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萬里無雲,正午的陽光普照大地,在山巒峰嶽、曠野古道上染上了一層淡淡的金黃。
在人跡稀疏的官道上,一小隊衣甲鮮明的騎手拱衛著一輛窗門緊閉的馬車,正順著官道徐徐向東而行。
行進中翠綠窗簾突然被撩起,露出一張秀氣豐美、有如明珠乍現般光彩奪目的少婦面龐。只見她探頭望向馬車旁那名年輕英俊的將領,聲意中透著幾許無奈:“夫君,千里相送,終須一別,就送到這裡吧。”
那將領勒住馬,抬手一舉,十幾匹戰馬立刻停下腳步,整齊如一。那將領身材魁梧,將牛皮軟甲撐得緊繃如鐵甲,看起來只有二十五六歲,帶著一絲孤傲和驕橫,只有在望向妻子時,他那亮若晨星的眼眸中,才泛起一絲難得的溫柔。
他稍稍俯下身來,望著妻子略顯愧疚地小聲道:“好吧,那就送到這裡了,自己萬事小心。待邊關止戰,我再回北京接你們。”
少婦點點頭,從乳母懷中抱過女兒,握著僅胡三個多月大的孩子小手,向丈夫揮手道:“嬌嬌,快跟爹爹道別,讓爹爹早點來北京接咱們。”
原來這對年輕的夫婦就是明珠郡主和西將軍武延彪的公子武勝文。明珠自從無望地離開雲襄,回到北京後,拖了兩三年終究還是遵從了父王的安排,嫁給了武勝文。婚後第二年便誕下一女,因為最近有線人報稱,瓦剌大軍正在蠢蠢欲動,而大同守軍卻還糧餉不足,所以武延彪決定送明珠郡主回京探望父母,並讓明珠趁機向福王催討糧餉。
武勝文原本要隨明珠回京,但瓦剌大軍既有異動,身為虎賁營將領的他不能擅離職守,因此他只好送別妻女,看看前面已是坦途,他一聲高喝:“武忠!”
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將領縱馬來到武勝文跟前,拱手應道:“屬下在!”武勝文沉聲吩咐:“夫人就交給你了,一路上小心伺候,不得有任何差池!”
“武忠明白!”武忠連忙拱手答應,他的父母皆死於瓦剌人之手,後被武延彪收養,改名武忠,與武勝文情同手足。武勝文看看天色不早,又對眾將士叮囑兩句,這才與妻女揮手道別,目送眾人往東馳去,直到再也看不見車馬了,他這才掉轉馬頭,與兩名隨從飛速趕回大同府。
馬車繼續向東而行,黃昏時分已進入河北地界,來到一處名為十里坡的小鎮打尖。小鎮上只有一條小街,街道兩旁稀稀落落地住著十幾戶人家,街尾有一座兩層的小樓,就是鎮上唯一的客棧兼酒肆了。
武忠帶著十幾名兵座來到客棧,立刻就將樓下的大堂擠得滿滿當當。小二和掌櫃連忙殷勤伺候,一邊安排明珠和乳母去二樓客房歇息,一面讓廚下為眾軍爺準備酒菜。
十幾個人散坐開來,立刻佔滿了大堂中不多的幾張桌子,這酒肆的生意看來並不好,除了一個在角落伏桌酣睡的流浪漢,竟再沒有其他客人了。幾個兵卒見桌椅不夠,便來到那流浪漢的桌前,拍著桌子叫道:“起來、起來!這間客棧已被咱們包了!”
