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天民頭一抬。目光所至,不禁徽微一呆。
原來他刻下來到的,不是別處,正是前夜河錦鳳所窺探的那座小小紅樓!
這座小紅樓上住的會是錢曉華的第五妾,這一點,實非蘇天民始料所及。
錢曉華前此曾說,五七兩妾。醋心甚重,言下頗以兩妾之不能善守婦德為恨;然而,在蘇天民心目中,卻一直認為,居住此樓者,必然是位賢妾答案只該有一個,他們之間,是誰錯了呢?
那使女見蘇天民只顧望著樓尖出神,芳唇一抿,低聲又笑道:“蘇師父怎麼啦?進去啊!”
蘇天民怔怔然舉步跨入屋內,那使女搶去身前,腰斜擰,素腕一託,淺福含笑道:“蘇師父請上樓!”
蘇天民已然打定主意:既來之,則安之!於是,牙關一咬,毅然振衣登樓。
樓上,左首一間起居室內,一名鵝蛋臉,年約二十四五的藍衣少婦,正慵懶地依靠在一張錦榻上。
這位秀髮松攏,脂粉不施,周身散發著一股誘人氣息的錢府第五如夫人,她在見到蘇天民之後,並未起身相迎,只將螓首微微一點,然後便將那雙盈盈秋波,死死盯去蘇天民那張英挺的面龐上。
蘇天民依禮行事,入室後,躬身一揖道:“參見娘娘”
帶路的那使女指著一張椅子道:“蘇師父請坐!”
直到蘇天民於椅子上坐定下來,那位第五如夫人方才點點頭,自語般喃喃說道:“唔,允文允武,果然是人中龍鳳!”
蘇天民斂神端坐,不發一言。
因為他不敢忘記一件事,這位鐵衛義女錢府如夫人,人美不美,以及賢淑與否,都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此婦也是一名三級武士。
換言之,他此刻面對著的,實無異於另一位毒帝九尾姬!
所以,蘇天民靜靜等待著,等待對方繼續說下去。他必須先行弄清此如今番召他前來之真正用意何在,方能籌應對策,以保處境安全!
可是,出人意外的,婦人在讚譽了兩句之後,竟又再度沉默下來。
天色漸漸黑暗,這樣僵持下去將到什麼時候為止?蘇天民不得不改守勢為攻勢了!
他抬起頭來,正容望著婦人,輕輕咳了一聲道:“娘娘還有其他吩咐嗎?”
婦人頷首道:“當然。”
蘇天民欠身道:“即請明示!”
婦人淡淡說道:“今夜過了三更來!”
婦人語畢,不待蘇天民有所表示,轉臉揮手道:“明珠,送蘇師父下樓!”
蘇天民一聲不響,默然起身。
他深深知道,此刻當是無言勝有言!因為他如今所面臨之難關,已非言詞所能解決,在目前,最聰明的做法,便是暫時不置可否!
蘇天民回到前面。先返臥室,冷靜地思考了一番,然後方向大廳賓館中走去。
現在,他算是弄清楚了,這位第五如夫人前夜之所以攜夫出門,原來只是為了自己在某方面行事方便!
在賓館中,蘇天民隨眾進餐,他對術帝幻神叟所扮的何姓文士,雖然一再加以觀察,依然找不出絲毫破綻,對術帝這份神乎其技的化身功夫,蘇天民不禁暗暗欽佩。
餐後,蘇天民找著一個機會,向那位陳老秘密請示道:“今夜任務如何分配?”
陳老稍稍思索了片刻道:“老夫仍須提防那個老的,無法分身。這樣好了,巡夜一職,暫時交你負責,那小子無足輕重,任其自然,不理可也。
至於巡夜事,你尚是初次執行,老夫不妨對你指示一下重點所在:內府諸夫人,人人均足自保,毋庸多慮,你只須多多留意東角院,嚴督蔡、丘、因他們三人,不使角院出毛病,也就可以了!”
蘇天民唯唯稱是,起更後,蘇天民先知照術帝祖孫暫勿妄動,隨後便向東角院悄悄撲去了。
今夜角院中為丘、田兩人輪值,蔡姓武士休息。
丘、田兩人,一個負責上半夜,一個負責下半夜,蘇天民過去時,丘姓武士正在密室走廊上負手徘徊。
丘姓武士一見頂頭上司到,立即肅身垂首為禮,蘇天民手指密室問道:“妞兒在裡面還安靜麼?”
丘姓武士答道:“還好。”
蘇天民又問道:“飲食情形如何?”
丘姓武士皺了一下眉頭道:“總是吃得那樣少,真令人擔心。”
蘇天民沉臉道:“得設法勸她多吃一點啊!萬一破壞了,變了樣子,頭兒怪罪下來,誰敢擔此干係!”
