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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月河溪水

    陳靖仇在雍州別了師父,取路往雷夏澤而去。

    此時的黃河兩岸,已是春夏之交,天氣漸熱,草長鴛飛,茂密的樹林中,各樣的鳥兒都在鳴唱,說不盡那風光旖旎,生機盎然。但陳靖仇心裡,卻只想著怎樣救出師父,那有心情觀賞這春日美景。每日不辭辛勞,星夜兼程地趕路,渴了就到小溪裡鞠口水喝,餓了就打些鳥獸飽餐一頓,實在累得不行,就往草叢裡一鑽,睡一會繼續上路。

    這樣行了半月有餘。一日,驕陽似火,陳靖仇正在道上趕路,轉過一片密林,忽見前方隱出了一個村落。陳靖仇走到村裡,只見這村傍溪而建,村鎮人口不多,幾間民房稀稀落落的散在四周,鎮子西邊有一口井。陳靖仇行了半日,只覺喉嚨裡渴得要冒出火來,三兩步奔到井邊,打了半桶水,咕咚咕咚地喝了個飽。只覺一股涼意直透心脾,全身頓時爽快多了。用衣襟擦了擦臉上的汗珠,不敢多待,向村人打聽得這村子叫月河村,過了小溪,再往北走數日就到雷夏澤了。陳靖仇道了聲擾,徑向溪邊走去。

    那小溪也不甚遠,幾步即到。陳靖仇走到溪邊,只見溪水湍急,白浪翻滾而下,勢逾奔馬,溪上只有一窄小的木橋可過。

    正要上橋,突見一個村民提著木棍,站在橋心,喊道:“小兄弟!請留步!這座橋現在不許任何人過!”

    陳靖仇心中打個突,暗道:“這世道,竟然不許路人過橋,可真奇了!”忙問端的。

    那村民答道:“村裡這幾日要舉行河神祭祀,按往年的習俗,祭祀期間任何人不能過橋!”

    陳靖仇奇道:“河神祭祀?”

    村民道:“就是祭拜河神大人,不然河水就會乾涸,無法耕種!”

    陳靖仇左右徘徊一會,道:“這位大哥!小弟有要事在身,能否通融一下?”

    村民橫過木棍,瞪著雙眼,道:“不能過就是不能過,惹怒了河神大人,可不是耍的!”陳靖仇無法,只能轉回村裡來。

    陳靖仇瞥見村的東北角上,有一間簡陋的客店。心道:“何不找人問問,看有沒有別的法子過河?”邁步走入店中,店裡一個衣衫破舊老翁,忙走過來問道:“這位小客官,是來住店的嗎?”

    陳靖仇走上前去,行了個禮,道:“晚輩是從雍州來的客人,有急事要趕到雷夏澤去,可是前面村民封住了小橋,因此想問老伯,附近可有什麼地方可以過河?”

    老翁沉吟道:“唔!你這事可難辦了!”

    陳靖仇道:“老伯請說。”

    老翁放下手中的賬本,道:“後日村裡要舉辦祭祀河神爺的祭典,村人為表敬意,每年這時都會封橋。你若是要繞到水淺之處,或有渡船的地方,尚需走五六日。”陳靖仇眉頭一皺,謝過老翁,不再言語。

    轉身走出客店,在村中空地上來回走動,心中頗為焦急。這時,迎面走回來一位路人,罵道:“光天化日之下,不許人過橋,真是豈有此理!”嘟噥著走入客店中去了。

    陳靖仇心中揣度一下,若按那老翁所說,繞道反而更遠,要是這樣,還不如在村裡先住上兩日,等橋上通行再趕路。陳靖仇無法,只能再轉回客店裡來。見了老翁,要了間客房。老翁見他心中躊躇,去而復回,道:“小兄弟,我看你出門不易,房錢就給你算便宜一些吧!”

    陳靖仇道了聲謝,在樓下胡亂吃些尋常農家飯菜,就要到客房歇息。老翁道:“您的客房在樓上,我叫人帶你上樓去吧。”搖了搖手上的鈴鐺,轉過頭,喊道:“小雪,有客官來嘍,快來幫忙啊!”

