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洛陽城錦官街的移風館二樓,洛陽大才子羅清才醉眼惺忪地半卧在酒桌上,望一眼窗外慾曉的天光,才知道不覺已昏睡了一夜。他宿醉方醒,頭疼欲裂,張嘴喊道:齊掌櫃,再給賒一壺酒。等了半晌,卻不見移風館大掌櫃齊通如往日一樣笑呵呵地迎上來。
羅清才大怒,剛要摔杯而起,又嘆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連一個小小的酒店掌櫃都如此不理不睬,莫非我羅清才真的落拓至此麼?越想越是心酸,索性將頭埋在臂彎中繼續裝醉沉睡。眼角瞥處,卻見幾個店小二忙上忙下地跑個不停,而周圍卻是不合常情地一片喧鬧之聲,不知不覺堂中已是坐滿了客人。
羅清才揉揉發痛的太陽穴,心中生疑。按道理像移風館這般講究的大酒樓中,這一大清早根本不應該有幾個客人,莫非有什麼大紳豪門在此宴客麼?再仔細一看,登時發覺不但幾個店小二都是生面孔,這幫賓客也沒一個是熟識的,更覺奇怪。不過轉念一想,原也不關自己的事情,反正他一向矜高慣了,也不怕自己寒酸落泊的樣子被人看到,只是嫌人多嘈雜,耳根不得清靜,但他又實在是無別處可去,站起身來大喊一聲:齊掌櫃,給我換個清靜些的地方
齊掌櫃尚未答應,忽有道影子擋住了羅清才的視線,一隻瑩白若玉、纖細修長的手重又將羅清才按到了桌上,一個清綿篤定的聲音淡淡道:聽説羅兄昨日又將剛剛賣畫得來的五千兩銀子輸了出去?
羅清才抬頭一看,來人一身白色長襟,中年文士打扮,卻並不相識。只是那聲音似是頗有些熟悉,卻是醉後頭痛一時想不起來。索性復又趴在了桌上,喃喃道:人説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看來這話果然不假。
中年文士大笑道:以你羅大才子的名望,只要開個價,財源還不滾滾而來。來來來,且讓我敬你一杯。
羅清才苦笑道:只可惜小弟如今身無分文,壺中早已無酒!
中年文士道:那也無妨。今日便由小弟做東,羅兄儘管用酒。
羅清才狂士性子又犯了,雙眼一瞪:你我素不相識,我憑什麼讓你請我喝酒?
中年文士也不動氣,仍是那淡然無波的聲音:天下才情皆相識,何問他朝舊色香。羅兄此語,豈不見外?
羅清才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起來:説得好,只憑這兩句,便值得老弟請我喝一杯。看他樣子,能請到洛陽大才子喝酒反倒似是給了中年文士天大的面子。
當下就有店夥計送上一壺酒來,羅清才一杯下肚,清俊的臉上放出光來:我來了移風館這麼久,卻從未喝到過這麼好的酒。閉着眼睛回味片刻:醇而不烈,清而不淡,濃而不膩,香而不醺。此應該是九十年以上火候的陳釀,必是齊掌櫃壓箱底的貨色。
中年文士微微一笑:有羅大才子這一句點評,保準齊掌櫃的美酒留不到明日。
二人酒到杯乾。那中年文士隨意與羅清才寒喧着,一雙隱露精光的雙眸卻在不斷四處張望,而周圍的喧鬧的賓客雖是各各杯酒言歡,卻亦是不住偷偷這邊桌上打量。羅清才看在眼中,突然一嘆:可惜,可惜。
中年文士不動聲色:羅兄有何可惜之事?
羅清才望着杯中澄碧美酒,再嘆一口氣:可惜這杯好酒,我卻偏偏無福消受。
中年文士眼眉一挑:這又是何故?
羅清才三嘆:別人都道我的眼睛毒,能看常人所不能。卻不知我更有一項絕技。看在這杯美酒的面子上,我且告訴你個秘密。他裝腔作勢地放低聲音道:我的鼻子更厲害。
中年文士不解:你聞到了什麼?
羅清才臉露厭惡之色:我這個人最煩人打打殺殺,可偏偏卻聞到了一股刀兵之氣。
中年文士奇道:為何我沒有聞到?