丘姓武士連忙分辯道:“報告副總座,情形一向如此,並非小的們怠忽,小的們也曾向二公子建議過,為了這位古姑娘健康著想,似應加派幾名口齒伶俐的婢女。可是,我們頭兒……對府中各位丫鬟,彷彿沒有一個放心的;對於這件事,小的們又何嘗不頭疼?”
一聲“古姑娘”不啻一聲平地焦雷。
蘇天民沒有請錯,裡面關的,果然就是古玉蓓。
蘇天民為防或為同姓之誤起見,當下定一定神,揮手沉聲道:“打開門,本座進去看看!”
丘姓武士不敢違拂,轉身將一支特製鎖鑰插去鎖孔中,一面低聲說道:“丫頭手上有把匕首,坐臥不離,副總座千萬不可逼得太近,否則保不定要生意外。”
蘇天民哼了一聲道:“本座知道!”
密室鐵門,緩緩退向一邊,室中,一燈如豆,鐵門啟處,室角一條人影,霍地應聲坐起來。
在暗淡的光線下,蘇天民最先只能看到黑暗中那支匕首,和一雙眸子所發出的光亮,接著,運一運神,蘇天民方始看清一個大致的輪廓,本床上持刀坐著的,不是古玉蓓還有誰?
蘇天民見妮子雙頰瘦陷,衣敝發散,心中止不住一陣難過。依他一時衝動,真恨不得返身一掌劈了身邊這名丘姓武士,然後將妮子馱走。但是,理智告訴他,他絕對不該這樣做!
現由之一,他這樣做,未必真能安全脫身。
那位一級武士陳其玄,高深莫測,縱合術帝祖孫之力,都不一定就是這老賊的對手,萬一弄不好,很可能一賠三,通統覆沒於此。
其次,就這樣一走了之,他也不甚甘心。
錢曉華這廝太可惡了。他必須加以報復!
蘇天民心念電轉,迅即作成決定。
當下,他轉向那丘姓武士道:“去取盞風燈來!”
丘姓武士應一聲是,轉身退去。
容得丘姓武士轉過身子,蘇天民立即運功傳音道:“玉蓓,聽著!我是你天民大哥,最近數天內,將有人前來救你離此,暗語是:‘一二三’!安心靜待,珍重了!”
蘇天民說完,立即轉身退出。
丘姓武士取來風燈,詫異道:“副總座不是說”
蘇天民搖搖頭,說道:“瞧亦枉然,算了!將門關好,小心看守,二公子不在家,我們更得加倍留神。本座尚須再去別處走走,別太大意了!”
蘇天民離開角院,四下裡虛應故事,隨便溜了一圈,然後便回到臥室倒身大睡。
第二天清晨,梅花院那名叫明珠的使女,藉口為這邊諸人送點心,於碗底遞給蘇天民一張紙條。
紙條上只有一句話:“娘娘很生氣!”
此乃意料中事,蘇天民看了,一笑置之,未予理睬。
隔了片刻,明珠來收碗,於窗口悄聲道:“你準備向娘娘如何解釋?”
蘇天民故作苦笑,搖搖頭,未曾開口。
中午,那丫頭又來了,帶來的第二張條子,仍然只有一句話:“娘娘希望你能好好的想一想!”
這一次,蘇天民回答了,他提筆在原條後面添寫道:“怎樣想也不能使卑屬地位與武功馬上超過一名一級總管!”
這一步棋,果奏奇效!當天,直到天黑,均未見那名使女再來糾纏。
夜裡,;蘇天民傳話術帝祖孫繼續忍耐,他想看看第三天的演變,再作打算。
第三天使女明珠帶來第三張條子:“娘娘諒解,拭目以待可也!”
蘇天民暗感興奮、他知道,他所安排的好戲“狗咬狗”眼看就要登場了!
明珠剛剛離去不久,忽見另一名面目陌生的使女,走來院中問道:“哪一位是蘇公子麼?”
蘇天民走出屋子反問道:“誰請?”
那使女襝衽一福:“方師爺。”
蘇天民注目道:“師爺刻下在何處?”
那使女垂目低聲道:“請隨婢子來!”
蘇天民星目微轉,心下生疑:“難道是‘歷史重演’不成?假如是的,正是我所求之不得!”
於是蘇天民故作不疑有他,應一聲好,跟了過去。
進入裡院,左轉右折,最後來到另一座小樓之下。
看情形,蘇天民沒有猜錯,這裡顯為另一名姬妾居住之所。
蘇天民故意問道:“方師爺住這裡?”
那使女低低一笑道:“這兒叫美玉樓,是我們七娘娘住的地方,娘娘吩附如此,婢子只有照傳,有什麼話請蘇師父進去問我們娘娘吧!”
