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週末的時候,阿南來看我。
他等在傳達室,拎了大包小包,好像我生活在物品極度匱乏的重災區。我埋頭看那些袋子,可真是服了他,花露水,蚊香片,鞋墊,奶粉,蛋白質粉……甚至還有針線包。
“帶回去吧。”我苦著臉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宿舍太小,根本都放不下這些東西,而且我也用不著。”
“那怎麼行,你奶奶收拾了大半夜,非要讓我帶給你。”阿南說,“你放床底下,書桌下,哪裡有放不下的呢?東西不要嫌多,需要的時候沒有,就麻煩了。”
沒辦法,我只好讓他陪我把東西送回宿舍。
“在學校還好嗎?”一路上,他不放心地說,“你走了,我們都不習慣,老覺得家裡少了些什麼。”
“還好啦。”我說,“告訴奶奶,放月假的時候我回去看她。”
“到時候你打我電話,不要擠公車了,我正好要進貨,找車來接你。”阿南說,“讓奶奶給你做好吃的。哦,對了,你在學校不要吃得太省,該花錢的地方就花,咱家也不是沒錢。”
“知道了。”我說,“你就放心吧。”
可他還是不放心,在宿舍替我把東西放下後,又和宿舍裡的其他女生寒暄:“請你們在多多幫助馬卓,她比較文靜,也沒離開過家。”住在我上鋪的吳丹笑著說:“放心吧,叔叔。馬卓是女狀元,學習上還要她多幫助我們呢。”
我微微臉紅。
他卻滿意地點點頭,又忙不不迭掏出幾百塊錢來遞給我說,“多放點錢在身上,萬一要急用呢?”
我把錢推還給他。
“還是拿著吧。”他很堅決地,把錢塞到了我的枕頭底下。
我低頭,忽然發現他穿的皮鞋,棕色的,很舊了,左腳的鞋子好像還開了一個小口,我一下子想起了那個夢,想起她拉著我的手說:“走呢,阿南四十歲生日,我們去給他買雙新鞋子。”
我這才想起來,再過半個月,他真的是要四十歲生日了哦。
我沒再堅持把錢還給他。我打算把它們存起來,在他生日的時候,替他買雙鞋。
等他走了,吳丹從床上把頭探下來,小聲對我說:“你爸對你真好。我覺得他跟很多爸爸都不一樣。”
“是嗎?”我說,“哪裡不一樣?”
“怎麼說呢?”吳丹想了想說,“我覺得他身上有種別的爸爸都沒有的親切感。好像跟你沒什麼距離。”
親切感?
呵呵,我要是告訴阿南,不知道他會怎麼想。
我願意把我的一切好消息都告訴他,然而,對於那些小事情,諸如同學們眼光裡偶爾的輕視以及顏舒舒和我之間微不足道的摩擦,在阿南面前,我還是隻字未提的。
其實,自從那天的事情過去以後,顏舒舒對我的態度已經開始改觀了。比如,她在數學課上恍然大悟地看著黑板,自言自語地說完一大段後再轉頭來看著我,用徵詢的口氣說:“這個公式背得對吧?”我點一個頭,她就拍拍腦袋,繼續若有所思地聽下去。
又比如,她起身去教室前的飲水機倒水,會把我的水杯拿上,說:“順便給你倒吧。”
甚至,她在活動課上口若懸河地向幾個女生說她的hellOkitty的時候,居然把一個小小的粉紅色髮卡放在我頭髮上比了比,有模有樣地說:“她戴這個就挺好看。”
等女生們散去,她把髮卡鄭重放在我的作業本上,對我說:“送給你。”
我把本子推到她面前說:“不用了。我不需要的。”
“你的頭髮有點擋住你的視線了。”她說完,又飛快地說,“不要錢的。”
“謝謝你,我只是不習慣用這些東西。”我並不是那種小心眼的人,她這些天的表現已經讓我曾有的不快散去了很多。因此我的語氣聽上去也很誠懇。
“其實……”她把髮卡拿在手裡,把玩著,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話,“對不起啦,其實你也知道,我也是順著她們說說而已。”
“沒什麼呀。”我朝她笑了笑。
“真的?”她不相信地看著我。
我點點頭。
她伸出手,親親熱熱地拍了一下我的腦門。我沒來得及閃躲,與人之間的親呢,我總是顯得不太適應。
那天在宿舍裡,我聽吳丹和別的女生說起她的故事,才知道她竟是副校長的侄女。她們說她的成績並不好,能進天中,全拜她的副校長舅舅所賜。所以,包括她在學校裡做生意這檔子事情,如果換作別的女生,老師們早就會勒令禁止。而事實是,正因為她是顏舒舒,好幾次有外班的女生來跟她“談生意”,爽老班都能做到睜隻眼閉隻眼。
“可是她也太過份了!”吳丹尖著嗓子說,“你知道嗎,她連那個都賣呃?!”
“什麼啊?”有好奇的女生追問,“賣什麼賣什麼呀?”
女生們就咕咕地曖昧地笑起來。
我突然覺得我很同情她,之所以同情她,是因為那些傳播這條消息的女生中間,就有上次和她一起評價我如何如何的那幾位。
交友不慎真是大大的悲哀,而那些平時花費大量精力在各種八卦事件上的女生,還能有餘力考得高分進入重點班,本身也是一件不思議的事。
第二天的課間操,輪到我和顏舒舒做值日。天氣很熱,大家都起的很早,早讀課教室裡人坐得滿滿的,可是顏舒舒卻意外地缺席了。
我一個人打掃了整個教室,倒了垃圾。
洗完手剛踏進教室,卻看到我的座位旁邊,顏舒舒已經在了。只是她整個人正趴在桌子上,臉全部埋在衣袖裡,肩膀一抽一抽的,好像在哭。
我走到顏舒舒的身邊,輕輕坐下,問她:“你沒事吧?”
