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大夫的運氣果然不壞,次日一早,慕容衝就完全清醒了過來。人一醒,馬上就吃了三大粟飯,再過一日,便能自行乘馬。慕容永與刁雲將他受傷後的事宜一一與他交待清楚。
刁雲極想問他還記不記得下過那屠堡之命,可倒底還是開不了口。慕容永指著前面撥地而起的高峻險峰道:前面就是華山,華陰在華山之北,眼下,我們當是已站在華陰境內了。
慕容衝看了看雲霧蒸蔚、千峰競秀的山巒,神色中似乎有一絲悒鬱之氣。他道:你們一路上來,可有遇上濟北王的人馬?慕容永皺眉道:就是沒能找到,不過在這臨近就該能打聽到吧
話音未落,就聽到前面有人大聲叫道:求求你們了,我家七八口人,就指望著這點糧食了慕容衝抬頭一看,只見一個農人拖著一隻麻袋在埂地上狂奔,袋子破了口,麥粒淌下一路。
他身後有數十人追趕,都拿著兵器,衣裳卻是五顏六色,一時辨不清是兵是匪。那農人跑之不及,突然發了狠似的,將手裡的袋子往一邊的窪地裡傾去。
追在前頭的人跳到水窪裡去撈,可也遲了,他十分的懊惱,一刀便朝農人砍了過去。他的同夥道:不能這麼便宜他了,得想個法子細細剮了才好!吵吵鬧鬧間,數十騎已是跟著跑過來,當頭的是一個三十餘歲的中年漢子,披著鐵灰色的斗篷,喝了一聲:你們在這裡磨蹭什麼?
高將軍!那些執著兵器的人馬上跪下道:這人不肯交糧食出來,寧願倒在水裡!
那高將軍將馬身撥了小半圈,皺眉道:不打緊,方才本將發現一處鎮上人家囤積的糧草。今日可以交差了!他這麼一轉,慕容衝就看清了他的面孔,高鼻長臉,面色微黃,彷彿在那裡見過。也好象感到有人窺視,那高將軍的目光倏地隔了稀密不均半里有餘的樹叢,盯在了慕容衝面上。
太好了,跟著高將軍準沒錯!那些兵丁們喜逐顏開的拍起了馬屁,可那高將軍卻完然不去理會,一帶馬就衝過來,喝道:你們是何人?
慕容永從慕容衝身邊策騎出列,反問過去:你們是何人?一時忐忑不安,恐怕這些人並非是自已正在尋找的。
高將軍再跑近了些,突然甩鞭滾鞍而下,半跪在慕容衝馬前,道:原來是中山王駕到了!竟是滿面喜色。
你是?慕容衝怔了一刻,終於想了起來,叫道:你是高蓋?連忙下馬,扶了他起來,訝然問道:你是怎麼認出我來的?這時刁雲與慕容永也憶起高蓋是何許人也了,趕緊過來相見。高蓋笑道:前兩日就聽說了中山王的消息,濟北王一直在尋你們。再說他頓了一下道:從前與中山王前過一面,雖說過去八年,可還是依稀認得。慕容永在一旁咧嘴笑,心道:象衝哥這種樣貌,自然容易讓人記憶。不過沖哥向來不喜人提他姿容,這姓高的居然乖覺,不說出來。
高蓋命手下去籌辦糧秣,自已與慕容衝等人敘了敘別來情形。他當年去北地投親,跟著親戚做點小生意,也只是混口飯吃,過得不甚得意。慕容泓在北地舉事,他便投了進去,眼下也是慕容泓手下最得力的戰將之一。說話間,高蓋部屬來報,說是糧秣已辦齊整,於是由高蓋引路,他們便往慕容泓駐地而去。
走不多遠,便進入了華山的陰影之中,氣侯驟然一涼,彷彿時節頓易。穿行在泥塘澤地之中,蘆蒿籟籟而動,青意滿眼,。偶爾嘎的一聲,三五鸛鷗颯沓而起,飄搖掠過水麵,攪得一汪春水幽幽漾開,鬱然生光,當真靜僻之極。
高蓋讓慕容衝緊跟著他,解釋道:濟北王為防秦軍來襲,將營地設在華澤深處,不是熟知路徑的,絕不能找到這裡來。
慕容衝問他今日籌得多少糧草,高蓋答到不過七八十石,慕容衝不以為然道:出來一次,怎麼不多弄些。高蓋搖頭苦笑,說是自從上次大敗秦軍後,附近的百姓大都逃走,不逃走的,也多半千萬百計的將口糧隱匿下來。符堅伐晉時本已徵去許多積糧,時今又正是青黃不接,民間餘粟無幾。如今出來一趟,能弄這麼多,已是相當不錯了。慕容衝一時默然,從前關中一般小康之家,囤上百來石糧米也是常事,不過幾個月,就已窮窘至此,真是想不到。
高蓋有些發愁道:濟北王交待我至少也得找百石回來,可卻沒能全然辦成。
他會責罰你麼?慕容衝問道。得了七七八八,也不要緊了,濟北王其實知曉如今籌糧之難。高蓋苦笑道:只是知道歸知道,卻並不見得寬宥。只要下頭人能逃過去,自已聽幾句斥責也不打緊。慕容衝才知道慕容泓對手下如此苛嚴,便道:我這裡帶得還有,借你一些好了!高蓋連聲道謝。
這一路行來,不時有慕容衝的部下陷入澤塘中,幸得高蓋對這種事已是習以為常,方才能盡數解救上來。好不容易踏上了硬實一些的地,慕容衝不及舒一口氣,身上的汗毛就猛然直豎,覺出有危險。高蓋道:揚威將軍高蓋歸營!叢林中似乎有寒光閃過,數十個攔滿了弓的人影從草從裡現出來,有人喝問道:與將軍同行者是何人?高蓋大聲道:是中山王殿下駕到!啊?驚呼從林沼深處傳了出來,波紋似的,一圈圈擴開了去。
不多時有一員大將馳來,手執令箭,道:未將韓延,見過中山王。濟北王命未將引中山王進去!高蓋愕然問道:濟北王現在何處?韓延猶豫了一下,方道:濟北王正在大帳中等侯!慕容永和刁雲聽了,不由對視一眼,都有始料未及,慕容泓竟不親自出迎?