那使女說完,上前掀起門簾,向屋內低報道:“蘇師父到!”
屋內傳出嬌滴滴,脆生生的一聲鶯語:“蘇師父請進?”
蘇天民入屋抬頭,那位第七如夫人正在跟幾名婢女鬥骨牌,這時牌一推,起身盈盈含笑道:“方師爺剛走,蘇師父請坐!”
這位第七妾夫人較第五妾年事更輕,一身騷蕩之氣,也較第五妾更見露骨。所不同的是,第五妾“開門見山”,“乾淨俐落。”這位第七妾雖然在某方面更進一步,卻喜歡故作矯揉;明明是借名傳話,此刻竟硬說成像真的一般。
那些使女仍知@之至,見到蘇天民來,紛紛藉故退去屋後。
蘇天民以不變應萬變,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來,靜候下文。那位第七如夫人也在對面一張椅子落坐,微微一笑,矜持地道:“奴家為祈求我們大官人此去一路平安,曾於官人出門時,暗中許願心,要到城外五里講玄壇廟去上一注香。適才,奴問方師爺,府中何人可護車駕,方師爺力保蘇師父怎麼樣,蘇師父明天有空麼?”
蘇天民遲疑了一下道:“報告娘娘……這個……恐怕不太方便吧?”
婦人脫目道:“為何?”
蘇天民道:“府中其他幾位娘娘要是知道了,將來萬一傳到大官人耳中……這個……尚望娘娘……最好能多多考慮一下。”
婦人輕輕一哼道:“諒她們大概誰也沒有這份膽子!再說,就是官人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府中武士如連主母不能保護,要來武士何用!”
蘇天民心想:果然一派公主口吻。難怪錢曉華要拿這兩個女人一點辦法沒有!
蘇天民接著迅忖道:這位第七妾,語氣之橫,顯然連那位第五妾也沒放在眼裡。同樣的,那位第五妾昨天找他去,似乎也沒有什麼顧忌。
這兩個女人,一為天王鐵衛之義女,一為天王三世子之掌珠,兩人同樣淫蕩,同樣靠山鐵硬,又同樣都具有三級武士之身手,要是兩人一旦發生利害衝突,將會是怎樣一種情形的呢?
原則上,蘇天民已決定應此婦之請;他要整垮這座天王第二分府,自然不怕事情鬧得大了!
蘇天民計議一定,故意又說道:“另外不無顧慮的是:卑屬目前之身份,尚府中秘密之一。
一名錢府賓客,竟陪主母出城燒香,叫裡外上下看到了,豈不令人側目?”
婦人溜了他一眼,微噴道:“好笨!”
蘇天民一怔道:“怎麼呢?”
婦人低頭曖昧地道:“你怎麼這樣死心眼兒?咱們一定非叫人知道不可麼?知道嗎?明天,你隨便找個藉口,先出城,最好能稍稍改變一下容貌和衣著,在離東門不遠的地方,有片密林,你先去那裡等,奴家車自林中過,你看到車簾一挑開,便以快速身法奔進來,這樣,神不知鬼不覺,有誰會知道?”
蘇天民點點頭,低答道:“卑屬遵命!”
婦人好不高興,媚聲道:“好了,你出去吧!”
回到前面,蘇天民先和河錦鳳將明天出城之行說了,然後又去找著那名使女明珠悄聲問道:“娘娘有何計劃?”
明珠括括臉頰,羞他道:“急猴子告訴你好消息,明天,保管你心願得遂!”
蘇天民一哦道:“明天?”
明珠臉一紅道:“不過……”
蘇天民忙問道:“不過怎樣?”
明珠臉更紅了,低聲道:“不過,你可得先說清楚,將來……你……將拿什麼謝我?”
好一個毛丫頭!想不到人小鬼大,居然心思也活動起來了,真是什麼窩裡出什麼鳥!
蘇天民暗暗好笑,口裡應道:“保不使你姊姊失望就是了!”
第二天,蘇天民報告陳老,他準備易容去城中各處轉轉,看那老的何以忽然失丟音訊。
陳老賊立表贊同,並催促他要去就趁早。
蘇天民取得老賊同意,去掉後顧之憂,立即化裝出府。
在長垣東門外,約裡許處,果然有座雜木林。
蘇天民潛藏林中,耐心守候,大約辰巳之交,林外馬蹄得得,一輛油壁香車,遙遙穿林而來。
駕車的是一名中年漢子,頭戴氈帽,濃髭繞腮,蘇天民懷疑這名漢子,過去在府中怎未見過,那漢子忽然衝著他狹眼一笑,露出一排編貝似的玉齒,蘇天民猛然領悟過來!漢子不是別人,那名使女所偽飾也!
馬車行近,車簾忽然無風自啟,蘇天民不敢怠慢,足尖一點,飛身縱人!
