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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雪夜追襲風雲動

    物換星移,光陰若箭,轉眼已是十三年後。

    洛陽南郊三十里的秦家集。申時末。

    已是隆冬時分,曠野沉黯,暮雲鉛重,冷風如刀,凜冽逼人。

    看起來又是一場大風雪了!秦周老漢倚在自家小酒店的門口,眯起一雙老眼望着滿天厚重低沉、暗黃色的濁雲,喃喃嘆了一口氣,低低思咐:在這樣的天氣裏,應該是不會有人來住店了,還是早點歇息了吧

    馬槽邊傳來一聲馬嘶。大黑莫叫,這就給你餵食秦周老漢的聲音嘎然而止,只見數十丈外,一道灰樸樸的人影正踽踽行來。

    終於有生意上門了。秦周老漢心中一喜,朝前迎上幾步。卻正好起了一陣大風,黃沙與黑土和着小酒店屋頂上的茅草驀然被那一陣狂風掃起,再紛紛揚揚劈頭蓋腦地直灑下來,將他吹了個趔趄,連忙用手撐住門框,穩住身子抬眼望去。

    在凌亂無向的風中,那個灰衣人渾若未覺般地一步步踏來,似乎那幾欲吹倒秦周老漢的狂風對他的速度沒有一點影響。

    人影越近,馬嘶更急,秦周老漢的心裏無由地一陣緊張。

    那是一張木然、無神也無表情的臉,想是趕了許多路,灰樸樸的臉色就若他那件衣服一樣沾滿了風塵,只有一雙眸子泛着陰寒的光。他的背上揹着一個包裹,手撫腰間,肋下掛着一把無鞘的劍。

    秦周老漢定了定神,開口笑道:客官可是要住店?先進來喝一壺小店的好酒暖暖身子。

    灰衣人猶若未聞,仍是以那不變的速度與節奏行來,卻不進店門,而是徑直往馬槽走去。

    秦周老漢開了十餘年的小店,南來北往的各色人等見得多了,卻從未見過這麼一個看起來就如一團灰土般不可親近的人。再想招呼幾句,張了張嘴,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來。只得呆呆看着灰衣人擦身而過,心頭莫名地湧起一陣寒意。

    灰衣人張手一剪,拴着馬的繮繩應指而斷,也不見他如何作勢,一飛身已端坐在馬上,雙腿一夾,馬兒吃痛,哀鳴一聲,從馬槽邊直跳出來。

    秦周老漢大吃一驚,這十數年就與這匹黑馬相依為命,卻如何捨得這般給人奪走,當下顧不得人老力弱,張手就要去攔

    灰衣人一揚手,毫不費力地將秦周老漢撥在一邊,一錠足有三十兩的大銀隨之落入秦周老漢的懷中,冷然道:我買你的馬!他的聲音在這寒冬的天氣中聽來又啞又澀,令人聞之不禁屏息心悸。

    秦周老漢一怔,他從未見過這麼大錠足夠他安享晚年的銀子。可是這些年眼見小黑已長成了大黑,心頭有萬分的不捨,剎時間也不知應該是憾是喜,再發不出一言。

    那黑馬雖是老了,性情卻烈,原地打了幾個圈子就是不肯行路。灰衣人也不鞭叱吆喝,拔劍直往馬股上刺下,大黑吃不住痛楚,人立而起,終放蹄而去。

    秦周老漢哪忍見愛馬如此受苦,大叫一聲:我不賣了。起身欲追,卻如何追得及。眼見得灰衣黑騎在將沉的暮色中直往洛陽城方向馳去。

    秦周老漢愣了良久,用手拍拍老臉,再握握手中的銀子,方信這一切並不是夢。心中稍定,卻又止不住地奇怪,這人不知是何來路,出手如此綽闊,這麼一大錠銀子,就是買五六匹好馬也是有餘了。何況此人面相冷漠,身挾利刃,就算是強搶自己也是毫無辦法,如今總算發了筆小財,後半輩子再也無憂,又憶起愛馬受罪,一時心中百感交集,悲喜莫名。

    急促的蹄音再度響起,來勢極快。秦周老漢從遐想中乍然驚醒,抬頭卻見一道黑影從身邊迅捷掠過,一眨眼間就已到了數十步外。他本已是老眼昏花,加上暮色低垂下,只看到那是一人一騎,竟然連馬背上的人是男是女都不清楚。

    那一剎他忽有所悟,那個灰衣人一路行來雖不見迅速,卻是每一步都穩穩落足、留有餘力,更是一付像是要隨時暴起傷人的樣子,再加上急急買馬而行,不浪費一點時間

    這一切原來是因為他的後面,有一個人,只有一個人,在追擊!