他二人齊齊看向慕容衝,卻見他含笑道:那就請將軍前面帶路了!全無不愉之色。於是留下刁雲管束部下,慕容衝帶了慕容永,隨韓延高蓋穿過營壘往慕容泓大帳而去。方才見到一頂皮帳上高豎燕字大旗,就聽到有卟卟悶響。慕容衝過了一會方才明白過來,這是軍棍打在肉上的聲音,卻見高蓋向韓延使了個眼色,韓延搖頭苦著臉道:是段隨!
這又是怎麼了?不是聽說他打了勝戰回來的麼?高蓋不由往那邊伸長了脖子,窺了一眼,問道。
韓延小聲道:雖是勝了,卻讓秦軍主將逃掉。殿下訓他,他脾氣又不好,兩下里吵起來,就這樣了!說完長嘆,兩掌一攤,十分無奈。
他們說著話,再走幾步,便到了慕容泓帳外。慕容泓的親兵收下韓延的令箭進帳,裡面有人道:讓他們進來吧!
慕容永和高蓋一左一右挑了簾子,慕容衝進去,就著簾縫裡的半明的天光,看到一人穿著全副甲盔,正坐胡床上拭著手上的長槍,彷彿心神似都放在這槍上,渾不知有人進來。慕容衝站在一旁,細細的打量他。明光殿宴上一會後,他就再也沒有見到過慕容泓,想來很多侍駕的事他都推了。因此這時,慕容衝不得不努力將十年前那個倔強少年的面容,與眼下這個二十七八歲,神色鬱憤的男子合在一起。他生得高瘦白皙這是慕容氏男子的徵徵,和慕容衝的樣貌五六成相似,只不過鼻唇粗大些,顯得有些蠻橫。
帳裡的人都不說話,只聽得到鐵砂紙打磨的滋滋聲。過了好一會,慕容泓垂下手,聲音方才停住。
慕容衝忙上前道:四哥!換一張來!慕容泓暴吼一聲,將鐵砂紙扔到一邊伺侯的親衛身上,這吼叫便將慕容衝的話生生掩過去了。
親衛忙不迭的換了張砂紙來,慕容衝止住了要發話的慕容永,再次道:四哥他上前一步,微微側著臉,凝視著慕容泓,尾音略略發顫。
慕容泓看了他一眼,手裡的槍撐在地上,片刻後一鬆,槍桿直倒下去,落在一旁親兵的懷裡。他大步返身到自已床上坐下,道:我這幾日都在打聽你的消息,你總算是來了。
他沒有讓座的意思,慕容衝就站著回話道:勞四哥掛記了,聽聞四哥大捷,還未道賀。
這倒不必了,慕容泓淡淡地道:只是自符賊失勢,歲在燕分。各方皆聞好訊,唯有你失利,著實折了銳氣。
是,弟初次交戰,能力鮮薄,有失我慕容氏的威風,真正是慚愧。慕容衝垂首道。慕容永心裡堵的慌,將頭猛的轉開,看到高蓋也是一臉驚愕不解,當是全未想到慕容泓會這樣對待慕容衝。
慕容泓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道:你這些年,也不知都學了些什麼!
慕容衝道:弟愚頑,日後當多聽四哥指教。
你知道就好。慕容泓站起來道:你既來了,就要歸我節制,你的部下,全都編進我軍裡,以利事權一統。
慕容永聽了不由一驚,看了看慕容衝,只消他一個眼色,便要上前力爭。慕容衝卻連眼風也不往他這邊瞟一下,道:全憑四哥作主。
話未落,外頭簾子再閃,有親兵拖了一個血人進帳來,按在慕容泓身前,道:段隨已受四十軍棍!
慕容泓喝道:你可服了?那段隨掙起來,又黑又寬的面上滿是汙跡,他吼道:不服!不服?慕容泓一腳向他額上踢去,喝道:再下去打四十軍棍!
四哥!慕容衝攔他道:這位將軍已受懲戒,且容他立功自贖!
