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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清歌如夢 春水如空

    二十年前,江湖中人提起八百里洞庭無不心馳神往。只因那時君山三醉宮是江南武林第一聖地。洞庭派自煙霞主人沈醉開宗立派,歷五十多年,不僅武功卓絕,獨步天南,更兼行俠仗義,屢屢為各門各派排難解紛,有君子山之美譽。沈醉座下四名弟子,人稱洞庭四仙,均屬一等一的高手,武功也各有所成。弈仙樂子有行三,不僅弈技非凡,暗器功夫也出神入化。二弟子沈彬是沈醉的獨子、沈瑄的父親,不只武功高強,而且學識淵博,是名滿江南的大才子。他尤擅治病解毒之道,救了無數江湖豪傑的性命,被武林同道譽為醫仙。然而,就在十四年前沈醉逝世,沈彬執掌洞庭派不久,洞庭派忽遭一場大難,四大弟子花果飄零,從此一蹶不振。

    那一年,沈瑄才七歲,和小夥伴們偷偷溜到湖上去玩,回來的時候,父親已在三醉宮大廳裡伏劍自戕。後來的許多年裡,一家人都絕口不提那一幕。但那是沈瑄一生都洗不去的記憶。他伏在父親身上拼命呼叫,可爹爹竟然一聲也不回答,就像剛剛躺到大紅棺材裡的爺爺一樣。周圍一大群叔叔伯伯,都像木頭一樣立著。

    當晚母親吳氏就瞞了人,帶著他和剛滿四歲的小妹瓔瓔遠走他鄉,來到這浙西富春江畔的葫蘆灣上隱居。再後來,母親抑鬱而終,便只剩他帶著年幼的妹妹清貧度日,相依為命。他本來從小跟著父親練武,來到此地,母親卻沒有再教,並在臨死前諄諄告誡,終生不可習武。對於這件事,表面上沈瑄從來淡淡不提,但心裡一直不甘:他小時武功學得很好,連祖父沈醉都讚許有加,寄以厚望。如此半途而廢,豈不遺憾!母親死後,他便有了遠遊的念頭,期待途中能夠重新拜師學藝。但那時瓔瓔尚小,無人照管,如何離得開呢?這樣不知不覺,蹉跎多年。

    這葫蘆灣原是沈醉妻子陳若耶的舊居,有個藏書洞,裡頭諸子百家、三教九流無所不有,尤其所藏醫書更囊括了武林各門各派的奇毒偏方,天下沒第二處有的。但武功秘笈卻被吳氏銷燬得一乾二淨。沈瑄無奈之餘,把剩下的書一一讀過。他聰穎好學,長到十幾歲時,學問見識已是不凡,醫術也精湛無雙,尤勝其父當年。桐廬本是醫家聖地,醫藥之風極盛。沈瑄年紀輕輕,卻已脫穎而出。好幾回別的名醫斷言無救的病人,都被他妙手回春。加上他為人謙虛寬厚,有求必應,在周圍百姓看來,簡直就是桐君老人再世。於是在富春江兩岸,漸漸傳開了小神醫之名。

    轉眼間離秀寧來到葫蘆灣已過數天。這日,沈瑄帶瓔瓔去鎮上拜訪陳睿笈,陳秀才卻不在。兄妹倆隨意盤桓,看看天色漸晚,尋入一個小飯館坐下。忽然,瓔瓔一驚,低聲說:哥哥你快看,那四個人。沈瑄一回頭,只見四個著天青短袍的人坐在左近一張桌旁,神色鄭重。其中一兩個看上去甚是面熟。

