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一刀直直地瞪視着他,滿臉無助神情,恨到極處,只管死命地咬着牙根,卻是無計可施,涔涔淚水,卻是淌了滿腮都是。
“你也有傷心的時候麼?”
海無顏冷冷他説道:“這多少年以來,你們不樂幫作了多少壞事?殺了多少無辜?你可曾想到過?宮一刀,這就是你的報應!我能夠留下你一條活命,實在已是天大的恩典了!走吧。”
這一次宮一刀倒像似把話聽進去了。聆聽之下,他發出了長長的一聲嘆息,隨即苦笑道:“海無顏,你真的要來不樂島?”
“我一定會去的。”
“君子一言,如皂染白!”
宮一刀臉上帶着悽慘的笑:“我等着你。”
説完搖晃着身子徐徐轉身自去。
他似乎對一切都死心了,走在雪地裏一腳深一腳淺,漸漸地才消失了。
離開了布達拉宮的這些日子,只覺得身上輕飄飄的,什麼牽掛都好像沒有了。
大批的寶藏都交到了布達拉宮,交給了第十五王扎克錫活佛,為了慎重計,他還特別要求對方成立了一個專司掌管這批寶藏合理運用分配的組織,由當今藏王扎克錫活佛總司其責,下設六位喇嘛大臣,今後有關這批寶藏的任何運用,都需要此六人合商辦理。
為避免人心的腐蝕,金錢的濫用,海無顏更保留了不定期的審核抽查權力,這樣一來,便不懼有中飽貪污的現象了。
完成了這件事,他心裏鬆快多了。擺在眼前面的似乎就只有這一宗了,去不樂幫。把那個當今最稱強梁霸道的黑道組織挑散了,了結多年的宿仇,救出無憂公主及其家人。
這件工作當然不容易,可是事已至此,已是無從選擇,終將要破釜沉舟地一干了。
今夜,他孤獨一個人坐在這裏,已人中原的一個雞毛小店裏。
所謂“雞鳴茅店月,人跡板橋霜!”正是這個時刻,他靜靜地坐在這裏,由敞開的窗子望出去,那便是天地相接的地平線了。
一方方的旱田,豆腐乾也似地平鋪着,積雪新化,彙集成汪汪的池泊,那麼靜靜地陳列在那裏,就像是平鋪着的白銅鏡面,從而將天上的白雲星斗都映入其中。
海無顏已慣於早起。每天在日出之前的一個時辰之內,就像眼前這個時候,他就起來了。
面對着東方,練了一陣子吐納功夫,頭腦益加空明。一陣陣的草藥氣息,在眼前徐徐擴散着。
他緩緩站起來走過去,在屋角的那個小紅泥爐子上拿起了藥罐子,把裏面的藥汁緩緩斟出來。那是半墨綠色的藥汁。
海無顏舉碗待飲,忽然眉頭輕皺道:“什麼人?”
隨着他放碗,騰身,有如鴻鳥也似地掠了起來。
窗外人影一閃,一條人影更較他為快地掠了進來,海無顏原本待將縱出的身子,霍地向後一個倒折,斗室內大風震盪,“轟”然聲中,先後兩條人影,俱都落了下來。
一個是翩翩風采的俊秀奇俠。
一個是長身玉立,面現憂怨的楚楚少女。
四隻眼睛甫一交接之下,彼此都似有些不自然地避開了目光。
“幼迪,是你?”
“我果然沒有猜錯,你原來身上的病,一直都沒有好?”
一面説着,潘幼迪緩緩地走過去,低頭看了一下桌子上的藥碗,眸子裏淚光瑩瑩。
“你到底得了什麼病?還是受了什麼傷?這麼多年了,為什麼一直都沒有好?”
海無顏搖了搖頭,一副不欲多説的表情。
潘幼迪呆了一下,拿起了桌上的藥碗,在鼻子上聞了一下,實在也無從窺知,她越是費解,越是想要探知究竟。
面對着灰濛濛的東方,海無顏深深地呼吸了一下,搖搖頭,冷笑道:“有些事我可以告訴你,有些事你也不必要知道,就像這個天地之中,有大多的奧秘,你我始終無從得知一樣。”
潘幼迪呆了一下,緩緩走過去,用着神秘的眸子打量着他:“你這些話又是什麼意思?
難道你的事情,我不該知道?”
“不錯!”海無顏有意避開她的眼睛:“我不希望你對我知道得這麼清楚。”
“為什麼?”