羅清才先指指滿堂賓客:我羅清才去過多少酒店青樓,卻從未見過這般小心翼翼的客人,每吃一口菜飲一杯酒都要看看你的眼色。再一指從身邊走過去的一個店夥計:我也從未見過天下哪一個店小二能把盤子端得如此穩當,莫説盤中的菜餚,便是杯中的酒也不晃一下。他湊近中年文士的臉,笑嘻嘻地緩緩道:這個店小二實在是太像一個天生的店小二了,所以我怎麼也不相信他是做店小二的。
這一句似通不通的話卻讓面容一直如古井不波的中年文士皺了皺眉:都説洛陽大才子雖是才高八斗,各門各項雜學異業無一不精,卻是不通絲毫武功的,莫非是錯了麼?
羅清才倨傲一笑:我只是眼睛和鼻子比別人好一些,再加上心思敏捷罷了,豈會什麼武功。站起身來一拱手:多謝兄台美酒相待,這便告辭。
中年文士呼了一口氣:不送!轉頭叫來一個夥計,小聲吩咐了幾句,堂中一下子又熱鬧了幾分,而幾名店夥計亦開始裝得腳步虛浮。
羅清才卻不立刻離去,瞪了中年文士半天,竟復又坐下:我不走了。
中年文士嘆了一聲,沒有説話。羅清才續道:看這般情景,你們必是要對付什麼人,我雖不喜刀兵之氣,卻最是好事,説什麼也要看看這熱鬧再説。他的酒意似乎一下子全然無蹤,嘿嘿一笑:你必是聽過我難惹的名頭,知道趕不走我,又怕我吵鬧起來壞了你們的好事,方才請我喝酒穩住我。也罷,看在那杯美酒的份上,我便賣你個面子,只看熱鬧不説話可好?
中年文士拿羅清才無法,只得頜首。
羅清才仔細看了看中年文士的臉:你是段先生還是風門主?
中年文士終於面現驚容,點點頭道:我是風入松。羅兄又如何看破我的易容?原來這中年文士便是洛陽王擎風侯的結拜兄弟、搖陵堂中梳平門主風入松。
羅清才十分得意,又倒了一杯酒下肚:我並未看出風兄的易容之術。只是在洛陽城中能這般不知不覺將移風館的夥計全都換掉,又能令吝嗇小氣的齊掌櫃拿出這麼好美酒的,除了搖陵堂的人,還會是誰?許沸天昨日才與我賭了一場,我必不會認不得他的聲音,安硯生那個莽夫也斷無可能裝成文士,只有段虛寸與你才有可能。
風入松心中暗驚,這個羅大才子憑着學問四處招搖,原本未放在他心上,可今日一見,方發覺此人竟有這般明察秋毫的洞透力,實在是大不平常。正想再以言語相試,忽聽左邊桌上的一個客人輕輕打個呼哨,知道要等的人已來了,連忙振作精神發出暗號,再笑眯眯地盯住羅清才的眼睛,輕聲道:羅兄既然看出來了我也就不相瞞,不過若是我無法完成侯爺交待的任務,在場的包括羅兄怕都脱不了干係。羅兄是個聰明人,自然知道應該如何做!
羅清才聽了風入松這番暗含威脅的話,只是聳聳肩膀,曼聲吟道:追歡買笑須年少,逢場落得掀髯笑。來來來,請喝酒!
