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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人柱

    顧澄覺得有兩點灼熱的鋼針在他周身大穴紮下,每至一穴都痛不可當。經脈被燒焦了一般。那熱力與體內寒氣都不能舒通,便混在一處。整個人越來越輕飄,好像要飛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兩根鋼針突然熔成了鐵水探進了他的靈台大穴。

    啊!顧澄好似從雲端突然掉落,四肢猛地抽搐了一下,微微睜開雙眼。卻見一隻狍子坐在自己面前,他嚇得不輕,不由自主叫了一聲。那狍子起身欲走,顧澄卻又明白過來了,叫道:李昶,是你麼?其實只是從牙縫裏擠出了一絲呻吟。但那人還是聽到了,嘆息一聲,轉過頭來。狍頭落下,現出了兩道飛揚的長眉,眉下深深的眼窩裏一雙瞳子依舊幽明難測。只是雜亂的胡茬、微黃的膚色還是與從前大不相同了。

    李昶道:你還是認出我來了!

    顧澄撫了一下他手中拎着的狍頭帽,笑道:這是尊夫人的手工?做得真精巧,方才嚇了我好大一跳!這是鄂倫春族獵人常戴的狍頭帽,剝下整隻狍子頭皮硝過,裏面襯上布綢,眼窩嵌一對黑珠子,冬日戴了出去行獵,直有以假亂真之效。

    李昶道:你是怎麼跑到這裏來的?又和她動起了手?

    顧澄苦笑道:本來是到這裏尋藥的,後來遇見了鷂鷹七殺他們是來找尊夫人的。於是就跟了上來,不小心撞到了他們和尊夫人的會面中去,於是便成了這樣子了!

    李昶聽到他們是來找尊夫人的這幾個字時怔了一下,動了一下嘴唇好像要説什麼。顧澄以為他會問起鷂鷹七殺和黑精衞會面的情形,可他晃了一下頭,似乎把什麼東西從腦子裏甩了出去。他道:她下手也太狠了。幸好你還挺了下來,你好像服了些赤情丸吧?不過藥量不夠,我得回去取幾粒。方才給你行氣活血只能救急,若是寒毒不盡早祛盡,你這一身武功怕是要折去五成。

    顧澄微微搖頭道:你回去取藥她如何能不知,不免要引得你們夫婦失和。這條性命算是被你救下來了,我再自己調息一會好了。

    李昶重重吐了口氣,將狍頭帽重又戴好,蹲下身來便將顧澄背起疾走。顧澄有些吃驚道:李兄你這是幹什麼?

    李昶奔得極快,道:你説的也是,回去取藥總歸也要被她發覺,不如我就帶你去我家中好了。她心裏主意再多,當面兒還是依我的。

    這不太好吧?顧澄苦笑道。

    李昶搖了搖頭道:顧兄你不要怪她,她是女人家,膽子小。聽到這話顧澄忍不住冷笑黑精衞的膽子小?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李昶接着説下去:她總是害怕被人發現了,但凡有一點可疑的人就想除掉以防萬一。我常跟她説,便是被人發覺了又如何?天下間有什麼陣勢能困住我和她?打不過至多一逃,逃不過至多一死,還能如何?何必這般整天提心吊膽不得安寧?可她總聽不進去。

    顧澄回想起黑精衞在沈青鷂死後説的那幾句話。或者她真的很怕重新捲入江湖紛爭中吧,大約是愧見故人。顧澄揉揉李昶的頭,狍毛鬆軟十分舒適,道:你們這兩年過得如何?當年柳葉傳飛羽,桃花落玉笛的武林第一佳公子,如今謫落民間可有懷想天上時光?

    虧你還有心思取笑我,還不快些調息對了,你方才是如何認出我來的?

    顧澄自失一笑道:李昶呀,看來真有很多事你都忘了。當初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就為我療過傷的呀!

