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半個月後,我成了紅星小學三年級的一名小學生。都虧她和阿南的打點。我想她一定花了很多錢,這讓我心裡確確實實有些不好受。
阿南找了醫生來家裡替她看傷,據說是用了什麼特效的藥,她的身體慢慢康復了。上課前的那個晚上,她給我買了一大包東西。除了書包和鉛筆盒,還有三件新衣服。紅黃綠,非常鮮豔的顏色,全部都是連衣裙。我在雅安的時候,從來沒有過一條連衣裙。當我看到那些裙子的時候,竟然有種做夢般的感覺,以至於微微臉紅。可她偏要我一件一件換給她看。她點著一根香菸,坐在床頭,看著我,由衷地說:“馬卓你真幸福。我小時候穿得像撿破爛的,長大後,衣服都是偷家裡的錢買的。噢,從來都沒正大光明地當過仙女。”
我看著她不說話。她忽然神經質地滅掉煙,扶著我的肩膀,用她大大的眼睛死死盯著我,說:“馬卓,你可不要偷錢。你要多少我給你多少,但是千萬不要偷,明白?”
“我沒偷過錢。”我輕輕地甩開她。
她重重的拍了我一下,笑得無比誇張,讓我擔心她那剛剛癒合的傷口會不會又裂開。我在心裡暗暗地想,難道她偷過很多錢嗎?
不過我知道她是喜歡錢的。我曾見過她數錢,她抽屜裡的錢,她好像每天都要來來回回地數上好幾次。我不知道她到底有多少錢,但錢對她而言,應該是至關重要的。她的酒生意好像做得不錯,每天都有很多電話,要對付很多的客戶。那天晚上,阿南幫著她把那間原來放酒的小房間整出來給我住,那些酒太多了,陽臺上堆不下,我聽見阿南對她說:“要不放我家超市去吧。”
她板著臉:“上次的款還沒結清呢。”
“我不是那意思。”阿南急忙解釋,“再說月底一定清,什麼時候欠過你的錢呢?”
她歪著嘴笑了笑,不再說話。
我真弄不懂,阿南對她那麼好,她為什麼還要這樣斤斤計較。阿南額頭上的紗布剛剛揭下來不久,疤痕還很明顯,畢竟是她砸的人家,她卻從來沒過問過一句。我曾見過阿南幫她送貨,他開著一輛平板貨車,把一箱箱酒裝運好,一趟趟來回,不厭其煩,而她從沒付過人家一分錢。
那晚,我獨自睡在小房間裡,房間裡酒味瀰漫,我無法入睡,於是坐起來,把窗簾拉開,抱著腿看著窗外的黑夜。我想奶奶,真的很想,可是,我知道,那個家,我是永遠都回不去了。
“你怎麼還不睡?”她推門進來,扭開了燈。我看到她化了漂亮的妝,穿了漂亮的裙子和高跟鞋,一定是又要出門了。
她對我說:“你早點睡,明天一早阿南會來送你去學校,不要遲到了。”
“你去哪裡?”我問她。
“出去。”她說。
“阿南也去嗎?”
“你都想些什麼?”她走進來,拍拍我的頭,笑嘻嘻地說,“大人的事小孩莫管。”
我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香得我頭暈腦漲。她如此光彩照人,打著工作的藉口尋歡作樂,真不知道她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第二天一早,我穿著我的新裙子上學,阿南騎著他的摩托早早就來到我家。他還給我買來了早點,兩個大包子,一包豆漿。我飛速地吃掉了它們,跟他說謝謝。他滿意地看著我說:“明天買牛奶,喝牛奶個子長得高。”
我看著他關懷的表情,恨林果果的無情。
在那之前一天的體育課,我一個人在角落裡跳繩。藍圖的班上也上體育課,她又買了一根冰淇淋,而且是和上次一樣的口味,她不知疲倦地舔著,踱到我身邊,拖著長音跟我說:“喂——上回我幫你進家門,你還沒謝謝我。”
“謝謝。”我停下跳繩,對她輕輕地說。她心滿意足地點點頭,舔著冰淇淋,一蹦一跳地走了。我繼續跳,她剛剛走遠,又轉身跑過來,打量著我的新衣服,羨慕地說:“‘好孩子’的耶,看來林果果一點也不窮。”
我茫然地看著她。
我不知道什麼是“好孩子”。那時候的我,根本不知道這個世界上有“名牌”這一說。但是有一點我清楚的很,她本來就不窮。也許,她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做個好媽媽。就像她從不懂得照顧我,常常忘掉我有沒有吃飯或者寂不寂寞,她的生活總是和旁人不一樣,白天的時候在家睡覺,晚上出去,然後到天亮的時候才回來,繼續睡覺。