我教訓手下,你摻什麼?慕容泓怒推了慕容衝一掌。這掌不巧正打在了慕容衝脖上傷處,他一時痛得天暈地轉,幸好慕容永就在旁邊,連忙扶住了。
這麼沒用慕容泓輕蔑地說了半句後,也發覺不對,湊近看慕容衝臉色,問道:怎麼回事?中山王受了重傷,前日方才清醒過來,脖上的傷還沒長好呢!慕容永含著恨意瞪視慕容泓。
慕容泓看到了慕容衝脖上裹著的藥膏,似乎抽了口涼氣,一時竟好象有點慌神。高蓋忙在一邊叫道:快,召大夫來!這一打岔,慕容泓倒顧不上段隨的事了,韓延趕緊使眼色,讓親兵們把段隨給揹走。
不必!慕容衝緊緊的捏住了慕容永的胳膊,等那一陣劇痛緩過去,已是虛汗滿身,我軍中有醫藥下去歇歇就行了。慕容泓身子往前傾了一下,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慕容永已是飛快的扶著慕容衝退出帳去。
出來後刁雲已紮起帳,貝綾和貝絹給慕容衝換了藥。那個脫身不得的大夫愁眉苦臉的在一旁伺侯,慕容衝突然心頭一動,讓他帶一份治棍瘡的傷藥去段隨營裡。過了大半個時辰,大夫回報,說是段將軍向中山王道謝,並說韓將軍也在段將軍處。過上幾日,段將軍能行動了,兩人一起來謝殿下。慕容衝微微點頭應下。
當天晚上,慕容泓倒底還是開宴為慕容衝接風洗塵,在座諸將一一報名。有一個叫慕容恆的,是他們的叔伯輩,四十上下,老成持重。慕容衝私下觀察,覺得慕容泓最倚重的,大約就是這高蓋韓延與他。果然聽慕容泓介紹,他軍中現在十餘萬人,當中騎軍五萬,其中有二萬是慕容泓的親領中軍,由高蓋為副,韓延與慕容恆各得萬五。
說著說著軍中情形,慕容泓突然停杯道:本王已擬書一封與秦王,讓他送皇上出長安,本王就率軍返關東。此言一出,頓時如在火上潑了一盆水似的,席上一冷,卻又有水激化汽的噝噝聲,好一會方靜下來。
慕容衝要過上一刻,方才明白他說的皇上,是在長安的慕容喡。慕容恆握著杯,環顧眾人眼色,見無人發語,小心斟酌了一會,方道:那秦王會肯嗎?
會吧!慕容泓似乎渾然不覺帳中人心思有異,答道:我今日已得確訊,姚萇為羌人豪強所推,在渭北舉兵了說到這裡一笑,道:有趣的是,國號也稱為秦。
眾人面面相覷了一會,都明白慕容泓的意思。眼下姚萇一反,渭南渭北皆叛,關中局勢危殆無比。因此慕容泓提出退走之舉,符堅應當萬分慶幸才是。這樣他就可以騰出手來專心對付姚萇,庶幾可維持關西舊地無恙。
慕容永在慕容衝身邊咕嘟了一句,真不知道秦王是怎麼想的,他難道看不出來符睿之敗與姚萇無干?這正是用人之際,卻硬是逼反了姚萇。
高蓋聽了,也道:未將也覺奇怪,秦王一向御下寬仁,為何大反常態。
寬仁麼?慕容衝慢慢的呷著酒,有種想要冷笑的衝動,卻極力按捺下來。卻聽得韓延一旁哈哈大笑道:不論如何,都是他自取滅亡,天助我也!
如此說來,秦王倒未必會答應放回皇上了。高蓋皺眉高聲道。
喔?慕容泓聽了一怔,向這邊看來。
若是符堅能權衡利弊,忍下一時之氣,先將局勢鎮定下來,再圖規復,自然會從了殿下之議,高蓋道:可以他對姚萇之事看,眼下他但憑一時激憤魯莽行事,那隻怕
他雖沒有說完,可人人都在肚裡補齊了,皇上是回不來了。
長安城裡有鮮卑族人數千,且俱是故燕貴胄之家,與在座將士多有親誼,想到此處,人人都有些心驚。雖說起兵之時就該明白長安城中鮮卑人的處境險惡,可真到此刻,才避無可避的面對起這個問題。
慕容泓聽到這裡,也不由面色一沉。韓延見狀進言道:他若想對皇上不利,我們大可再給他一封信,說若是皇上少了一根毫毛,我們攻進長安之日,就殺個雞犬不留!
對對對!帳中諸將馬上興奮起來。
受了這些年的鳥氣,難道就這麼走了?不破長安,難消心頭之恨!
慕容恆重重的咳了一聲,他看出來慕容泓的臉色已有些不對勁,可那些廝殺漢子們那裡能領會到他的意思,除了慕容衝高蓋和韓延不語以外,個個越說越來勁。
十幾年來,秦國把什麼寶貝都收到長安了,正要讓他們吐出來。
就是就是!了不起和姚萇定約,大家各取一半好了!難以掩飾的慾望,在他們面上被酒精燒得滾熱。
住嘴!慕容泓手中的杯子在桌上一拍,咣鐺一響,諸人都禁了聲。他眼中含煞,掃了一圈,道:都是***蠢貨!他這話,是看著韓延說的。
韓延面上漲漲的紅了一下,卻又馬上回覆成怯笑,道:未將愚昧,請濟北王指教!
慕容衝看著他的神情,心道:這人不象是個沒頭腦的,為何會為說方才的話?要知道符堅眼下本就是怒氣沖天的,你再語含威脅,不是火上燒油麼?