    過了一會,腳步細碎,後堂轉出一位十五六歲的少女來,穿著藍色粗布裙子,圓圓的臉蛋,眉似彎月,一雙眼睛,好似湛藍的湖水一般,肌膚雪白,長得甚是美麗。走到陳靖仇身前,雙頰暈紅,神色靦腆,低頭行禮,道:“公子!您的房間在樓上,請隨我來吧。”聲音甜美,說罷轉身上樓去了。

    陳靖仇也跟著走到了樓上。那少女引著陳靖仇到了客房裡,說道:“這房間雖然簡陋了些,但我平日都用心打掃過,希望您能夠滿意。”陳靖仇看那客房,雖然無甚擺設,床榻陳舊,但甚是乾淨整潔,一塵不染。那少女看陳靖仇不答話,臉色微紅,道:“客官,您,您是不滿意嗎?”

    陳靖仇忙轉過頭來,笑道:“不錯,這兒挺好的!”那少女臉上浮現一絲紅暈。陳靖仇細看那少女,她的頭髮竟也白得像雪一樣,挽著兩個小發髻,好似北極來的仙女。雖出身農家,但卻有出塵之姿,潔如白玉。陳靖仇問這少女的名字,那少女答道自己叫於小雪。陳靖仇忍不住好奇,道:“我想冒昧的問一下……為什麼你的頭髮是白色的?”

    於小雪臉上驚詫,道:“啊!我……我這是天生的,我出生的時候,就已經滿頭都是白色的頭髮了。”

    陳靖仇道:“原來是天生的,很特別……”話正說到一半,忽聽樓下傳來一陣孩童的哭鬧聲。於小雪忙道:“對不起!那是我弟弟……他的腳有些不太方便,大概是又摔倒了……”陳靖仇道:“那你趕快去看看吧!萬一跌重了,那可就不好!”於小雪歉然,躬身道:“吵到了您,真是不好意思,那我先告退了!”說完急忙轉身下樓去了。陳靖仇也覺得特別疲累,關上房門,翻身倒在木榻上,一會便沉沉睡去。

    陳靖仇連日奔波,甚感勞累,不禁多睡了會。一覺醒來,已是第二日正午時分。翻身下樓,整個客店卻空空蕩蕩,僅有幾個住店的客人,正聚在一塊閒聊。也沒人過來招呼,掌櫃的也不知上哪兒去了。陳靖仇微覺奇怪,腹中飢餓,只好自己盛了米飯,獨自吃了起來。飯後信步走到木橋前,那橋上仍有村民攔住,只好又踱回村裡來。見村西頭一間生藥鋪,門前地上曬滿了新收的藥材,兩人正站在生藥鋪門前,竊竊私語。陳靖仇緩步過去,走近一看,一位是普通村民打扮,另一位白髮老者,卻正是那客店裡的老翁。

    陳靖仇從他們身旁走過,依稀聽老翁說道:“真是個可憐的孩子,抽到她也是沒辦法的。”那村民嘆道:“哎!但她不犧牲,全村人都沒好日子過……”陳靖仇心中疑惑,轉身走入藥鋪裡來,見一群村民,圍在藥鋪大廳之中,伸手亂指,紛紛議論。人聲吵雜,人群中間,卻隱隱有哭泣之聲。

    陳靖仇挨入人叢裡,卻見一位農家婦女打扮的人,跪在地上,雙目落淚,向眾人泣道:“求求各位……大家……大家行行好!”一句話噎住了,說不下去,喘了幾口氣,又哭道:“大家行行好……我們就……就這個女兒……”悲痛欲絕,雙目一翻,幾欲暈去。身旁一位鄉醫打扮的中年男子,忙過來扶住,也是雙目含淚,表情甚是哀傷。一個少女撲到他的懷中,大聲哭道:“爹爹!我不要死,我不要!”

    眾村民交頭接耳,圍得水洩不通,吵嚷喧譁。那郎中抱著女兒,雙手顫抖,輕拍著她的背心,不知如何是好。人群中忽然走出一駝背老嫗來,到那郎中跟前,嘶啞著聲音道:“大夫,抽籤的辦法,也是當初由您和村長,一塊提出來的!大夥也同意!現在輪到了你們的孩兒,你們總不能反悔吧?”另一名村婦附和道:“是啊!大夫……前年我家女兒不幸被抽中了,我也是含淚交出了她,什麼話也沒說……”一村漢喝道:“當初抽籤也是您提議的,現在怎能自己反悔呢?”那少女跪倒在地,抱著郎中的雙腿,哭喊道:“爹……娘……我不要死!”郎中還在猶豫不決,幾個村民摞起袖子,上前幾步,抓住少女的手臂,就要將少女拖走。那婦人爬在地上,大聲哭鬧,死死抱住少女的雙腿不放。場面登時亂成一團,將陳靖仇硬生生擠了出去。