在潘幼迪幽怨怪罪的目光下,海無顏那張臉忽然飛起了一泛紅色。
“不為什麼。”
一種難以抑制的怒火,使得他忽地怒顏轉向潘幼迪,那是一種自尊心遭到了貶傷之後的自然反應;潘幼迪由不住為之吃了一驚。
只是面前的這個人,關係她一生太重要了,他的一切對她來説也太重要了,偶然,她發現到了這碗藥,這碗小小的藥卻似乎關係着對方長久以來,一直隱藏着,不欲為外人所知的隱秘,那麼這件秘密是否能為對方過去對自己的疏遠、冷漠,以及諸多的不盡情理,有一個合理的解釋呢?
老實説,這才是潘幼迪一心想要探測知道的。
她好不容易自認為已經接近到了事情的關鍵,自不會為對方的一番疾顏厲色便嚇退。
“不,你一定要告訴我。”
一個半生柔順,只知道逆來順受的女人,並不表示她本性就是軟弱的,正如同我們不能以羊的外形來斷定它不會發怒一樣的愚蠢。
潘幼迪的轉變,其實在她與朱翠邂逅結拜為姐妹之時,就已經明朗了,她似乎已經擺脱了昔日的那種逆來順受,一切處諸命運安排的弱女子作風,她要對一切面對現實。
“你一定要告訴我!”忽然,她抓住了海無顏的一隻胳膊:“你身上到底有什麼病?我們想辦法找人治,不會治不好的。”
海無顏這一剎那,臉色漲得通紅,他原思發作,但是當他接觸到潘幼迪那張臉,想到了過去年月對她的種種冷漠,儘管是“事出有因”,卻也心懷愧疚,以至於一腔悲怨,難以發泄。
“唉,你這是何苦?”
閉上了眸子,他那張漲紅了的臉,漸漸地又變為白皙,卻讓一隻臂腕,緊緊地被抓在對方手上。
“無顏,你不能這麼對我,你不能。”
她緊緊地咬着下唇,幾乎都要咬出了血來。
“難道你真是一個忘情無義的人,我不信我這雙眼睛會看錯了人,我不信!”
邊説邊搖着頭,點點淚水,由兩邊腮上滑落下來。
“我死了也不信,請你告訴我,這一些是為了什麼?為什麼?”
邊説邊自掩耐不住,終於垂下頭嚶嚶哭泣了起來。
點點淚水,順着她的腮滴下來,滴在了他身上,立刻濕了一大片,她訝然警覺到不妥,忙自用手去拭,不意卻被海無顏的一隻鐵掌握住了。
潘幼迪就像是忽然為之觸了電那樣的感覺。一陣羞澀,臊紅了她的臉,畢竟這動作大出她意料之外,使她覺得一時有些張惶失措。
羞澀、驚喜、説不盡的委屈,不知道有多少的感觸,一股腦地激盪着她,她再也掩飾不住,情不自禁地再次哭了起來。
長久以來,她就想這個樣地大哭一場了,難得這一刻得償所願,更何況在心上人身邊,一時再也忍不住,隨即撲向對方懷裏。
那是一個男人寬敞而結實的胸脯,足足可以容得下她的臉,甚至於整個身子。
他只是那麼默默地接受着,木訥的臉上,似乎沒有一些兒表情,只是用力地握着那隻鐵掌,幾乎把對方的一隻纖纖柔荑為之溶化了。
這一陣子哭泣足足繼續了小半盞茶之久,才化有聲為無聲,卻是那般有一下沒一下地抽搐着。
也不知什麼時候,海無顏的另一隻手,已經緊緊地摟着了她,這隻抱着她的手,也同於那隻握着她的手一樣的有力,緊到彼此間能夠相互感應到彼此的心跳。
潘幼迪的臉色再一次地紅了。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待抽泣稍住,她才緩緩地自對方胸上抬起了臉盤兒,那麼近地向對方注視着。
她實在看不出那張臉上含蓄着多少熱情!依然是冰冷一片。
正當她心懷不解的當兒,卻有兩滴大顆的淚水,自對方微呈呆滯的眸子裏滾了下來,不偏不倚地滴在了潘幼迪的兩腮之上。
“你哭了?”
潘幼迪想一下子由對方懷裏掙脱開,可是對方那隻緊緊勒住她的鐵腕,卻是力道極大,連續掙了幾下,都沒有掙開,反倒是對方摟得自己更緊了。
潘幼迪幾次沒有掙開,也就乾脆不掙動,只緊緊地貼着對方胸上,傾聽着對方規律的心跳。
“告訴我……海……”她喃喃地向對方傾訴着:“你的傷可要緊?”
