娘可安好麼?他本想問擎風侯在何處,話到嘴邊連忙改口。看這般情形,洛陽城中主事之人極有可能已換成了斂眉夫人。想到羅清才在移風館剛剛說過斂眉夫人若想有所作為必得先脫出擎風侯的控制,難道竟是一語成讖?可若說洛陽城忽起兵變,實是太難以令人相信,江湖上也沒有絲毫風聲。

    斂眉夫人嘆道:蘇公子若還掛念林姑娘的安危,就請入府詳談。

    蘇探晴輕輕一顫,把不準斂眉夫人此語是擒下了林純當人質要脅自己還是另有原因。想到林純或許有難,心急如焚,再也顧不得許多,策騎昂然入府。

    擎風侯府中看似並無異常,只是僕傭少了許多。斂眉夫人當先引路,徑直來到侯府內院的懾心堂前。斂眉夫人也不卸甲,將左右遠遠摒退,僅留下蘇探晴與段虛寸。三人踏入懾心堂中落座,在懾心堂昏暗的燈光下,氣氛忽然變得凝重。

    蘇探晴數度想開口詢問林純的情況,但看到斂眉夫人與段虛寸的神情,實不知應該從何問起。

    段虛寸輕咳一聲,率先道:蘇公子何時回洛陽的?

    蘇探晴如實答道:小弟今日清早才入洛陽。

    段虛寸呵呵一笑:怪不得蘇公子還有暇去移風館飲酒行樂。

    斂眉夫人忽問道:蘇公子可覺得洛陽城與以往有何不同麼?

    蘇探晴注意到斂眉夫人說話前都要先望一眼段虛寸,一如當初段虛寸對擎風侯惟命是從,心中暗驚。略一思索道:小弟亦感覺到洛陽城外鬆內緊,如臨大敵。本還以為是因為鐵湔與陳問風約戰之事,現在聽夫人如此問,自還有其它的原因。

    段虛寸點點頭:蘇公子直覺不錯。洛陽城這幾日表面如常,暗中卻已是全城戒備,所以我才會在城中四處巡視,正巧碰見了蘇公子。

    蘇探晴按捺不住:到底發生了何事,還請夫人與段先生明告。

    斂眉夫人慾言又止。段虛寸寒聲道:夫人萬萬不可優柔寡斷,此時必須痛下決心,不然日後恐怕難以全身而退。說到此處,段虛寸似乎感覺到自己語氣過重,垂下頭柔聲道:屬下一心為夫人著想,不恭之處還請夫人諒解。蘇公子做事一向頗有決斷,夫人不妨徵求他的意見。

    聽段虛寸的語氣,蘇探晴更一步證實了斂眉夫人已接管洛陽城的猜想。不過看起來斂眉夫人似已有些六神無主,凡事都要聽從段虛寸的意見。

    斂眉夫人嘆了口氣,望向蘇探晴:蘇公子可是真心替趙擎風效命麼?

    蘇探晴知道此刻再不能有猶豫,朗聲道:蘇某入洛陽、闖金陵、刺殺郭宜秋全都是為顧凌雲,絕非為了擎風侯。

    斂眉夫人沉吟不語,蘇探晴眼望段虛寸:段先生如果願意相信小弟,請告知真相。

    段虛寸低嘆,一字一句道:趙擎風謀反了!

    這一點蘇探晴倒早有預料,劍眉一揚:他現在何處?猜想擎風侯或是已被斂眉夫人與段虛寸軟禁起來,擎風侯雖是獨攬搖陵堂大權,卻難以防備身邊人的反叛。

    誰知段虛寸卻搖搖頭:我們也不知道趙擎風現在何處。他十日前藉口閉關練功,從侯府搬入金鎖城中,臨走時不帶任何僕從,連一向不離左右的嚴寒亦被他派往金陵接應蘇公子。數日來堂中事務皆由我與夫人共同處理,直到昨晚有要事尋他,才探知他竟已於三日前秘密帶五百親兵入京。他長嘆一聲,加重語氣道:趙擎風此去京城目的可疑,據段某與夫人一併推斷,他極有可能欲趁當今聖上御駕親征、京師中防衛空虛之際,意圖謀權篡位!