樓板一響,移風館的大掌櫃齊通陪着一個二十出頭高大魁梧的年輕人走上樓來。
那個年輕人身着暗青色短襖,劍眉朗目,腰胯長刀,龍行虎步地行上樓來,雙眼警惕地往四周滿座賓客一望,微微皺了皺眉。
齊通大聲笑道:今日生意忒好,堂中都是滿座。不過好在後樓尚有雅座,客官請隨我來。帶着年輕人往樓後廳走去。
這個年輕人正是昨夜在舞宵莊前憤然一刀格殺劉渡微的顧凌雲。正如段虛寸所料,他殺了叛徒劉渡微後遣人騎着他的寶馬渡雪假意返回金陵,自己則是趁夜再度潛入洛陽城,伺機欲要伏殺搖陵堂的一位大將。不過他雖有疑兵之計,卻何曾想到自己的行藏早已全都落入了段虛寸的算計中,如今的移風館中已是危機四伏。
齊通帶着顧凌雲行至羅清才桌前時,羅清才眼睛一亮,忽然舉杯站起身來:這位兄台請留步。顧凌雲應聲駐足,臉露猶疑之色。
羅清才微笑道:小弟見老兄雖是一臉風塵卻仍是難掩英雄之相,忍不住奉上一杯水酒聊表敬意,還請兄台莫怪我魯莽。
風入松怎料到羅清才會有這般舉動,心頭大恨。但若是此刻貿然發難,卻沒有十足把握生擒顧凌雲,萬一稍有閃失讓顧凌雲逃了出去,擎風侯一怒之下,自己儘管是擎風侯的結拜兄弟,只怕也難保頸上人頭。只好面上努力裝做若無其事,心裏卻大罵這個一向疏狂的洛陽大才子多事。
顧凌雲望一眼羅清才,傲然點點頭,抱拳道聲謝,接過杯來一飲而盡。他生性豪爽,更是藝高人膽大,此次來洛陽城追殺劉渡微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是以雖是昨晚在舞宵莊與搖陵堂諸多人朝面,卻仍是隻換衣而不易容。此刻一杯烈酒下肚,豪氣迸發,目光炯炯有意無意掃一眼怔在一邊的風入松,旁若無人地哈哈一笑,跟着齊通大步朝後廳行去。
風入松暗舒了一口氣,狠狠瞪了一眼羅清才。羅清才夷然不懼,微微嘆道:可惜,可惜!這一聲自是可惜這面容凜傲的年輕人面對移風館中的重重圍困已是插翅難飛。他並不認識顧凌雲,但方才卻認出了他腰間的古舊長刀,想到昨夜風雪中見到那神駒古刀與雄渾背影時的心潮澎湃,頓時心中有感,忍不住上前敬了顧凌雲一杯酒。反正他一向如此做態,洛陽城中也沒有誰敢太過得罪這個雖無武功卻是懷有一身奇術異業的大才子。
顧凌雲與齊通入得雅間,齊通連忙將房門緊緊掩住:顧護法你也膽子太大了。昨夜舞宵莊之事已然傳遍全城,你竟然還敢在洛陽逗留原來這移風館的大老闆齊通本是炎陽道在洛陽城的內應,卻早被段虛寸所收買。
顧凌雲淡淡道:就算這洛陽城是龍潭虎穴,我顧凌雲要來便來要走便走,他搖陵堂能奈我何?
齊通陪笑道:顧護法膽識過人,小弟佩服。又追問道:洪盟主真的死了?
顧凌雲嘆了一聲,重重點頭:劉渡微趁洪盟主酒醉不備時暗害了他,好在我得到消息後一路追蹤,總算及時將劉渡微這狗賊斬於刀下,給洪盟主報了大仇。他直視齊通的雙眼,一字一句:我顧凌雲平生最恨的就是叛徒!
齊通被顧凌雲的凌厲眼光盯得心中發毛,拿捏不準他是否已知道自己投靠段虛寸之事。不過料想顧凌雲既然毫無疑心地來到了這已被重重圍困的移風館內,應該不會看破虛實。加上確認洪狂已死,炎陽道大勢已去,更覺得自己叛出炎陽道是明智之舉。與顧凌雲隨意寒喧幾句後,心中一橫,借倒酒之機小心避開顧凌雲的視線,手指微顫處,已將一些藥粉灑入杯中,再遞到顧凌雲面前:顧護法這一路辛苦了,先請喝杯水酒,在移風館休息幾日後再做打算。
顧凌雲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如今的洛陽城中必是戒備森嚴,此處不可久留,我另有去處,以免連累齊兄。
齊通眼見顧凌雲那杯酒下肚,面上喜色一閃而逝:移風館中人來人往,亦不是安全之地。卻不知顧護法打算在何處落腳?