果然慕容泓道:韓將軍,若是聽了你的話,便是皇上還有一成的生機,也要被你給葬送了。然後驟然起身,向眾將喝道:你們這些人比豬還貪心,又比豬還笨。先不說攻不攻得下,攻得下長安又作什麼,難道我們能永遠佔據長安嗎?跟著我們打戰的族人衝的是什麼?是回鄉!等我們在這裡傻乎乎的打下長安,吳王在早攻下鄴都定了關東局勢,那時侯我們回去,就只能當他的部屬了。最終是隻白白便宜了姚萇這兔崽子!你們腦子裡都是狗屎不成!
他面帶譏笑,辭氣尖酸,一通發作下來,諸將個個喪氣。就是有心說幾句殿下英明,我等糊塗之類的圓場話,也被慕容泓那慍怒輕蔑的神情壓得一時不能出聲。在難堪寂靜之中,慕容衝突然道:其實各位將軍說的也不會錯。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面上,高蓋向他使了個眼色,似乎是讓他不要說下去。但慕容衝卻假作沒有看到:長安怕是非打不可。符堅多半不會放皇上出來,我軍總不能放著皇上不管就逃走。
你慕容泓訓得手下啞口無言,正在得意的,卻讓他出話一攪,不由氣結。想開口喝斥,可也這話有些道理,他想了一刻,方才找到理由,喝道:你是存心詛皇上死嗎?
皇上怕是回不來了,慕容衝語氣冷然道:我們不如想想怎樣為他們報仇吧!
你這是在訓我了?慕容泓勃然大怒,脫口叫出:別忘了你是讓人攆得沒處去,逃到我這裡的!你有什麼能耐?會扮娘們?
你!慕容永和刁雲一左一右跳起身來,慕容衝兩臂各攔一個,緩緩從席上起身。他面上沒有紋絲動靜,道:我不過說了句實話,兄長聽也罷,不聽也罷,幾日之內,便見分曉了。然後行了一禮,掉頭出帳。
他在帳內裡猶走得持重,一出去便不自覺小跑起來。他只覺得腦子裡有許多事在翻來攪去,象一團火藥被引燃了,頭顱欲要整個炸開。這時他才發覺,右掌緊緊的握在劍柄上,竟有些發僵。他不由慘然一笑,心道:為什麼還會這樣生氣,我說那句話,不就是為了引得他發火麼?
慕容永和刁雲跟著跑出來,慕容衝氣沖沖的道:濟北王太過份了,若不是有我們將竇衝引走,他也未必贏得了這一仗。刁雲緊跑幾步,側身攔在了慕容衝身前,道:我們走!對!我們走!慕容永也附和道:寧願戰死,也不受這份鳥氣!
慕容衝看著二人,一陣風挾著幾點雨打在他臉上,細細的一涼,讓他冷靜了下來,他正要說話,突然身後傳來一聲殿下!
慕容衝一怔,這是高蓋的聲音,他轉過頭去。見高蓋落在後面四五步之地,斜風細雨之中,面目十分的模糊,只是一雙瞳仁,卻分外明亮。他道:濟北王他生性暴躁,請殿下略為忍耐。慕容覺得他本來想說的並不是這個,可還是點了點頭,道:自然如此!便率部下離去。
過了幾日,段隨的傷勢愈可,便依前言,攜酒菜來謝慕容衝,並召了高蓋和韓延作陪。起初只是說些淝水戰事,慕容垂招撫烏桓之類的閒話,酒過三巡,彼此就熟絡了許多,漸漸把話題轉到前幾日的接風宴上。段隨已有了三份醉意,道:濟北王這人,眼裡看別人都是土木沙泥,對我們也罷了,中山王是他親弟弟,竟也如此!
你喝多了!韓延一把奪過他的罈子。誰喝多了?段隨打著酒呃,一激動起來,面泛油光,提高了聲音叫道:若是他有中山王一半體恤部屬,老子
高蓋一把捂了他的嘴,向帳外看了看,道:你說這話,是讓中山王為難!
其實四哥說得都對,慕容衝無動於衷的喝著酒道:只是,我們眼下回關東去,難道就真能與吳王爭一日之短長麼?
韓延憂心道:正是如此,放著唾手可得的長安不取,跑回關東去,又能如何?
高蓋放開了怒視他的段隨,道:只能看秦王是否肯放皇上回來了,若是皇上無恙,我們佔著正統名份,還是可以一爭的
話聲未落,慕容永就闖了進來,叫道:衝哥,皇上從長安遣使來了!
啊?帳中人醉意頓消,齊刷刷跳起,,往慕容泓大帳裡跑去。
慕容衝一挑起皮簾,就見到慕容泓身後坐著一人,頭髮斑白,佝僂著腰,兩眼之上褶子密密的疊著,他過了一會方才認出來,竟是慕容評。八年多不見,竟已老成這個樣子,慕容衝略略愣了一下。
見了慕容衝進來,慕容評起身正容,道:我奉新興侯之命,傳信與你二人。聽他這麼一說,慕容衝才發覺他身後緊貼著兩名秦軍督校,死死的扳著臉,按劍而立。慕容泓與慕容衝跪下道:接旨!
不!慕容評神情呆板,道:是大秦新興侯傳信與你們。
慕容泓緩緩站了起來,從慕容評手上接過信。慕容評道:這是新興侯的肺腑之言,你們二人務要體諒他心意,忠心為國!