那流浪漢從睡夢中驚醒,懵懵懂懂地抬起頭來,對眾人賠笑道:“我就在邊上喝點酒,不打擾眾位軍爺。”說著端起酒壺蹲到角落,知趣地讓出了桌子。
“走走走!天快黑了還不滾回家去,小心醉死在這裡!”一個兵卒不耐煩地攆道。
“小人浪蕩江湖,哪有家可歸?”流浪漢苦澀一笑,眼中盡是黯然和蕭索。
武忠見他雖然落泊潦倒,但依然有一絲優雅和從容,想必是家道中落的破落戶。他心生同情,對幾個兵卒吩咐道:“既然相遇,就是有緣。賞他一壺好酒,今晚他要是沒地方可去,就留在這裡吧。”
“多謝將軍!”那流浪漢連忙拱手道謝,他嘴裡謝得誠懇,眼中卻並沒有一絲感激。
“不必客氣。”武忠擺擺手,正要問對方姓名,小二已端上酒菜。眾兵卒立刻給他倒酒,一陣忙亂下來,他早將那流浪漢忘到腦後了。應景地喝了兩杯酒,武忠推杯而起,道:“明日還要趕路,大家少喝一點。”
“將軍是不是太小心了?”一個滿臉絡腮鬍須的老兵笑道,“這裡到京城皆是一馬平川的坦途,將軍還怕有強盜出沒不成?”
武忠沉聲道:“小心為上。平安地將夫人小姐送到京城後,我再請眾兄弟好好喝上一頓。”說著他拍拍手:“掌櫃撤酒,今日就喝到這裡了。”
滿臉滄桑的掌櫃慢吞吞地過來,對武忠皮笑肉不笑地道:“將軍就讓弟兄們放開肚子喝吧,沒準這是他們最後一次喝酒了。”
武忠聽他說得奇怪,正待呵斥,陡然發現掌拒的眼眸中,滿是貓戲老鼠的嘲笑。花容月毛打-他心中一驚,忙一躍而起,頓感頭重腳輕,差點摔倒,他大驚失色,連忙呼道:“酒裡有古怪,兄弟們快抄傢伙!”
幾個兵卒應聲抄起兵刃,誰知尚未站起就摔倒在地,客棧中頓時響起此起彼伏的倒地聲,片刻後就只剩下武忠還勉強站在那裡。
這時就見方才那流浪漢施施然地站起身來,掌拒連忙上前表功:“公子算無遺策,一點蒙汗藥就足夠了。”
流浪漢不以為意地淡然一笑,負手道:“去將郡主請下來吧,記住,千萬不可對郡主無禮。”那掌櫃點點頭,立刻帶著小二和廚子登上二樓。
武忠見狀一聲怒吼,揮刀便砍向那流浪漢,誰知刀方出手,那流浪漢已遠遠避開,身形步法飄逸迅捷,遠非武忠可及。武忠自忖自己就算沒有中蒙汗藥,只怕也碰不到對方一片衣角,他不禁怒喝道:“誰敢動夫人和小姐,咱們鎮西軍上下決不會放過他!”
流浪漢一聲嗤笑:“別拿鎮西軍來嚇我,遲早我要將它連根剷除。”
說話間小二和廚子已押著明珠和奶孃下樓,明珠原本還神情泰然,但下樓後見到那流浪漢,頓時面色煞白,失口輕呼:“是你!”
“正是不才!”流浪漢對她得意一笑,抬手做了個請的手勢,“郡主旅途勞頓,我已在門外備下馬車,恭請郡主到不才那裡歇息幾天再走。”
明珠盯著流浪漢恨恨道:“你別得意,我夫君一定會來救我的!”
“是嗎?我到希望會有另一個人來救你。”流浪漢意味深長地一笑,眼裡滿是調侃。明珠臉上一紅,一言不發抱著孩子便隨小二和廚子出門,坦然登上了門外停著的那輛馬車。
這當兒掌櫃已來到流浪漢面前,打量著倒在地上的兵卒,陰***:“公子,剩下的粗活交給小人來處理吧。”
流浪漢深深地望了武忠一眼,淡然笑道:“難得這位小將軍賜我一壺好酒,還容我在此過夜,塑料布來要難為他們了,咱們走。”
老掌櫃悻悻地瞪了武忠一眼,隨著流浪漢轉身便走。武忠頭腦雖然清醒,但手腳痠軟,想要追趕是萬萬不能,眼看明珠和奶孃被押上了馬車,他急忙沖流浪漢的背影高聲喝問:“閣下是哪條道上的朋友?可否留下個名號,讓小人回去也好向武將軍有個交代!”