海無顏微微搖了一下頭,臉上卻掛着一絲欲言又止的苦笑。
潘幼迪仰起臉來看看他,心裏更不知是一番什麼感受。她兀自解不開心裏的這個疑團。
“你有什麼要告訴我的麼?”
海無顏仍然是黯然地搖搖頭。
“那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潘幼迪輕輕嘆息了一聲:“你變了。”
海無顏依然不發一言,深邃的目光顯示着他似乎在思索着什麼。
潘幼迪停了一下,幽幽地道:“難道説,你連一句話也沒有要告訴我的?”
海無顏那一雙深邃的眸子終於垂下來,近近地向她注視着。
“我有話要告訴你。”
潘幼迪臉上一霎間有了喜色:“什麼話?你快説。”
海無顏微微點了一下頭:“我……要告訴你的是……往事已矣,你把我忘了吧。”
潘幼迪簡直是怔住了:“這……又為了什麼?”
她忽然施展全力,一下子由海無顏懷中掙開來。
“不!這是辦不到的。”
方已忍住了的淚,一時又如決了堤的河水,點點滴滴地順着眼角更滑落下來。
“告訴你,你要我忘了你,這輩子休想!”
她陡然翻過身子來,用力地抓住海無顏的一雙肩頭:“這是辦不到的,除非是我死了,就算是我死了變成了鬼,我也會……想着你……”
“你真的要知道為什麼?”
“我……”潘幼迪有些意外地打量着他,下意識裏卻有些害怕,害怕對方説出來讓自己承受不了的話。
然而,她卻不願失去這個對方自願向自己訴説的機會。
“你告訴我吧,為什麼?”
海無顏緊緊地咬了一下牙,喃喃道:“因為……”一下子,他用力推開了她,力道之猛,幾乎使她難以招架,差一點摔了一跤。
潘幼迪打了一個踉蹌,有些兒吃驚。
海無顏忿忿地立在窗前,遠遠眺望着已有些微紅光的東方,這一霎他內心似乎鬱結着過多的憤恨、傷感,那一雙十分俊秀的眉毛,一直緊緊地蹙着。
潘幼迪像是等待着一個“晴天霹靂”那樣的害怕地向他注視着。
“你説吧,”她冷冷地道:“即使你真的變了心,愛上了另一個人,我也不會怪你的。”
“我……不能……”
牙齒緊緊地咬着下唇,幾乎咬出了血來。
“我……的傷……”
“你的傷?”
潘幼迪表現出十分驚訝的神態,隨即鬆下了一口氣,微微一笑道:“這又算得了什麼?”
轉念一想,她立刻又吃了一驚,道:“難道你得了不治之症?你傷在哪裏?”
海無顏看着她苦笑了一下,重新把目光移向窗外。
“你怎麼不説話?莫非……真的是……”
海無顏倏地轉過臉來,正視着她,目光的的逼人,潘幼迪幾乎嚇了一跳,對方這樣的神情,她還從來沒有接觸過,直覺地感覺到,對方似乎要宣佈什麼大事了。
“我不妨告訴你,也讓你對我死了這條心!”海無顏那麼冷森森他説:“我雖非得了絕症,卻也相去不遠。”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因為,我已經是一個廢人。”
這幾個字説得語音低沉,顯示着他內心的忿恨、歉疚,加以無可奈何。
“是一個……廢……人?”
潘幼迪一時如墜五里霧中。
怎麼會是一個廢人呢?他不是明明好好地站在眼前面嗎,怎麼會是一個廢人?