慕容衝看這情形,就知曉肯定是秦王迫慕容喡寫的勸降信。果然慕容泓展信一看,眉頭就皺了起來,化為絲絲冷笑,未了將信紙一揉,摔在地上。慕容衝俯身拾起,展開一看,果然寫的是我族受秦大恩,當粉身碎骨以報汝等若白衣面縛來朝,秦王仁德,許不加爾等之罪,仍為原職。爾早日皈然悔悟,仍吾家之大幸云云。
他將信紙在指尖一捻,覺得紙質甚厚,不由心動。慕容評依舊是那副死臉,道:新興侯的意思,你們已經知道了,我這就辭去。
誒,慕容衝上前一步握他之手攔住,滿面堆笑道:即然已經來了,為不留住一夜?眼神向他身後的秦軍看去,手指在慕容評臂上寫了個殺字。慕容評緩緩搖頭,褐色的眼皮子慢慢掀了起來,他的眼神顯得很深很暗,他一字一頓道:我主正在危城之中,為臣者怎可擅離?慕容衝明白過來,他說的我主是指慕容喡,而絕不是符堅,於是放開手,後退一步。
慕容泓聽了卻更怒,吼道:給我滾!早點滾!!!
慕容評苦笑,臉上終於有了絲異動,再向慕容衝凝望了一眼,慕容衝看出他託付的意味,於是點點頭。慕容評便不停留,在兩名秦軍督校的挾持下離去。
看看這個!慕容衝將手中紙團展開略為細看,就發覺另有夾層,折開來,另有一張蟬翼般的素絹,他拿給慕容泓。慕容泓想了想,叫道:取盆水來!
絹一入水,頓現出淡黃色的字跡。那字跡漸漸成句,慕容衝費力辨認,輕聲念出來,今秦數已終,長安怪異特甚,當不復能久立。吾既籠中之人,必無還理。昔不能保守宗廟,致令傾喪若斯,吾罪人也,不足復顧吾之存亡。唸到這裡慕容衝略略驚訝了一下,原來這個懦弱的哥哥也有如此決斷的一天。下面的字樣轉濃,已是清晰可見,社稷不輕,勉建大業,以興復為務。可以吳王為相國,中山王為太宰、領大司馬,汝可為大將軍、領司徒,承製封拜。聽吾死訊,汝使即尊位。這信並無抬頭,可那語氣,分明是寫給慕容泓的了。
慕容泓從水中撈起絹來,手上略顫,水珠滴滴嗒嗒的,順著胳膊流了下來。他嘴唇蠕動,似乎是在反覆的念著這幾句話。那字跡離水便淡,不多時便已無蹤。慕容泓再浸入水中,可等了許久,依舊一張素絹,空洞無神的對著他。他將薄絹收在懷裡,重重的抱頭坐下去。隨著他的舉動,帳中的氣息愈來愈淡薄,恍然間如同漆黑夜裡的荒野。孤寂之感一陣一陣侵襲而來,刺得人心口生痛。慕容衝靜默的立在一旁,有一陣子覺得慕容泓似乎要哭出來,慕容衝有些手足無措,若慕容泓真哭他不知該怎麼辦。可慕容泓倒底抬起頭來,面上蒙著如紙般薄的平靜,對他道:你出去吧!慕容衝心中驟然輕鬆,可又不能免了一絲空落落的悵意,略躬身答了句:是!便走了出去。
次日慕容泓集眾將,自稱大將軍,改元燕興,揮師東進。
可是這日他方才進了十數里,就命紮營。再次日,又道潼關有備,糧秣不濟,命宿營一日。再次日,與秦軍略作接觸,竟命退還華陰。這麼行行復行行,將近一月,居然才走了不到百里。而已經入夏,關中乾旱異常,秦嶺崇山之中,本是飛瀑流泉原隰相間的,卻因接連月餘的晴熱而難覓水跡。此時,符堅正率竇衝等將去討姚萇,長安空虛,慕容泓一再躊躇,眼見要坐失良機,下面將兵,都頗有怨言。慕容泓脾氣卻又見暴躁,手下略有違逆,動輒責打,整個燕軍營中,都是愁雲慘霧。
這日紮營之時,高蓋與韓延相對苦笑,高蓋道:今日又只走了五里不到,象這樣子走下去,只怕不到長安,我們全都要曬成肉乾了。他指著韓延的的臉道:你的眉毛要是再白一點,倒可以看得出來了。韓延哂笑道:你自已還不是一樣!行軍之中本是要穿盔甲的,可數日下來,就是連慕容泓自已也熬不住。因此人人都只著戰袍,去了甲冑。日雖偏西,可隔著萬丈紅塵,依然有橙輝似火,一團團燒到他們身上。空山寂寂,草木萎蔫,人固然是有氣無力,就連鳥雀,也不置一聲。
唉,不知道大將軍在想些什麼,正是打下長安的良機。聽說符堅將姚萇圍在安公山,只怕姚萇撐不了多久,等符堅緩過手來,不知道要難上多少倍。高蓋跟慕容泓有時,雖說慕容泓性子暴躁,可見事明白,從沒有如這些日子般舉止失常。韓延道:我也不猜不透他這是怎麼了。只不過若是照他這樣下去,我們怕是要死無全屍。他的話說得很慢,裡面有些別樣的意味,高蓋卻沒有接過話頭,反而轉過身去,訝然道:出什麼事了?