顧凌雲道:齊兄無須多問,我馬上就會離開。
齊通在洛陽城中一向只與炎陽道單線聯繫,本想借機問出洛陽城中是否還有其餘炎陽道的內應,好在段虛寸面前再立一功,見顧凌雲並不中計,只好乾笑道:顧護法既然如此説,小弟也不勉強,一切均須小心。
顧凌雲與齊通並肩回到大堂上,齊通口中與顧凌雲如普通朋友般道別,暗地卻向風入松使個眼色,風入松見狀立知齊通已然得手。原來齊通下在那酒中的藥物名為十妙香,乃是搖陵堂中精通藥物的許沸天親手所調,無色無味,飲下毫無異狀,卻足令飲者在半柱香的時間內使不出半點內力。當下風入松以右手三指拎起酒杯,緩緩湊往唇邊。那滿堂化裝成賓客的搖陵堂手下見風入松發出暗號,各自預備,只待風入松摔杯為號,便要一擁而上生擒炎陽道護法顧凌雲。
顧凌雲隨着齊通緩緩往樓梯口走去,來到風入松與羅清才的桌邊,卻突然停下步來,一拍腦袋:哎呀,我倒差些忘了一件事
齊通陪笑道:不知兄台忘了何事?
顧凌雲呵呵一笑,朗聲道:其實我這次來移風館,還特意要告訴齊兄一句話。不過這句話卻不能傳入第三人的耳中,還請齊兄附耳過來。
齊通見顧凌雲來到移風館,卻對自己並無什麼交待,亦覺得有些蹊蹺,此時不知顧凌雲意欲為何?但心想他已然飲下毒酒,為免他心中生疑,依言將耳朵湊過來:兄台有話請講。
一時大堂中數十道目光都集中在顧凌雲身上,卻見顧凌雲將嘴唇湊在齊通耳邊,低低説了句什麼。齊通渾身一震,面色大變。
風入松本要立時摔杯出手,但聽顧凌雲這般講也不由心生好奇,忍不住想聽聽他會對齊通説些什麼。可饒是他運足耳力,也沒有聽清楚近在咫尺顧凌雲的語聲。
就在諸人心頭迷惑的這剎那間,顧凌雲猛然大喝一聲,長刀已然出鞘,反手一刺,便從齊通的腰脅處紮了進去,再一個旋身,凌雲一刀由齊通身內自下而上剖體而出,在空中劃了一道優美的弧線,變向朝着風入松的頸上斫落。刀鋒帶起滿天的血雨,端是氣勢懾人。
風入松大驚失色,何曾想顧凌雲非但沒有中毒的跡象,反而先發制人,且一出刀便直劈向自己,顯是早已看破所設下的埋伏。心頭一懼,竟然不敢硬接這一刀,足底一蹬,身體朝後滑去。周圍埋伏着的搖陵堂眾再也顧不得等風入松擲杯為號,齊齊發一聲喊,四面八方朝顧凌雲撲來。
顧凌雲早將生死置之度外,視四周埋伏如無物,一刀出手,挾着一去不回的氣勢,刀鋒始終不離風入松的頸項三尺。風入松幾度轉身變向也無法逃離那把令神鬼皆懼的長刀,反而將幾名撲上來的手下撞翻在地。
風聲輕響,大堂右側射來幾道細小的紅影,或直或曲,或反彈廳柱或入地鑽出,卻皆是取向顧凌雲肩腰處的幾處穴道,正是搖陵堂的大軍師段虛寸的成名暗器飛虹刺。顧凌雲本欲一股作氣先斬殺風入松,但看那幾道紅影來勢勁疾,認穴奇準,心中微一嘆息,只得一翻腕以刀將暗器撥落。左腳同時趁勢踹出,正踢在風入松的右胯上。
風入松踉蹌而退,也幸好覓得這一絲空隙,身形一轉,方脱出顧凌雲那把長刀的控制範圍,這才有機會拔出腰間暗藏的寶劍來,與顧凌雲相隔五尺對峙。心頭納悶顧凌雲為何仍有如此神威,難道那杯毒酒的效力尚未發作?
顧凌雲見到風入松的長劍後已認出了他的身份,豪然大笑:風門主若是光明正大與我對攻,應該可支撐到幾十招後。只可惜你一心想憑陰謀詭計暗算,反被我所趁,這一腳的滋味如何?