海無顏説了那句話,默默地向她注視了一眼,在對方還在玩味着這話時,他已陡地轉身步出。
也許是太過突然的緣故,潘幼迪竟然沒有去阻攔他,等到她忽然覺出對方已經不在眼前時,海無顏顯然已經走了。
※※※
海浪一個接一個地打上沙灘,打上巖岸,打上花崗石所砌壘而成的城堡,白雪似的浪花,一堆堆地反傾過來。
日光穿過蒸騰而起的水霧,所見的一切是那麼的微妙,一切都在顫抖之中扭曲着。
這片海岸,城池,堡壘,曾經是人們心目中的長城,不倒的金湯。然而,似乎有一種微妙的趨勢正在作祟,使人偶然會感覺到,它不再是那麼堅固了,似乎也不再是那麼神秘了。
曾經有人那麼地傳説,説是這個世界上,除了這個島,這個幫派,不樂幫,他們自己人之外,不可能有第二個人活着離開。
也曾經有人過分地誇揚這島上的三個首領,把二男一女三個首領人物,形容得出神入化,簡直已成了無所不能的神仙人物。
當然,在人們的心目中,這二男一女三個幫主,絕非是濟世,救人的活神仙,他們是魔鬼!魔鬼的意思就是誰見到了,誰就要倒黴,事實上的情形,也確實正是如此。
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開始的,不樂島上的不樂幫開始向島外的中原所在地,履行徵召起他們那個所謂的“不樂之捐”來了。也正是這個“不樂之捐”,給這個島帶來了惡運,壞名聲。於是,不樂島在人們的心目中有了一個印象,不過是一個黑道的強盜組織而已。既然是“強盜”,就不會永遠存在,邪不勝正,自古以來就是這樣的。
※※※
不樂島上顯然發生了大事。
尤其是當他們的大頭子“白鶴”高立,二頭子宮一刀相繼轉回之後,這裏的氣氛更加顯得壞透了。
會議是不知什麼時候召開的。
就在眼前這座濱海倚立,全以花崗石砌壘而成的古堡裏,不樂島上下,幾個有鼻子有眼兒的人物全都到齊了。
浪花不停地捲起來,又落下去,像是在高歌着蘇東坡的那首絕妙好詞:“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
雖然這麼多的人聚集在此,卻是上上下下聽不見一些兒聲音。
偶然傳出幾句話聲,也只是沉悶的獨白,會議似乎自一開始就是這樣地進行着。太單調,太沉悶了。
大廳上三把金交椅上,照例地坐着三位島主,高立、風來儀、宮一刀。
三個人面色都很沉重。昔日的自豪,並非蕩然無存,然而當他們其中某人的目光不經意地飄向座中的頭目之一宮一刀時,就會情不自禁地令他們打上一個寒顫,那一絲自命不凡立刻為之冰消瓦解。
身上披着一襲玄色的玄狐長披,宮一刀坐在那裏狀若木塑石雕。這種表情,這張臉,其實打他自西藏鎩羽而歸後,壓根兒可就沒有改變過。
那是一張灰白顏色的臉,這個天底下只有死人才會有這樣顏色的臉。
他的身材原本就夠瘦的,現在看來像是更瘦了。
雖然那一襲玄狐長披,緊緊地包裹着他的軀體,但是隻要有眼睛的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他身體上的明顯缺點。敢情他雙臂盡失。對於任何一個人來説,都算得上是悽慘之事,尤其是一個施刀的人。施刀的人沒有了手,這個刀又怎麼個拿住?
每一個人,當他們目光飄過宮一刀時,都會情不自禁地為他浮起一絲悲哀。
這一切對於宮一刀本人來説,似乎全無感觸。在他自己本人的感觸裏,他早已不把自己再當成一個活着的人了。他已經死了。只有這麼認為,宮一刀的內心才像是稍微舒服一些,他只是當自己已經死了。
死人應該完全沒有了思想才是。宮一刀還不能作到這一點。事實上,他腦子裏念念不忘的只有一個人,一件事。人,海無顏。事,最悽慘的斷臂之事。
在過去,宮一刀對敵時的絕技之一,最喜歡第一刀取人手臂,如今他自己卻是再一次地身受其痛了。
這幾天以來,無論黑天白日,縈繫在他腦子裏,使他念念不能忘懷的就只是這一人一事。那個人,海無顏,施展着那口劍,那麼出神入化的一劍,削下了自己的那一隻獨臂。一想到這裏,宮一刀都會全身發冷,心如冰炭,眼睛裏簡直都要滴出了血來。回來的目的,無非是帶上了海無顏所交待的一句話,除此以外,他的活着,真似乎是多餘的了。
白鶴高立的心情也不好。然而,他這個人不愧是黑道一個魁首人物,拿得起,放得下,事情不到最後關頭,絕不自毀長城。
他也確實氣餒過,當地由西藏初返的那一陣子。現在,他卻又恢復了自信。
就在眼前這個大廳裏,他的精鋭幹部,一流身手的手下都到齊了,這些人幾乎沒有一個是弱者,眾志成城,又何患一個海無顏?