    瓔瓔道:這幾個人和那天殺了樂叔叔的天台派壞人穿著一樣的衣服,一定是來找同夥的。麻煩來啦!沈瑄道:你先回去告訴阿秀姐姐。

    瓔瓔輕輕走開,沈瑄暗自盤算如何打探他們的行蹤。可那四人卻只是低頭喝悶酒,並不交談。好容易喝完酒出門去,沈瑄悄悄跟上。

    天已黑了,他一生從未做過這潛行之事。這時仗著夜色,小心翼翼遠遠跟著那四個大漢,居然未被發現。路越走越荒,眼見出了城,快到湖邊了,前面卻橫過一道土牆。四個大漢展開輕功,一躍而過,沈瑄卻傻了眼。

    他提起腳步,沿著土牆足足跑了七十丈,終於找到一扇小門。外面正是富春江岸。沈瑄向河灘望去,並沒有刀劍相搏之跡,心下疑惑,又向前奔了幾步,仍是一個人影也無。一陣夜風從湖面上冷冷吹來。沈瑄一凜,猛然看見河灘那邊空曠處,橫了幾個黑影。

    正是那四個大漢!只見他們仰面朝天,並排躺著,手上空空,竟連兵刃也不曾拔出,顯然是遭了暗算。沈瑄拉過一具尚溫的屍體,找了半天也沒找到傷處。月光照亮死人蒼白的臉,臉上滿是驚懼。沈瑄連忙找起泥地上的腳印來。奇怪的是,除了他自己和四個死者,竟是沒人來過這裡。

    月朗星稀,寒鴉孤鳴,沈瑄望著冷冷的湖水,心裡一片茫然。

    這時,湖中悠悠傳來一縷洞簫。先是縹縹緲緲,捉摸不定,隨後慢慢地清晰起來。那曲調至清至靈,超凡絕塵,饒是沈瑄精通音律,竟從不知世間還有這樣的簫曲。一如清泉飛瀑從石樑間濺落,又如朝嵐暮靄在深谷中繚繞。

    嘩啦一聲水響,蘆葦叢中劃出一隻小舟,順著水流漸漸漂去。霧靄沉沉,看不清吹奏者的面容,只見一個黑影一動不動坐在船頭。槳聲遠過,小舟也慢慢看不見了。洞簫聲卻似乎久久在湖上漂盪,明月蘆花,水天一色。

    你知道這幾個人怎麼死的嗎?

    沈瑄大吃一驚,一側頭,卻是樂秀寧,不知何時也到了。

    你看。樂秀寧攤開右手,翠綠的絹帕上四枚極細的金色繡花針,這針分別釘在這四人的大椎穴上。記得天台派有一種暗器我也只是聽爹爹講起過,叫什麼繡骨金針,極細極毒,能瞬間致命的。

    沈瑄奇道:但這四個人不也是天台派的嗎?樂秀寧搖搖頭:天台派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也已十幾年了,誰也不知他們有什麼古怪。不過此人在遠處放針,卻打得極準,必是高手。我們還是快走吧。

    沈瑄盯著那繡骨金針,寒意沿著背脊驀然升起。

    那晚從江邊歸來,樂秀寧便要教沈瑄武功。沈瑄雖有母親遺命,卻禁不住她一再勸說。何況他自己心裡,也是躍躍欲試,竟從此與秀寧一道練了起來。如此學了幾日洞庭劍法,沈瑄練得勤苦,樂秀寧卻總是搖頭說不對,苦思許久,道:這些招式是洞庭劍法中最簡單的,起步必練。若有一本劍譜給你看看,也許好些。沈瑄笑道:我家的琅寶洞什麼書都有,武功秘笈卻不要想找到一本,家母當年一把火全燒了。樂秀寧大吃一驚:不會吧,這也太可惜了。再找找看吧,說不定還有漏網之魚呢?

