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建元六年秦滅燕後,江北各地漸趨安定。卻還有前涼張氏,仇池楊氏,及代地拓跋氏等尚未盡數降服。就在秦燕之戰未完時,本已受封於秦的仇池公楊世卒,其子纂不再向秦稱藩。只是楊纂偏居仇池一隅之地,也沒膽量先犯秦境。轉眼就是建元七年,秦與晉戰於壽春,秦軍小挫,符堅一時無意東圖,決心先定後方,仇池之事自不可再拖。三月間,符堅便命西縣侯符雅,梁州刺史楊安,益州刺史王統,幷州刺史徐成,羽林左監朱肜等合軍進攻仇池。鷲峽谷一戰,楊纂大敗,纂叔父統本與之有隙,便投秦軍。這一來,楊纂惶恐以極,終於自縛出降。符雅等人率大軍押著楊氏降臣歸返長安。
五月二十七,輪到張整在天祿閣當值,他於寅初時分收到軍報,得知大軍已過三橋,即日便可入城。符堅早有旨意,在入城的當日饗群臣及楊氏諸人,張整不敢迨慢,望了一下窗外蒙蒙亮的天色,便召了一個內侍問道:你去替我查一下,天王昨夜宿在那裡?那內侍笑道:不用去查了,這幾個月天王都宿在紫漪宮難道大人不知麼?張整的眉頭不經意地皺了一下,便取了軍報,往紫漪宮而去。
張整以宦官身份為侍中,常伴符堅左右,出入後宮並無顧忌,這數月也是紫漪宮常客,道路是走得極熟了,因此不上半個時辰就到了紫漪宮外。他遠遠見著宮前幾株大槐樹下宋牙正帶人在忙碌著什麼,這時節槐花開得正盛,一串串粉白掛在翠葉之中,甜香陣陣,撲鼻而來,胸臆間頓時甘美無比。
張整走得近了,訝然問道:老宋,你這是在做什麼?宋牙抬眼見是他,舉了手上的布囊道:是夫人前幾日說起從前在鄴城的時節,做過一味槐花糖,比之桂花什麼的別有滋味,小人這才領著他們趁露水未乾採下來。大人這麼早有什麼事?
張整道:有軍情通報。宋牙看了一下他的神色,覺得不是很急,便小心翼翼地道:天王昨夜睡得晚,若是不很急的話,就請大人略等侯片刻,如何?也好,張整突然想到一事,道:我昨日也見著人採槐花,莫非都是想做這槐花糖麼?宋牙一聽就笑,道:那都是幫著我家夫人採的。
張整有些奇怪道:夫人要做多少?用得著這麼多?宋牙皺眉縮臉地做苦相道:哪裡做得了多少?就是把花心裡面那一點甜水給榨出來,你說得用多少花?我們可給折騰死了。張整聽了也咋舌,這東西是不值什麼,可花的功夫著實不少,秦王對這位夫人的嬌寵也算是前所未有了。
宋牙又接著加了一句:其實夫人要鬧著做也是為了鳳哥兒他吃慣了,鳳哥兒要什麼,天王還不順著張整卻打斷了他道:你進去看看吧,雖不是很急,卻也是天王交待下來的事。宋牙不敢再多話,答了聲是!便往裡面去。
他方走過遊廊,就見珠簾一掀,慕容衝從裡面出來,眼神在宋牙面上略略一轉就徑自走過去。
宋牙躬身退讓,他暗窺慕容衝,覺得他面容比起昨日,又少了幾分血色,更襯得那一雙眸子,幽幽地黑。可再往深處看去,卻覺得那裡面空洞洞的,好似風沙散盡後的天空,蒼寂得讓人心裡發磣。被這雙眼睛掃過,宋牙覺得臉上涼涼地抽了一下。
宋牙小心翼翼地問道:鳳哥兒早,方才張侍中來了,說有事要稟報天王,不知天王慕容衝也不回頭,道:天王已經起身了,姐姐正在服待他梳洗。是!宋牙不敢再多話,側身立在一邊。
他看著慕容沖走遠,猛然發覺他比起入宮前,身量竄高了許多,因此就顯得有些單薄,走起路來輕飄飄的,彷彿履不沾塵一般。
宋牙引慕容衝入宮,本來只是奉命行事,可卻不知為何存了些愧疚的念頭,因此回回見著他,都有些心怯,也不知慕容衝會不會記恨。他正在胡思亂想,就聽到裡面符堅說話聲,他便讓宮女傳話,不一會便見慕容苓瑤送符堅到簾後,鶯聲燕語地說笑了幾句,方才放他出來。
符堅進了長廊,面上猶帶笑意,見到宋牙,忙正正了容,道:張整來了?宋牙點頭稱是,引了符堅至前殿。張整見符堅來了,起身跪下。符堅坐床,宮女奉上一杯酪漿,他邊飲著酪邊聽完張整稟報,再詢問道:明光殿擺宴之事可準備好了?張整道:前幾日就料理妥當了。符堅點頭道:那就擺儀仗吧!