    陳靖仇走出生藥鋪,低頭思慮一會,恍然大悟,暗道:“可恨!原來這村裡為了祭祀河神,每年都要找一個少女來當祭品!”心道:“我得想個法子救救那個小姑娘。”

    轉身來到村前的空地上,連問數人,誰知那些村民都似鐵石心腸一般,不是怕得罪河神,就是讓陳靖仇別管閒事,竟無一人肯幫忙。陳靖仇轉了半天,滿頭大汗,心中憋著口悶氣,只得走回客店裡來。剛到門前,一個十來歲的孩童,柱著柺杖,正在門邊哀哀痛哭。陳靖仇心情不好,走入客店,在門邊的几案旁坐下,倒碗茶喝了。看到老翁已經回來,便開口問道:“老伯,怎麼回事,客店外那孩子哭得好傷心啊!”

    老翁走了過來,搖搖頭,嘆了口氣,道:“唉!小客官……您都還不知發生什麼事了嗎?”

    陳靖仇奇道:“哦?老伯請不吝見告。”

    老翁續道:“她的姊姊,也就是昨天給你帶路的那位白髮小姑娘,剛才突然跑去對村長說——她願意替大夫的女兒去給河神爺當祭品!”

    陳靖仇一驚,放下茶碗,還未答話。那孩童不知什麼時候已走入店裡,扶著柺杖,向老翁哭道:“都怪我不好……昨晚我和姊姊鬧彆扭,怪她以前沒有好好給我醫治雙腳,才害得我變成這樣子……”

    老翁道:“傻孩子,你當年生病時,你姊姊可有多著急哪!唉……還不是因為錢不夠,那個勢利的大夫不肯替你醫治,你的雙腳才會變成這樣!”

    那孩童低下頭,嗚咽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老翁責備道:“既然知道,昨晚你還對你姊姊胡言亂語!你說她怎會不傷心哪!你傷了她的心,所以她才會突然想去尋死!”臉色憤怒。

    那孩童道:“對不起,賀老伯!都是我的錯,我的錯……”老翁轉過頭去,嘆息一聲,沉吟不語。

    陳靖仇看那孩童哭得傷心,心中不忍,心意已決,問道:“老伯,你們那個祭祀河神爺的祭典,是什麼時候舉行?”

    老翁道:“應該是明日一早……”忽然想到了什麼,接口道:“但外人一律不許過去。”

    那孩童轉過頭,急忙問道:“大……大哥哥,你願意去救我姊姊嗎?”

    陳靖仇點點頭。

    老翁道:“小客官,你的心地很好,但是不會有人理會你的。何況你就算救回我家小雪,村人怕河神爺生氣,照樣會用別家孩子獻祭!”

    那孩童撇下老翁,掙扎著走到陳靖仇身邊,哀求道:“求求您,大哥哥……您無論如何要救救我姊姊!”

    老翁喝道:“小朔!不準再說了!”轉過頭,頓了頓,對陳靖仇道:“小客官,你就當作沒這回事,回房早早歇息去吧!”

    小朔哭喊道:“賀老伯,你竟也對姊姊見死不救!我不要再理你們了……”柱著柺杖,一瘸一拐哭出門去了。

    賀老伯嘆了口氣,道:“唉……小朔這傻孩子,難道我就不和他一樣心如刀絞,我養了小雪這麼多年,這孩子又如此乖巧體貼,我怎會不心痛!”搖搖頭,轉入後堂去了。

    陳靖仇站起身來,跟著走出客店,來到村前的空地上,左右顧盼,望見小朔站在村南樹林下,正在獨自哭泣。陳靖仇走上前去,說道:“小弟,別傷心了!”

    小朔見到陳靖仇,更是悲傷,跪下哭道:“求求您!大哥哥……一定要救我姊姊出來……”

    陳靖仇伸手扶起,安慰他道:“放心,我本來就有這打算,我一定會阻止他們!”

    小朔拭試眼淚,問道:“大哥哥……您說的是真的嗎?您真的願意去救我姊姊?”

    陳靖仇點點頭,答道:“嗯!是的!但我不知道獻祭的地方在哪兒,你能告訴我嗎?”

