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寒秋。
千山披寒,萬木葉脫。
秋塞鴻一襲烏衣,散發披肩,從背影看仍舊是俊逸挺拔,但已不是當年的芝蘭子弟,他的眼角已有了輕微的皺紋,臉色也不象是當年那般紅潤白皙,已有了風塵之色。
天邊一雁飛過,在這空曠的荒丘投下孤獨的身影,秋塞鴻抬眼看了看,心中不禁掠過一絲淒涼的心緒。他輕輕嘆息一聲,道:“孤雁失群,命只怕已不長了。”他身後站著三個人,一人面白唇紅,細眉窄目,像個文生樣子,一人身高馬大,滿面虯髯,另一人身材短小,但目光灼灼,很有一股威勢。
那文生笑道:“大哥,孤雁失群也並沒什麼不好呀。”秋塞鴻轉過臉來,問道:“哦?文二弟,此話怎講?”那文生叫做文燕鳴,當下笑道:“世間之事,本沒有太過圓滿的,就如同皓月當空,必有缺時,人生離別,有合有散,若全都是微雨燕雙飛,又怎會留待騷人,狂歌痛飲,來訪雁丘處呢?”秋塞鴻也笑了。
一邊那身材短小的漢子道:“文二哥就是這樣文縐縐的,如果有一天你能像連五弟那樣說話,我也算能聽懂一句。”那虯髯大漢叫做連城碎,聽了那漢子的話,笑道:“講起說話麼,我還是覺得咱們大哥最行,其次是週四哥。”那身材短小的漢子道:“那你談三哥我呢?只能排第三?”
連城碎笑道:“你談三哥當然不能排第三了,你最多排第八。”那叫做談魯魚的漢子發笑道:“就衝你這張臭嘴,大哥也比不上你,我看你應當排第一才是。”四個人都笑了。
秋塞鴻臉色一正,道:“怎麼週四弟和回六弟還沒見回來,莫非是出了什麼岔子?”談魯魚道:“應該不會,週四弟和回六弟都是非常精細的人,一定能把老七找到的。”連城碎道:“是啊,週四哥的那雙腿子比狗還快,鼻子比狗還靈,老七就算鑽進耗子洞,他們也能把這小子揪出來的。大哥,你就放心吧。”
秋塞鴻點點頭,沒有開口,就在這時,每個人都聽到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他們是站在一座山神廟前面的臺階上,此時向山下看去,只見兩匹快馬如風一般飛上山來,馬上的人看得很清楚,一個紫面微須,一個白衣披髮,連城碎看了,大叫道:“大哥,週四哥和回六弟回來了。”
這是塞外一座無名的高山,山裡有座無名寨,而這幾個人就是無名寨的七位寨主,老大一雁寒秋秋塞鴻,老二天羅地網文燕鳴,老三回水斷橋談魯魚,老四暗逐流螢周白水,老五立馬擔山連城碎,老六千夫所指回龍玉,老七橫掃八荒孫萬雷。
自從這秋塞鴻七年前創立無名寨以來,力量不斷壯大,方圓數百里之內無人不知,這樣便引起了其他幫派的忌恨與仇視。其中以相距二百里的飛霜谷為最,飛霜谷主納蘭春水早把無名寨視做眼中釘,無一日不想將這無名寨除之而後快。就在前兩天,無名寨的七弟孫萬雷突然潛逃,而且還帶走了一份無名寨的守備圖,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去了哪裡,如果是去投奔飛霜谷,那麼對於無名寨來說絕對是釜底抽薪,所以老二文燕鳴連夜派周白水和回龍玉追回孫萬雷。
現在是第三天中午,派出去的二人都已回來了,看他們的臉色並不十分凝重,彷彿事情已有結果。
眨眼間週迴二人就已到了他們跟前,文燕鳴迎上去,見紫面微須的周白水背後揹著一個大包袱,幾乎有多半個人高,便問道:“人呢?追回來了?”周白水擦了擦頭上的汗水,平靜了一下,道:“二哥,你果然沒猜錯,老七這混蛋的確是去投奔飛霜谷了,我們連夜快馬飛馳,在距飛霜谷不過五十里的路上追到了他。回六弟將他點住,果然在他身上找到了那張圖。”說著將背上的大包袱在眾人面前一放,道:“有什麼不明白的事,大哥儘可以問他。”