只見那邊一群兵士,歡呼雀躍,都朝一道山溝裡擁去。高蓋身邊的親兵跑去問過,也是一臉喜色的回來,稟道:中山王在那邊山裡找到了一處好大的湖泊,眼下召大夥去泡一泡,消消暑。
高蓋聽了精神一振,道:我們也去!說著拉韓延就走,那隻不沒到山溝,就讓人群給擠了回來。只見一名小校執著鞭子在前面趕人,大聲叫道:奉大將軍令,先將各軍裡的水囊滿上,不可弄汙了。眾兵大為失望,抱怨聲響成一片。突然聽得有人罵得格外響亮,一看原來段隨也在人堆裡。他上身裸赤,汗滴如雨。
韓延喚了他來,他更是罵老天罵土地,罵雷公罵雨師,一肚子汙言穢語都跑了出來。高蓋突然道:我們不如去進言,從此後夜裡行軍,白日休息好了。大家都可不必如此辛苦,也好隱蔽行蹤。韓段兩人都叫妙,於是一起往慕容泓帳裡來。段隨急不可待的獻上此議,頗有些得意洋洋,覺得能受嘉許。那知兜頭就是一杯酒潑了來。
給我出去!慕容泓滿臉醉意,吐出幾個字來。
四哥!慕容衝恰恰闖了起來,他身後跟著慕容恆。見了這情形,趕緊住了嘴。慕容泓不悅道:誰讓你自作主張讓兵丁們洗澡的?好些日沒尋到這麼大的水源了,怎能這樣糟塌?慕容恆上前道:讓兄弟們去洗澡的事,是未將與中王山一道商議的。近日將士們都辛苦的很了。我們還覺得晝歇夜宿為好,請大將軍定奪。
聽到他們也是如此想法,段隨越發覺得自已方才有理,十分不服,加一句:這樣還能走得快些!
這麼快乾嘛?趕著投胎去麼?慕容泓突然發怒。韓延與高蓋也忍不住道:大將軍,按眼下的走法,士卒都無所適從,您要有個主意才是!
我有什麼主意,犯得著和你們說麼?慕容泓一把攥起身邊的槍吼道:你們是不是要造反!
見兩人尷尬,慕容衝忙道:四哥擔憂皇上的安危,不得不小心從事,這也是應該的。
他雖不是對著高蓋韓延和段隨說的,可話裡的意思,分明是在幫慕容泓解釋。慕容恆也嘆息一聲,道:我原想大將軍也是為此煩惱。慕容泓一揮手道:你們下去,容我再想想。眾人魚貫退下。
出得帳來,幾個人相視搖頭,慕容恆道:他定然能決斷的。也不知是勸慰自已還是旁人。是!其餘三人漠然的答了一句,各自回營。走了一程,慕容衝方才覺得身後有人跟著,一回頭,見韓延背手漫步,狀甚悠閒。慕容衝一笑,道:韓將軍似乎無事,不如上我那裡小酌幾杯。那便叼擾了!韓延點頭微笑,餘暉從他身後照過來,四下裡明燦燦的,可他面孔背光,反讓人看不清楚。
這日韓延與慕容衝飲至深夜,還招了段隨等人作陪。次日慕容泓並無命令傳下,慕容衝無事可做,在帳中長眠。到黃昏,見貝絹端著一盆蒸餅置於案上,上面裂作十字,雜以幹棗胡瓜瓢。不由訝然道:你竟會做十字饅頭?貝絹臉一紅,道:自然是姐姐作的,我幫個忙。說話間,貝綾也捧了一隻漆盤出來,端出缽水引餅,上澆雞汁,細如白練,香氣撲鼻。慕容衝皺眉道:這些日子軍中飢渴,我帳裡也不要吃得太豐盛。
貝絹訝然道:可今日是殿下的生辰!
我的生辰?慕容衝恍惚了一下方才想起來,自打離開慕容苓瑤,他已有多年未過生日了,他問道:你是怎麼知道的?自然是問的慕容永將軍!貝絹答道。慕容衝見她神色好象有一絲慌亂,正想追問下去,突然外面傳來親兵的叫聲。大將軍駕到!慕容衝手在案上一撐,不巧碰在了水引湯餅的缽沿上,燙了一下。怎麼了?貝絹忙上前道:快用涼水浸一下。
還好!慕容衝突然道:貝綾,你快去找慕容永,跟他說大將軍到我這裡來了。
好!貝綾應下,本以為他還有話的,可慕容衝卻已迎了出去。慕容泓站在帳外,只著單衣,帶著四個親兵,親兵手裡抱著壇酒。見他出來,道:你今日生辰,我給你送壇酒來。
慕容衝忙道:不敢,有勞四哥掛記了。引慕容泓進來,他一眼見著桌上的餅食,又瞧到垂首站在旁邊的貝絹,輕笑一聲,道:既是美人,又善皰廚,你享福得很呀!貝絹面上更紅,彷彿要滴出血來,聲如蚊蚋道:做得不好。好不好,我自會嚐嚐!慕容泓見她的樣子,怪有趣的笑了一下。
這樣吧!帳裡熱,貝絹,將東西收進食盒裡再回頭嚮慕容泓解釋道:往前走一會,有道溪澗,那裡地勢高,又就著水氣,比悶在帳裡涼快多了,我們上那裡喝酒去。
有這麼好的去處,自然要去。慕容泓答應下來。
於是貝絹收拾了,給慕容衝的親兵帶上。慕容泓等人隨著慕容衝往前走,不多時就聽得淙淙水聲于山巖間迴響,風在澗溪中濾過,升至山巔,去盡燥性,清爽宜人。是夜冰輪當空,蟾光湛然,照在伏蜷的群山上,山間大片的陰影分外深黯。
親兵們擺下酒菜,退開數步,留他兄弟二人獨自說話。
好些年沒有給你過生辰了。慕容泓道:從前每年都要送你一兩樣東西的,今年戰事方急,沒準備什麼。慕容衝自然道:多少要務需四哥操勞,怎的還掛心這等瑣事。慕容泓定定的看著他,久久,方垂頭嘆息道:我們何時這般生疏的?從前每年我都要給你過生日的。頭一次好象是你五歲那年,我送了匹小馬。慕容泓突然道。慕容衝想了想,好象是有這麼回事,便答道:自然記得。
你初次騎馬,高興得要命,不等騎師來,就自已跳上去了。馬受驚亂跑,我跟在後頭追
是是是,你抓著馬尾巴跳上來,結果和我一起摔得七葷八素。慕容衝頗有幾分神馳之色。
那時侯,我若是送得禮物不合你心意,你可是會大吵大鬧的。可如今,你竟只會和我說這些客套話了麼?