    大雪,就在此時落了下來。

    洛陽城。正南門。酉時末。

    嘶吼的北風將洛陽城頭紅色的大旗捲成一團,再忽喇喇地張揚起,就若是在肅風中一朵驀然張開的大傘,抖落下冷森森的雪花和冰屑。朔風怒吼,狂雪橫墮,枯樹將斜,慘日欲沉,巍峨挺秀的遠山已消沒在這一場漫天風雪中。

    今日值守南門的是張浩與鄭四。張浩的雙手縮在袖筒中,身子也縮在城樓的角落邊,一面回味着昨夜在悦春樓與水紅的歡情,一面在心裏盤算着換崗的時間,想着想着,幾乎都要睡着了。鄭四則是跳起身來跺腳取暖,嘴裏嘮嘮叨叨地罵着這個鬼天氣

    六尺的長槍與一把大砍刀都不在他們的手上,而就那麼很隨便地倒放在一邊。

    在洛陽守城門並不丟人,相反,這還是一件好差事。不但可以結識許多達官貴人,更有機會敲敲老百姓的竹槓。而最令人放心的是:絕對沒有人敢到洛陽鬧事!

    因為,坐鎮洛陽的正是當今大明天子御封親王擎風侯趙擎風。擎風侯不但是當今永樂皇帝愛妃趙可兒的表兄,更重要的,他還是武林中最大的兩股勢力之一搖陵堂的堂主。

    鄭四過來踢了張浩一腳:起來起來,你小子莫不是昨夜被水紅那娘們淘虛了身子,這麼冷的天也睡得着?

    張浩一躍而起,先抓向放在身邊的長槍,卻撈了一個空,再揉揉眼睛:查哨麼?

    鄭四笑道:他奶奶的,要是查哨過來你小子在夢裏腦袋就搬家了。

    張浩不由縮縮頭,喃喃道:今日是侯爺的大壽,幾個將軍都去搖陵堂拜壽了,應該沒人來查崗了吧。

    鄭四嘿嘿一笑:這樣的大日子你也敢在值崗的時候打瞌睡,要是我稟報上去,可有你好瞧。

    張浩哈哈一笑:鄭兄説笑了,明日發了餉便請你去逛花樓

    鄭四也樂了:你説好了,可不許賴。

    張浩有意討好鄭四,拍拍他肩頭:當然當然,舞宵莊的林姑娘我們玩不起,悦春樓的姑娘你隨便挑好了。

    鄭四聽到舞宵莊三個字,連忙止住張浩:噓,你這話要是讓人聽到還了得?

    怕什麼,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嘿嘿,要真是能做一次林純林姑娘的入幕之賓,就算死了也心甘情願張浩雖是嘴上説不怕,可聲音卻也低了幾拍。

    你倒是小聲點。鄭四左右看看無人,這才悄聲道:聽人説,別看林姑娘一付不可冒犯冰清玉潔的樣子,名義上還是侯爺的義女,其實早就是侯爺的私寵了,侯爺幾次想把她接到侯府,但礙得斂眉夫人的面子,只好任林姑娘留在舞宵莊中

    張浩吃吃淫笑道:那斂眉夫人模樣雖然也算不俗,畢竟是老了,我若是侯爺,定也寧可與林姑娘雙宿雙飛。若是林姑娘不肯做小,一發狠休了原配又是如何?