    小朔答道:“姊姊被送到月河河洞去了——以前他們都是在那兒舉行祭祀河神爺的儀式的!”

    陳靖仇問道:“月河河洞在哪兒?”

    小朔伸手往西邊一指,道:“沿著這片樹林,一直往前走就是了!大哥哥,我的腿腳不方便,那兒的路很不好走,不能陪您一道兒去……但是大哥哥,求求您一定要把我姊姊救出來!”

    陳靖仇道:“放心,我一定會全力以赴!”

    陳靖仇別了小朔,結束好衣帶,把鐵劍插在背上,沿著樹林的小路,向月河河洞趕去。不多時天色已黑,那樹林極是茂密,月光幾乎也難透下來。怪鳥嘶叫,呼啦一聲,竄出樹梢。黑色的樹影,斑斑駁駁地印在地上,微風掠過,就像一張張古怪的臉龐,好似在獰笑一般,形態可怖。倏忽月光被浮雲所遮,夜色朦朧,林中好似有千百個人影,緊緊跟隨在後,一片詭異,更是讓人毛骨悚然。

    陳靖仇心想,需得快些趕上他們,不要誤了大事才好,提一口氣,放開腳步,向前急奔而去。明月西斜,陳靖仇已穿過密林,遠遠望見林子盡頭的山壁上,有一巨大的洞口。陳靖仇奔至洞前,心道:“這一定就是月河洞了。”砍下樹枝,取出火折,做了一個火把,提起精神,走入石洞中去。那石洞極深,洞內岔道眾多。陳靖仇一手舉著火把,一手扶著巖壁,慢慢往裡行去。只覺洞內陰氣森森,極為潮溼,不時能看到一些毒蟲,攀爬壁上。

    走出不遠,只見前方又閃出幾條岔道來。陳靖仇察看了一番,撿了向著地底的一條道,逐步往前摸索行去。走了約莫一個時辰,只覺道路越行越低,過不多時,頭頂上的石壁已開始往下滲水,腳下的石面也越來越滑。路上接連出現岔道,徘徊片刻,又耽擱了一些時間。

    再行片刻,轉過一個拐角,突見前方射出一絲光亮。陳靖仇走上前去,伏在石後,探頭一望。只見一群人正圍在一個巨大的巖洞中,洞旁設了祭壇,透過人縫,依稀可見地上露出一個大洞,地洞的旁邊,綁著一個少女。幾個村民正在收拾祭品,看樣子祭祀的儀式已完,正準備回村。陳靖仇走上前去,數個村民提著繩索,正要把於小雪仍進洞中。陳靖仇一個箭步,飛身上前,喝道:“住手!”

    那群村民一驚,回頭一望,見是個少年,出聲喝罵,手上不停,徑把於小雪推了下去。陳靖仇大駭,相距尚遠,中間又有村民檔住,相救不得。那群村民祭祀完畢,抬起酒肉,一鬨的都走了。陳靖仇跑到地洞邊,俯下身去,喊道:“小雪姑娘!小雪姑娘!”只聽回聲遠遠傳來,除此之外,便是一片寂靜。

    陳靖仇心道:“可惡!我得下去救她!”跑到祭壇邊,拆了幡布,和竹杆捆作一團,點作火把。右手舉了,回到地洞邊上,縱身躍了下去。那地洞極深,陳靖仇只聽耳旁呼呼風響。隔了半晌,方才啪的一聲,縱到了洞底,只覺腳下柔軟泥濘,衣衫全被泥水濺溼。所幸火把未滅,藉著火光一看,原來那洞底竟是一條暗河,水深及膝,水下是全是柔軟的淤泥。

    陳靖仇定了定神,向四周看去,只見於小雪倒在暗河旁的軟泥裡。陳靖仇走過去,拔出長劍,割斷了她身上的繩索,問道:“小雪!小雪!你還好吧!”

    於小雪緩緩抬頭,滿臉詫異之色,道:“啊……怎麼是你?”

    陳靖仇將她扶起,到河岸高處坐下,道:“你別害怕,我是來救你的。”

    於小雪道:“你,你從洞口跳下來……這裡很危險啊!”

    陳靖仇道:“沒關係,我好歹也學過一些武藝,應該能對付得了那妖怪的!”

    於小雪道:“妖怪……你,指的是河神大人嗎?”