流浪漢本已走到門口,聞言回過頭來,對武忠悠然笑道:“將軍聽說過千門公子麼?”見武忠茫然搖頭,他有些遺憾地搖搖頭,“將軍真有點孤陋寡聞,也難怪,千門公子傲嘯江湖之時,將軍大概還未成年吧。”說到這他頓了頓,傲然道,“千門公子襄,正是區區不才。”
大同鎮西將軍府內,武延彪翻來覆去看著手中的信函,那是俞重山寫給他的推薦信。在信中,俞重山對公子襄推崇備至,並詳細敘述了他率剿倭營大勝倭寇的事蹟。雖然武延彪知道俞重山不會輕易推崇一個人,不過他依舊不相信面前這其貌不揚的文弱書生,會有什麼過人之處。
“嗯,既然俞將軍如此推崇在下,你就留在我帳前聽用吧。”武延彪放下信函,眼裡滿是不以為意的冷漠,他看起來跟俞重山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飽經滄桑的臉上,像是戴了層面具般木無表情,喜怒完全不形於色。
武延彪顯然對一身戎裝的趙文虎和李寒光更感興趣,憑著他領兵多年的直覺,他敏銳地感覺到面前這兩名年輕軍官,定是俞家軍的骨幹和精銳,俞重山在信中對他們卻沒有半句誇讚之詞,只說他倆是自願追承隨公子前來投奔的將領,是公子襄在剿倭營時的左膀右臂,他們的調令兵部隨後就會送到。
武延彪審視的目光最後落到面前這文弱書生的臉上,見他並沒有尋常書生的畏縮和膽怯,也沒有文人慣常的恃才傲物和狂放不羈,只是不卑不亢地站在那裡,其從容鎮定令眾人側目。武延彪不禁在心中暗忖:這小子究竟有什麼過人之外,竟能得俞重山的推崇和兩名虎將的追隨?
對於武延彪的冷漠,雲襄毫不意外,他上前一步拿起桌上的推薦信,三兩下撕成碎片,然後對武延彪笑道:“這封推薦信,只是在下求見武帥的敲門磚,如今它已完成了使命,武帥不必再將它放在心上,更不必因為這封信就對在下另眼相看。”
武延彪捋著頜下三縷青須略一沉吟:“嗯,本帥帳前正好缺一名書記官,公子就暫且委屈一下吧。”書記官通常只負責記錄一下會議紀要、替主帥撰寫官函和奏摺,完全沒有過問軍事的權力。
武延彪話音剛落,趙文虎與李寒光就忍不要替雲襄出頭爭辯,卻被雲襄抬手攔住,就見他若無其事地對武延彪笑道:“在下並非是要到武帥帳前謀一個差事餬口,所以武帥給我什麼名分都不重要,我七日之內從江南奔馳數千裡來見武帥,只為一件事。”
“什麼事?”武延彪不以為意地問。花容月-毛-雲襄沉聲道:“我得知瓦剌將以四王子朗多為先鋒,以南宮放為內應,在一個月內進犯大同,而大同守軍卻似乎未做好充分的應站準備。”
“大膽!”武延彪濃眉一挑,拍案質問,“瓦剌乃天朝忠心的藩屬,你口出挑拔之詞,難道不怕本帥治罪?”
雲襄坦然迎上武延彪炯炯的目光,從容反問:“瓦剌真的忠心麼?”
武延彪發現在對方的目光中,並沒有一絲面對位高權重者的自卑和畏縮,這令他有些驚訝,同時也讓他意識到這貌似柔弱的書生面前,任何官威都不起作用,他只得收起官樣話,坦然道:“不錯!瓦剌雖與咱們簽有和約,但並不是咱們真正的藩屬,不過你妄言他們將在一個月內進犯大同,有什麼根據?”