    蘇探晴倒吸一口冷氣,剎時所有難解的疑慮湧上心間,種種線索彙集在一起終於理出一份脈絡:鐵湔與擎風侯確實暗中勾結,只不過目的並非是想讓蒙古大軍進犯中原,而是以塞外戰事為幌子,調開京師軍力,真正的目的是讓擎風侯暗中入京,登基篡位!

    除了大明數十萬官軍外,武林勢力亦是朝野中難以忽視的一股力量,所以鐵湔約戰陳問風、擎風侯讓自己去金陵刺殺郭宜秋皆是故佈疑陣,目的就是轉移開武林各門派的注意力,趁著江湖大亂朝廷自危的時候,憑著擎風在朝中隻手遮天的勢力,自可一舉控制京城。至於帶兵深入塞外的永樂皇帝朱棣,只要斷去大軍糧餉,再給蒙古鐵騎透露一些軍事消息,不幾日便將大潰而敗,一旦永樂皇帝死於亂軍中,擎風侯或立其子做傀儡皇帝,或是自己登基加冕,滿朝文武百官又有誰敢說半個不字?

    不得不承認,擎風侯雖是利慾薰心,野心極大,但在兵法謀略上確有其過人之處。此舉雖是兵行險著,卻有著極大的成功可能。

    不過縱然現在蘇探晴想通了擎風侯佈局的種種關鍵之處,卻已對局勢的發展無能為力。凝神看著段虛寸,緩緩道:以段先生算無遺策的行事風格,想必早已對此做好了預防措施。他這一次稱呼段虛寸的外號絕沒有諷刺之意,而是看著段虛寸篤定的神態,料定他必伏有後著。何況上次與斂眉夫人見面時,斂眉夫人話語中已隱隱透露擎風侯想要謀反的意圖,應該不會袖手旁觀。

    段虛寸續道:趙擎風行事機密,此次入京所帶之人並無搖陵堂手下,亦沒有洛陽軍卒,而是事前派嚴寒在金鎖城中秘密操練一群死士。段某身為搖陵堂軍師,雖隱隱隱覺察到一些蛛絲馬跡,卻直到現在才真正醒悟其謀反的意圖。縱然及時補救,卻沒有十足的把握。趙擎風三日前由洛陽動身,一路急行軍,估計再有兩日便可抵達京師轉頭望著斂眉夫人道:所以夫人必須在這兩日內有所決斷,立刻與趙擎風劃清界限,否則日後不但身敗名裂,更會禍及九族。

    斂眉夫人嘆道:以段先生之見,我應該如何做?

    段虛寸肅容道:請夫人不再封鎖消息,立刻將趙擎風謀反之事召告全城,並安撫五萬士卒免生譁變。屬下則全力控制搖陵堂眾,只有如此方可避過此劫。不然一旦趙擎風事敗,恐怕下次就是數十萬勤王之師圍攻洛陽的局面了。

    斂眉夫人仍有些猶豫:我與趙擎風畢竟夫妻一場,萬一他此去京師並非謀反,我們豈不是將他逼上絕路?

    段虛寸大聲道:縱然趙擎風並非謀反,但其不聽皇命私自領軍入京亦是無可赧免的死罪,夫人若再念夫妻之情,害得不但是洛陽全城百姓,只怕連劍聖曲老前輩的一世英名亦難保全!

    聽到段虛寸提及老父,斂眉夫人終於動容,望著蘇探晴緩緩道:蘇公子也是與段先生一個意思,認定趙擎風此去京師是謀權篡位麼?

    蘇探晴靜靜聽段虛寸與斂眉夫人的對話,已對事態瞭然於胸。朗然道:以小弟的推測,擎風侯帶軍入京雖是意圖不明,但確有極大可能謀反。夫人如今只有兩條路可選,一是賭擎風侯成功登位,二是及早抽身事外,與其劃清界限,以免落得身敗名裂的下場。何去何從,夫人自當有主見。

    斂眉夫人嘆道:我若叛夫,豈非被世人不齒?