既然如此,我便不客氣了。慕容衝半是認真,半是玩笑地說:就請四哥將所佩的寶劍送我好了!
慕容泓略錯愕了一下,便從腰上解下自已的佩劍,抽出數寸,錚然龍呤,一泓清波,將溫涼的月色映出了凜凜煞氣。不是什麼寶劍,只不過隨我多年,作個念心吧!他雙手捧上。慕容衝謝過,接在手中,道:光顧著說話了,這蒸餅都要涼了!
經他一說,慕容泓嚐了一塊,細細咀嚼。嗯,他讚道:不錯不錯!言罷又嘆了一聲,極輕微地道:鳳皇,你受苦太多,是得有個這樣的女人呆在你身邊才好!
鳳皇?慕容衝聽著這個陌生無比的稱呼,突然之間,有些啼笑皆非。
慕容泓看了看他的神色,張了張口,象是有什麼話噎在喉裡說不出來。他突然抱起酒罈往口裡灌去,一氣喝了半壇,倒有大半潑在了衣襟上。他猛的一頓罈子,象鼓足了極大勇氣似地道:鳳皇,我對不起你!
四哥有什麼對不起我的?慕容衝面上的驚訝毫不牽強。
其實早就想和你說的,尤是那日我收到皇上的信後。可我竟是不敢說出口。慕容泓的聲音十分弱得隨時都會斷掉。
皇上他們,確實都活不了了,鳳皇,從今後,只有我們兄弟能相互幫持了。慕容泓有些傷感地道:若我二人不能戮力同心的話,我們這一支就完了。鳳皇,你需得諒我!
這幾句話入耳,慕容衝覺得胸口盡是鼓盪的風,空洞洞的,什麼都掃得乾淨。他低下頭去,悶聲道:皇上的旨意說得明白,我自然聽從四哥號令。
我不要聽你這些話!慕容泓狠狠的一摔罈子,清凌凌一串碎瓷聲在山谷間迴盪不息,引得親衛們遠遠往這邊探了一眼。我確實對你不好,我知道你記恨我。可你你知道這些年我的心嗎?
慕容衝平靜倒了盞酒,在唇邊呷著,道:四哥心裡是怎麼想的呢?
我受不了先是苓瑤,那也罷了,她是女孩子,總要嫁人的,跟了符堅也不算辱沒。可後來你被騙進去,我我真是氣得瘋了。你是我的親弟弟呀!我慕容鮮卑的後人,我大燕的皇子,竟然要去做做這樣卑賤的事!我好多個晚上睡不著覺,天天在院子裡磨刀,我真想不顧一切的衝進秦宮裡去,將你救出來皇上和評叔怕我出事,也一宿一宿的陪著我慕容泓突然失語,側過頭去,在如銀的月色下,已有水光濺破,鋪滿了他面頰。他常年繃緊了的面孔,此時從未有過的柔和。
慕容衝不語,抬頭去看天上的冰盤,那澄光中綽約的影子,是傳說中盜藥的嫦娥吧!慕容衝這一刻突然極想從月亮裡抓住她來問一問,問問她,這世上若有後悔藥的話,她可願以那長生不老的仙丹去換呢?
我一直恨極了你!你就象是紋在我慕容氏面上的一道刺青,時時的昭告世人,大燕皇室正受著何等的奇恥大辱。我只要一想到你,就彷彿看到整個天下的人輕蔑的取笑著我,慕容氏的威名被千萬人在腳下踐踏他雙手痙攣,他眼中閃著近乎狂亂的光,聲音也顫抖得幾不成句。
那是我貪生怕死,使得閤家受辱,四哥恨我,也是該的。慕容衝一笑,似溪水從白石上沒過,輕柔透亮,難以察覺。
不!鳳皇,其實我是在恨自已。恨自已無力救你們,讓你們為了我們忍下這麼多的苦楚。我和慕容家所有的人,欠你和苓瑤良多!慕容泓突然緊緊的抓了他的胳膊,捏得他生生作痛,辭氣激昂起來。若無你和苓瑤忍辱求生,或者我們或者早就死絕了,更不要說眼下的復仇良機。我,我總是不肯承認慕容氏是靠著你們,靠著這樣的他嘴唇哆嗦了一會,方才能說下去法子,活下來的,所以才會忍不住對你惡言相向。我著實,太對不起你了!