    鄭四道:你知道什麼?斂眉夫人可是大有來頭,好象是京城中那個什麼劍派掌門的女兒,就算是侯爺也未必願意開罪。

    張浩笑道:今日侯爺大壽,地點還是定在了舞宵莊。卻不知斂眉夫人若是聽到了那些坊間傳聞後會不會當場大鬧一番。

    鄭四推了張浩一把:得了吧,你關心那麼多有何用,連舞宵莊的壽宴也混不進去。就算有什麼熱鬧又與你我何干?

    張浩一想也是道理,嘆了口氣:唉,那般人花天酒地,你我卻在這寒冬大雪中站崗,老天真是他媽的不公平。

    鄭四倒是想得開:你就別胡思亂想了,都是命呀。

    二人默然坐了一會,鄭四罵罵咧咧地道:他奶奶的,今天這天氣冷得邪門,人都不敢出門了,我看我們還不如偷偷回去算了。

    張浩哼了一聲:説起來容易,侯爺軍令如山,你要不怕掉腦袋就走吧。

    鄭四站起身來原地小跑:這麼大的雪,就算有人祝壽也要凍脱一層皮。

    張浩終也是抵不住寒意,也學着鄭四站起身來跺腳,抬眼間卻是吃了一驚:鄭兄,你看那是什麼?

    鄭四眼尖,望見雪地裏快速移來的小黑點:嗯。一個人,一匹老馬。

    那灰衣黑騎來勢極快,才一轉念間便已快到了城門邊。

    鄭四笑道:他奶奶的,真還有人現在入城,且待我去敲他一筆入城費。提起大砍刀搶先下到城樓底下,擺了一個花式,倒也威武,大喝一聲:來人停步,入城交税!

    張浩心道左右無事,若能撈點外快倒也不錯,拎起牆角邊的長槍,嘴裏猶笑道:鄭兄等小弟一起發財

    話音才落,那一道灰影已直衝過來,寒光一閃:當得一聲巨響,鄭四大叫一聲,大刀斷為兩截,脱手飛出,人已倒撞在城牆邊,不知死活。

    張浩大驚,人早已閃開一邊,呆呆看着那人風捲殘雲般直闖入洛陽城中,一時也不知道應該如何是好。

    鄭四掙扎着從城牆邊爬起身來,先是摸摸頭還在不在,再對着張浩大叫:愣着做什麼,快去報信。

    張浩這才反應過來,正要轉身去告信,卻見鄭四嘴巴大張,兩眼發直,人就像定住了般望向城外。

    張浩回頭瞧去,但見又是一道黑影夾着一團風雪從城外再直衝過來,比起剛才那灰衣人的速度更像是快了數倍。這一瞧,就若整個大地都實實在在地震盪了一下,一口涼氣驀然就從張浩的胸腹間升起,憋在喉頭:看來人那勢不可擋凌歷無匹的架勢,就像是要連人帶馬撞向整個洛陽古都一般

    站在城門正中的鄭四的身子就像一隻木偶般被再度拋起,狠狠地撞在城牆上,再也爬不起來。來騎甚至沒有稍稍做一下停留,帶起一陣狂飈的冰雪徑直蕩入洛陽城中。

    直到這時,張浩的一聲悸呼才和着鄭四撞中城牆的一聲悶響、和着嘴裏的一口森寒冷氣、和着這肆虐滿天的狂暴風雪、和着那沁入肺腑的冰涼懼意從喉頭蹙出!

    錦官街。移風館。戌時初。

    狂風捲着雪花,撞動着家户廳堂,搖憾着門窗樑柱,驚擾着人畜鳥獸,欺壓着古樹荒草。就若是對這個世界進行着一次天絕地滅的掃蕩。整個洛陽城彷彿憑空失去了堅厚的城牆,而是暴露在飛雪與寒風的蹂躪中。

    羅清才坐在移風館的二樓窗前,獨自喝着酒。他似乎一點也感覺不到外面的暴風雪,一任陰寒的冷風從大開的窗户中灌入,鵝毛般的雪片擊在已被烈酒激得發燙的臉上。

    説起洛陽大才子羅清才,實是洛陽城的一個妙人。他本是名門之後,自幼家學淵源,極有天份,能詩善書,更是對琴棋書畫花鳥帛繡等各等雜學均有涉獵。

    經他品評過的字畫詩文必是令得一時紙貴;由他看中的錦繡帛絹一轉手就是翻幾倍的價格;經他相過的寶馬名劍也必是引得豪門望族重金求購;甚至由他誇讚褒獎過的英雄美女也必能名動一時,令人欽佩羨豔

    這樣的人,一向亦是輕於疏狂,仗情驕縱,徘徊樓榭賓朋滿座,流連青樓引酒高歌的。可這些亦都不是大毛病。羅清才最大的弱點只有一個賭!