兩人正欲起身,卻見慕容衝從步幛後鑽了出來。張整吃了一驚,雖然他們方才不是議什麼機密要事,可慕容衝敢在符堅會見大臣時一旁偷聽,這膽子也著實不小。再看符堅,卻是全無慍色,他將手中杯盞放下,道:你不是要去和他們習武麼,怎的還在?若是累了,今日就休息一天吧!
聽到這話,張整又是不以為然地微微搖頭。慕容衝這幾個月得符堅允可,由符堅的近侍教以武技。這從前的敵國宗室與符堅日夜相處,又習武帶兵刃,萬一變生肘腋,豈不是防不勝防?可符堅對他的憂思只是一笑了之,道:他便是有心行刺,不懼一死,但慕容氏數千人可都在長安,就不怕滅族麼?張整被駁得啞口無言,只得罷了。
慕容衝身上已換了硃色褲褶服,足下蹬靴,正是要去練功的樣子。他上前跪下道:天王,聽方才張大人道今夜要在明光殿宴眾臣,不知我叔伯兄長可有蒙恩與會呢?符堅一聽就明白了他的用意,笑道:他們今晚在。你是想見他們了?那也應該你今日隨孤去便是了。
張整隨著符堅出來時,很有些不滿。秦王將慕容衝養在宮裡,這雖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卻也不甚光彩。宮外本有傳言,這回是會見朝臣也帶著他,還不知道會讓人說成什麼樣子。張整私心覺得十分不妥,本有心勸上兩句,可見符堅興致正好,卻還是嘆了一口氣,將話給嚥下了。
儀仗備好,已是辰正時分,符堅命太子宏出章城門,至建章宮駐蹕,代行郊迎之禮,犒勞北征諸將,再入城至太極正殿獻俘。太極殿內也有賜酒飯之類,不過都是個樣子,略一沾唇就放下。直至大禮行畢,符堅方才召群臣於明光殿宴樂。
明光殿位於太極殿西北,隔著兩重偏殿就是王后所居的椒房殿,與後宮已是不遠,符堅常於此處宴會親族大臣。此時符堅坐於前方正中的御床上,床後設紫光綈紗幄,兩側打著五明金箔扇。御床前右是一部鼓吹,鐘磬琴瑟笛簫笙管壎琵琶箜篌一應俱全。慕容衝侍立在紗幄之後,透過金箔扇的影子,掃掠過殿中眾人。
大殿當中的團紋赤氈上,一隊甲士正揮著槍戟作大韶之舞。武士們都著鋥亮的兩當鎧,裸露胳膊上的汗珠在頂上吊著的枝燈下閃閃發亮。赤氈兩側是朱漆盤龍柱,龍眼上各鑲五彩珠,須鱗都以黃金鍍成。柱上挽有絳帳,帳下是方才從冰室裡取出來大冰塊,冰已半溶。畢竟是五月末,時已近夏,殿中都有些悶熱。
冰塊後面,方才是今日奉召而來的群臣了。
也不知是有意無意,殿左排的都是符氏宗室及秦國宿將;而右邊,全是姚氏、慕容氏及新為秦屬的楊氏降臣,兩下截然分開。太子宏另有座在符堅左側,不與臣下同例,張整是侍從之官,坐在符堅與太子之間。
殿左第一排的,是安樂公符融。符融是符堅最器重的弟弟,他大約三十餘歲,長鬚白麵,端正的坐著,氣度莊重。他身邊坐著的符堅次子長樂公丕盯著慕容衝看了幾眼,嘴角略撇,就與符融說了些什麼。慕容衝自然清楚他話中之意。
符融聽著符丕的話,卻只是輕描淡寫地回了他一二句便不理會。符丕好象有些不滿,轉了身與下首的符雅嘀咕個不休,符雅似有些不安地看了對面一眼。
坐在符丕正對面的,是慕容垂,他與右邊首座的益都侯姚萇相談甚歡,聲音很大。連慕容衝都聽到他們說得是徵仇池之戰。慕容喡正襟危坐在他左手,對著面前的一盞酒,偶爾端起來呷上一口,旋又放下,快半個時辰了,這一盞酒竟未飲盡。他不時地往慕容垂和姚萇的話裡面摻上幾句,見他們笑起來了,也極力將嘴角抬上一抬,而往往在他還未能把一個笑容成形之時,二人的興頭便已過去,於是他就極快地將眉梢怍攏,凝成一個似笑非笑,再尷尬不過的神情。慕容垂偶爾也和他說幾句,雖還是有些淡漠,卻遠不如數月前的視若仇讎。慕容衝心想:看來他終於發覺,這些東來之人對他將有些助益了。在慕容喡身邊的楊纂等人失魂落魄的樣子,活脫脫就是初入長安的燕室君臣。
後面幾排的,爵位官階都要次一些,大抵二三四人共一席,便不大看得清楚了。不過慕容衝曉得慕容泓他們就坐在殿右第三排的角上,那是引座的內侍為討好他一早就告訴過他的。可慕容衝卻極力地剋制著自已,決不向那邊看上一眼,也指望著他們沒有看到他。其實本是他向符堅求著來的,這時卻有些心怯。
這時大韶之舞已罷,舞者行禮下去。符堅回頭看了看慕容衝,隨手從案几上取了一串冰湃葡萄給他,道:你看得悶了罷?大韶是慶賀大軍勝歸不得不演的,下面是新從江東傳來的白紵舞,你或者沒見過?