她忽然就撲到我懷裡放聲大哭起來。
我有些被動地抱著她。這是我第一次和一個女生這麼親密的接觸。她的身體軟軟的*著我,有一種我似曾相識的味道,那味道在我生命裡消失很久了,卻忽然邪門地出現,若有若無,我害怕聞到,又渴望它,總之,它擊中了我,令我不得動彈。
很久以後我才知道,原來她用的是和林果果一樣的香水,那個香水有個嚇人的名字,叫“毒藥。”
謝天謝地,她的哭聲終於慢慢小下去,我輕輕地推開她,對她說:“別哭了,快上英語課了。”
她忽然站起身來,把英語書猛地一把拍到桌上,當著全班同學大聲地喊了一句:“誰亂講誰就爛舌頭,出門被車撞死,全家被人砍死!”
喊完這句惡毒的話,她跨過我的椅子,直接衝出了教室。
不知道她去了哪裡,我發現我還是有點擔心她。
那天,顏舒舒直到英語課上了一大半時才重新回到教室。她的樣子看上去平靜了許多,啞著嗓子,低著頭說:“MayIcomein?”
英語老師皺了皺眉頭,把她全身打量一遍,才極不情願地吐了句:“Yes.”
她回到座位上,把她的小半包面紙塞進抽屜裡,放在她那個銀色的CD包的上面(那裡面裝的,全都是她各種各樣的五花八門的不知道從哪裡進來的時尚商品),然後,她拿出英語筆記埋頭抄起黑板上的字來。
我希望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然而,暴風雨前的彩虹僅僅維持了十幾分鍾那麼久。下課鈴剛響,那個平時只在週一升旗儀式上露面的副校長卻出現在了教室門口。他的背影我一看就認得——學校櫥窗裡有校長一行陪外國考察團來校視察的照片,被放的好大,放在最顯眼的位置,他站在最左側。
他招手叫顏舒舒出來。表情嚴肅,引得周圍經過的人紛紛側目。
我看到他在窗外講顏舒舒什麼,而顏舒舒則拼命的搖頭。
我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心理,鬼使神差地,從她的抽屜裡掏出她那滿滿的一包貨,悄悄放進了我自己的抽屜裡。
不過一會,滿臉蒼白的顏舒舒,果然帶著她的舅舅走進教室。我不露聲色地把英語筆記攤平在桌子上,認真地看。
校長自己走到顏舒舒狹窄的座位旁,動手把她的書包拿在手上抖了又抖。整個教室都鴉雀無聲地看著這場“戲”,就連英語老師也疑惑地站在教室門口不肯離去。
誰都知道,顏舒舒的“貨”從來都是放在抽屜裡。所以所有人幾乎都“饒有興趣”地等著接下來發生的事。
顏舒舒的臉越來越白,我擔心她快暈過去了。她自己扶住課桌的一角,身子晃了幾晃才穩住。
就在校長打開課桌的那一剎那,顏舒舒扶住桌角的手攢成了拳頭。
可是所有人驚訝的是,桌肚裡除了顏舒舒的書包,幾本漫畫書和一些散落的參考書,什麼也沒有。
那一刻,全班同學都看著顏舒舒被掀開的桌肚,驚訝不已,當然也包括她自己。校長皺著的眉頭終於慢慢鬆開,他輕輕地放下了掀起的桌板,轉身看了看錶情極度不自然的顏舒舒,什麼也沒說地走出了教室。
校長走出教室後不久,上課鈴就重新打響了。大家都跟沒事人一樣繼續上課,只有顏舒舒著急地尋找著自己的那包東西。她把自己的名牌書包那無數個拉鍊都拉開,搜了又搜,焦急不已。
我輕輕地碰了碰她的胳膊,在我的筆記本上寫下了四個字:“在我這裡。”
她恍然大悟,偷偷地笑了。
“以後小心點。”中午吃飯時間,趁著沒人注意的時候,我把她的東西還給了她。她帶著一種又感激又迷惑又羞愧的眼神看著我,接過了她的東西。
那天下午第一堂課是政治課,顏舒舒一個人低著頭忙了整整一節課,直到又一次下課,才慢慢推過來一張彩色的字條。
“謝謝你。以後如果有什麼要我幫忙的,就儘管提啦~”她在這兩句話認真寫上去的話旁邊,畫了一個穿著軍服的小女孩,站得筆直,做著一個敬禮的手勢。
那個女生有著短短的頭髮,臉頰上飛起兩朵紅雲。看得出,她很費心思。一定是為了表達她內心的感激,才這樣苦思冥想的吧。這反倒讓我覺得過意不去。
我決定原諒她。再說,我從來也就沒有要討厭她的意思。
我看著她說:“還真想請你幫個忙呢。”
她像小雞啄米一樣點頭,說:“哦啦。說!”然後她的手臂彎過來,親熱地挽住了我的。我卻還是非常的不習慣,終於藉故推開了她。
她並不介意,而是眼睛看著教室的天花板,用播音員的口吻說了一句話:“馬卓,你真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