輕輕發出了一聲咳嗽,説話的是一身紫紅緞袍,年過七旬,皓首紅顏的島上總管事劉公。
劉公似乎沒有名字,反正自他接管不樂島上的管事以來,大家就一直這麼稱呼他。他在島上的身分極高,除了三位島主之外,就算是他們夫婦了,有時候就連三位島主本人,也要對他怯畏三分,這個島上的一切,他當得了一半家。
“姓海的要來就讓他來吧。”劉公那雙微顯惺鬆的眼睛裏,隱隱交織着怒光。
“其實他不來,我們也要找了去。”頓了一下,他用那一根戴有漢玉扳指的手指,敲着大理石的檀木枱面,叮叮有聲地道:“我們不樂島丟不起這個臉,往後的日子還要過下去。”
他的那位妻子,黃髮蠅面的劉嫂,用力地頓着她手上的藤拐道:“海無顏,我怎麼就一點記不起這個人物?”
劉公冷笑道:“你記不記得,都無所謂,問題是真的有這麼一個人。”
劉嫂自過眼來盯着他:“有這個人又怎麼樣?堂堂不樂島,上乾的人,都會怕了他一個毛孩子?”
劉公冷笑了一聲,忽然接觸到三島主風來儀略似責怪的目光,頓時就不敢再吭聲。
幽幽地發出了一聲嘆息。
這一聲嘆息正因為是發自眾所敬仰的三島主風來儀嘴裏,才會引起了眾人的注意。
“劉公劉嫂,你夫婦武功高強,不在本座之下,缺點是目無餘子,把別人都不看在眼睛裏。”
劉氏夫婦情不自禁地對望了一眼,各自垂首不語。
劉公嘆口氣,表示敬服地點了一下頭,道:“三島主責備得極是,愚夫婦正有這個毛病。”
風來儀苦笑了一下,一雙細長的鳳眼,有意無意地在高立身上一轉。
“其實,我也一樣,我們大家好像都有這個毛病,大家仔細想想看,在過去的年月裏,我們所作所為,是不是隻知有我,何曾想到過別人?”
像是一聲當頭棒喝,誰也沒有料到,在這個節骨眼上,這位三島主竟然會説出了這麼一番話來,卻是有些令人大吃一驚。
“不是我説一些掃興的話,我們所作所為,確實太過分一點了。”
瞟了一眼白鶴高立,有些話礙於他在現場,確實有些難以開口,卻又忍不住不説出來。
“大家不要誤會我的意思。”
風來儀靜靜的目光,緩緩掃過了大廳內的每一個人,最後落在自己的一雙腳尖上。
“宮島主的斷臂之仇是一定要報的,姓海的這個人,當然不容他活着離開這個島。”苦笑了一下,她淡淡地接下去道:“話似乎説得遠了,我的意思是,今後我們的生活方式是應該變變了。”
“哼!”
這聲冷笑,立刻打消了風來儀所帶給大家的一絲“反省”之意。眾人的目光,情不自禁地俱都向着冷笑來處,白鶴高立投望過去。
身坐在第一把金交椅上的高立,永遠顯得那麼盛氣凌人。冷峻的目光閃爍着陰狠與沉着,似乎永遠都使人猜不透他在盤算着什麼。
“三妹子,你那種悲天憫人的老毛病可又犯了,收了你那副菩薩心腸吧,現在不是那個時候!”
風來儀揚了一下眉毛,回過眼睛向高立怒視着。
在這個島上,似乎也只有她,才敢向這位威風八面的大島主頂撞。他們也曾意見左右,幾乎為之反目過,只是那卻是在揹人的時候。
今天,礙於他大島主的尊嚴,風來儀也就不再多説什麼,苦笑了一下,她把眼睛移向別處。
白鶴高立冷笑道:“姓海的這一次要是真敢來,我已給他算好了命了。”
停了一下,高立接下去説道:“這叫上天有路他不去,地獄無門自來投!他不來則矣,來了就別想再能隨便地回去。”
皓髮紅顏的劉公點點頭附和地道:“不是卑職膽敢小瞧了這個人,卑職是在想天底下又有誰能隨意出入不樂島?於三位島主以及卑職夫婦窮數十年之智力,聯手所佈下的這些微妙陣勢?”
劉嫂冷笑着道:“別的不説,光只是那‘放射八道’中的‘青奇八象’,我就不信他能破得開?”