    所以他才能將祖輩留下的萬貫家財揮空殆盡,成為洛陽城最有名的、無人不曉的一個敗家子。

    昨夜與搖陵堂許先生的一場豪賭已將他最後的一座老宅和最後一串夜明珠輸掉,現在的洛陽大才子已是身無分文了。幸好他名聲在外,移風館的齊掌櫃仍是允他賒帳。

    今日本是擎風侯的大壽,以往這般的場面如何少得了羅清才。可他今天覺得很累,什麼地方也不想去,反正他一向矜傲慣了,擎風侯亦不會因此怪罪於他。

    此刻的羅清才,只想坐在這洛陽城最大的酒樓移風館二樓上,一杯杯地把烈酒和着凜風冽雪倒入腹中。

    昏暗的錦官街上傳來一陣馬蹄聲,驚碎了洛陽城的寂靜。

    一匹黑馬急馳而過,騎背上灰衣人掌中一柄利劍不停地輕刺馬腹。

    羅清才不由勃然大怒,想要高聲説話,卻覺得酒勁上湧,堵住了中氣,只得對着窗下長嘆道:此馬雖非良驥,卻也不由人這般折磨

    才一轉眼,又是一騎飛馳而來。羅清才惺鬆的醉眼裏亮光一閃,擊窗而贊:純種大宛名駒,雖是不配鞍轡,卻也遮不住這份紅透腰背、四蹄踏雪的高貴神駿

    他還想要再看清乘客的模樣,但那馬來勢太快,一閃而過。只見得到那黑衣人的一道雄厚背影,腰間古舊長刀。

    又是一陣狂風捲過,與飛雪一併翻滾過街道的:是一盞殘舊破損的宮燈、一把鏽跡斑斑的馬鞭、半張不見端倪的墨畫、一束不顯顏色的臘梅

    羅清才苦然失笑,舉起酒壺將尚剩下的半盞好酒灑向窗外,嘴裏猶喃喃道:這一杯敬與調停花間,這一杯敬與鮮衣怒馬

    他醉了!所謂龍游淺灘、英雄落泊,也僅謀一醉而已!

    洛陽東。舞宵莊。戌時正。

    風燈搖曳,廳門掩映。屋牆似也在風的壓力下傾斜、呻吟,天地間的一切似乎都在這狂風暴雪下擠得蜷縮、顫抖,發出懾人心魄的呼嘯。

    段虛寸站在舞宵莊的門口,手捻三縷長髯,狀極悠閒瀟灑。他一面與祝壽的人隨意地寒喧着,一面卻不時地往舞宵莊外的官道上眺望着,好似在等什麼人。

    一個肩寬臂長、精壯虎猛的大漢來到段虛寸的面前,躬身施禮,低聲道:侯爺問段先生何時開宴?

    再等半個時辰吧。段虛寸看看天色,低低自語般道:這份大禮應該要到了吧。大漢應了一聲,恭謹地執手立在一邊,不敢稍有催促。

    如此漫天風雪,段先生與安城主卻仍視若無物,當真是英雄了得呀。一個油頭粉面商賈模樣的中年人拱手諂笑道。

    原來洛陽搖陵堂除了總堂主擎風侯趙擎風外,最厲害的人物尚有三主二生一夫人。一夫人自是指京師無念劍派掌門人曲臨流的寶貝獨生女兒曲斂眉,二十二年前奉皇命嫁與擎風侯為妻,人稱斂眉夫人。