    陳靖仇抬起頭,道:“什麼狗屁河神大人?我敢肯定那是妖怪,哪有神仙要用活人來祭祀的?”

    於小雪心中迷惑,道:“可是,可是河神大人……他怎麼會是妖怪?”

    陳靖仇微有怒色,負起雙手,道:“你們村中每年都要犧牲一名少女,來祭拜河神,而且都是一去不復返,你不覺得很奇怪麼?我雖然是路過,但遇上這樣的事,就不能坐視不管!”

    於小雪猶豫了一下,低聲道:“但……但是河神,河神大人……他會懲罰我們全村的。”

    陳靖仇回過頭,道:“所以,你們村就每年找一個無辜可憐的小女孩,用她的性命,來換得村中一時的平安,是不是?”

    於小雪低聲泣道:“對不起!對不起……我……我以前從來沒有想到過這些。”

    陳靖仇聽得,忙俯身下去,笑道:“哎呀!你這是幹嘛?我又不是在罵你,我是在罵你們村裡那些大人,又不是責備你……不然我又何必跑到這裡來救你呢?”

    於小雪道:“對不起……我……”

    陳靖仇道:“好了!什麼都別說了,我們趕快離開這吧!”

    陳靖仇扶起於小雪,正要離去,突然一聲悶吼,從暗河上游遠遠傳來。於小雪驚道:“河……河神大人……”陳靖仇道:“別怕!有我在!”火光映照之下,一陣大浪,向下翻湧襲來,須臾已到跟前。陳靖仇忙扶著於小雪向高處閃避。

    浪濤捲過,一頭通體碧綠的鮫精浮出水面,身長數丈,重逾千斤,背上滿是斑駁的花紋,長鬚利齒,正在嗅著水裡的氣味。陳靖仇唰的拔出長劍,擋在於小雪身前。那鮫精好似發現了兩人的蹤跡,慢慢向陳靖仇和於小雪轉過頭來。

    陳靖仇縱身一躍,跳到對岸,哈哈大笑:“什麼狗屁河神!原來是一頭鮫魚精!”那鮫精果然扭回頭,面向著陳靖仇,怒目瞪視。陳靖仇拾起一塊圓石,朝鮫精飛擲過去,砰的一聲,正打在那鮫精頭上。鮫精晃晃腦袋,心中憤怒。陳靖仇又是幾塊飛石,砰砰數響,都砸在鮫精身上。鮫精疼痛,怒極而嘶,蜷起身子,蓄足力量。陳靖仇不敢懈怠,全神貫注,舉起鐵劍,擺開架式迎敵。鮫精巨尾忽然掀起一道巨浪,向陳靖仇猛拍過來,勢大力沉,猛惡無比。眼看就要拍到,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陳靖仇長劍突然向前遞出,嗤的一聲,直刺入鮫精的尾巴里。鮫精負痛,揚起尾,在河中亂拍,掀起一陣巨浪。

    波浪卷處,忽聽“啊!”的一聲慘叫。陳靖仇心中一驚,暗叫:“不好!”看那於小雪時,已被浪濤捲入暗河中。

    陳靖仇縱身一躍,飛身相救。那鮫精的巨尾忽然帶起浪頭,向半空橫掃過來。陳靖仇眼前一花,閃避不及,砰的一聲,被重重打在小腹上,向後飛出,摔在巖壁上,渾身疼痛。鮫精腰一擺,回過身,向於小雪猛撲過去。陳靖仇大叫:“小心!”顧不得疼痛,撲上前去,揮劍往鮫精身上連砍。巨鮫猛甩尾巴,擋開陳靖仇,瞬間便將於小雪捲入長舌之中,正要開口撕咬。忽聽得悶雷般的一聲吼叫,那鮫精將頭一甩,把於小雪直貫出數丈之外。

    於小雪摔在一片碎石上,立時暈去。那鮫精滿口鮮血,不住嘶叫,長舌竟然斷在一旁。陳靖仇不及細想,連忙挺劍衝上,劍影橫斜,人影翻飛。那鮫精抵擋不住,身上連中數劍,口中早已受傷,血流不止,水面皆紅,漸漸力不能支。陳靖仇欺進身去,飛身躍起,自上而下,一劍刺入鮫精背中。鮫精負痛,嘶叫一聲,巨尾急拍,掀起數道浪花,順著暗河中的水流,向下遊急竄而去。

    陳靖仇記掛於小雪的傷勢,撇下鮫精,提了劍,奔到於小雪身邊。俯身察看了一下,所幸於小雪受傷不重,只是暈了過去。陳靖仇到暗河裡捧了些水,灑到於小雪臉上,過了一會,於小雪方才悠悠醒轉。陳靖仇小心將她扶起,問道:“你沒事吧?”