慕容衝接了葡萄在手,摘下一顆,去了皮,放在符堅面前的瓷碟上,淡淡的應了一聲,並不答話。符堅對他這樣子早已看慣,也並不要他答什麼,隨手掂了他剝出來的葡萄,正欲放進嘴裡,突然聽到下面符丕大聲道:這楊定真有如此勇武麼?不知有多少我大秦將士死於他槍下呢?
這話一出,他對面的姚萇馬上坐正了身子,沉聲道:長樂公此言何意?楊定他身為楊氏族人,此前作戰不過是各為其主。今日殿中諸公,怕有半數都曾不明大義,與王師為敵過。即被我王恩威,無不幡然悔悟,改為大秦建功立業以贖前衍。這是天王聖德,我輩至福。若是以方才長樂公所言,那麼他的眼光在自已身後掃了一眼,天王何必留這些人活到今日?
他這一說,殿上頓時就冷了場,眾人都放下杯盞,斂容傾聽。連已經走到殿門口的白紵舞女,也都在門外躊躇著不敢進來。
符堅聽到這沒頭沒腦的幾句,自然發問道:你們在說什麼?楊定是誰?
姚萇行禮道:楊定是楊氏族人,年雖不長,可槍術絕倫。臣此番出征,曾親自與他交手,因此方才便在賓都侯面前讚了他幾句,卻不想讓長樂公聽見了。
喔?符堅一聽便起了興致,道:此人在何處?
一時卻無人應聲,慕容喡推了推身側的楊纂,他卻已醉得有些迷糊,沒有反應。他身後的楊姓族人裡,一員小將起身走到赤氈上,伏地行禮道:罪臣楊定,請天王論罪。
符堅命宮女滿上一盞與他,楊定接著銅盞在手,手有些發抖,可還是一飲而盡。符堅緩緩問道:這酒如何?他一抹嘴唇,昂首道:謝天王賜酒!罪民平生未嘗過這等佳釀。
慕容衝見這人也不過二十一二歲年紀,眉直而黑,雙目炯炯,顧盼之間,盡現勃勃英氣。他此時倒坦然,並沒有半點畏怯。符堅點頭道:此仍酃湖之酒,真勇士方能飲之。這話一出,四下裡嗡嗡有聲。酃酒號為天下第一名酒,素來都是太廟配祭之釀。便是符氏王公,也沒多少人能得符堅賜此酒,這回卻賞給了一個無名小卒,當下符氏諸人都有些不平的神色。符丕便跪起身道:我大秦軍中,猛將如雲,多年為大秦出生入死,父王不賞他們,卻與此人,豈不是厚此薄彼?
符堅聞言點頭道:也是,這樣罷我素知姚景茂自負勇略,從無虛言。他既頗有讚語,那楊定本領定然不凡,今日殿中之人,倘有不敗於他的,便照樣能飲酃酒一觚,如何?
這話一出,當下殿中一片騷動,符丕提襟就待起身,符融卻一把按住了他。符融低聲道:你是何等身份,與這小子比試,勝固無益,敗則足羞。符丕聽到這話,方不情願地又坐了下來。符融又問符雅道:這人槍術倒底如何?符雅面色不甚好看,道:確是堪為百人之敵,這次北征,無人能在武技上勝過他。符融聽了,掂須後顧,見諸將都是躍躍欲試的樣子,唯有一人默然飲酒,似對殿中之全無用心卻讓符融留上了神。
他問符雅道:你看竇衝怎樣?符雅思忖了片刻道:沒見他二人對敵過,不過竇衝的矛術軍中也鮮有敵手,應該不至於差得太遠。符融聽了心道:便是竇衝敗了也不過一個偏將軍而已,不傷體面,就讓他出戰罷!於是讓人傳話給竇衝。傳話之人走到竇衝跟前時,他正提著壺倒酒,惜乎費了老半天的力,杯中依舊涓滴不見,正咬牙切齒著,聽到符融之命,便將壺一擲,起身道:恰惜無酒,再好不過!