管我的人,只有阿南。
阿南常送些好吃的來,但他當然不會天天來,我已經學會用微波爐,自己解決晚飯,獨自做功課,獨自上床睡覺,獨自上學放學。
學校裡一切都好。只是我的成績很落後,可這裡的同學們卻很和氣,並不小瞧我。有一天老師抽我起來讀課文,我有些不敢開口,聲音越來越小,他們並不嘲笑,而是齊聲誦讀,保我度過尷尬之時。比起我原有的那些只會叫我“馬蜂窩”的同學來,我內心是相當滿足的。
所以,我下定決心要做個好學生。
藍圖在我隔壁班。放學的時候,她總喜歡跟上來和我一起走。她的話還是那麼的多:“聽說林果果是你小姨,可是你為什麼不跟你爸爸媽媽住在一起呢?我覺得孩子還是跟爸爸媽媽住在一起比較幸福哦。當然成都比雅安要好許多,你可以讓你爸爸媽媽來成都打工嘛,這裡打工的機會還是很多的,我媽可以幫忙介紹的啊……”
我很希望天上能飛下來一張封條,把她那張喋喋不休的嘴封個嚴嚴實實。
其實,我也不是真的不想和藍圖做好朋友。但是我又覺得,她來找我說話純粹是因為她覺得自己很無聊,所以需要和我做好朋友。雖然我不太理解無聊這個詞的意思,但是我想,那應該就是一種想找人說說話的感覺。
那麼,我為什麼要陪她說說話呢?況且,她從來不管林果果叫阿姨,她一點禮貌也不懂,我沒法跟她做朋友。
就在這時候。前面響起喇叭聲,是阿南,只要有空,他都會來接我。我欣喜,快步上前,藍圖卻一把拉住我,在我耳邊嘻嘻笑著說:“這個男的是想當你的姨父哦。”
如果……其實……我當然是願意的。
阿南真的是個好人,我相信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的好人,但是我現在遇到的卻只有阿南一個。所以我很替阿南委屈,我真心希望她可以對阿南好一點,但不知為何,她的脾氣卻越發暴燥,最倒黴的,當然也是我和阿南。
這一天,也不是什麼特殊的日子,也許是想讓她心情好一些,阿南邀請我和她下館子。她點了一大堆菜,吃起東西來風捲殘雲,並抽空嘆著氣,看來確實是遇到了煩心事。阿南心疼地看了看她,然後替我夾了一塊魚,對我說:“馬卓你要多吃點,你太瘦了。”
“是啊,多吃點。”她用筷子敲了敲碗邊,“不然人家以為我虐待你呢。”
我低著頭吃魚,她忽然問我,“在學校怎麼樣?”
“還行吧。”我說。
“什麼叫還行吧?”她問我,“你知不知道,讓你上那個學校花了老孃多少錢動了多少腦筋,你是黑戶口,壓根沒資格上學的。”
周圍有人微微側頭看她。我紅著臉不知道該說什麼。
“給她點時間。”阿南替我說話,“我看馬卓還需要適應一下環境。”
“哈哈。”她突然笑起來,然後用一種很輕蔑的語氣說道,“不過,我才不指望她成績有多好,我跟他爸都不是讀書的料,湊合著讀吧,將來嫁個有錢人就行。女人不嫁個有錢的,遲早累死餓死,要不就是活活氣死!”
我不由自主地看了看阿南。他沒有看我,只是端起酒杯一飲而盡。
我起身,走到飯店外面去。
我到底沒忍住,哭了起來,其實我已經很久不哭了,但哭起來,我的眼淚就連續不斷,連我自己都莫名其妙。我也說不清楚自己到底是為什麼傷心,是為可憐的自己?可惡的她?還是可悲的阿南?
沒過一會兒,她就追了出來,問我說:“怎麼了,耍啥子牌氣呢?”
我沒應她,也不擦眼淚,只顧一抽一抽的樣子。
“*!”她說,“別跟老子來這套,老子心情本來就不好,你少惹我。”
好,惹不起躲得起。我繼續往前走,一直走到馬路邊上。她的聲音一直追過來:“馬卓,你給我死回來,不然永遠都不要再見我!”
我不顧一切地跑起來,我對成都一無所知,除了學校和成都花園,幾乎哪裡都不認識。我能去哪呢?但是我知道我沒有選擇,除了跑還是跑。
她沒有來追我。我的心忽然變得像一團死灰。我找到一家公用電話亭,電話亭的牌子上寫著一行字:長途三毛錢一分鐘。我摸了摸口袋裡唯一的一塊錢硬幣,撥通了雅安家裡的電話,我希望可以聽到奶奶的聲音,希望她會跟我說:“馬卓,你在哪裡,我來接你回家。”
可是接電話的人卻是小叔。他粗聲粗氣地問:“找哪個?!”