四哥既然明白我的委屈,便什麼都不用說了!慕容衝平端起劍,眼中一時淚花閃爍,道:四哥的劍,我收下了,日後當以此劍,為四哥屠盡秦人!
好兄弟!慕容泓感慨萬千,將他肩頭一摟,片刻後放開。斷然道:我知道你想報仇,比誰都想!我一定要成全你這個心願,從明日起我們就直取長安!
四哥!慕容衝驚了一下,不敢置信似的盯著他。慕容泓毅然道:皇上傳我那道密旨,已是明白說了他的志願,我們不可辜負他殉國的心意。他昂然起立,俯視腳下群山,道:男兒恩當報恩,仇必血仇!那怕是一去無回,我們也要去這一去!
慕容衝倒了一盞酒,起身遞給他,道:四哥,弟敬你一杯!
兩個人便開始喝酒。其間說起無數悲歡往事,時哭時笑,如癲如狂。月至中天,慕容泓已是眼花耳熱,他看了慕容衝的酒盞一眼,含糊不清地道:你怎麼不喝呀?
我方才飲盡一盞,這是才斟的。慕容衝柔聲道,象在哄人入眠。
喔!是麼?慕容泓笑道,是我記錯了,今日,我高興,我們兄弟,終於又
啊!有人尖叫起來,打斷了他的話,他赫然一驚,想要跳將起來,可是雙腿虛軟,一時竟力不從心。那邊遠遠的,好象有數條黑影潛了上來。隨後,有弓弦彈動,慕容泓看到自已的貼身親衛一個接著一個砸在地上,象是株株樹木應斧而倒,竟無一絲聲息。慕容泓的頭腦極快的醒過來,可身子卻還如魘住了一般,無法反應。
有道黑影突然飛退三丈,一道銀絲如電閃風掣,直逼那黑影而去。慕容泓看到那銀絲的未端,執在他武功高最的一名親衛手中。黑影側身掠去三步,手上已有長刀一柄,晃出百十道凌光,威勢赫赫,盡擋開銀劍鋒芒。這刀劍交輝,一天月色仿若濃縮到了這尺寸之間,二人面目剎那現出,那黑影竟是
慕容永!
慕容泓暴喝一聲,足下狂踢,狼籍的杯盤盡數嚮慕容衝身上砸去。慕容衝坐在那裡,並無閃躲之意,他手在柄上一按,雪龍般的劍身遨遊,陶末瓷粉籟籟而落.
大將軍!親衛一劍逼退慕容永,投身這邊,銀芒大熾,揮灑如雲,眼間就要籠在慕容衝的身前。慕容衝長身而起,兩劍錚錚交擊,瞬間數十,那親衛嘶聲欲嘯,卻身形一滯,軟軟倒地。可在倒地之前,他卻以最後一絲氣力,將銀劍嚮慕容泓擲去。慕容泓飛身去接,就在手觸到劍柄的那一刻,背心上已是惡寒徹骨。他疾忙在地上滾過,銀劍落地,只在他掌畔三寸,他奮力去拾,眼中已是白晝般刺亮,胸口上象是冬日裡用雪搓著,從麻木中生出一股熱氣來。他怔怔的望著胸前那段寶劍,血不停的從劍畔湧出,青鋒後,慕容衝的神色無比靜謐。
你慕容泓吃力的握著鋒刃,一點點提起身子來,劍尖在他背後越伸越長,他與慕容衝的間距愈來愈短。衝哥!慕容永覺得有些不安,輕喚了一聲,慕容衝向他略擺了一下手。
你為何要慕容泓眼睛越睜越大,從齒縫間掙出零碎的句子來,若在今日之前我倒明白
慕容衝看著他那樣單純的疑惑的神情,驀然間,光陰退去十載。慕容泓彷彿依舊是十五歲少年,小兄弟兩彼此靠著肩頭,看著燕字大旗在征服者的歡呼聲中飄落;那個冰凌風急的黑夜,他們抱著重病的姐妹在崎嶇的山道上掙扎;還有秦宮官員們的轟笑聲裡,他緊緊的擁抱直到,你還是我兄弟嗎!
刺骨的寒光爆現,在慕容永的驚叫聲中,慕容衝猛然收回寶劍,劍轉如琢繭抽絲,於毫釐之間擋開了已切破他衣襟的寒光,那光華落地,化作一柄短鋒。劍重又刺出,乾淨利落地,於慕容泓倒地之前,再度刺入他的胸口。
慕容泓高舉起雙臂向前傾去,鬆開的五指奮力前伸,彷彿想抓住慕容衝的肩頭狠狠搖晃,可倒底隔著數寸,始終不能如願。他無力的歪下頭,唇角泛起一抹苦笑,慕容衝在他眼中看到自已的影子,如同月魄凝成的鬼影,悲涼而又冷漠。慕容泓始終不停喃喃道:我方才答應你了!我們去長安我們一齊去去報仇只是聲音愈來愈低,他瞳子上的光漸漸渙散,更多的質問哽在了喉中,雙臂軟綿綿地垂下。
慕容衝很想回答:並非所有的事都能夠挽回。或者你有過太多的時機,但你都放過去了,時機不會永遠都等著你。可無窮無盡的倦意湧上了他身上心頭,竟是什麼都不想說了。他抽回劍來,劍鋒滴血不沾,依舊清亮如洗。慕容泓昂天倒了下去,滿月朦朧起來,象一團永遠的也扯不清的恩怨,嵌在了他不肯合上的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