    那名身材魁梧的大漢名叫安硯生,掌管搖陵堂中的金鎖城,與舞宵莊的莊主林純、梳平門的門主風入松同為搖陵堂座下三主。而段虛寸外號人稱算無遺策,與另一位搖陵堂的實權人物間不容髮許沸天同被人稱為搖陵堂斷續二先生,名為搖陵堂的客座師爺,實為總管,一般人均呼以先生而不名之,以示尊敬。

    段虛寸朝着來人默然點點頭,便算是招呼過了。安硯生卻是笑臉相迎,不敢有失禮數。今日擎風侯五十歲大壽,凡是洛陽城中稍稍些頭面的都來了,這些達官貴人個個都是有來歷的人物,稍有疏忽,便可能種下日後的大禍。只是如今賓客齊聚,卻遲遲不見主人開宴,此事確是有些蹊蹺了。

    段虛寸眼望天穹,面色如常,心中卻是思潮起伏,百念叢生。

    邊塵散,胡馬亂,笙歌舞,衣冠楚。大明經了幾十載的開國盛世,刀影漸止,劍光隱市,武林也仿似沉寂了許多。

    然而江湖中人從來不受約束,如何耐得起這數年的太平。説來也奇,從前幫派割據、你爭我奪時人人自危,巴不得早日有明君一統江山,還江湖一個和平;而待得朱元璋一統天下後,將張士誠、陳友諒等武林大豪逐一擊潰後,江湖上羣龍無首,偏又生出了更多的事來。

    武林中豈可一日無主。於是,六年前武當俗家大弟子俠刀洪狂在金陵府登高一呼,立時便集結了當時江南最大的幾派勢力,成立了炎陽道。起初炎陽道不過是江南武林的一個盟會,但由於俠刀洪狂一向素有俠名,更是有武當派這個大後台,加上江南武林的全力支持,引得各地的幫派組織紛紛投靠,這數年間江湖上最風光的便莫過於金陵府的炎陽道。後來炎陽道的聲勢越來越大,各路人馬越來越多,去蕪存精之下,年初便以五股最大的勢力為主重新擴建了炎陽道,分立五堂。這五堂是:宜秋樓、凌雲寨,渡微閣,淡蓮谷,弄月莊。而郭宜秋,顧凌雲,劉渡微,柳淡蓮,蕭弄月這五個人也成了炎陽道的五大護法,江湖人合稱其為秋雲微淡月。

    千古金陵,帝王舊州,皓月明空,炎陽當道。

    初時朝廷對此尚是睜隻眼閉隻眼,雖説江湖不比朝廷,卻也必須有他的一套原則與規矩。成立了炎陽道嚴格劃分了各地方幫派門牆的勢力範圍,大家各自緊守一方,互不相關,也少了許多的爭執。然而時日一久,炎陽道的勢力越來越大,北達塞外,南抵嶺南,幾已覆蓋全國,再加上五大勢力的成立,儼然成了一個江湖上的小王國,終令朝廷警惕。

    那大明的開國之君朱元璋就是江湖出身,如何不明白這些綠林豪傑的力量足可興亡江山的道理,是以才登上帝位後便對武林大開殺戒,並一再告誡後人寧松邊關亦要緊防江湖。明成祖在金陵即位後,一意勵精圖治,外徵內剿,欲實現其天下共主的雄心,對身處金陵府的炎陽道多有借重之處,亦任其勢力膨脹,三年前永樂十八年明成祖遷都北平後,漸不滿炎陽道勢力坐大,雖以太子監駐金陵府,卻仍難釋戒心。二年前明成祖一聲令下,派原本就是江湖出身的擎風侯在洛陽成立搖陵堂,着力培養與炎陽道對抗的勢力。

    只觀搖陵堂的名字,就已可看出與金陵府的炎陽道勢不兩立。而江湖人刀頭舔血的日子過得久了,誰不想博個好功名以正出身!為朝廷所支持的搖陵堂在江湖上雖是成立不久,卻也自是有其強大的吸引力,一時亦有許多江湖豪傑競相投奔,與炎陽道對峙而立。

    初時搖陵堂羽翼未豐,尚對炎陽道擺出謙恭的姿態,時日一久,勢力此消彼長,雙方終於日漸交惡,已是勢成水火,再難相容。

    而這一次,身為搖陵堂斷續二先生之一的段虛寸等得就是來自炎陽道的一份壽禮!