於是乎眾家各管事、舵主便紛紛談將開來,總括是完全充滿了自信,一時眾情激烈,戰志昂然。
風來儀那細長的眉毛,微微地皺了一下,劉嫂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手中的藤杖,輕輕在地上頓了三下。頓時現場回覆了平靜,一時鴉雀無聲。
風來儀向着劉嫂點點頭道:“劉嫂你先帶他們去熟悉一下陣法,這裏前前後後十一堂陣勢,除去三處禁區以外,其他各陣希望大家都熟悉一下,一旦敵人來犯,便可全力對付。”
劉嫂微微一怔,再看丈夫劉公,正向自己在使眼色,頓時心裏明白,想是三位島主等幾個高層人士,還有什麼機密有待商量,不欲為眾人知道,是以假口熟練陣法,要自己打發他們離開,自己這邊,既有丈夫參加,也等於自己參加一樣。當下忙自座位上站起,向三位島主抱拳應命告退,帶着數十位海陸分舵舵主離開。
原本極為熱鬧的大廳,剎那間便只剩下了幾個人。
除了高、風、宮三位島主之外,下餘的幾個人分別是:總管事劉公,水管事“鬧海銀龍”李銀川,陸管事“守宮”晏七,山管事“野老”婁空。
另外巡島火器營管事郭百器無端暴斃之後,劉公特別情商風來儀之後,耀升了一個叫“夜貓子”杜明的人來擔當此一重任。
除了這幾位之外,現場一直還未曾發話,事實上卻是身分極為隆重的一個人,吳明。他是前天才由內陸轉回島上的。這個年輕人事實上已繼承了三位島主的武學精英,他在島上的身分,極為特殊,由於他所負擔的使命,多半是代替三位師尊,以不樂島“特殊”的身分,周旋於中原內陸,身分極為崇高,不樂島上的經濟命脈,一直皆是由他掌管輸入。
這位以“無名氏”三字,代不樂島執行權命的年輕傑出弟子,此次是奉緊急召喚返回來的。
當吳明轉回海島,目睹一切,親眼看見三位師尊之一的宮一刀的奇慘遭遇之後,內心之沉痛自是可想而知。
對於海無顏這個人他雖然昧於無知,可是內心明處卻在猜測着一個人,似乎有越來越多的跡象,把這個海無顏與他所猜測的那個人拉在了一起。這就是致使他悶悶不樂,深為煩惱的原因之一。
大廳裏由於走了這麼多人,一下子回覆了安靜,好幾雙眼睛俱都向着第一把交椅上白鶴高立身上看去,等待着他即將要宣佈的什麼大事。
而高立的一雙眼睛,卻直直地看向吳明。
“小子!你怎麼啦?”高立冷冷地道:“出了一趟門,回來把膽都嚇破了,沒出息的東西!”
吳明平日被他消遣慣了,聆聽之下倒也不以為忤,苦笑了一下,喃喃道:“弟子只是在想這個姓海的,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這麼厲害?”
風來儀插口道:“難道你沒見過?”
吳明愣了一下,有點不大瞭解風來儀何至於有此一問,一呆之下,隨即搖搖頭道:“弟子萬幸,沒有遇見這個人,要不然只怕這一次回不來啦!”
一旁的高立怒哼一聲道:“好小子,教養你十幾年,今天竟然會説出了這種話來,哼哼!要不是當着這麼多人,今天我非揍你一頓不可。”
吳明看着他笑笑,一言不發。
接下去遂即由高立、風來儀就本島之防務問題,分別給各人以周密的嚴格指示。會議足足延續了一個時辰。
宮一刀由於受傷過重,雖然兀自能保持不死之身,可是看來已是極為微弱,會議中途,先自退出休息,餘人繼續就各方面之可能發生情況,續作討論,直到日影偏西,才告一段落。
白鶴高立這才轉向劉公道:“郭管事的死,可察出什麼不對麼?”
劉公冷哦了一下,雙眉斜搭下來道:“這件事正要向二位島主報告,卑職懷疑郭管事的死,可能與住在這裏的無憂公主有所關聯!詳細情形,還有待卑職進二步才能調查清楚。”
高立聆聽之下,冷笑了一聲,轉向風來儀道:“你的看法如何?”
風來儀淡淡地道:“這件事確是費人猜測,朱翠還只怕沒有這個本事,我不以為是她所為。”
高立冷笑道:“那麼又會是誰?”
風來儀道:“這件事要慢慢地調查,我懷疑另有外人。”
大傢俱都為之一怔。
劉公道:“三島主的意思是……莫非咱們這個島上還窩藏得有內奸不成?”
風來儀哼了一聲道:“這也並非全然不可能之事。”
這句話説得各人頓時為之毛髮聳然,俱都神色大變。
職掌水路管事的鬧海銀龍李銀川,聆聽之下霍地站起來道:“啓稟二位島主,總管,這件事如果是真的,那今後咱們的處境,可是太危險了。”
火器營管事,夜貓子杜明站起來道:“卑職以為這件事是不可能的,凡是能進來總壇效力的,無不經過本幫內外嚴格的考核,卑職以為,這件事是一經傳揚開來,人人都免不了背上嫌疑,這樣就不大好。”
劉公哼了一聲道:“話雖如此,可不能明知不問,這件事我自會暗中調查。”
夜貓子杜明咬牙切齒地道:“果真要是自己人所為,這個人被找出來,要挖他的心!”