    沈瑄雖不以為然,三人卻還是在洞中細細翻了一遍,忙了一天一無所獲。看看天色黑了,大家悻悻出來。樂秀寧愁眉不展,瓔瓔嘆道:其實這洞裡的書,哪一本哥哥沒翻過,要真有武功書,早就沈瑄毫不在意,回到茅屋中,點起一支香,兀自錚錚撥起琴來。

    彈著彈著,忽聽瓔瓔問:哥哥,這是什麼曲?沈瑄猛醒過來,這正是在湖上聽來的洞簫,自己竟不知不覺地奏了出來。只是被瓔瓔這一驚,下面的調子便再也記不得了。沈瑄嘆道:此曲只應天上有。出了一會兒神,順手抄起一本曲譜,調了調琴絃,彈了起來。

    樂秀寧聽了一會兒,悄問瓔瓔:這又是什麼曲子,這樣奇怪?瓔瓔微笑道:哥哥那日不知從何處撿了本破破爛爛的曲譜。那上面的音律古怪至極,根本沒法彈。偏偏咱們家沈大師說,這大概是稀世珍譜,常人不能為的,自己定要彈出來。曲調怪異不說,到如今也不知弄斷了多少琴絃。

    正說著,只聽嗡的一聲,又一條絃斷了。沈瑄苦笑一聲,也懶得去接,道:一共五套曲子,我費了這些力氣,竟一套也未參透,可不慚愧!

    樂秀寧拾起那本曲譜一看,封面殘破不堪,硃筆寫了幾個字:五湖煙霞引。翻開來瞧,發黃的書頁上畫著一些奇奇怪怪的符號。樂秀寧並不識得工尺譜,凝神看了許久,忽然叫道:這可不是一本樂譜呀!

    沈瑄奇道:這不是樂譜是什麼?樂秀寧不答,卻拾起一柄劍慢慢比劃起來。舞完一套劍法,又看了下那樂譜,抬頭對沈瑄說:這是劍譜。

    樂秀寧見他們不解,又道:我以前曾聽得有人把武功寫在琴譜之中的,總不相信。今日竟然見到一本真的沈師弟,這些符號在你眼裡是音調,在我看來卻是武功招式的圖解。譬如這一筆,是讓你把劍從左邊帶過,這一挑,分明是劍鋒向上之意。瓔瓔歡道:這也真奇了!看著是琴譜,原來是劍譜,怪不得彈不出來。寫這劍譜的人也真古怪。沈瑄微笑道:他若不寫成這樣,一定也被母親燒了。這才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樂秀寧想了一會兒,道:我覺得這並不是很難的武功。感覺還是洞庭的基本功夫。瓔瓔道:這樣也好,哥哥正好練這基本功夫。樂秀寧點點頭:這必是二師伯的遺物。他老人家雅好音律,或者寫來好玩,也未可知。我們從此就學這個吧。

    那晚之後,樂秀寧每日推解那本《五湖煙霞引》,然後比劃給沈瑄看。沈瑄一一學來,覺得這些劍招劍式當真平淡無奇,若是大敵當前,只怕也沒什麼用。但除了學這劍譜也別無他法,便仍用心記住。樂秀寧閒時亦教他一些洞庭派別的劍法套路。沈瑄原是極聰明的,幾個月下來,這些東西都已練得精熟,抵擋一兩個小混混已不成問題。

    轉過新年,春天也花紅柳綠地飛縱過去。眼看就是端午了。這日沈氏兄妹與樂秀寧搖著小船去青石鎮。日暮時分回來,斜陽鋪在碧綠的葫蘆灣上,波光粼粼。小船蕩過一片荷塘,一叢叢蓮葉亭亭如蓋,在三人的衣裙、鬢邊投下一片盈盈綠意,一兩朵早開的芙蓉笑靨初綻,嬌若佳人。樂秀寧抽起一根細嫩的荷莖,挽了個莖釧兒遞給瓔瓔。就在這時,忽聽得嘩的一聲水響,湖面上掠過一道黑色的影子,略一定,又沉入水中。

    不好!樂秀寧低呼,快把船藏起來。三人的小船剛剛轉入蓮葉深處,就見一條大船飛駛過來,船上一群青衣人,為首一個扯著嗓子大喊:你以為水裡就躲得過嗎?還不快快出來就擒!一個清澈的聲音應道:誰說我躲在水裡了,你自己睜開眼睛看看。