雲襄答道:“武帥駐守邊關,想必對瓦剌大軍的異動已有覺察,當知我所言絕非憑空揣測,並且這一月之期只會提前不會拖後,時間緊迫,武帥當立刻著手準備應對即將到來的大戰,現在不是深究我的消息來源的時候。”
雲襄身後的李寒光也幫腔道:“是啊!武帥,就算你信不過雲公子,也該相信俞將軍。雲公子在江湖上交遊廣闊,事先得到瓦剌眾人進犯的消息也不奇怪。”
武延彪淡淡一笑:“鎮西軍駐守大同多年,如何抵禦瓦剌人,難道還要外人來教不成?”抬手阻止雲襄的分辯,他又道,“雲公子似乎對盡收眼底記官一職並不滿意,可藍天你並非朝廷命官,本帥也不能罔顧國法讓你領兵。正好鎮西軍有一支剛招募的新軍在訓練,雲公子與兩們將軍暫時去那裡委屈一下。俞家軍練兵之法天下馳名,趙、李兩位將軍是俞家軍干將,當可助我早日練成精兵。至於雲公子,就作為新年軍營監察官吧,替我監察整個新軍的訓練情況,如何??”
監察官是個可大可小的閒職,雖比書記官地位高一點,卻也沒什麼實權,更不能指揮調度軍隊。趙文虎見武延彪大敵當前卻大材小用,正待為雲襄力爭,卻被雲襄抬手阻止。就見他對武延彪拱手一拜:“多謝武帥重用,雲襄與趙、李兩位將軍,這就去新軍報到。”
三人退出房門,趙文虎便忍不住質問道:“武延彪有眼無珠,如此輕視公子,公子為何不據理力爭,反而答應他做什麼監察官?”
“是!”李寒光也連聲抱怨,“想當初公子第一次見到俞將軍,胸中似有百萬雄兵,三言兩語便激得俞將軍與你打賭,演習場上稍顯身手,更是令俞將軍心服口服,將剿倭營指揮權拱手相讓。這次為何不在武帥面前也露上一手,讓他對你另眼相看?”
雲襄搖頭道:“當初我為了讓俞將軍許我兵權,事先可是下足了工夫。我對俞將軍的脾氣、愛好、秉性以及俞家軍的情況皆調查得清清楚楚,才能一步步照計劃達成自己的目的。這世上像俞將軍這樣襟懷寬廣、大公無私的將領畢竟少之又少。咱們這次來得匆忙,對武帥的性格、為人幾乎一無所知,若想靠炫技耀能引人注目,恐怕結果只能適得其反。”
三人只顧沿著長廊邊走邊說話,卻沒有留意到迎面走過來的一個年輕將領臉上已然變色。待三人走近,才發現那將領在長廊中央,虎視三人冷冷問道:“三位眼生得的很,不知是哪位將軍的部下?”
趙文虎見對方服飾跟自己一樣,也是個千戶,卻用這種居高臨下的口氣質問自己,便沒好氣地道:“你管不著!”
那將領面色一沉,冷冷道:“你們屬雞屬狗,在下原本管不著,不過三位既然在背後非議武帥,在下身為虎賁營統領,自然是要問上一問。”
趙文虎沒想到這年輕的千戶竟是武延彪親衛虎賁營的統領,正好又聽到三人方才的隻言片語,難怪要小題大做了。不過他自忖三人並沒有說任何冒犯武延彪的話,便理直氣壯地反問道:“你說咱們非議武帥,不知是指哪一句?”
那將領一聲冷笑:“你說武帥有眼無珠,就憑這話,我就可以將你交軍法處治罪!”
趙文虎原本是個寡言穩重的儒將,但在得到俞重山提拔重用後,難免也滋長了一些驕氣,何況方才武延彪對雲襄的輕視,在他心目中也當得起“有眼無珠”的評價。見這將領在這等小事上糾纏不休,他不顧雲襄和李寒光的阻攔,哈哈笑道:“不錯,這在鎮西軍不知是什麼罪?該不是洩密罪吧,洩漏了鎮西軍最大的機密?”