    哦,是了,那時你中了毒箭。可若不是為了救我,也不會中箭的。

    大約是六、七年前吧,當時揚州府裏出了一夥大盜,首領自號餘斷刀。本來如揚州這般富裕之地,偷雞摸狗的事總是分外多的,可這人卻着實太過分了些。財物到手,卻還要傷及物主性命,若是遇上鏢局子押送,連趟子手都不放過,更兼貪淫好色。當時整個江南武林羣情激憤,各派好手齊出尋捕,卻曠日持久終無所獲。當時人人談及餘字莫不色變,可顧澄初入江湖年輕氣盛,倒不信這個邪。他暗地裏尋訪了些日子,終於發覺了這惡盜的老巢,卻就在揚州名勝之地瘦西湖畔的竹西寺中。他那時氣憤之極,於是便衝了進去大殺一場。

    寺中有無數機關暗器,玲瓏假山翠竹青蕉之間殺機四伏。他一人殺了十五名匪徒,終於衝到了餘斷刀面前。於是一場惡戰,身上傷口更多,而鬥志愈烈。餘斷刀好像無心戀戰,幾番跑開,而顧澄卻緊追不捨。兩人邊打邊跑衝進一座大堂,餘斷刀又一刀砍在顧澄的肩頭,顧澄卻不管生死地抱了他的腿將他扳倒在地上。兩人在地上翻來滾去地廝打了好一會,到底還是餘斷刀力大一籌,掙脱了出來。他一腳踢在顧澄身上,雙手握着刀柄,口裏喘息着道:總算是要幹掉你這塊粘皮糖了,媽的,老子又沒幹了你娘

    吱呀一聲,地上一亮,廳堂中有一扇門被推開了,一個人的影子嵌在浮空的塵埃之中,斜陽温曛卻不帶一絲火氣。然後他看到李昶走了進來,一襲再尋常不過的葛衫,卻似暴雨過後的天空,清爽得讓人眼前一亮。在他的身後是塗滿了鮮血的長廊,無數屍首和刀劍浸在血泊之中。李昶額上略現汗跡,眉眼間那份悠然卻好似方才踏青歸來,讓人無法相信他背後的景象。他執笛喝問道:你就是餘斷刀?

    餘斷刀見到那支玉笛馬上大叫起來道:我是我是李老爺子沒有説過大公子會來,小人的手下實在是失敬了!

    顧澄那時一怔,淫魔餘斷刀居然與金陵李家有關聯,那可是武林中最大的醜聞了!

    果然李昶微微變色,快步走上前來,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餘斷刀一邊往後躲閃一邊驚慌失措道:我來揚州落腳是老爺子許下的!説是揚州這邊的幾家鏢局不太聽話,老爺子借我這把爛刀嚇唬他們幾天,然後再出面假裝把小人趕走

    顧澄一聽此言便信了個八九成,這餘斷刀的武功並不是十分厲害,先前卻沒人能捉到他,而竹西寺居然成為他的匪窩,實在令人不解。而這一切的後面若是有了李家活動,那便説得通了。況且李家和揚州鏢局鹽商們的一些糾葛他也早有所聞。

    那餘斷刀猶在嘀嘀咕咕:老爺子説了,要是演收場戲,會先通告我一聲的,可我沒得到消息

    李昶打斷了他,道:我是來取你狗命的,不是來與你演戲的。

    餘斷刀一下子跳起來,叫道:你們要滅口!

    滅口麼?李昶道:誰知你説的是真是假?你這人作惡多端,我好不容易逮住了你又如何能放你逃走?

    餘斷刀哭天搶地地罵起來:你們這些名門大家都***不是人生的,我老餘也不是全無良心的人,是你們讓老子代你們幹這齷齪事,到頭來往老子身上一推就沒事了?你們***一羣狼心狗肺的東西,老子要是能再活一日,定要當着全天下揭穿了李家的真面目。我呸!便是立即被人零碎剮了也值!

    李昶一笑,笑容籠在殘陽餘暉中有些莫測高深,道:那也好,明日我召集揚州各頭面人物聚會,你若真有赴死之心,便請與會,如何?