    蹄音由遠而近,在暗夜中顯得猶為震耳。

    安硯生雖是搖陵堂三主之一,卻也不甚清楚這個一向號稱智計無雙段虛寸的謀略,聽得蹄音雜亂,唯恐有敵,當下便要跳出阻喝。

    段虛寸抬手止住安硯生,面呈微笑:安兄不必驚慌,你可知來的人是誰麼?

    蹄音更近,順着風雪直灌入在場數十人的耳中。眼利的人已可看見是一匹黑馬載着一位灰衣人飛馳而來。

    安硯生並不是如他外貌那般粗豪,眼見灰衣騎者漸近,並不驚慌迎上。仔細想了想段虛寸的話,仍是不明所以,輕聲道:請先生明示。

    灰衣人的身影已在數十丈外,座下黑馬一聲哀鳴,終於不支倒斃。灰衣人一躍而起,望都不望一眼垂死中掙扎的馬兒,一手從背上取下包袱,一手撫着肋下長劍,仍是以那穩定而不變的節奏與步伐向前行來。

    段虛寸微微一笑,手捻長鬚,對安硯生悠然道:這身灰衣你或許不熟悉,這把無鞘的卧龍劍你或許認不出來,但那節奏如一的渡微步總應該是識得吧?

    安硯生吃了一驚:劉渡微!?

    旁邊的十數人亦是一起動容失叫,在這凜凜寒風中聽起來格外驚人。

    炎陽道已與搖陵堂勢不兩立,劉渡微身為炎陽道五大護法之一,竟然會於此風雪之夜出現在洛陽,這個消息已足以讓在場的任何一個人驚呼了。

    段虛寸臉露得意之色,一陣大笑:安城主不妨再猜猜劉渡微手上的包袱中是什麼壽禮?

    一聽是炎陽道護法劉渡微夜闖舞宵莊,安硯生掌中本已握緊了成名兵刃歸心鞭,只待段虛寸一聲令下就要出手,但聽得段虛寸朗朗笑聲,心頭泛起一片迷茫:我,不知道!

    劉渡微越行越近,眾人看着他那一張毫無表情木訥中透着肅殺的臉,均是心頭暗驚,幾個膽小的已抽身往後退去。

    段虛寸放聲狂笑,聲震數里。又忽然收住笑,語氣淡淡,語意卻是石破天驚:若是我沒有算錯,那個包袱中就應是炎陽道盟主俠刀洪狂的項上人頭!

    眾人大譁。俠刀洪狂這個江湖上談之色變、聞之意動、儼然已是江湖盟主、武林大豪的人頭,竟然會出現在洛陽王擎風侯的壽宴上嗎?

    洛陽大才子羅清才曾經在酒醉移風館後説過一句話:這世上的外號大多都是假的,諸如什麼滅天劍絕地刀之流,就連我這個洛陽大才子也是假的。但只有一個人的外號卻是一點不假,他就是搖陵堂的段虛寸!

    這世上也許還是有人不相信羅清才品的詩、評的畫、相的馬、觀的劍,但對這句話卻是沒有一個人有異議,雖然這只是一句醉話。

    段虛寸外號人稱算無遺策,那麼這一次他真的沒有算錯嗎?

    眾人心頭對此已來不及有疑問。因為就在此刻,變故忽起。

    一匹全身火紅、四蹄雪白的高頭大馬驀然就出現在眾人的視線中。那馬來得極為突兀,就似是從風雪中憑空變出的一般。更為突兀地是那馬上的騎者。但見他內是一襲藏青色短衣,外披的黑色大氅迎風飄舞,兩道劍眉斜飛入鬢,一雙虎目燦若天星,左手執繮,右手卻是一把明晃晃的大刀,殺氣騰騰、不容分説地衝入眾人的眼眉間,就若是從深沉夤夜裏、渾蒙天空中殺入凡間的索命無常!

    安硯生雖不識得此人相貌,卻是熟悉他手中那一把名動武林的長刀,脱口驚呼一聲:顧凌雲!