    於小雪坐在地上,看看四周,道:“剛才是怎麼了……河神大人呢?”

    陳靖仇插劍回鞘,笑道:“還河神大人,你們那位河神大人,其實只不過是一隻鮫魚精而已——剛才已經被我打跑了!”

    於小雪想了一會,道:“啊……對了……我想起來了!”

    陳靖仇伸手擦了擦額上的汗水,心中疑惑,道:“不過,剛才也真怪……那鮫精不是要把你吃了嗎?怎麼後來又撒口將你甩出去了?”

    於小雪道:“我,我也不知道,剛才……我還以為自己死定了。”

    陳靖仇沉吟片刻,道:“嗯!沒事就好,你一定嚇壞了吧!你好好休息一下,等會我們再離開這裡。”

    陳靖仇轉身看了周圍地形,想起一事,問道:“小雪姑娘,你好端端的,怎麼突然想要尋死,當什麼河神祭品?”

    於小雪低下頭,道:“我……我,其實心裡也好害怕。”

    陳靖仇道:“既然如此,那你為什麼還要這麼做?”

    於小雪神色憂傷,隔了一會,道:“因為……我覺得弟弟好可憐,所以……我想……如果我答應代替大夫的女兒,也許大夫……大夫他會感激……願意幫助醫治弟弟的腳。”

    陳靖仇道:“就只為了這種緣由,你就甘願犧牲自己的生命?”

    於小雪道:“昨天晚上,弟弟因為雙腳不能走路,心裡難過,偷偷在哭泣……我看了心裡覺得好難過,好難過……幾年前,弟弟生病發高燒,因為我沒錢替她醫治,才害弟弟的腳最後殘廢了,都是我害的!”眼角滾落幾滴淚珠。

    陳靖仇安慰道:“可是,那並不是你的錯啊!你們的父母親呢?”

    於小雪眼中淌下淚來,低聲道:“我小的時候,娘就生病去世了……爹爹後來被官府徵去打仗,再也沒有回來。最後就只剩我和弟弟相依為命。村裡人都說,是因為我一生下來,就滿頭白髮,才給全家帶來了厄運!大家都要趕我走,幸好開客店的賀老伯可憐我們倆,收留下我們,在他客店中幫忙……”

    陳靖仇道:“別難過了!其實我覺得你的頭髮像白雪一樣,真的很好看!”

    於小雪臉上一紅,道:“我的白髮,怎麼可能會好看?……”

    陳靖仇道:“真的很好看,都是你們村裡的人自己想得太多了,才編出這種說法來!”於小雪低下頭。

    兩人又坐著休息了一會。陳靖仇站起身,道:“好了!這洞頂太高,我們得另外想個法子出去!”扶起於小雪,舉著火把,順著暗河,在前探路,一直往下游走去。於小雪緊緊跟隨在後。過不多時,火把熄滅,四周一片漆黑。陳靖仇拉著於小雪的手,順著水流,兩人慢慢向前摸索而去。行了半日,眼前突然透出一絲光亮。兩人朝著亮光的方向,再向前行出十餘丈,前方終於露出了一個洞口。洞口的大半被水淹沒,暗河的水從洞口下方汩汩往外流去。陳靖仇拉著於小雪,扶著洞壁,走入水中,一步步慢慢挨出洞來。眼前一陣明亮,洞外近岸處水流潺潺,正是月河溪邊。陳靖仇和於小雪上得岸來,都是鬆了一口氣。

    陳靖仇倒在岸邊草地上,渾身衣衫溼透,曬著太陽。於小雪坐在一旁,瞥見陳靖仇左臂之上,有一道數寸長的傷口,殷紅如欲滴血,忙問道:“您的手是不是受傷了?”

    陳靖仇轉過臉,笑道:“我叫陳靖仇,別您不您的了!你就叫我阿仇吧!這一點小傷,不礙事的。”

    於小雪臉上一紅,道:“陳,陳哥哥!我學過一些療傷的方法——小的傷還是可以的,我給您看看吧!”