    餘斷刀怔了,站起來道:你當真?

    我説的話,自然當真!李昶側身讓開,擺手道,只要你敢來,我就不殺你。可若是你不來,那你捫心自問能躲過幾日罷。

    這番話讓顧澄聽了也有些發怔,李昶這般胸有成竹,莫非那餘斷刀當真只是隨口攀污?

    餘斷刀一步一步地走開,腳步有些哆嗦,李昶並不理會他,向着顧澄走去,道:且讓在下看一看兄台的傷!

    餘斷刀踉蹌退開,眼中兇光一現,顧澄剛來得及叫了聲:小心!廳堂地面突然陷下。李昶飛身騰起,空中驟然飛來無數箭枝。李昶衣袂輕振,箭枝沾衣即落。那餘斷刀手中大刀一抖,刀頭驀然折去一截,閃電似的飛向李昶後心。顧澄跳起來去拉李昶,他當時通犀心眼未成,江湖經驗又淺,面對此情形着實慌了手腳,雖然擋開了大半毒箭,腰上還是中了一支,只不過總算是將李昶帶了一把,那刀頭擦衣而過,割下了李昶的半邊衣襟。

    這時餘斷刀已奔進了長廊。眼看着他將逃走,嗚嗚之聲似洞簫急揮。然後就見到一段白羽出現在餘斷刀的腦後,他僵立片刻,仰面倒下。

    李昶的玉笛背在身後,那笛身瑩白透亮,顧澄無論如何也看不出李大公子聞名天下的至剛白羽是如何藏在裏面的。李昶看着餘斷刀倒地,面上的神情自然是憎惡,卻也有一些憐憫,或者還有一絲歉疚。

    李昶轉過臉來瞧着顧澄,顧澄有些緊張,他想,餘斷刀死前的話只有他一個人聽到了,李昶會是來殺他滅口麼?李昶的笛子點上他胸口大穴時,顧澄對這一點幾乎是確信無疑。可結果是李昶運功為他驅毒。

    顧澄醒過來時,已是夜鳥投林,月掛弦窗。李昶面色有些發白,方才當也耗去他不少功力。他展顏一笑,道:你現在想幹什麼?

    這麼痛快地殺過一場後,如何能沒有十罈好酒?這幾句話好像是從舌頭上自行滾出來的,全然沒有經過腦子。

    酒倒是不缺,只不過李昶眉頭一皺,提起袖子,那上面有了一點芝麻大小的污跡,道,身上沾了血腥,如何能品出酒香來,我得先找個地方沐浴一番。

    顧澄自然覺得太過麻煩,道:外面就是瘦西湖了,這麼多水,難道還不夠洗呀?

    李昶瞪視着他,這一瞪他清雅的氣度就蕩然無存,倒像個十來歲的孩子。他一把拎起顧澄的衣領道:我想起一個地方了,既有香湯,又有美酒!

    有了人擔保他的安全,顧澄的心思就整個鬆弛了下來。他的鼻子壓在李昶的肩上,嗅到一股極濃烈的皮革羶味。聽説山中獵人整個冬天都是不能洗浴更衣的,要讓身上的氣味與野獸一模一樣。

    顧澄想起那夜月色之下踏風而行的少年,不由有些世事滄桑之嘆。顧澄道:李昶呀,我常想那次我救你實在是多事。你一定是有意露出破綻誘他偷襲的吧?李昶悶聲趕路。顧澄又自顧自地説下去:你會説讓餘斷刀走的話,是算準了他一定會偷襲你,然後你再殺他就心中無愧了是麼?

    這些你都明白,又何必再問?李昶像在説一些與自己全不相干的事,或者這些事對他而言也確是十分遙遠了。像我這樣的人就是所謂名門弟子吧,殺人總還要找些由頭的。

    顧澄嘆道:可是你還是給了餘斷刀機會的,是他自己不要。若是他沒有暗算你,你是否真會放走他?