    話音未落,一條長長的白綾橫空飛來,那頭領回身一閃,白綾卻從人叢間穿過,打在那些青衣人身上。頓時有幾人大呼小叫地落了水。頭領伸出手,想抓住白綾,那白綾卻如同長了眼睛,一拐彎牢牢搭在船舷上,原來竟裝有鉤子。眾人還沒回過神來,那黑影已從荷塘邊躥出,順著白綾飛到大船上,與青衣人拼殺起來。

    看身形,那人是一名女子,穿著一襲深黑長衫,頭戴斗笠,蒙著長長的黑紗。她手持一柄長劍與人相格,劍光閃處,輕靈奇異,非但沈氏兄妹,連樂秀寧也看得眼花繚亂。那群青衣人立時都被逼到船舷上近身不得,只有那頭領兀自勉力支撐。黑衣女子展開輕功,圍著頭領繞起圈來,忽東忽西,在搖搖晃晃的狹窄甲板上躍來躍去,劍鋒處處指著對手要害。眼看那頭領要被逼到水裡去了,突然船艙裡擲出一串飛刀,射向女子後心,她身子剛剛躍起,眼見躲不過了。瓔瓔忍不住大叫:當心!

    卻見那女子竟然半空中一個轉身,飛刀便到了水裡。這一轉,身法伶俐,連樂秀寧也禁不住低聲叫好。然而好字還沒叫出,黑影突然從半空墜下,跌入水中。沈瑄只看見她不知怎的還是中了暗算,被一條沉沉的鐵鏈擊中。四周青衣人頓時撲了過去。沈瑄三人都緊張得說不出話來。只聽嘩的一聲,那黑影竟又從水裡躍起,這一回居然足點水面,向荷塘深處奔來。

    只見她輕躍上一頂蓮葉,便這麼一左一右、一高一低,一眨眼便躍出了幾十丈。初夏的蓮葉雖然柔嫩無力,她卻如履平地,步法曼妙靈動。這時,莫說大船上的人早已趕不上她,就算趕得上,也沒法從荷塘中穿過,便紛紛放起箭來。那女子的長劍在背後一掠,箭便齊刷刷落下。箭雨過後,她的人竟然又不見了。沈瑄心中一沉:難道她終究還是中箭落水?

    青衣人顯然也在困惑,這荷塘一望無際,錯綜複雜,何況荷塘盡頭是個轟鳴的瀑布,要搜一個人,談何容易!過了許久,見依舊沒有任何動靜,大船終於緩緩划走了。沈瑄三人把船搖出,向荷塘深處劃去,一路一言不發

    到得葫蘆灣,沈瑄和瓔瓔拿出祭祀的粽子用綵線穿了,一隻只投入湖中。這是故鄉楚地端午祭奠屈夫子的舊俗,沈瑄兄妹從來記得清清楚楚,每年祭完,總不免一番思鄉之慨。此時夜色沉沉,湖上晚風挾著水草清氣撲面而來。瓔瓔忽然想起,把樂秀寧做的蓮莖釧兒忘在船裡了,沈瑄忙回湖岸去找。

    小船系在蘆葦叢邊一截樹根上,沈瑄探著身取出了釧兒,剛要轉身,驀地看見船舷上掛了片黑紗。他心裡一驚,旋即走入水中,輕輕拉過那黑紗,又順勢向前探去,摸到一隻細膩冰涼的手。他更不遲疑,慢慢把人從蘆葦叢拉了出來,抱到岸上放下。就見一襲黑衣,正是荷塘中的那個女子。