    陳靖仇看她臉色誠懇,道:“好吧!”坐了起來,伸出左臂。於小雪俯身過去,低頭仔細察看一會。走到溪岸上,尋了一些草藥,用溪水浸溼,再揉爛了,又回到陳靖仇身邊。將草藥在傷口上敷好,撕下衣角,包紮了幾圈。陳靖仇只覺傷口上一陣清涼,疼痛瞬間消失了大半。笑道:“沒想到你的醫術這麼神奇,你是不是也學過療傷的方法啊?”

    於小雪臉紅道:“不,我從來沒學過什麼醫術!我只能治些小傷,弟弟的腳我就一點辦法也沒有,我真是好沒用!”

    陳靖仇道:“那我來教你一些治療的方法吧!也許對治療你弟弟的腳,會有一些幫助。”

    於小雪道:“你,你說的都是真的?……就怕我學不會……”

    陳靖仇道:“沒關係,我也不是生下來就會的啊!”遂將一些治病療傷的簡單法門,傳授給於小雪。哪知於小雪天資極其聰穎,陳靖仇花了將近一月才學會的東西,於小雪只花一個時辰,就已領悟了七八分。陳靖仇微覺詫異,又教她一些簡單的防身功夫,於小雪也一一記憶在心。

    陳靖仇讚道:“真看不出來,你的天份這麼好,這些東西,我花了好長時間才學會呢。”

    於小雪忙道:“不,陳哥哥,我覺得自己什麼也不懂,真的很沒用!”

    陳靖仇道:“你別太謙虛了!你真的很聰明!”忽然想起一事,道:“對了,我這還有一個以前師父給我的鐵環,就送給你吧!你可以用它當做防身的武器。”於小雪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

    陳靖仇和於小雪在溪岸休息了一會,緩步走回月河村裡來。剛到村前,忽聽村裡傳來一陣哭喊之聲。陳靖仇不知何事,連忙奔到村中,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眼前看到的事。於小雪跟了上來,也是驚異萬分,啊的一聲,連忙用手捂住了嘴。滿地盡是鮮血,屍體橫七豎八的倒在村前空地上,許多屍體四分五裂,手腳散落一旁,血腥至極。陳靖仇急忙奔到一具屍體跟前,蹲下身子察看,只見幾條寸餘寬的傷痕,從頭頸部直劃至大腿,傷口上血跡未乾。於小雪三兩步奔回客店,只見客店門前,橫臥著兩具屍體,一老一少,走進一看,竟是賀老伯和弟弟小朔。整個地面被鮮血染得通紅,門上也滿是飛濺的血滴。於小雪撲倒在地,抱起小朔,哭道:“小朔!賀老伯!你們……你們都是怎麼了……別……別丟下我孤零零一個人!”泣不成聲。陳靖仇走了過來,俯身解開賀老伯胸前衣襟,只見前胸一片淤黑,肋骨盡斷,整個衣襟沾滿鮮血。陳靖仇心中大驚,一時想不出誰竟然有如此神力,能這樣致人死命。安慰於小雪道:“別太傷心了,小心哭傷了身子!”

    正在這時,小溪邊忽然傳來一聲女子的慘叫。陳靖仇提起鐵劍,飛奔過去。剛到溪前,不禁大吃一驚,那頭鮫精不知何時已到了小溪邊,匐岸邊的草地上,正使勁咬住一位村婦的右腿,來回撕咬。那村婦倒在地上,放聲哭喊,不斷尖叫,雙手向前亂抓。身前十來個村民,手提棍棒,已被逼到溪邊,臉色驚惶,眼睜睜看著村婦即將喪命,誰也不敢上前相救。

    陳靖仇怒喝:“畜牲!不得害人!”抽出鐵劍,飛身躍起,長劍遞出,一招橫劍擺渡,數道銀光同時激射而出。那鮫精閃避不及,轉瞬間身上就被連刺了七八劍,鮮血淋漓,草地盡紅。忙鬆口棄了婦人,突然轉身,楊起巨尾,向那些村民瘋狂橫掃過去,勢若猛虎。那些村民嚇得目瞪口呆,雙腿痠軟,渾身動彈不得,眼看鮫尾掃到,就要被掀入湍急的溪水之中,死於非命。陳靖仇大駭,拋掉鐵劍,大喝一聲,飛身而上,凝力右掌,向前猛擊,砰一聲悶響,鮫精渾身震顫,登時血肉橫飛,裂為千百塊碎肉,四散飛起,散落入小溪中去了。整條月河溪,盡被染成血紅之色。