符融見他此時神情狷狂,與平日大異,疑心他酒已過了,不由擔憂他能不能使出全力。可既已經說出了口,也不便再改,只得慰勉幾句,讓他更衣去了。
一場宴樂轉眼變作了比武,胡人尚武,這等情形也不足為怪,與會之人無不精神大振。當下有侍者過來,將床榻往後移了三五尺,冰塊等物也撤下,清出五丈見方的一塊空地。接著便有武士抬上一架兵器,槍矛刀戟具全。
不多時,楊竇兩人都更衣而出,皆未著甲,各穿胡褶服,兩當短衫。二人至兵器前,竇衝選矛,楊定執槍,再並肩行到符堅面前,深深行了一禮。殿正中頂上吊著的兩盞青銅十枝燈照在二人面上,一般的堅毅剽悍,氣凝如山。在座的大都是戰陣中出身,見到他們的架勢,已感覺到槍林箭雨中洗練出的烈意撲面而來,都大為興奮,個個坐得筆直。符融見竇衝氣勢並不弱,方才略略放心。
符堅略頷首,二人轉身相對躬腰。張整以籌擊碗,朗聲道:一,二,三。二人退開三步,張整三字音韻未落,就見他們各自猛一抬首,四目相對,象兩隻猛獸驟遇山中。
楊定右足發力,身子前衝,長槍筆直擊出,槍尖銳嘯,重重虛影似波濤狂湧,有如蛟龍出世,碧水沸揚欲接蒼天。驚得旁觀之人一時間,竟不知是人使槍動,還是槍帶人行,都不自覺地啊!出一聲,才知此人果是名不虛傳。再看竇衝卻不進不退,立在原處,猿臂輕掄,長矛似極緩地一轉,向楊定左肩指去,可才轉到三成,卻驟地加速,似根銀線般繞上了那柄長槍。
這一著倒出乎慕容衝的意外,他本以為矛長槍短,楊定會先取守勢,那裡知道他一上來就如同出盡全力一般。而竇衝是後發制人,沉著不亂。他不由道:這人不象是莽撞之輩呀!符堅雖沒有回頭,卻還是聽到了他的話,道:他定有用意!果然符堅話音未落,那槍勢一頓,急刺中的一頓讓所有人心裡都窒息了一下,說不出的難受。而已纏上了槍桿的長矛卻沒能收住手,向右暴突而出,竇衝大喝一聲,身子往後猛昂,幾與地平,終將長矛握住了。可楊定已趁這一空隙搶進內圈,槍尖上指,似蟒蛇出洞般直噬竇衝咽喉。
所有人都將一聲驚呼提到了嗓子眼上,沒料到不過一個照面,就已見生死。符堅也不由的作勢將起,慕容衝卻見竇衝眼神一煞,急道:竇將軍定有奇招!他說到竇字,竇衝就已將手腕一轉,長矛尖頭劃出一個渾然無缺的圓弧;他說到將字時,弧之終點已是楊定面頰;說到軍字時,楊定槍已收回,槍尾擊在矛頭上。定字一出,兩樣兵刃磨出一聲悶響,響聲不大,可卻似有不能為人耳聞及的餘音層層擴出,將青銅吊燈震得四下裡晃動,火光飄忽欲滅,座中人都不由自主地想去捂住耳朵。而等到慕容衝下面有奇招三字說完,場中勝負已決!
矛尖斷飛不知所終,竇衝向後摔退數步,楊定頰上青紫了一塊,也隱隱泌出血來。此時他若再上前一步,自可制竇衝於死地,可這是御前比武,定然不能如此。他猶豫了一下,向竇衝行禮道:竇將軍高技,小將不敵!竇衝忙回了一禮,拖著自已沒了頭的長矛,頗有些自嘲道:末將已是輸了,難道還能不認麼?
這一場比試短得差不多是剎那便畢,卻驚險萬分,奪人魂魄。好在是兩將都無傷損,符堅十分高興,命人各斟了一觚酃酒,送於二人,道:算是不分勝負吧!