車內,那位盛妝以待的第七如夫人,嬌喘著一把將他接著,緊緊一摟,偎頰呢聲輕輕道:“功夫不錯嘛!”
蘇天民為達到救出古玉蓓,消滅魔府的目的。說不得只好揀揀現成的便宜了,當下也將淫婦腰肢一句,笑笑道:“謝公主誇獎!”
婦人頗感意外道:“你知道奴家身世?”
蘇天民微笑道:“是的,除此而外,卑屬尚知娘娘一身武功不下於一名三級武士。”
婦人更為意外道:“這些都是誰告訴你的?”
蘇天民笑道:“你想會有誰?”
婦人妙目一陣滾閃,忽然點頭道:“大概是曉華說的,他這樣告訴你,哼,其用意不過想使你有所懷懼,不敢輕易接受奴家挑逗罷了。”
蘇天民低聲道:“大官人文武全才,倜儻不群,遠勝蘇某人不知若干倍,蘇某人真想不透娘娘何以竟要這樣做?”
婦人嗤鼻道:“他屬於奴家的,只有七分之一,縱具龍馬精神,又何稀罕之有?”
蘇天民心念微動,低聲又道:“蘇某人限於師父,常以成就不能出人頭地為恨,公主來自天王府,家學淵源,令人羨慕,以後在這一方面,不知道能否加以培植?”
婦人偎偎緊。輕聲說道:“只要你乖,聽奴的話。奴總有一天會離開曉華,轉而跟你,那時……你……等著瞧就是了!”
蘇天民故意問道:“瞧什麼?”
婦人答道:“擔保你將能成功,為天王府另一鐵衛!”
蘇天民道:“武功不能令人折服,徒具虛銜又有何益?”
婦人搖搖頭道:“你沒有聽懂奴的話,奴的意思乃指名實雙收,獲得鐵衛名銜,亦具鐵衛應有之身手!”
蘇天民也搖搖頭道:“你別哄我了!”
婦人有點著急道:“誰哄你了?”
蘇天民道:“武功非變幻術可比,蘇某人實在想不出公主有什麼方法,可使蘇某人能有那樣一天!”
婦人似乎明白了蘇天民話中之意,低低一笑道:“懂嗎?奴家會偷!”
蘇天民一怔,惑然轉臉道:“怎麼說?”
婦人在他耳邊道:“我爺和三鐵衛,武功均來自一部什麼真經,而奴家則知道那部真經被我爺收藏在什麼地方!”
蘇天民差點脫口問出:“在什麼地方?”
勉力定定神,方始改口道:“那怎行,給你爺爺知道了,不將你殺了才怪!”
婦人輕聲道:“不會的,你放心,再說,為了你,縱然送命,奴亦甘願。”
蘇天民低聲說了句:“謝謝。”
接著又問道:“有一點,仍使人難以明白,就是令祖既與三鐵衛武功同源,又怎麼會變成今天的主僕關係?”
婦人答道:“這事奴亦不甚清楚,據奴所知,情形可能是這樣的:那部什麼真經,原系我爺一人獨自獲得,後來,我爺在一個偶然的機會里將三鐵衛自仇家手中救出,並分別傳授了三人一部分真經所載之武功,三人感恩圖報,乃立誓為爺訓練武士,幫助爺完成武林霸業。”
蘇天民接著道:“這部真經非普通珍寶可比,你爺將它收在什麼地方,你又怎會知道的呢?”
婦人笑笑道:“奴家小時,最為爺所疼愛,他老人家平常出門,總會將奴帶在身邊,雖然奴長大以後,此種殊遇即漸消失,但是,奴天生記憶良好,只要去過的地方,就永遠不會忘記,根據他老人家每年必去中條山玉華峰一次……”
婦人又笑了笑,停住沒說下去。
蘇天民權記著。中條山,玉華峰!他在表面上,則裝作不甚在意的樣子,笑著打趣道:
“別做美夢了,一部真經有多厚,而一座山峰的範圍是那樣廣大,來,我們談些別的吧!”
婦人咬耳低聲笑道:“少打歪主意,別的事……得過了今天才能談。”
蘇天民一下沒有聽懂,愕然脫口道:“為什麼?”
婦人擰了他一把道:“你瞧你……同至的不速之客尚未離去……你……連這個也不懂?
說你笨,真也笨得可以!”
蘇天民輕輕一噢,心底暗道:“謝天謝地!”
婦人接著推了他一把道:“下車,你先回去,奴得去玄壇廟裝裝樣子!”
蘇天民間身下車,馬車繼續駛去。
蘇天民在道旁站了片刻,正待折身返城之際,眼珠一滾,突向斜刺裡一株樹後撲去,口中沉喝道:“朋友!意欲何為?留下來說說清楚再走不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