“混蛋!”那將領一聲斥罵,左手把扣住趙文虎肩胛,右手抓住他的手腕就往後扭,欲以小擒拿手將他拿下。誰知趙文虎一個反身擺拳,反手擊向他的太陽穴。那將領不得已放開趙文虎手腕,連退兩步躲過趙文虎兇狠的反擊。
不遠處幾個守衛見二人動手,不約而同圍了過來,那將領抬手阻止眾人幫忙,盯著趙文虎恨恨道:“大家退後,我若不親手將這目中無人的傢伙拿下,就枉為虎賁營統領!”
眾兵卒依言後退,將趙文虎三人圍在中央。趙文虎見狀心中有些懊悔,沒想到剛到鎮西軍報到,就犯了眾怒得罪虎賁營,實在有些不智。自己受點懲處倒沒什麼,就可惜壞了雲公子大事。想到這他不禁對雲襄愧然道:“公子,末將連累你了。”
雲襄坦然一笑:“趙將軍言重了,換了是我,也不會束手就擒。”
得到雲襄的肯定,趙文虎信心倍增,甩掉肩上的披風,對那將領傲然道:“好!就讓我領教一下虎賁營統領的武藝!”
那將領一聲冷哼,揮拳便撲了上來,趙文虎見對方出拳兇狠,招招不離要害,不敢大意,連忙以小巧功夫應對。二人轉眼便鬥得數十招,一時間難分勝負。趙文虎越打越是佩服,看來對方這虎賁營統領的職,是靠本事坐上去的。
二人激鬥正酣,忽見一名副將由二門內疾奔而出,遠遠便在高呼:“住手!武帥有令,將鬥毆者拿下,帶到武帥面前治罪!”
二人依言停手,趙文虎對那副將坦然道:“此事是我一已之責,與雲公子和李將軍無關。”
雲襄笑道:“此事因我而起,怎能說與我無關?”說完他轉向那副將,“在下願到武帥面前領罪,請將軍帶路。”
幾個人被帶回內堂,武延彪十分意外,不由目視那年輕的虎賁營將領問道:“阿文,你不是在訓練新軍嗎?這怎麼回事?”聽到武延彪的稱呼,加上二人眉宇間那幾分相似的神韻,雲襄等人這才知道,這年輕的虎賁統領,竟然就是武延彪的公子,在西軍中頗有名望的武勝文。
“爹爹在上!”武勝文拜道,“昨日我送明珠離開後,回來時天色已晚,所以今日才來向爹爹覆命。誰知方才剛好遇到這幾個人對爹爹出言不遜,所以孩兒忍不住……”
“這麼說來是你先動手了?”武延彪打斷了兒子的話。
“是。”武勝文坦然道。
武延彪一聲冷哼:“你身為虎賁營將領,可知對自己人動手該當何罪?”
武勝文一怔,在父親冷厲的目光下,無奈道:“輕則十軍棍,重剛降職甚至革職。”
武延彪望著兒子淡然道:“那你還不快去軍法處自領十軍棍?”
“可是他們在背後非議爹爹……”武勝文還想爭辯,卻被父親揮手打斷:“夠了!為將者寧肯讓屬下議於口,也決不能讓屬下罵於腹。只要坐得正,行得直,還怕人議論?若連這點自信都沒有,何以領兵?”
在父親冷厲的目光下,武勝文愧然垂下頭,躬身一拜:“爹爹教訓得是,孩兒知錯了。”說完轉身正欲去軍法處領罰,這時雲襄突然越眾而出,抬手阻攔道:“等等!”
武勝文恨恨地瞪著雲襄,眼裡滿是敵意。雲襄卻若無其事地淡然一笑,轉向武延彪道:“武帥,方才小武將軍和趙將軍不過是惺惺相惜,以武會友,算不得鬥毆。若因此就要處罰武將軍,是不是有點不妥?”
趙文虎也附和道:“是啊!方才末將是欣賞小武將軍的身手,才忍不住與之切磋,若只處罰小武將軍而不處罰末將,末將會非常不安的。”
武延彪點點頭,對兒子道:“既然雲公子與趙將軍都為你求情,這十軍棍就暫且給你記下。還不快謝謝雲公子和趙將軍。”
武勝文悻悻地衝雲襄和趙文虎拱拱手,正待開口道歉,突聽門外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跟著就見一個滿頭大汗、氣喘如牛的年輕將領跌跌撞撞地疾奔而入,剛進門就“撲通”一聲跪倒在地,對武家父子連連叩頭,嘴裡直道:“屬下該死!小人該死!請武帥治罪!”