其實顧凌雲這一腳倉促而踢,勁道並不沉重,只是在風入松白色長衫上留下一個大腳印,十分難看。風入松身為搖陵堂三門主之一,卻在一眾手下的眼底被顧凌雲殺得如此狼狽,心頭忿恨,心想若是讓顧凌雲就此逃了,只怕日後再也難以服眾。當下悶哼一聲,不退反進,身形若箭一般迅捷往顧凌雲射去。
顧凌雲知道風入松含忿之下必出全力,加上有段虛寸那無孔不入的暗器在旁邊伺機而發,更有搖陵堂手下圍得水泄不通,既已中伏必無幸理,但他早就有捨生取義的念頭,不但面無懼色,反是振作精神全力迎上風入松,欲要趁自己力竭之前先斬殺對方一員大將。
然而,尚未等風入松近得顧凌雲身畔,已有一道灰色的影子從側面先搶入到顧凌雲的懷中。那灰衣人本是混雜在搖陵堂眾中,絲毫不見出奇,但這一個搶身卻如電光火石般速度驚人,在衝入顧凌雲懷中的一剎,左手一把寒光四射的匕首已抵住斜落而下的長刀,右掌隨即重重拍向顧凌雲的胸口,在半空中右掌忽又變向倒擊肋下,而就在顧凌雲肋骨斷裂聲響起的同時,黑衣人肘部詭異地一抬,幾乎不分先後地狠狠撞在顧凌雲的下頜!
激戰就在這瞬間停止。灰衣人這猝然的一擊力道沉雄,顧凌雲長刀脱手,身體重重撞倒幾張酒桌後軟倒在地,掙扎了幾下,終於未能爬起身來。
大堂內是一陣短暫的寂靜,風入松的手下甚至忘了去將倒在地上的顧凌雲綁起來,他們都已被這灰衣人旋風般的出手駭呆了。殺人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他這般準確、迅速、殘酷、不給敵人一絲喘息的殺人手法。當灰衣人混雜在人羣中時,沒有一個人去注意他的相貌,他和任何一個普通人好象並沒有什麼區別,但這一出手,卻是石破天驚,令人咋舌不已。包括風入松在內的每個人心頭都浮上一句疑問:這個可怖的灰衣人到底是誰?!
灰衣人轉過身來,卻仍沒有人能看清他的相貌。因為在他轉過身來的同時,已將滿手的鮮血抹在臉上。然後漠然笑了笑,垂下頭去,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般緩緩離開移風館
藏身於移風館側坐的段虛寸將灰衣人的出手看在眼裏,正如那灰衣人的名字一樣,一股嚴寒之氣不由自主地湧上他的心頭,在場諸人中也只有他才知道這灰衣人嚴寒的真正身份。他見過顧凌雲的出手,深知顧凌雲的武功絕不至於如此不濟,若是與嚴寒正面交手,至少也應該在百招外方可分出勝負。但剛才顧凌雲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風入松身上,而原本混雜於眾人間的嚴寒出手實在太快,方能在一招之間便擊潰顧凌雲。若説顧凌雲將風入松殺得幾無還手之力是因為趁其不備,而嚴寒則是因為窺準了最好時機驀然發難。與嚴寒那簡潔有效的武功相比,這份藏斂鋒芒的隱匿功夫才更是令人心驚不已!段虛寸勉強按下內心不斷翻騰而上的懼意,出來指揮手下收拾殘局。
早有人上前將顧凌雲以牛筋緊緊縛牢,而那移風館大掌櫃齊通卻早已一命歸西,猙獰的面上仍是一派震驚之色。可嘆他滿以為炎陽道大勢已去,為保一命變節投靠段虛寸,還將顧凌雲出賣以換取下半生的榮華富貴,卻落得個屍橫就地慘死當場的結局!
不幾時,原本熱鬧的移風館已然一空,只有那仍坐在桌邊的羅清才怔怔望着桌椅散亂的堂中,臉容上猶有幾滴未拭乾淨的血滴。
急匆匆的腳步響起,一個黃衫少女闖了進來,看到滿地狼藉,怔了一怔,上前一把揪住羅清才的衣領:顧凌雲可是中了搖陵堂的埋伏?他受傷了麼?還是死了?
羅清才抬起醉眼,先見到一雙清澈如水的明眸正盯住自己,再看到一張清秀絕俗的臉龐,認得正是搖陵堂中舞宵莊莊主林純,只是那張美麗的面容上卻掩不住滿腔的焦急。
羅清才嘆一口氣:可惜可惜。
林純道:可惜什麼?