符堅這話,是有些坦護竇衝的意思,可在座都不是瞎子,看得出輸贏來。符丕在案几上一擊,杯盞搖搖欲倒,可讓符融眼光一鎮,卻還是低頭忍了下去。
接下來幾場比試,來將都比竇衝支撐得長,卻都遠不如第一場精彩,看得人興味索然。過了一會,年輕將領中再無人自持勝得過楊定,都不敢下場;大將又自重身份,不想與毛頭小夥子爭這匹夫之勇。於是待張整數過十下,只餘楊定一人持槍站在燈下,神色整肅,威風十足,他便判楊定贏了。符堅對楊定再加贊勉了幾句,方才命他下去。
楊定走了幾步,突有一個人影竄到兵器架前,隨手掂起一枝槍,抖起碩大的槍花,向著楊定擊來。這人雖然偷襲,可在楊定眼中卻是再緩不過,他也懶得多費力氣,槍略提,輕輕易易將刺來的槍擊得脫手而飛。
這槍的去向不巧正向著御座,雖然力道已弱,角度也偏,可還是讓諸臣工嚇得乍出一身冷汗。姚萇一時情急,將酒壺扔了過去,卻在槍後落下;慕容垂從案上一躍擊過,可還是抓了一個空,其餘旁人都只有驚叫的分。符堅自已抓著案腳掄起,正想擋上一擋,眼前光線一暗,那飛槍已凝在半空。他定神再看,卻是慕容衝蹣跚退下,手中緊握著那支槍,虎口上已有鮮血淌了下來。符堅忙扶住他的肩膀,問道:你怎麼樣?慕容衝回頭輕聲道:我沒事。眼睛依舊看向楊定那邊去。
楊定即已破去防守,長槍就毫不留情的直搗對手心窩。那人尖叫一聲,坐倒在地。
楊定方才看清這人不過是十三四歲,尚未及冠,衣飾華貴。見是一小兒,楊定懲戒的心思不由淡了幾分。此時四下裡一片叫嚷,住手!符暉快閃!
楊定聽到符暉二字,便知眼前是符堅之子,他將槍收在肘後,單膝跪下欲扶符暉起來。符暉卻在地上一滾,又從架上取出一隻手戟,向著楊定揮去。他這時自然知道與楊定的武功差得太遠,索性也不講什麼招術了,只是亂戳濫打。楊定一時手足無措,連連閃避。
符堅見狀,厲聲喝道:符暉你給我退下!符暉邊喘息邊道:父王是說了的,這殿中人人都可以與他比試,怎的孩兒不能?
符堅氣得猛然立起道:你的兵器已被楊定擊落了,還有什麼好比試的!
符暉又是兩招將楊定逼得緊,楊定不得不躲在了盤龍柱後,他得了這一刻閒暇,方才回話道:孩兒的戟分明在手上,如何是沒有了?符堅一怔,他這話歪纏得也不是全無道理。
當下大殿中人頭起伏,幾乎所有人都在說話,有的是勸,有的是起鬨,都離了自已的座位,一時間亂得沒了章法。
符暉自然是耍賴,可他年紀還小,耍耍賴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連符堅都不便重責。符融看了符丕一眼,見他笑得極是暢快,心知定是他指使的。一時有些氣,卻又想,讓符暉攪攪場,不教楊定贏得這麼風光,也是一件好事,就不再說什麼了。楊定耳中聽到取笑之聲,心知是秦臣不忿,心道:我讓他們笑話幾句,他們也就該氣平些了。否則日後這些人藉故與我為難起來,不是更糟麼?於是就裝作非常狼狽的樣子,藉著幾根柱子左躲右閃。
符暉越發來勁,口中呼喝不絕,戟也使得虎虎生風,一時刺落了一顆彩珠,一時蹭掉了幾片金葉。楊定在柱子後面繞來轉去,做出種種叫喊,彷彿險相環生,逗著圍觀諸人哈哈大笑。
過了一會,他見符暉已是汗出如漿,氣息不順,思忖道:差不多了,再引他玩下去,只怕他要脫力大病一場!這樣一想,見腳下是一灘半融的碎冰,就有意踩了上去,假作腳下一滑,手臂僵在半空。符暉戟上彎刃一下子扎進了他的臂肌中,不過只入肉寸許,便再也無力前進。楊定唉喲!叫道:末將認輸,不是公子對手!他早已將力道方位算得精妙,定能負點小傷認輸了事。
哪知此時符暉眼中猛然一紅,凶氣大盛,戟刃在肉中一轉,向著楊定心口劃去。這一轉,既便楊定是出生入死的人,也痛得神智喪盡,更兼見符暉那眼光似欲置自已於死地,武人遇險自衛習以為常,他再也記不得此人身份,長槍一挑,就穿過了手戟上的彎刃,直挺挺地對準了符暉的咽喉。
這變故一起,殿中人無不驚呼。符丕與符雅一左一右向著楊定肩頭抓去,卻差了毫釐。竇衝手往旁邊一伸,想抓長矛去挑開楊定的槍,誰知卻抓了一個空長矛早已放回兵器架上去。其餘人隔得更遠,只能眼睜睜的看著火星乍現般的一點槍尖,向著符暉咽喉閃去。混沌無序的叫嚷聲中,突然有道黑光衝出,仿若春日冰面上炸了第一道縫隙,卻是一柄長槍奮力擊至。
長槍卡到了楊定的槍與符暉的手戟相錯之處,一時力道還有些不足,未能架住楊定槍的去勢。楊定的槍繼續往前進了一剎那,去符暉喉頭不足半寸之時,終於被掄了起來。差不多與此同時,姚萇與慕容垂兩人也追到兩側抓住了楊定的胳膊,楊定嚇得不輕,任二人將他手中長槍奪下。
跪下!姚萇大喝一聲,他往下一壓,楊定就跪在了符暉面前。
方才兩番驚魂,讓這些久經戰陣的大將們都嚇得心咚咚亂跳,慕容垂也覺得楊定委實太過放肆,斥喝他道:你你怎敢在天王面前亂動兵器?你倒底是何用意?