    蘇探晴正色道:忠義難全,夫人應知如何取捨。清者自清,如果夫人大義滅親,世人只會暗贊夫人深明大義,何敢有妄言?

    斂眉夫人緊緊咬住嘴唇,沉思良久痛下決心:好,我曲斂眉雖嫁給趙擎風,卻絕非唯夫是命的女子,一切均由段先生安排。

    段虛寸喜道:此事不宜耽擱,我這就去佈置。對斂眉夫人與蘇探晴匆匆拱手,轉身出門。

    斂眉夫人手撫額角,癱坐在椅中,呆呆地不發一言。她雖是久經風浪,畢竟只是一位女子,這幾日努力掌控大局已令她心力憔悴。

    蘇探晴亦陷入沉思中。他並不驚訝擎風侯終於起兵謀反,反而是段虛寸對此事堅決的態度更令他感覺驚訝。以段虛寸謀定後動的行事風格,既然能公然挑動斂眉夫人反叛擎風侯,定是有十成把握認為擎風侯篡位之舉必將以失敗收場,不然一旦擎風侯得掌大權,首先便會拿段虛寸這個搖陵堂叛徒祭旗立威,以收殺雞駭猴之效。擎風侯成敗未知,段虛寸又憑什麼有如此膽氣與之對抗?除非一切早就在段虛寸的掌控之中,擎風侯此去京師根本不會成功,日後亦沒有東山再起的機會。想到羅清才說過段虛寸絕非久居人下的評語,隱有所悟:如果擎風侯死了,斂眉夫人力難服眾,搖陵堂中惟一掌權之人便只有段虛寸一人!

    蘇探晴越思索越覺心驚,如此分析得到的結論是:擎風侯的一切行動早就落入段虛寸算計之中!而剛才段虛寸對斂眉夫人的一番威逼利誘,亦不過是做足噱頭而已。想到這裡,蘇探晴驀然抬頭問斂眉夫人道:許先生現在何處?

    斂眉夫人神情恍惚,隨口道:這幾日我心慌意亂,未曾見過許沸天。

    蘇探晴心頭雪亮,許沸天身為搖陵堂僅次於擎風侯、斂眉夫人、段虛寸的第四號人物,豈會突然在洛陽城銷聲匿跡?他由刑部派來監視擎風侯,對其謀反之事必定早有所覺,如今既然不在洛陽,極有可能是早去京師做好安排,也只有如此方可解釋段虛寸面對擎風侯謀反為何依然鎮定自如,因為他早就知道擎風侯此去京師一敗塗地,算無遺策的名頭豈是白叫?

    蘇探晴又想到一事:擎風侯私自入京乃是大罪,五百人的軍隊亦難以悄然無聲經由沿途州府,他不怕令京師有所警覺麼?

    斂眉夫人嘆道:這一路上趙擎風當然不會露面,五百士兵則是打著護送純兒入京的名義,沿途官府亦不會追查。

    蘇探晴一怔:林姑娘為何入京?

    斂眉夫人恨聲道:趙擎風能有今日地位,多半是憑他表妹趙可兒之力。這些年皇上疑他擁兵自立,趙可兒亦是年老色衰漸漸失寵,他便早早預留下了純兒這一條退路

    什麼?蘇探晴這才真正大吃一驚。

    斂眉夫人眼露怨毒之色:蘇公子難道還看不出來我當日讓你帶純兒離開洛陽的真正意圖麼?她長長嘆了一口氣,眼角皺紋聚集,像是一下子老了數十歲:趙擎風心機深遠,之所以收養純兒,又派她從小入京學習宮廷禮儀,目的就是要讓她做第二個趙可兒!