羅清才端起一杯酒,仰面倒入喉中,曼聲吟道:樓東吟笑,壯心誰識。思量人生,空自沉埋。天機説破,難掩疑猜。莫若不問,歸去蓬萊。
林純年方十九,平日最喜歡玩鬧,與羅清才打過不少交道,素知這狂士的性子,哪有閒心聽他羅嗦,跺一跺腳,轉身欲離。
羅清才忽又嘆道:原來那位年輕人便是炎陽道的凌雲一刀,我雖不是武林中人,卻也聽過他的名頭,今日一見,意態狂放,豪氣沖天,果然是名下無虛。只可惜龍游淺灘,虎落平陽,落得個失手被擒的下場。
林純聽到顧凌雲的名字,復又轉過身來,一對妙目眨也不眨地望着羅清才,神情十分緊張:你見到他了麼?他如今是生是死?
羅清才道:他只是受了些傷被擒,依我看既然搖陵堂當場不下殺手,他應是暫無性命之憂。不過
林純聽到顧凌雲並沒有被當場格殺,稍稍鬆了一口氣,見羅清才欲言又止,追問道:不過什麼?
羅清才正色道:不過以我的命相之術看來,他目前雖然性命無憂,但卻是犯下了生死之劫,只怕三月之內亦是難保性命。
林純啐道:你這張烏鴉嘴吐不出好話,我看你才是犯下了生死之劫。哼,要是他性命不保,我首先就拿你開刀。
羅清才哈哈一笑:若能死在美人手下,亦算是我羅某的造化。可惜可惜
林純瞪他一眼:你又可惜什麼?
羅清才眉梢一挑,裝腔作勢地嘆道:可惜生死由命。我雖隱隱覺得此件事亦是我命中一劫,卻知道姑娘必定無法對我下手。
林純恨聲道:誰耐煩與你瞎説,我看你不要叫羅清才了,改名叫羅嗦吧。扭頭就走。
羅清才哈哈大笑,他平日與林純説笑慣了,欣賞她天真俏皮活潑可愛,雖然被罵亦不生氣,反而重又叫住林純,沉聲道:林姑娘留步。顧凌雲既已被擒,你便是追去亦於事無補,反倒惹來侯爺的疑心。
林純亦自覺剛才的失態,想想羅清才的話也是道理。六神無主下不由問道:那我現在應該怎麼辦?
羅清才正色道:依我看,現在林姑娘只有一件事可以做?
林純知道羅清才雖然一向瘋言瘋語,卻亦是洛陽城中絕頂聰明的大才子,他既然如此説必有道理,連忙問道:做什麼?
羅清才嘿嘿一笑,舉杯道:陪我喝一杯美酒。
林純氣得七竅生煙,正要發作。卻聽羅清才悠然道:林姑娘莫要動氣,昔日李太白説得好: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想那人生苦短,瞬息即過,如今有酒有菜,更有我這個洛陽大才子為伴,林姑娘又何須着急呢?聽他的語意,竟是把自己比做詩仙李白了。
林純冷靜下來,微嘆一口氣,上前到桌邊陪羅清才坐下,也不避嫌,端起面前一杯酒一飲而盡。
羅清才笑道:我平生飲美酒無數,此酒足可入圍三甲。林姑娘不妨細細品味,方知其中滋味。又喃喃道:齊掌櫃一死後,這美酒的的製法不知亦會隨之失傳?若是由今往後再也喝不到如此佳釀,豈不是太過可惜?自林純進酒樓後,他連説了三次可惜,一是嘆顧凌雲英雄年少卻被搖陵堂擒住;二是笑謅自己不能死在林純手下;卻唯有此次擔心美酒失傳的模樣最是心痛。看來在這位洛陽大才子的心中,英雄與美人都比不過眼前的杯中物。
林純雖是搖陵堂重將,一向不管堂內諸事,堂中上下亦知道這個小女孩天性愛玩愛鬧,卻最怕麻煩,有什麼重要事情亦只是事後通告她一聲。所以此次伏擊顧凌雲的行動林純事先並不知情,而等她得到消息趕來移風館時,段虛寸與風入松早已是人去樓空。她並不知曉齊通的身份,此刻聽到羅清才説起齊通之死,還只道戰況慘烈殃及池魚,心想羅清才既然親眼目睹,雖然他不通武功,但見識頗高,倒不如從他口中問出些當時的情況。不過羅清才雖非武林中人,但顧凌雲身為搖陵堂大對頭炎陽道護法之事天下皆聞,詢問時可不能太露痕跡想到這裏沉住氣,緩緩問羅清才道:昨夜舞宵莊中的壽宴不見你人影,卻如何會出現在這裏?