我就說不出一個字了。
我匆匆地掛了電話。
哦,奶奶,奶奶,我是真的回不去了嗎?如果我忽然跑回去,你還會不會要我呢?
那天晚上,阿南在長途汽車站找到了我。他把我搖醒,對我說:“馬卓,我找了你半天,以後都不要亂跑了,聽到沒有?”
我睜開眼,這才發現自己睡在地上,我的眼淚又猝不及妨地流了下來,於是我死命埋著頭,不讓阿南發現。至少在雅安的時候,我還能有一個棲身之地,可現在——天大地大,哪裡才是我的家?我為什麼要跟著她來,我是不是真的瘋了?
我推開阿南就往外跑,他快步趕上來抓住我。
我張開嘴,狠狠咬他的手,他忍受著巨痛沒有鬆開。我不知道自己咬了多久才放開的,等我看到他手上重重的傷痕的時候,我禁不住嗚嗚地哭了起來。
“沒事了,沒事了。”他拍著我的背說,“叔叔帶你回家。”
那晚,阿南把我帶回了他的家,他開摩托車,我坐在後面,趴在他背上,緊緊抓住他的衣角,只因為害怕摔下去。他把體溫傳遞給我,卻一路無言。
我到了他家,才知道他嘴裡所謂的“超市”只是一間很小的雜貨鋪,樓下開店,樓上住人。他把他的房間讓給了我。自己抱著被子去了樓下。而她一直不曾出現,直到後來我才知道她做錯了一筆生意,被人騙走了三萬元。那些天她一直把自己關在家裡喝酒,一面喝一面唱歌,就這樣一直到天亮。
我在阿南家住了兩天,一直不願意回去。直到阿南勸我說:“別生她氣了,她也很想你。”
“你的額頭好些了嗎?”我一點也不信,甚至學會了轉移話題。
“好些了。”他自己伸手摸一摸,認真的說:“現在一點也不疼。”
我對他笑了。來到成都以後,我變得很少笑了,在雅安的時候,雖然有種種不快,但我畢竟是孩子,還是愛唱愛笑的。可是現在,無論是在學校裡,還是家裡,我更多的表情是沉默。我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在成都遇到的所有陌生人裡,我唯一喜歡的就是阿南了。他話不多,可是一點也不把我當小孩,不像我媽,總是看輕我,要麼就認為我和她一樣,她根本不懂怎樣當一個媽媽。
但無論如何,我已經懂事,我和阿南非親非故,呆在他家裡不是長久之計,我很乖地自己提出讓阿南送我回去。
可是阿南把他的摩托車停在小區門口,又把我從車上抱下來的時候,我忽然又想爬上他的摩托車,跟他回家。現在想起來,我對阿南的依戀,也許是從這刻開始的。又也許,是從他那個意猶未盡的動作開始,是從他把我高高舉起那刻開始。
我多麼希望,他會是我爸爸啊。
到了家門口,我不自覺地退了一步,我很害怕見她,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藍圖聽到聲音就打開門溜了出來,她很神秘地對我說:“林果果瘋了,馬卓,我看你還是趕緊回到你爸爸媽媽身邊安全些哦。”
“去,回你自己家去!”阿南把她趕回家,回身替我敲門,她很快地開了門,但一眼都沒有看我,就轉過身去。
我走進這個對我而言還算陌生的家裡,發現一切都沒變。酒味依舊瀰漫,她的床頭櫃上依然堆滿了各種亂七八糟的東西,我的新裙子看上去是洗過了,但是疊的歪七歪八,並且,她把它們放在地上,而不是收進櫥裡。
原來媽媽是可以連衣服都不會疊的。
阿南一進門就開始找掃帚掃地。這簡直成了他每次來這裡的必修課。
她一言不發地回到自己的房間裡去,把門輕輕關上。
阿南對我努努嘴,示意我去看看她。
我兩隻手一起努力,才擰開她的房門。她坐在地上——就像在雅安的時候,我們班那個嬌氣的班長沒有考到一百分時的樣子,賭氣地撕著試卷,一邊撕,一邊無比委屈地哭泣——不同的是,她撕的是我的新衣服。
我不覺得內疚,真的,一點也不。我只是覺得可憐,可憐她也可憐我自己。我走過去,跪下身子,把衣服從她的手裡奪下來。她對我大嚷:“走啊,你走啊走啊,你們他*的永遠都不要回來!走!走!”
可是,忽然她又一下子緊緊抱住我,哭得一聲比一聲厲害。
彷彿是一種神奇的預感,我覺得自己就要失去她,她會永遠消失,像我兒時那樣義然絕然地消失於我的身邊,像蒲公英一樣被風一吹,就散落到天涯,我再也不知道她何時會回來。我們母女,沒有相依為命的那種命。
想到這個,我也不由自主地抱緊她,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