    顧凌雲!他便是炎陽道五大護法中武功最為超卓、刀法最為狂橫、心志最為堅毅、殺氣最為凜傲的凌雲一刀顧凌雲!

    段虛寸一慣喜怒不形於色的臉上終現驚容,身形沖天而起,直朝尚在三十步遠的劉渡微迎去,口中猶是急急下令:攔住他!

    顧凌雲座下紅馬神駿異常,再經他的全力催迫下,便若一團紅光騰雲駕霧般直欲飛天而起,僅一眨眼的功夫距離劉渡微只有三丈。一聲怒吼,刀光似電,從三丈外便向劉渡微直射而來

    劉渡微木訥的臉上現出一絲恐懼,再也顧不得施展行步從容節奏一致的渡微步,加急迎向飛身而來的段虛寸,口中大叫:段先生救我!

    搖陵堂的實力在這一刻終於全面爆發,樓牆上忽就現出幾百身影,機弩箭、短袖針、鐵蓮子、碎心剪、毒蒺藜、斬妖鈸、敵亂珠、煩惱絲、玉落鏢一時成百上千的暗器、明器、奇門兵刃全向顧凌雲襲去。

    可這一切,都沒有擋住那一刀!

    那一刀劃過了三丈的距離,就若一幅躍舞長空的匹練,就若一條咆哮風雪的巨龍,就若一道劃亮天穹的流星,就若一腔澎湃衝撞的野性,就若一道沸揚膨發的仇焰

    準確無誤地、激情四溢地、酣暢淋漓地、痛烈囂張地劈在了劉渡微的後頸上。

    嘶吼的風雪似乎也在這一刻乍然停止。直到長嘯吟空、直到豪情炸放、直到血雨激濺、直到刀光斂散,晶白的雪花才隨着漫天的鮮紅與那一顆尚不及瞑目的頭顱從空中緩緩緩緩地落下地來。

    狂風仍在呼嘯,大雪仍在飛舞,刀光一閃而逝,奔馬飛馳未停。一股強大的震憾力從在場的每一個人心底泛湧起來,時光也似在這一刻定格。

    段虛寸也不例外,奔出的身子驀然立定,呆望着劉渡微的無頭屍身就在自己十五步外、在這冷酷無情的冰雪上踉蹌着,一時竟然忘了發令讓手下繼續攻擊。

    所有的人都不由朝後退開幾步,呆立當場。這不計生死、不計得失、傲狂天地、飛身博命的一刀,已經每個人的心中種下了恐懼的影子,似乎面前的顧凌雲是永遠無法擊敗、無可侵犯的地獄煞神

    顧凌雲一刀奏功,連人帶馬直衝過來,在離眾人幾步處猛然勒繮,紅馬長嘶一聲,人立而起,激起大片風雪,眾人紛紛往後退避。那一刻,每個人的心中只想速速逃離這滅天絕地的一刀,只想躲開這凜若天神的黑衣赤馬。

    時機稍縱即逝。待得眾人穩住心神,卻見得顧凌雲已掉轉馬頭,疾馳入漫天的風雪中,終於完全被黑暗吞沒。劉渡微的無頭身體這才倒在地上,泉湧出來的鮮血隨着屍體的跌撞在純白的雪地上灑下令人心悸的一路豔紅!

    一聲朗笑從半空中傳來,震醒了每一位猶在驚恐中的賓客。且讓他去吧!呵呵,既然已有了洪狂的頸上人頭,本侯壽辰主菜已至,即便開宴,諸位皆請入莊。

    洛陽王擎風侯發話,誰敢不從,眾人望着無頭的劉渡微手上尚緊緊握着的包裹,帶着五分忐忑、三分驚懼與二分疑惑鬨然入莊。

    與此同時,幾匹快馬悄然從舞宵莊後馳出,分為幾路直奔洛陽城而去。

    而此刻,隨着顧凌雲隱約遠去的馬蹄聲,那一聲悲憤的長嘯仍似在半空中迴盪着,沉沉砸到在場每一個人的心裏:炎陽道顧凌雲誅殺叛徒劉渡微於洛陽舞宵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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