    星光淡淡,照得她臉色蒼白。沈瑄摸她手腕,微微的還有一縷沉脈,急忙抱起她向茅屋奔去。樂秀寧和瓔瓔一陣忙碌,為那女子換了衣裳,放在床上。沈瑄煎好一服藥給她灌下,那女子卻仍昏迷不醒。眾人此時方看清楚她的面容,原來竟是個清雅絕俗的少女,年紀不過十五六歲。只見她雙目緊閉,長長的睫毛覆在毫無血色的面頰上,令人不由得心生憐意。

    樂秀寧皺眉道:這小姑娘是什麼人?小小年紀,功夫竟如此之高。桌上放著少女的長劍,劍鞘很舊,樣式古樸。沈瑄輕輕抽出長劍,只覺劍體輕盈剔透,寒光逼人,劍柄上刻著兩個古篆:清絕。

    樂秀寧忽道:我看那幾個青衣人,跟那天棋社裡害死我爹的,倒像是一夥。她回到自己房中,取來那翠綠的絹帕,層層打開,裡面除了那日在湖邊屍體上拔下的四枚金針,還有害了她父親的那根黑針。三人注視一會兒,沈瑄道:阿秀姐姐,你曾說這金針是天台派致命暗器繡骨金針。而那天殺害師叔的人,也說他們用的這黑針是繡骨針。那總有一邊的,並不真是天台派中人。沈瑄稍後又道,其實那天要了樂叔叔性命的還是那一掌。掌印不深,卻含有一種厲害的劇毒,後來我翻遍各種醫書也不知此掌的來由,也找不到毒的解法而這根黑針雖然厲害,卻只能一時凝住人的血脈,運功後會令人寒毒攻心,但一兩個時辰也不會致命,比起這金針來可就差遠了。樂秀寧道:所以,我的殺父仇人很可能是冒牌的天台派?沈瑄點點頭。

    樂秀寧嘆道:可他們是什麼人呢?她望了望床上昏迷的少女,也許她會知道。

    可是三天過去了,那少女仍然昏迷不醒。見她身上毫無傷痕,沈瑄便疑心是那天被鐵鏈擊傷了頭,於是分開她的長髮細細檢查,忽然,他在那烏黑的髮絲中發現一絲纖細的淡紫色草莖,心中一動,急問道:這是哪裡來的?樂秀寧望了一眼道:是水草吧?那晚給她更衣時,她的頭髮裡纏了不知有多少,連脖子上都是。我給她梳了半天沈瑄已然奔了出去,湖邊的岩石上,還掛著幾縷那晚棄下的水草。沈瑄拿起一片,沉吟片刻,脫下長袍,用衣帶縛住口鼻,跳入湖中,一忽兒沉入水底,不見了蹤影。

    一頓飯的工夫,沈瑄才從湖中出來,手裡擎著一截紫色的水草。瓔瓔見了,不覺驚呼:難道這是孟婆柳?原來,沈氏兄妹自幼就聽附近的漁民講過,這葫蘆灣深水裡有一種極厲害的紫色水草,叫孟婆柳。服食之人會將往事故人忘得乾乾淨淨。後來沈瑄讀醫書,也讀到過這種毒草,學名相忘草,可致人昏迷,重者一睡不醒,縱然醒來也會失了記憶,迄今無藥可解。看來這少女不知怎的被水下一大叢孟婆柳纏住,以致溺水,又吸進一些,就此不省人事。當下,沈瑄為她灌下一碗醒神的藥湯,卻也自知於事無補。三人都望著帳中沉睡的少女,心想不知她吞下了多少可怕的孟婆柳,中毒到底有多深。這樣美麗的少女,倘若就此長眠,豈不令人扼腕

    夜色深沉,沈瑄卻睡不著,走到草廳裡點起一盞孤燈,撫起琴來,因為心情抑鬱,一曲接著一曲,渾然忘了時辰境地。彈著彈著,忽又變成那日在湖上聽到的洞簫曲,恍若重入明月蘆花,一弦一聲歷歷在耳,竟將那日的曲調一毫不差地全彈了出來。曲終韻散,他心中猶自一片空曠清涼。