“武忠!”武勝文一眼就認出來人,急忙喝道,“我不是讓你護送明珠去北京麼?你怎麼獨自回來了?”
“大哥!小弟該死!”武忠滿臉自責,連連磕頭。在武家爺子追問下,他將明珠郡主和女兒在十里坡被劫持的經過說了一遍,最後道,“小弟已問過那劫匪來歷,他自稱是千門公子。”
眾人一聽都面色大變,齊齊將目光轉向了雲襄。只有武勝文還不知雲襄的來歷,跺腳追問武忠:“她們沒留下什麼線索?”
武忠搖頭道:“小弟藥性消失後,帶人搜遍了十里坡,沒有發現任何蛛絲馬跡,我只好將弟兄們留在那裡繼續搜查,自己回來給大哥報信。”
“混帳!”武勝文一腳踢開武忠,轉身便走,武延彪忙喝道:“你要去哪裡?”
“十里坡!”武勝文頭也不回地答道,“我要親自把明珠和嬌嬌找回來,將劫走她們的千門公子襄碎屍萬段!”
“站住!”武延拍案而起,“如今瓦剌已在長城外虎視眈眈,你豈能隨便離開?再說你去了又能起什麼作用?你要找公子襄,卻還不知公子襄就在你的面前,真是糊塗!”
“他在哪裡?”武勝文急忙問,見眾人的目光都落到雲襄身上,他不由盯著雲襄一字一頓地問道,“你,就是公子襄?”見雲襄微微點了點頭,他一把便扣向雲襄肩胛,誰知他剛出手,就被一旁的趙文虎出招格開。二人拉開架勢正待動手,陡聽武延彪拍案高喝:“住手!”
武勝文轉頭望向父親質問:“既然這傢伙就是公子襄,為何不將他拿下?”
武延彪怒道:“雲公子是俞將軍的朋友,今日才剛到大同府,豈會是劫持郡主的劫匪?”
李寒光也解釋道:“是啊!咱們隨公子從江南千里奔馳趕來大同,途中不敢有半點耽擱,哪有時間去什麼十里坡?”
武勝文見父親和李寒光皆這樣說,而云襄又是一臉坦然,他只得將目光轉向武忠。武忠忙搖頭道:“劫走夫人和小姐的劫匪雖然與這位公子年歲相仿,卻並不是同一個人。”武勝文聞言只得收回手,瞪看雲襄悻悻道:“就算那劫匪不是你,你也脫不了干係!”
“放肆!還不快向雲公子道歉!”武延彪急忙喝道。
雲襄連忙擺手道:“武公子說得沒錯,在下剛到大同,就有人假冒在下名號犯下這等大案,在下當然不能袖手旁觀,就請允許在下幫忙尋找明珠郡主吧。”
武延彪沉吟道:“聽聞公子襄專門替人解決各種疑難問題,千門弟子更是遍及江湖,這事有你幫忙,那自然是求之不得。你需要多少兵將,多少報酬大可開口,我從來不欠別人的人情,尤其是千門中人的人情。”
雲襄看看跪地不起的武忠,沉吟道:“找人的事,人越少越好。若帶大軍前去,匪徒早已聞風而逃,反而壞事,我只要這位將軍和他的部下就夠了,至於報酬,”雲襄頓了頓,道“我要鎮西軍一個大營三個月的指揮權,不受任何人指揮的指揮權。”
武延彪一怔,斷然道:“這不可能!一個大營滿員有上萬人,如此龐大的一支部隊的指揮權,誰也不敢私相授受。”
雲襄緊盯著武延彪的眼眸,嘴角泛起一絲微笑:“俞將軍能將剿倭營的指揮權委託給在下,武帥手下兵馬比俞將軍多出數倍,難道一個大營的兵馬都拿不出來?我只是暫時借三個月,又不是真要武帥私自授我兵權。”
將上萬部隊的指揮權私自交給一個布衣書生三個月,這完全違背朝廷律法。直接將兵權交給雲襄肯定不行,不過稍加變通也不是無法可想,武延彪不禁在心中躊躇起來。
武勝文也聽說過公子襄的大句,見他願意幫忙尋找妻女,不由對父親爭道:“爹!明珠和嬌嬌在你心目中,難道還不如一萬兵將三個月的指揮權重要?”