楊定生出些委屈,腦子裡忍不住冒出亡國臣子這四個字來。他一時無心自辨,正有些賭氣地想:隨便你們怎麼編排我吧,總之不過一個死字!,卻聽到有個清冷的聲音道:比武原是天王恩准的,他沒什麼罪吧?
楊定抬頭一看,只見一名握槍少年站在自已面前,不過與符暉相仿年紀,且更瘦弱些,眉頭略略皺著,很秀氣,可梢頭尖細向上挑起,又現出些銳烈的鋒芒來。他環顧四下,只這少年手中握有兵器,方才挑開他長槍的定是此人了。他不由十分驚訝。
楊定知道自已方才吃痛,差不多使出了十二成的氣力。這少年小小年紀,自然不能與他硬拼,卻能一眼看出槍勢最弱之時出手,救人成功,也真的十分難得了。
放開他!不知何時,符堅已經走下來,站在他們跟前。他對楊定道:比武是朕允可的,你何罪之有。起來!
楊定聽了這話,眼眶一熱,差點落下淚來。姚萇與慕容垂對視一眼,放開了他。他深深叩頭道:謝天王!多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就站在了一旁。
符丕看到他這樣,不由冷哼一聲,小聲道:好大的架子!
符堅轉了身,盯著符暉轉了兩圈,沉著臉,一言不發。
殿中文武見到符堅將要發怒的樣子,紛紛縮回到自已的床上去。
你這是在宮裡,真要上了戰場,誰會讓著你寵著你?符堅大步走來走去,狠狠地訓著符暉,你死掉也不算什麼?只是朕卻沒有這樣丟人現眼的兒子!
符暉雖不敢抬頭,可一雙眼睛卻轉來轉去,絕無服氣之意,不少人都看見了。符丕偷偷向符融使了個眼色。符融略搖頭悄聲道:天王是被他嚇得不輕,其實還是心疼他。符丕也只好住了嘴。
楊定在一邊聽得有些不安,跪道:都是末將魯莽,請天王降罪!符堅站定了,面有慍色道:你又沒殺了這小子,與你無干,下去罷!頗有這是我父子間事,你是何人,也敢插嘴之意。
楊定忙道:天王明鑑!這位公子於千鈞一髮之際救下兄長,方使得末將未鑄下大錯他見那執槍少年方才敢反駁慕容垂和姚萇二人,又略約憶起他先前侍立在符堅御床之後,舉止親暱,就想當然地以為他是符堅愛子,便有心岔開話題,讓符堅不再訓下去。
那知他這話方一出口,一直老老實實捱罵的符暉猛然抬頭,惡狠狠的吼了句:放屁!一個妖童也配是我的兄弟?
這話一出,眾人面面相覷,不自覺地縮了縮身子,等待著符堅的雷霆之怒。
楊定驚愕不已,抬頭去看那少年。只見他垂下瞼中有鬱到了極處的光一閃而過,神情漠然。楊定不由得發怔,心中只覺得惋惜,這般好的身手,這般清貴的人品,怎麼會
符堅卻站定了,上上下下地瞅了符暉幾眼,方才冷笑兩聲,道:好呀!好得很!然後揮動袍袖,大踏步回到御床上坐下,喝道:來人!幾個侍衛進殿跪下,本是等著符堅之令的,卻見他手指在几上叩著,一時沒有發話。
宮人不敢發問,臣下也不便進言,整個殿中連燈光都似乎僵住了。符暉高昂著臉,腮幫子鼓鼓的,一付生死置之度外的神氣。過了一會,符堅眼睛向著頭上的吊燈看去,緩緩道:你們將他押回宮,二個月內不許他出門
眾人聽到這話,無不交互看了一眼,均想到:符暉方才差不多是直斥君父,符堅也象是大怒的樣子,怎麼處置如此之輕?