秋塞鴻走上前去,用手慢慢解開了包袱。然後他向裡面看了一眼,可就是這一眼看上去,他突然吃了一驚,就在他一驚的同時,突然發生了一些令人絕對意想不到的變化。
他看到了孫萬雷,確切的說是看到了孫萬雷的頭,因為此時的孫萬雷只剩下了一個頭。頭下的身子被一堆亂草代替了。孫萬雷咬牙切齒,彷彿有沖天怨怒,那雙暴突的眼珠子正直直的瞪著秋塞鴻。
秋塞鴻不由一怔:老四和老六為什麼要下殺手,不是說只點住了老七的穴道……他只想到這裡,突然覺得頭上一黑,一隻巨大的網已將他連頭罩住。與此同時,周白水手腕一翻,一柄淬了毒的誅神刺直刺向秋塞鴻。
慘叫聲乍起,但卻不是秋塞鴻發出的,慘叫的是連城碎,回龍玉雙指齊出,左手中指筆直插進了連城碎的胸口,右手食指直刺談魯魚的眉心,談魯魚要比連城碎機警得多,百忙中一側臉,身子如一塊發石機射出的大石般倒飛出去,同時一股血箭從他臉上激射而出,足足射出五尺遠,他雖然躲開了要穴,但這一指卻已將他的左眼刺瞎。
突變驟起,文燕鳴在後面用他的天羅袋罩定秋塞鴻,周白水在前面以淬上了劇毒的刺暗算,回龍玉則以一敵二,先重創了連城碎與談魯魚。
連城碎看著自己胸前那個血洞,彷彿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在這時,周白水已刺出三刺。三刺都刺向秋塞鴻雙腿,因為他被夢幻天羅罩到了小腹,他的刺是刺不入的,所以他刺腿,這也是他們事先算好的。
秋塞鴻上半身全不能動,只是雙腿連起,將那支毒刺踢開,同時運力開聲,那天羅袋呼的一聲,被撐得滾圓。文燕鳴大叫:“不能讓他運功。”搶身而上,將秋塞鴻緊緊箍在他的兩臂之間。周白水又是一刺,同時另一隻手彈出一支斷魂釘,也是黑漆漆的淬上了不知什麼劇毒。
他們本就是近身肉搏,秋塞鴻踢開了那一刺,但這一釘他卻是想不到的,如果不是連城碎,他早已死了。連城碎只是怔了一下,沒等回龍玉發出第三指,他就已到了秋塞鴻身前,彷彿天神一般,護住了秋塞鴻的身子。
他大喝,開聲,那支斷魂釘打到他身上,就像是撞上了石頭,被彈出很遠,立馬擔山連城碎的金鐘罩體硬功,是誰都知道的,但他剛擋開這一釘,胸口的血洞噴出一股血泉,射了周白水一身一臉。
周白水急退,回龍玉又迎了上來,一指點向連城碎臉門,連城碎又是一聲大喝,一拳擂出,指風撞上拳風,回龍玉悶哼一聲,臉色立時變得慘白如紙,卻並不退下,雙手拇指齊出,連城碎用了兩次真力,血也不知還能留下多少,臉色比回龍玉還要白,這兩指他已無力再接,他拼盡全力,縱身飛撲向回龍玉,那兩指立時將他射出兩個血洞,但他也將回龍玉壓在身下,一雙大手如同鐵鉤一般,差一點將回龍玉的脊骨勒斷。周白水跳過來,一刺刺入連城碎後心。
他們對付連城碎的時候,談魯魚也沒閒著,他被回龍玉一指刺瞎了左眼,鑽心的疼痛使他大叫了一聲,他身子飛上半空,雙手在背後一抽,隨後一接一轉,已多了一條丈八蛇矛,他一矛便要向文燕鳴刺去。
可是敵人又怎麼會放過他,破廟裡的一根大柱子突然碎裂,一個人影如風般閃了出來,雙手一揚,七八條五彩斑斕的毒蛇向他飛去,談魯魚顧不得秋塞鴻,蛇矛旋轉如風,將那些蛇全都甩了出去,但卻有一條金蛇順著槍柄竄了上來,在談魯魚的手臂上咬了一下。