明珠顯然比一萬兵將更重要,畢竟是福王的千金。想到這武延彪終於下了決心,他抬頭盯著雲襄的眼眸,沉聲道:“這世上沒有隻賺不賠的生意,如果你找不回我兒媳和孫女,該當如何?”
雲襄一怔,突然意識到方才武延彪讓他提出報酬,就是要逼他盡全力去尋找明珠,若找不回來便要付出代價,但武延彪卻不知明珠在他心中的分量。所以雲襄明知這是圈套,也斷然答道:”如果找不回明珠郡主和她的女兒,在下願以性命相賠。”
“好!我答應你!”武延彪展顏一笑,向雲襄伸出手,“咱們擊掌盟誓,從現在開始,如果我兒媳和孫女有任何意外,公子襄,你可就得為她們賠葬!”
雲襄不顧李寒光和趙文虎的眼色,伸手與武延彪一擊掌,慨然道:“成交!”
離開將軍府時,李寒光忍不住連聲抱怨:“公子,你怎麼能將自己的性命與一對失蹤的母子綁在一起?萬一她們有什麼三長兩短,豈不……”說到這不禁連連搖頭。
雲襄從容道:“劫走明珠母女的不是一般盜匪,他們敢在官兵手中冒險劫人,可見是衝著明珠郡主的特殊身份去的。而她們只有活著才有利用價值,所以她們很安全。”另一個理由則是,他一直覺得欠著明珠一份真摯的感情,他願意用一切償還,甚至包括自己的生命。
說話間幾人已來到將軍府外,雲襄看看暮色四合的天空,停步對趙文虎和李寒光道:“咱們就在這裡分手吧。你們去新軍營報到,我連夜趕去十里坡。”
“那怎麼成?”李寒光急道,“這事我們也有份,怎麼能將擔子扔給你一個人?”
雲襄拍拍李寒光肩頭:“這是我的私事,你們是吃朝廷俸祿的職業軍人,豈能將時間浪費在我的私事上。你們不用擔心,替我通知筱伯和張寶,讓他們連夜趕到十里坡和我會合。”說完雲襄翻身上馬,對領路的武忠喝道:“咱們走!”
武忠立刻揚鞭催馬,兩人兩騎轉眼便消失在夜幕漸臨的長街盡頭。奔馬過街,片片枯嚇隨著馬蹄聲飄然而起,轉眼被秋風吹到不可知的角落,秋風中隱隱帶著山雨欲來的蕭條和肅殺……
由於明珠遇劫,十里坡小鎮早已被十幾個軍士鬧翻了天,當雲襄與武忠趕到時,那些軍士已將全鎮百姓集中到上唯一的那家客棧外,盤查劫匪的線索和下落。百姓已被十幾個軍士拘押了一整天,人人疲憊不堪,眼裡充滿了怨恨和不滿。
見雲襄與武忠趕到,那領頭的軍士立刻領著當地的里長過來稟報:“咱們已將鎮上所有人拘押起來,他們中間定有人知道劫匪的來歷和下落,如果找不到線索,就唯他們是問!”
“胡鬧!”雲襄憤然道,接著轉向武忠質問,“你們鎮西軍,平日就是這樣罔顧國法、欺壓百姓的嗎?”