兩月後讓楊定去試試他的功夫,若是接不下十招,那便再關上兩月,若是一直接不下十招,就一直關下去罷!符暉張嘴欲說什麼,侍衛們怕他再惹動符堅,已是快手快腳地拖了他下去。
符堅言罷,又向楊定看上一眼,道:他方才欲置你於死地。你若是有一份血性,那便不能讓他輕易混過關去!
楊定道:末將定然不負天王之命!
符堅點點頭,嚮慕容衝道:你和家人久不見了,到他們的座上坐去白紵舞呢,怎麼還沒有上來!
慕容衝呆了一下,他本想說不的,但還是答了聲是。
慕容衝一眼就找到了慕容泓等人,一步步走了過去。慕容評慕容臧與慕容泓共坐一席,二人都在一怔之後,跪直了身。慕容評動了動,讓出慕容泓身邊的一個位子,道:快來,一直在想怎麼和你說幾句話,不想天王竟讓你過來了。慕容臧好象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聽到慕容評這麼說,他也只得點頭,手中一忙,竟將一塊灸牛肉落到了身上,顯得有些狼狽。
此時舞女在內侍的催促下排成兩列舞入殿來,樂師們也回過神,趕緊調絃弄管,一時銀雲舒捲,錦瑟婉揚,滿殿春光麗色。
慕容衝向評臧二人施一禮,道:多日不見,兩位叔叔可還安好?慕容臧依然只是勉強地笑笑,慕容評卻拍了拍他的肩道:長高了許多嘛!家裡大小都好,都好
慕容衝與他們隨口聊著,就坐到了慕容泓的身邊。慕容泓卻渾若無事的盯著那些舞姬,眼光生了根似的,仿若她們個個都是天仙絕色。
慕容衝有口無心的與慕容評扯著話,時不時的去窺慕容泓的神色。兄弟裡面,他與慕容泓年歲最近,從小到大都極為要好。他受了委屈幹了壞事,頭一個找的,定然是慕容泓。慕容衝來此前其實希望慕容泓不要理他,如果慕容泓有一絲絲溫慰的神色,他或者就會忍耐不住當場痛哭出聲。可這時,看著慕容泓的側面緊繃,瞳子凝定,象一具石像,他的心頭卻又一點點冷下去。
就在他不奢望慕容泓會看他一眼時,慕容泓突然轉過臉來,慕容衝方自狂喜,就見他溫涼地一笑,問道:你還是我的兄弟嗎?慕容衝來不及回答,甚至來不及思索,就見到他手中舉起一把斷掉的矛頭,耀眼的光芒頓時佔滿了慕容衝的視野,他似乎能感到那冰涼的鋒刃已經切入了他的骨頭。慕容衝腦子裡一時空空如也,象被什麼罡氣罩住了似的全然不能動彈,只隱約聽得到旁邊有慕容評慕容臧等人低聲驚呼。瀕死的恐懼中,他猛然生出股氣力,似乎往後倒了一下,冷流貼著額鼻直貫下胸腹,象讓絕嶺寒冰劃過一般。
格!地一聲入耳,他方才醒過神來,發覺矛頭在他面前不到一寸處劃了下去,重重落在床上。竹簟被劃斷了,就連下面墊的蒲席也破了,黃白色的草莖參差不齊地探出頭來。一道如此清晰的破痕,象天塹般橫亙在了他與慕容泓之間。
鐺!矛頭被重重地擲在地上。慕容泓依舊轉過臉去,恨聲道:你走吧!這句話象在山洞中的迴音,一圈圈在慕容衝腦中擴開。他明白過來,慕容泓問他那句話的意思是,若你還是我的兄弟,就讓我殺了你;若你自認不是了,就閃開吧!
而他閃開了。
周圍有許多道目光向這邊投來,慕容衝搖搖晃晃的起身,他默默地在心裡道:對不起了,四哥,我不能讓你殺了我,雖說我很想死在你手中。我不能讓一家人為你的魯莽而遭難。我必需要活著,在過了這幾個月以後死,那也太虧了。他疾步走開,沒有回頭,因此也沒能看到那慕容泓的眶中,一滴眼淚緩緩聚成,他沒有抻手去拭,任其自行滾落。
慕容衝邊走邊想:那矛頭當是竇楊兩人比武時斷掉的吧!正在他奇怪自已為什麼還能夠想這個時,他的袖子被人扯住了,他低頭一看,原來是慕容喡。
他他就是那種脾氣,你和他多多年兄弟,一塊說了一會,慕容喡方才順了氣道:一塊長大的,和他生什麼氣?