    可是他下手了!李昶道,不過他若是不下手,我不親自動他,難道沒有別的法子置他於死地麼?

    不管怎麼説,你自己還是想為民除害的。

    那可難説,那次我正是被家父派到揚州辦事。家父明知我聽到這種事不會不管,他是存心想讓我去殺了餘斷刀呢!我其實還是演最後一場戲的人,只不過開頭我還不曉得。餘斷刀一説,我就明白了,李昶冷冷地笑,道,不過就算明白了,還不是得照他們擬好的戲本演下去!

    顧澄想,或者這才是李大公子離家出走的原因吧!只不過世人總是情願相信不愛江山愛美人這種傳説。顧澄道:我一直很奇怪你當時為什麼沒有殺了我,或是讓我自生自滅。這等事讓我一個外人知道了,着實是大大的不妥。

    你可以這樣想:我救了你,又與你把酒言歡,拉攏你成了朋友,你便不好意思敗壞朋友的家門名譽了。一直到今日,江湖上對此事不照樣一無所知麼?李昶的腳步明顯輕快了不少,聳聳肩頭,提醒着顧澄道:前面就是了!

    顧澄抬起頭來,前面那山嶺峻突,兩側卻有平緩的山坡,像一隻大鳥的雙翼。顧澄想起來:這便是落鴻嶺了罷!草木間些微火星閃滅不定,火光雖弱,可在這春寒料峭的夜色中還是讓人心頭一暖。再走得近些,就看出來這是遊獵人常住的簡陋小屋,名喚仙人柱,俗稱撮羅子。不過是十幾根白樺樹砍斷了斜架起來,頂上鋪了獸皮門口懸着皮簾。這時皮簾掀開了,火光從裏面漏出,黑精衞在簾子下面張望了一下,問道:回來了?今天打到什麼了?揹着這麼大的東西?

    李昶道:打了兩隻狍子,還請了一位客人回來。説着挑起簾子走進了屋。

    屋子斜頂如半邊撐開的傘面,正中火上架着一口鐵鍋,熱湯欲沸,肉香撲鼻。除了門以外的三面都是炕,炕上鋪着乾草獸皮。黑精衞坐在左邊,背籃吊在她面前,孩子顯然是睡足了覺,正握着一隻圓球玩得開心。她緩緩放下手中縫製的皮衣,正是先前裹在孩子身上的藍狐皮裘,想是被沈青鷂刺破了。李昶將顧澄放在正對着門的位子上睡下,顧澄知道這是通常給貴客坐的地方。他有些難堪地對着黑精衞笑了一下,黑精衞靜靜地看着他,半晌都沒有動。

    黑精衞依舊是白日裏見過的樣子,顧澄心想:她在家裏都不去掉偽裝的麼?或者她現今就是這樣子了?黑精衞絲毫沒有露出驚訝的神情,就手舀了一瓢肉湯遞給顧澄道:請用吧!今日多有得罪了。顧澄接過來,手微微發抖,想到這肉湯是從黑精衞手上接過來的,心裏便已當作劇毒之物不敢下口。他裝作怕燙,放在嘴邊吹着氣.

    黑精衞也不與他多話,自己接着幹自己的活去。李昶幾次想開口,見黑精衞板着個臉,卻也不想觸她這個黴頭。無趣之下只好將孩子從背籃裏抱出來,高高地拋了起來又接在手中,小傢伙格格笑個不停,突然清清楚楚地叫了一聲爹。李昶怔了一會兒,就連黑精衞手上的皮衣也掉了地。李昶將孩子左右晃了晃,連説:再叫一聲,再叫呀,再叫!那小傢伙手裏的球落地上了,他指着球嘴裏咕嘟個不停,再也不肯理會李昶。