    陳靖仇拾起鐵劍,回過身,正要去找於小雪。卻見那群村民,手提棍棒,慢慢圍攏上來,堵住道路,群情激憤,滿臉怒火。陳靖仇團團作揖,道:“對不起!各位……我……”

    一老嫗走出人群,心中憤慨,罵道:“都是你!你自作主張,才害死了村裡十幾口人!”陳靖仇一呆。另一個村漢戟指罵道:“你,你還我妻子來!你還我兒子來!”作勢就要衝上去和陳靖仇拼命。陳靖仇心下歉疚,不知該說什麼好,道:“我……我……”村叟喝道:“滾!滾出我們村去!別站在這兒!”那些村民聽了,齊聲附和,大聲嚷道:“對,馬上滾!快滾!”

    於小雪聽到喊聲,急忙擦乾淚珠,忍住悲痛,走了過來,站在陳靖仇身邊,向著眾村民哀求道:“大家,大家別這樣。陳哥哥……這位陳大哥,是為了救我們村,才去殺妖怪的……”那老嫗打斷於小雪的話,喝道:“哼!小雪!你還有臉說這種話!”村漢道:“對!既然自願去當祭品,又不願乖乖地讓河神大人吃掉!都是你,害死了村裡的人!”村民們七嘴八舌地道:“對!對!都是你的錯,你這個妖女,是你害了全村!”於小雪嗚咽道:“我……”一村漢橫過木棒,喝道:“趕走他們!趕他們走!”那群村民大嚷大叫,就欲提著棍棒衝上。陳靖仇心中憤慨,轉過身,道:“我馬上走!不勞你們費心!”頭也不回,大踏步走上橋去。

    於小雪跪在村民面前,急道:“陳哥哥……”那些村民喝道:“妖女!你也一起滾啊!你還賴在這幹嘛!你這害人精!滾!快滾!”於小雪不知所措。村民們舉起木棍,慢慢攏上前來,把於小雪逼到了溪水邊,齊聲罵到:“滾!快滾!永遠都別回來!”

    於小雪無奈,只好走到木橋上,眼看著眾村民罵罵咧咧地回村而去,涼風拂過,身上一陣寒冷,跪倒在地,不禁掩面而哭。陳靖仇走回於小雪身旁,心中內疚,道:“對不起!小雪,都是我不好,是我連累了你!”

    於小雪哭道:“不!我真的是大家說的禍星,是我害了大家……對不起!小朔,還有賀老伯……都是我害死你們的!對不起……”

    陳靖仇大聲道:“不!不對!你弄錯了,事情根本不是這樣的!錯的人是我!你一點關係都沒有!”

    於小雪道:“可是……我……”

    陳靖仇柔聲道:“你心地善良,為了你的弟弟和大夫的女兒,連自己生命都可以犧牲——是我太疏忽大意,連累了你……”

    於小雪道:“可是……”

    陳靖仇伸手將她扶起,道:“別自責了,小雪,你真的沒有錯!你今後也無家可歸了,將來打算怎麼辦呢?”

    於小雪道:“我,我也不知道……”

    陳靖仇沉吟一會,道:“既然這樣,你要不要跟我一起走?和我一塊去救我師父?”

    於小雪道:“和您……一起?”

    陳靖仇點點頭,道:“嗯,等救出師父後,我再求他收你為徒,這樣你不就有個安身之處了!”

    於小雪低頭道:“可是,可是這樣……可以嗎?”

    陳靖仇笑道:“別擔心!你天份這麼好,師父一定會很高興的!”

    於小雪道:“可,可是!我擔心,我會給您帶來惡運的……”

    陳靖仇道:“惡運!惡運……那還不都是你們村裡人胡思亂想出來的!我才不信這一套!”

    於小雪想了一會,實在無處可去,只得點點頭。

    陳靖仇道:“等一會,我們就要前往西北方的雷夏澤……之後可能不會再回月河村了!我在對岸等你……等你平靜一些我們再出發吧!”說著過橋而去。

    於小雪跪在橋上,獨自哭泣了一會。站起身,高舉雙手,撫在口前,喊道:“再見了……月河村!我的故鄉!再見了……小朔!再見了……賀老伯!再見了……爹和娘……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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