慕容衝聽著他的話,並不覺得自已生氣了,答道:我沒生氣。
慕容喡看著他,道:你可瘦多了!宮裡吃得不習慣麼?唉,你在那裡陪陪苓瑤,她心裡高興,服待天王也用心些,對我們一家總是有些好處的。你就委屈些,再呆一陣子吧慕容喡絮絮叨叨的說著,好象他真的以為慕容衝只是在秦宮中陪伴姐姐。
慕容衝木然的聽著他的話,耳邊鐘鼓盡消,代以弦撥悽切,壎吹嗚咽。舞者斂袖,方才那般恣意飛揚,這一時卻都幻滅成空。此刻的曲子是清平三調中的瑟調,仍曹植所做的《丹霞蔽日行》。瑟音極淡,一縷一縷,象根根帶著刃的金絲,纏在他心上。他這時才覺得一絲疼來,好象心裡最深處在滴滴的淌著血。原來如慕容泓那般恨他不死,還是拿他當弟弟看,覺得他眼下的身分,辱沒了家門。而象慕容喡這種呢?
他看著慕容喡他誠惶誠恐的神情,覺得方才舞女們的白紵有一片落在了慕容喡與他之間,將他們遙遙的隔開了。那不是看著家人的眼神,那是看著一個異類,一個可資利用的秦王佞人的眼神。慕容衝骨子裡泛出一陣寒意來,冷得他連腦子都有些木了。他再也無法聽下去,深施了一禮,道:慕容衝謹記兄長教誨。便甩開慕容喡的手,勿勿回到了符堅身後。
在他走上御床臺階時,覺得這幾步間已耗盡了全部的氣力,竟踉蹌了一下。一直端坐觀舞的符堅仿如側面生了眼睛似的,反手攥住他的胳膊。符堅手上的勁力透過衣袖一點點滲進他的骨子裡,他慢慢抽回手去,輕聲道:謝天王!然後重站回符堅的身後。他神思遠馳,回想起銅雀臺上的歡宴,兄弟姐妹們的嘻鬧,華林苑中的遊獵
數月來,每每覺得自已喘不過氣來時,他就會做起這樣的白日夢。等他從夢中醒來時,那瀕死的感受就會輕了許多,化作一種可以忍下去的鈍痛,而時日一久,便慢慢的慣了,不大覺得。此時,他覺得腦子裡的記憶有如浸在水裡的畫似的,一點點漂開了,扭曲了,再也看不清楚。他這時才明白的知道,那一切,哪怕是最後的,最渺茫的,用來自欺的一絲慰籍也永永遠遠的逝去,不會再有重來的一天。
符丕推了符融一把,讓他去看這一幕。
這倒是小事,符融從慕容衝那裡收回眼光,又在姚萇慕容垂等人臉上轉了一圈,方道:天王盡重用這些鮮卑羌人,今日又讓那個楊定大出風頭,全然不顧反噬之憂,這方才是心腹之患呀!符丕自斟自飲了一杯,道:叔父說的,和侄兒想的一樣。只不過,枕蓆讒言,盡抵得過骨肉至親,也不可小窺。父王最器重叔父,還請叔父設法進諫才是。
符丕搖頭道:我們進言,你父王會以為我們自持親懿,不容才異之士。我們諫得越兇,他越會護著這些人。
那,叔父的意思我們就耐何不了這些人了麼?符丕忿然將杯盞一頓。
是,我們是奈何不了,不過,符融掂須一笑,道:卻有人可以!
符丕注視著他有些高深莫測的笑意,思忖了一會,方才露出了悟的神色,道:朝中事務繁忙,是得有重臣來主持臺閣了。
這句話,似與他們方才所言的毫不想幹,可符融卻不以為異,與他會意一笑。
一時舞樂息去,舞姬們魚貫而出。群臣又道賀一番,便由張整宣告宴散。眾人跪送符堅回宮後,就三三兩兩地退下殿來。此時月至中天,地上清輝如洗,夜風襲面,符丕精神一爽,道:那我今夜回去,便書奏摺,朝會時叔父再敲點上幾句,此事定可成了!
符融點頭,道:如此甚好!
過不了幾日,長安公符丕上書,說是日下境內初平,百廢待興,既然關東已靖,清河郡侯王猛便當早日回朝。卻不巧涼州張天錫恰於此時有不軌之舉,王猛奉旨討涼,此事自然擱下。直至王猛連戰連勝,張天錫畏秦威方盛,受封為秦西平公,涼州粗定,符融方才又提及此事。符堅卻覺得關東之地新降,恐旁人不能勝任,依舊不許。又閱一年,符堅深覺革新斥舊、整飭綱紀,諸事無人能相托總攬,自已事事親為未免有些力不從心,終於下旨,傳王猛回京,就以符丕代領冀州。
符丕至鄴,與王猛交接過,向他細細陳述了朝中情形,再三託付他防備那些異族降臣。王猛當面只是說些套話,心裡卻已深為警覺。不幾日收拾清爽了,便帶了護軍侍從往長安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