談魯魚大吼一聲,手腕一翻,將那條蛇抓在手裡,用力一握,那條蛇立時骨斷皮開,與此同時,只聽轟的一聲,地下出現了一個大洞,露出三十個人,三十張硬弓全都對準了尚未落地的談魯魚。
就在這當口,秋塞鴻已發出第二次全力,要撐破那天羅袋,文燕鳴只覺得雙臂之間似是抱住了一個火爐,不住散發出來的熱量彷彿要將他炸裂開,他大叫一聲,鬆手後退。
秋塞鴻發出了第三次低吼,這一次他的勁力竟如同怒濤亂激,天河崩洩,沒有人再能阻擋得住,只聽轟然一聲,漫天如同灰蝶亂舞,柳絮紛飛,那牢不可破的天羅袋已成了碎片,可是沒等秋塞鴻緩過一口氣,文燕鳴已衝過來,袖中夾掌,結結實實的砸在秋塞鴻背上。
文燕鳴的大摔碑手加上風雷袖,這一擊足可以將一尺厚的石碑拍成碎粉,秋塞鴻剛剛用盡了全力,此時正是舊力已盡,新力未生之時,全無抵抗之力,這一掌將他打得前衝兩步,氣血亂湧,一大口血猛得噴將出來。
回龍玉被連城碎的屍體壓住,還沒有起身,見秋塞鴻受傷,他舉手一指,正刺中秋塞鴻小腿。
文燕鳴一擊得手,絕不放鬆,又是一掌砸了過去,卻聽得一聲怒吼,一支蛇矛夾雜著風雷之聲向他後心刺到。文燕鳴只得回手一格,以袍袖裹住蛇矛,用力回奪,但談魯魚天生神力,一聲大吼,手中蛇矛抖出無數槍花,裂帛一聲,將文燕鳴的袍袖刺穿。文燕鳴飛退七尺。
再看談魯魚已中了三箭,但他竟然眉頭都不皺一下,一槍逼退文燕鳴,護在秋塞鴻身後,兩人背貼著背,談魯魚全身浴血,左眼已瞎,右手已抬不起來,手臂上有兩個小孔,流著黑血,那三箭一中右腿,一中左胸,一中鎖骨,可他此時持矛一站,就象張翼德在長坂橋邊獨退百萬曹兵一般,威風凜凜。秋塞鴻則是吐血不止,一身烏衣已變成了深紫色,小腿上血肉模糊,但他的臉上卻沒有什麼表情,只是看著地面,一言不發。
此時,文燕鳴、周白水、回龍玉、驅蛇人還有那三十多名弓箭手已圍了上來,談魯魚怒道:“姓文的,你這狼心狗肺的王八蛋,為什麼背叛大哥?”文燕鳴似乎已穩操勝券,不急不徐地道:“這如何能怪我?我本就是納蘭谷主的人,幸得週四弟和回六弟信得過我,情願與我一起歸順飛霜谷,孫老七信我不過,拿了一張假圖想去飛霜谷做奸細,哼,可惜他那點小小的伎倆怎能瞞得過我?”
談魯魚怒道:“好,算你狠,可你不要忘記,無名寨還有一千三百鐵血男兒……”
周白水笑道:“那些人你也不用掛記了,他們早上的飯菜很香,想必到現在還沒有醒過來吧,如今在山上還清醒著的,都是我們的人。”回龍玉冷笑一聲,道:“還有什麼遺言,一起都說出來吧,我們沒時間和死人窮耗。”
秋塞鴻直到現在還沒有說一個字,可等回龍玉的話說完,他突然道:“還有一句話。”回龍玉變了變臉色,道:“你……你說。”秋塞鴻冷冷地道:“你們做錯了。大錯特錯。”回龍玉一怔,道:“哪裡錯了?”秋塞鴻向他身後一株大樹一指,道:“納蘭,你來。”
眾人不由得一怔,齊向那株大樹看去,但見那大樹敗葉飄飛,並沒有一個人影,就在這時,秋塞鴻與談魯魚突然前衝,他們衝向周白水。周白水為人極是機警,但也最怕死,他看到秋塞鴻那決絕的目光與談魯魚那股拼命的勢子,絕不敢獨當其鋒,連忙一個跳步躍開,二人便衝了出去。
文燕鳴臉色大變,喝了一聲:“殺了他們。”他深知這兩人若是逃走,後患無窮。此時他們一箇中了蛇毒,一個受了極重的內傷,沒有比這一次再好的機會了。周白水的誅神刺當先刺了出去,他刺向談魯魚,因為談魯魚一手執矛,威力便少了一半。他的身法比談魯魚要快得多,出手也很快,但就快要刺中時,突然談魯魚的身子猛的快了一倍,這一刺落空。