劉公隨即轉向另一個未曾發話的“守宮”晏七道:“晏先生,你的看法呢?”
這個晏七,生得一表斯文,一襲青布長衣,頭扎方巾,年在五六旬之間,滿臉皺紋,卻有很濃重的書卷氣息,他是這個島上最精於九宮八卦,各門五行生剋易理的一個奇人。
當年三位島主藉助他之力佈陣安樁,設宮伏陷,功不可設,他也是這個島上,平常看來最為悠閒的一個人,正因為他有一身奇學,這個島上包括三位島主在內,對他都極為優容。
這位號稱“守宮”的晏七,在總管事劉公詢問之下,一副慢條斯理的樣子。
他輕輕哼了一聲,剔了一下長而晶瑩的指甲,徐徐地道:“這件事,我正要向二位島主及總管事説明,我以為咱們這個小島上,確實是窩藏着一個厲害的人物。”
白鶴高立揚了一下長眉,用着極濃重的川音説道:“朗格(怎麼)厲害法子?”
晏七慢條斯理地道:“這件事若不是三島主提起,我也不想説,這幾天我巡查山道時,發現有幾處厲害的埋伏,都有人進出過,這就令我百思不得其解了。”
兩位島主顯然一驚。
高立哼了一聲:“説下去。”
晏七一隻白哲的手,輕輕順了順他的三絡羊須,道:“這幾處暗卡,除了三位島主,劉公以及我之外,並無外人知道,那裏面設計深奧,若非是深知關竅之人,萬難如意進出,奇怪的是,這個人竟然似乎能夠來去自如,真令入驚愕了。”
高立轉向劉公道:“你可曾進出過這些關卡?”
劉公點點頭道:“卑職與山荊雖然常有進出,那也只是例行的巡視,莫非是我們弄亂了關卡的暗伏?”
晏七搖搖頭道:“不是,不是,這件事一時也説不清,反正絕非三位島主與總管夫婦的手腳,這一點我是可以斷定。”
風來儀不禁喃喃道:“莫非真是那個丫頭?”
劉公“哼”了一聲道:“這位公主顯然是個高明的人物,卑職以為讓她及其家人住在島上,終將是一個隱憂。”
高立冷冷一笑,目光向着風來儀看了一眼,因為這件事一直是她與宮一刀所堅持,對朱翠以及其家人與以破格優容的。當初如果按照高立的想法,純是以朱氏家屬為人質,好與朝廷當局勒索金錢,想不到這件事進行得並不順利,尤其是風來儀後來的轉變,顯然違背了初衷,非但沒有積極進行這件交換事,反倒對那位落難的無憂公主生出無限關愛之情,在白鶴高立以及劉公等人眼中,顯然是“捨本逐未”了。
經過這幾個人先後一説,風來儀心裏也有些懷疑了。
風來儀到底認識朱翠不甚清楚,這件事關係全島安危至大,設若是朱翠真的與那個海無顏是一路人,有所勾結,互為表裏,那麼情勢可就不敢樂觀。自己即使對朱翠有偏愛惜憐之意,卻也萬萬不能容她在島上興風作浪從事對本島的破壞工作。
這麼一想,她也就沒有吭聲,倒是那位不樂島的特使吳明,搖頭表示異議道:“無憂公主一身武功固屬難得,以弟子所見,她還不足以與本島抗衡。再説如果她真能如意進出島上的關卡陣式,就應該早已救出她母親幼弟,此刻她全家都在我們掌握之中,又何敢與我們為敵,以弟子之見,怕是另有其人吧!”
風來儀聆聽之下,點點頭説道:“明兒這幾句話説得有理,我不相信會是這個丫頭,她還沒有這個功力!更沒有這個膽子!”
白鶴高立聽後陰森森地笑了笑道:“那麼,會是誰?”
守宮晏七道:“這個人非但精於陣法,而且輕功身法甚是了得,説一句長他人志氣的話,我自信不是他的敵手!”
眾人心中不禁為之一驚,蓋因為這個晏七輕功之好,在島上是出了名的;如果單以輕功論,也只有白鶴高立與妙仙子風來儀略可勝他一籌,他竟然這麼説,也可以想見暗中那人身手之一斑了。
白鶴高立啊了一聲,點點頭道:“好了,我知道了。”目光向着四周轉了一轉:“這件事任何人不要張揚出去,以免打草驚蛇!”