武忠連忙解釋:“公子誤會了,平日咱們也不是這樣子,只是這次郡主在咱們手上被劫走,兄弟們自感責任重大,所以才出此下策。”
雲襄一聲冷哼:“這樣若能找到線索,那一定是老天瞎了眼。快將百姓們都放了。”
那軍士見雲襄只是個布衣書生,卻有一川天生的統帥氣度,雖不知他的身份來歷,卻也不敢頂撞,只得將目光轉向武忠。就見武忠面色一沉,不滿地喝道:“還不快照雲公子的命令,將百姓都放了!”雖然來之前武延彪並沒有讓武忠聽令於雲襄,但云襄的冷靜和從容以及在剿倭營時養成的統帥氣度,令武忠不知不覺已將他視為首領,所以對他的命令沒有絲毫怠慢。那軍士見狀只得招呼同伴,撤去圍著眾百姓的崗哨。
崗哨雖然撤除,但百姓依舊不明原委,全都還留在原地,並用好奇的目光打量著新來的奇怪書生。就見那書生登上高處,對眾人團團抱拳,誠懇地道:“鄉親們,武將軍的部下因為武夫人被劫,一時亂了分寸,將大家拘押,實在多有冒犯。我代武將軍向大家賠個不是,請大家看在武將軍的面上,原諒兄弟們先前的無禮和過失。”
官兵不僅要放了所有人,還請求大家原諒,這在十里坡百姓看來,實在有些不可思議,所以眾人只茫然地望著雲襄,不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雲襄見狀,突然跪倒在地,對百姓拜道:“在下雖然只是一介布衣,卻代表鎮西將軍武延彪前來處理這裡的一切事務,兄弟們的錯就是在下的錯,鄉親們若不原諒,小生只好長跪不起。”
這一下不光眾百姓,就連眾軍士皆悚然動容。場中響起一陣竊竊私語聲,終於有德高望眾的長者開口道:“公子折殺咱們了,快快請起。武將軍家眷既然在咱們十里坡遇劫,咱們多少也有點干係,配合軍爺們調查也是應該。花-容月毛,咱們不敢有任何抱怨,只求調查快些結束,好讓大家早點回家。”
雲襄忙道:“這是自然,大家現在就可回去,若有知情者,請立刻到這客棧向我或武忠將軍通報。若能提供有關劫匪的任何線索,我願以百兩紋銀酬謝;若能提供武夫人的下落,在下願以千兩紋銀酬謝!”
見眾人眼中皆是將信將疑的神色,雲襄忙從懷中掏出幾張銀票,交給方才開口說話的老者道:“這裡有二百兩銀票,您拿去給大家分了,當是在下為兄弟們無故拘押大家的賠償吧。”
老者將信將疑地接過銀票,翻來覆去地看了半晌,追問道:“你放咱們走?還賠咱們二百兩銀子?”見雲襄坦然點頭,老者鬆了口氣,展顏一笑,“公子真是個好人,老朽若是推辭,反而辜負了公子一番美意。這銀票老朽就替鄉親們收入下了。”有云襄的道歉和二百兩銀子的賠償,百姓們先前的憤懣和不快早已煙消雲散,不一會兒便散得乾乾淨淨。
武忠湊到雲襄身邊,將信將疑地問:“公子許下重賞,會有效嗎?”
“不知道,咱們現在只能回客棧去等。”雲襄說著往客棧走去,邊走邊道,“不過我認為,咱們人生地不熟地去找匪徒,不如發動本地人去找,說不定這些百姓中間,就有劫匪的同黨或線人,重賞對他們而言肯定有不小的誘惑。”
武忠連連點頭稱讚:“雲兄果然不愧是大名鼎鼎的千門公子,辦法比咱們高了不是一點半點。”雲襄充耳不聞,他目視虛空浮雲,憂心忡忡地喃喃道:“劫匪不是一般人,咱們就算找到他的下落,要想救回明珠,恐怕也非易事。”
進了客棧之後,雲襄將自己緊緊關在房中。昨夜一夜疾馳數百里,他早已精疲力竭,需要好好睡上一覺,才能保持頭腦的冷靜和敏銳。哪怕心裡再怎麼焦急擔憂,也不能有絲毫的衝動和失誤。因為從武忠對劫匪的描述來看,劫走明珠母女的人,就是自己一生的宿敵南宮放!這將是一場異常艱難的營救和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