    聽到斂眉夫人說到擎風侯送林純入京做皇妃,蘇探晴驀然色變,胸口如遭雷炙,直身而起:夫人為何不早告訴我?請替我備一匹快馬,我立刻去追趕直到此刻,他才醒悟到林純之所以會在睡夢中傷人的緣故,那絕非因為林純身患隱疾,而是擎風侯在林純年幼時請人對其施以秘術,以備日後送她入宮後得澤龍恩後伺機弒君!為保權勢,擎風侯真可謂是處心積慮,無所不用其極。

    斂眉夫人無奈道:趙擎風三日前離開洛陽,一路上必是星夜兼程,縱是現在趕去只怕也來不及了

    蘇探晴雖明知斂眉夫人所說是實情,但林純命懸一線,如何能置之不理?何況看段虛寸篤定的神態,擎風侯此去京師凶多吉少,林純與之一路,巢傾卵破下絕難全身而退。越想越是心焦,額間滲出豆大的汗珠,喃喃道:這該如何是好?踏入懾心堂以來,縱是聽到擎風侯謀反的消息,蘇探晴亦保持著浪子殺手寵辱不驚的本色,這還是第一次露出如此惶急的神態。

    斂眉夫人沉沉一嘆:純兒雖非我出,與我的感情卻勝似親生女兒。趙擎風欲送她為妃之事她並不知情,家醜不可外揚,亦不便直言相告於她。我瞧出她早有離開洛陽之意,所以堅持要你帶她同赴金陵,只盼她不再回洛陽這是非之地。唉,可惜天算不如人算,純兒一入洛陽便被趙擎風軟禁起來,著手準備禮車貢物送她入京。為此我極力勸阻,甚至不惜與趙擎風大吵一場,他一怒之下搬出侯府。起初我還以為他過幾日後會改變心意,誰知他竟是利慾薰心,連與我反目搬入金鎖城都是早就設好的計劃,正好瞞住我暗中點兵起程,等發現時為時已晚

    蘇探晴念及林純嬌俏面容,盈盈笑語,心如針扎:無論如何我也要去救純兒,若是純兒有什麼三長兩短,我絕不會放過趙擎風。

    斂眉夫人聽到蘇探晴以純兒相稱,略微一愣:原來蘇公子與純兒

    蘇探晴心念林純安危,顧不得給斂眉夫人解釋他與林純微妙的感情,匆匆起身:事不宜遲,我這就出發趕赴京師。

    斂眉夫人盯住蘇探晴,柔聲道:江湖傳聞浪子殺手鐵面無情,但從我第一眼見到你時,便直覺蘇公子並非表面上的樣子,而應是個情深意重之人,如今看來果然不假。能將純兒的終身託付給你,我亦可放下一樁心事。

    蘇探晴不料看似不通人情的斂眉夫人如此說,心頭感激,深深一揖:多謝夫人成全。,洛陽城還請夫人主持大局,段虛寸此人城府太深,夫人仍需提防。

    斂眉夫人聽到蘇探晴直承對段虛寸的懷疑,眼中神色複雜,欲言又止。蘇探晴急於相救林純,也未放在心上。在懾心堂門口停下腳步,回頭道:不知顧凌雲現在何處?小弟已完成搖陵堂交託的任務,還請夫人應諾放人。

    斂眉夫人歉然道:趙擎風搬出侯府時,已將顧凌雲秘密解押至金鎖城中。雖暫無性命之憂,卻一時相救不得。那金鎖城主安硯生乃是趙擎風的心腹,趙擎風臨走時令他嚴守金鎖城,連我亦無法進入。但聽堂中秘報,昨夜卻有七名高手偷偷潛人金鎖城。

    蘇探晴目光若電,緩緩道:他終於來了!

    斂眉夫人畢竟是搖陵堂二號人物,立刻反應過來:你說的是鐵湔!?隨即撫胸痛心道:想不到趙擎風果然暗中勾結蒙古人,我真是恥其為夫。

    蘇探晴沉聲道:大敵當前,請夫人務必振作。

    蘇公子儘可放心去救純兒,我必會全力保證顧凌雲的安全。我雖是一介女流,卻亦懂得大義斂眉夫人長身而起,抽劍出鞘,面上掠過一絲英氣,對蘇探晴鄭重道:我以劍聖之女的名義發誓,絕不會讓蒙古人的陰謀得逞,令劍聖之名蒙羞!

    蘇探晴緊握雙拳,目射xx精光,大步踏出懾心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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