秋塞鴻一手抓住了談魯魚的腰帶,將身法展到了極限。他號稱一雁寒秋,輕身功夫已可排在江湖七大高手之內,雖然受傷極重,但這一全力飛奔,卻還是快逾閃電。
文燕鳴等人隨後緊追,半步也不肯放鬆。他們看得清楚,秋塞鴻去的方向是後山,後山落魂崖。這座崖深有百丈,下面全都是怪石,人若掉下去,定會粉身碎骨。看來秋塞鴻是暈了頭了。
幾個人一言不發,提氣飛奔,那落魂崖已經在望,突然,秋塞鴻只覺得手中的談魯魚身子正在變硬,變冷。他回頭一看,只見談魯魚也正在看著他,嘴角里,鼻子里耳朵裡都已沁出了血,他輕聲對秋塞鴻道:“大哥,我中了張毒龍的蛇毒,活不了了,你逃吧,以後好為我們幾個報仇。”秋塞鴻喝道:“少廢話。”
他只說了這三個字,又開始大口吐血,腳步也慢了下來,就是這一瞬間,周白水和文燕鳴已雙雙搶到,談魯魚大叫一聲,從秋塞鴻手中掙下地來,叫道:“大哥,記住我剛才說的。”他一手持矛,擋住後面眾人。
秋塞鴻一邊吐血,一邊流淚,血淚相和,淚一入血,竟比血更紅,更悽,更豔。他一向只流血,不流淚,男兒之淚比黃金,但他今天看著一個個手足兄弟為他而死,他問天,天無語,恨地,地無涯,血淚湧出,仇恨深埋,他心中的恨氣幾乎要衝倒泰山。
他已奔到了危崖邊上,突然一聲長嘯,抬腳將崖邊埋的一塊斷碑踢了下去,隨後他轉回頭來,看了談魯魚最後一眼。這一眼看過去時,談魯魚已經倒下了。他的蛇矛已脫手飛出,將三名弓箭手穿成了糖葫蘆。他身上最少有七處傷,胸膛上印了一掌,肋骨盡碎,那是文燕鳴的大摔碑手留下的,小腹上著了一刺,透背而出,那是周白水的誅神刺,但最致命的是眉心一個血洞,那是回龍玉的千夫指。
談魯魚也最後看了秋塞鴻一眼,見他已到了崖邊,目光中露出了幾絲光芒,他知道他的事已做完了,他們的老大一定會為他們報仇的。然後他就閉上了眼睛。
文燕鳴等人踏過談魯魚的屍體,直向秋塞鴻撲了過去,他們絕對想親手擷下秋塞鴻的人頭。可他們的心願都落空了,秋塞鴻看著他們,嘴邊露出了一絲冷笑,他施施然地向前走了兩步,在文燕鳴的風雷袖和回龍玉的千夫指打到他面門之前,悠然自得的如同在自家花園散步一般的落下了百丈深崖。
風聲呼嘯,崖上眾人追到崖邊,有人向下看去,深不見底,不由得唏噓不已,塞外威名赫赫的一雁寒秋秋老大,就這樣一點東西不留的消失了,除了那跳崖前回首的那個對他們不屑一顧的冷笑。誰也不明白這個微笑的意思,是楚霸王自盡時所發出“天亡我,非戰之罪”的狂,還是關雲長捐軀時怒罵江東鼠輩的傲?
眾人一時無語,過了很久,那驅蛇人叫做張毒龍的才笑著對文燕鳴道:“文大寨主,這次能一舉掃平無名寨,全仗你和幾位英雄的機智神勇,從此無名寨必將威名大振,定能開創一番大事業,到時各位都是首席功臣。”文燕鳴好像還沒回過神來,回龍玉忙道:“這次若不是張七爺幫忙,只怕事情絕不會如此順利。”周白水也道:“是呀,若不是張七爺與大寨主定計,我們就算拼了命,也不一定能成功”。文燕鳴突然哼了一聲,道:“別忘記,我們還沒有最後成功。”
周白水道:“那還不簡單,找個兄弟去崖下,把姓秋的頭找來不就行了,可就怕被野狼給叼走了。”文燕鳴長長吸了一口氣,道:“無論如何,也一定要找到秋塞鴻,活要見人,死要見屍。老四老六,你們親自去找。”周白水應了一聲,轉身要走,卻又回過頭來,說道:“以後我們還是老四老六麼?你是老大,我們也應當是老二老三了吧。”
文燕鳴淡淡地道:“那要看咱們有沒有命來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