羅清才兩手一攤,無奈嘆道:還不是因為昨晚又輸得精光,心灰意懶之下亦不想去湊熱鬧,免得惹人生厭。看林純坐立不安心急如焚的樣子,微笑着舉杯相邀:來來來,我再敬林姑娘一杯。
林純見羅清才只是不着邊際地含糊其詞,恨聲罵道:你這個討厭的大賭鬼。我還有事情,可沒空理你。她此刻正在氣頭上,説話亦毫不客氣。
羅清才誇張地大叫:林姑娘莫走,小生尚要等你救命。
林純奇道:你好端端地喊什麼?
羅清才一本正經道:剛才風入松本説要請我喝酒,如今卻跑得不見影子。齊掌櫃人都死了,我雖身無分文,亦不能白喝他的美酒。你不留下酒資,難道當我羅清才是賴帳之人麼?他説得如此理直氣壯,仿似輸得精光之人不是他而是林純一般。
林純又好氣又好笑,亦學着羅清才搖頭晃腦道:昔日李太白説得好: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你自己賭輸了錢,有本事就自己去贏回來,怎麼朝我要酒錢?
羅清才拍案大叫:李太白留下無數的千古名句中,唯有這兩句最得我心。今日得逢知音,説什麼也要再敬你一杯。
林純雖是滿腹心事,亦不由被羅清才的胡攪蠻纏引得錯愕而笑。羅清才眼露欣賞之意,撫掌大笑:如此模樣才是林姑娘的本色,何必去學那些哭哭啼啼的哀怨女子?
林純索性放開胸懷,陪着羅清才舉杯痛飲。不多時桌上的酒壺已空了大半,羅清才亦將剛才移風館驚心動魄的那一幕細細説了一遍,最後又搖搖頭,似是自言自語地道:只是有一件事我卻始終想不通。
林純聽羅清才説到嚴寒一招擊潰顧凌雲,若有所思,隨口問道:你想不通什麼事?
羅清才嘿嘿一笑:顧凌雲對齊通説話雖然極低聲,卻瞞不過我這精通唇語的人。原來他對顧凌雲一見投緣,便一直暗中留意,所以滿堂之中便只有他這身懷異術的大才子憑着顧凌雲嘴唇的動作而猜出了他對齊通講得那句話。
林純眼睛一亮:他説了什麼?
羅清才一翻白眼:我為何要告訴你?
啪得一聲,一錠足有二十兩的金子拍在桌上。羅清才大笑:這些黃白之物豈看在我羅大才子的眼裏?他剛才還鬧着要林純幫他付酒資,如今卻對這麼大錠金子視若不見,確是個不可多得的妙人。
林純急道:你要什麼?
羅清才再飲一杯酒,嘆道:林姑娘何苦非要知道?你知道了又有何用?再深深望着林純的眼睛,目光中似有一種洞徹天機的清明:你且放心,此事只有你知我知,若有一日傳入擎風侯的耳中,管教我羅大才子從此再作不得一句好詩、畫不成一副好畫!對他來説,若是此誓成真,只怕比殺了他還難過百倍。
林純愣了一下,才知道自己剛才對顧凌雲的關切之情早都落在羅清才的眼中。這羅大才子亦狂亦嗔,誰也把握不準他的心意,聽他此刻的言語,倒是一意維護自己,而剛才他故意裝腔作勢拉住自己,或許只是怕自己一急之下直接去牢中救人,萬一不小心傳入義父擎風侯的耳中可大大不妙。
林純思緒起伏,默然良久後,端起酒壺送至嘴邊,將壺中剩餘的烈酒盡皆灌入肚中。
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羅清才以一種似是憐惜似是欣賞的目光望着林純,微笑着嘆了一聲:便是這刻酒入愁腸時,亦是如此嬌豔若花!聲音越來越低,終於頭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林純卻猶若未覺,以齒咬唇,空茫的眼中似乎只看得到面前那一壺烈酒。
突然,一滴晶瑩的淚珠滴落到酒桌上,發出一聲清冽的脆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