停了一停,他眼睛看向守宮晏七道:“我要你設計的新陣怎麼樣了?”
“島主放心!”
晏七神秘地微微一笑,捋着他那一部山羊鬍子説道:“這件事我心裏已有了預定,這兩天正在察看地勢,等到選好了適當地點之後,再向二位島主回報,請示埋設!”
高立聽他這麼説,臉上總算現出了一絲笑容。守宮晏七,是他早年一個知交,自力其吸收引來不樂島之後,表面上看來似乎屈就為一個“管事”而已。但是知道內情的人,都明白這個晏七在不樂島上的特殊身分,實在較總管事劉公更為重要。許多機密大事,高立甚至於不一定要同劉公商討,卻一定要與這個晏七取得商量。
事實上守宮晏七也確實不負高立之器重,以其特殊之才能,將個不樂島上上下下佈置得有如銅牆鐵壁,稱得上十面埋伏,任何不識陣情之人,即使你是一等一的高手,一踏入陣內,令你不得進出。
晏七正囚有此特殊能耐,才得在島上享受別人難望的特殊享受。
為了鞏固這個島上進一步的安全起見,去年起晏七受命再佈置更盡迷幻懸疑的七堂大陣,用以掉換若干久年未更的舊有陣法。
這個“去舊布新”的措施一旦完成之後,勢必對整個島上的防務,有了嶄新的改變,自是大為堅強。
大家聽見晏七這麼説,無不信心大增,先時的愁雲慘霧,頓時煙消雲散。
在一陣熱烈的探討之後,大廳裏重新又恢復了短暫的安靜。
窗外已現出了沉沉的暮色。和諧的浪花聲,一聲聲地撲向沙灘,傳向眾人耳鼓,幾隻海鷗翩翩地自窗前掠過。
忽然,高立似乎發現了什麼,風來儀也有同樣的感覺。吳明,晏七,劉公,也都下意識地有所覺察。
這只是一種極快的心理感應,但是由感應付諸於行動,卻有了先後之分。
“唰,唰!”兩條人影,交叉着已經掠出了長窗。白鶴高立在左,妙仙子風來儀在右,兩個人如同一雙剪翅燕子般,在風中交叉掠過,雙雙落定於廳外沙灘。
緊隨着二人身後,吳明,晏七,劉公,以及李、婁、杜等數人,全數騰身而出。
這些人俱都當得上一流身手,各自施展開來,頓成奇觀,在漫大衣衫舞影裏,紛紛墜落各處,有如平沙雁落,身法之巧妙,卻是各擅勝場,如果現場有人目睹,必將為之眼花繚亂。
這些人雖然都稱得上江湖上罕見的一等一身手,然而自然比較起來便有先後強弱之分。
白鶴高立顯然較風來儀更要快上一籌。是以,就在他身形方自射出一霎間,卻被他看見了一樁奇事。一個黑不溜秋的物什,説他是人吧,可又不像,説他是獸吧,還真沒見過,由於時間太快了,簡直看不清楚。總之,就在高、風二人足尖先後踏向沙灘的這一霎間,那個“玩藝兒”已經一頭扎進海水,剎那間已消失無蹤。
這本是奇快的一瞬,除了二位島主以外,所有的後來者所能看見的,便只是留在水面上的那一線波紋而已,那是一條顯著的“人”字形波紋。
精於水功的水管事“鬧海銀龍”李銀川,雖然最後一個現身沙灘,可也沒有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當眾表演機會。只見他身子不及站穩,已自第二次騰身而起,在空中一個倒栽,成了頭下腳上之勢。
那真是極其漂亮,歎為觀止的一霎。水面上幾乎沒有傳出來一點聲音。哧,“人”字形的水紋再次一現,已把李銀川的身子整個吞噬了。
在場各人包括兩位島主在內,如論及別樣功力,俱稱在李銀川之上,只是若論及水裏功夫,可就沒有一人能是其對手。
事情的演變,顯然是快到了極點。由於是大家先後目睹的事實,幾乎無需解説什麼,俱都有所瞭解。
眼前這一剎那,也就是“鬧海銀龍”李銀川縱身入水的一瞬,大家的眼睛只是靜靜地觀諸水面,沒有一個人出聲説話,眼看着那“人”字形的水紋,在李銀川身影消失之後良久,良久,才完全消失。
緊接着只聽得水面上嘩啦一聲,另一個方向的水面上現出了李銀川的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