    忽然聽見背後一聲幽幽的嘆息,沈瑄回過頭去,只見一個飄然的玄衣人影從門邊過來,走到燈下。那人一雙明澈的秀目如谷底清泉,幽深不可測此刻正凝望著他。沈瑄不覺心中一震,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了。

    那人道:我夢中聽見你彈這曲子,就起來看看。你是誰?沈瑄這才明白過來,那昏迷的少女竟被自己的琴聲喚醒,不覺歡道:你終於醒了。

    少女道:我睡了很多天麼?這又是什麼地方,我怎麼在這裡?沈瑄道:這是葫蘆灣在下的寒舍,你四天前在湖上落水,被救到這裡來。少女道:葫蘆灣落水她不解地搖搖頭,我不記得了。

    沈瑄有些緊張:姑娘貴姓?少女眼神一片茫然:姓什麼?我我不知道。她沉吟半晌,仍是搖著頭,我怎麼會不知道?沈瑄的心頓時冰涼:她果真失去記憶了。

    只見那少女滿臉惶惑,渾身戰慄,喃喃道:真的不記得了我是誰這怎麼可能沈瑄不忍,忙道:沒關係,你睡了這樣久才醒過來,自然不太清醒。明日便會好的。少女咬著嘴唇,立在那裡不知所措。沈瑄心想,若讓她回去睡,只怕又醒不過來,猶豫片刻便道:我彈琴給你聽,好嗎?少女聽了,便低下頭,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沈瑄揉了揉弦,靜默一回,仍是彈起剛才那簫曲來。可是心神總也寧靜不下來,彈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再也接不下去。忽然身後簫聲悠然響起,清幽無限,續著斷曲吹了下去,與那日湖上的調子分毫不差。那少女靜靜坐著,低吹一支洞簫。月光如水,瀉在她的垂肩長髮上。

    原來那湖上的人就是她啊

    那洞簫簫身碧綠,上面斑斑點點,居然是用湘妃竹做的。古來制簫多用紫竹,從未見過用湘竹的,何況吳越之地也沒有湘竹生長。那少女的口音卻又分明是台州人。沈瑄尋思著,忽然看見簫身上隱有字跡,依稀是個離字。

    難道你叫離兒?少女淡淡一笑,不記得那其實只是一首詩,詩句被摩挲已久,早就模糊了,僅能辨認出四個字離、淚、去、時。

    離兒從此便留在島上,與瓔瓔、樂秀寧住在一處。她自醒來後,身體便已恢復,神志亦清醒如常,甚至武功都一毫沒失,但是從前的事情,她卻一點也記不起來了。幸而島上的日子恬淡平靜,離兒又少年心性,過去想不想得起來,似乎也無關緊要。四人以兄弟姐妹相稱,每日一同起居,其樂融融。

    可沈瑄從未放棄過治療離兒。他翻遍洞中醫書,又下了幾次水,採來一大堆孟婆柳,試著配了十幾味藥,仍不見一點功效。自從離兒來後,樂秀寧便不再教沈瑄武功。沈瑄知道她自忖不及離兒武功高強,不願賣弄,便也不以為意。離兒簫技精湛,可是竟並不懂樂律。沈瑄便依著七絃琴,教她五音十二律。她自愛聽琴,便向沈瑄學習琴技。沈瑄欣然答允,二人每日晚飯後都在草廳內教習。桐廬附近的桐君山盛產梧桐,沈瑄進山採來一段上好的桐木,為離兒做了一隻短琴。離兒根基甚好,一兩日內就彈得一曲《小重山》,指法雖然稚嫩,卻也飄飄搖搖,另有一番意蘊。

    如此過得一段日子,花朝月夜,相安無事。只是沈瑄始終找不到孟婆柳的解藥,離兒的病終究治不好。每當念及於此,沈瑄心中便有綿綿悵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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