    李昶不敢置信地問黑精衞:他剛才真叫了?他什麼時侯學會的?黑精衞也很驚訝,一邊擰着孩子的臉,一邊笑罵道:先前也沒有聽你叫過,這是怎麼了?沒良心的小東西,你娘成天揹着你,你不叫娘,卻先叫他!孩子經她這一折騰頓時哇哇哭叫起來。李昶忙抱着孩子躲開,胡亂親他的臉蛋,笑道:不準打我兒子,不準打我兒子!孩子被他臉上的胡茬子刺痛了,哭得更加厲害。

    看着他們兩個笑鬧,顧澄覺得自己在這間小木屋裏面呆得着實尷尬。前半夜駱馬湖畔的那場惡鬥,遙遠得有如一場噩夢。他端在手裏的肉湯已有些涼了,便嚐了一口。又辛又鹹的湯嗆得他差點吐出來。想來精衞盟盟主的針線雖説已經做得不錯了,可這廚藝還真是沒什麼長進。李昶每日裏要吃這樣的食物,顧澄不由得就有些同情起他來。顧澄將勺子放回鍋裏,鍋上熱氣滾滾迷糊了他的眼睛。驟然間,他與李昶初會那天晚上就出現在眼前。

    真舒服呀!顧澄一邊繫帶子一邊跟着李昶從澡室裏跑出來,笑道,到底是李家公子,果然是會享受。他此刻臉上發燒,肯定是紅透了,卻見李昶膚色依舊白皙,不由奇道:我今日流了這麼多血,你一點傷都沒受,怎麼還是一張死人臉呢?你身上到底有沒有血呀?

    正説笑着,有一名侍婢託了兩隻水晶杯子送到他們面前。杯上凝着一滴滴的水珠,杯內酒液澄清,色作琥珀。淡如芸草的芳香輕漾出來,令人未飲先有了三分醉意。顧澄終於見着了酒,哪裏還忍得住,一把搶過來倒進口,直冰到腹裏去,卻只圖了清涼,那酒味如何半點也沒品出來。李昶自沒這他這麼急,兩隻指頭拎着杯子微微搖晃,方才呷了一口。

    侍婢見他的樣子不禁以袖掩嘴,顧澄有些不好意思,便道:好酒呀,多謝姐姐了!侍婢白了他一眼,嗔笑道:才不是奴家送你的!是我家鳳凰姐姐讓奴家奉上李大公子的。鳳凰姐姐?顧澄問了一句。是呀!侍婢向着外頭指了一下。

    這時有清風拂來,吹散了澡堂中彌散出來的水汽,顧澄眼前一亮。走道盡頭是一道翠竹欄杆,與橫廊相通。欄上紗碧似煙,彎月如鈎。殘月斜斜挽在紗簾之上,似乎沒有了這温存的一挽,碧紗便會隨風散去。簾下一個長髮黑衣的女子背向他們扶杆而立,衣與發都似水霧一般在風中浮游。她的肩頭極瘦,讓人忍不住就生出握於手心的想法。五隻扶在杆上的手指瑩白似玉,略略翹起的指甲透亮如水。她微微側了身,露出一抹淺淺面頰,恰似此時簾上的那彎瓊鈎。

    那侍婢走到她身邊,嘰嘰咕咕地説了幾句,不時發出幾聲輕笑。她卻只是靜靜地聽着,便轉身走去。她這一動,長髮飛旋如攪起一圈漩渦,便露出了半邊側臉。而一動之後就走進了橫廊。這一刻顧澄明白了什麼叫驚鴻一瞥。除了這個詞,他再也無法述説方才所見。

    顧澄張口結舌地轉過臉去看李昶,發現李昶面上透紅,目中晶亮。顧澄不免覺得好笑,推了他一把道:你臉紅得好厲害!

    李昶回了神,摸了摸面頰,喃喃地説:洗澡水太熱了。顧澄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那天夜裏百雀閣被李昶包了下來。李昶其實並非歡場常客,這般作態,或者有攏絡顧澄的用意。顧澄當年少不更事,也未嘗沒有被這一番盛情感動。

    是夜,紅燭倚台,蘭燈懸空。霞漿勝火,美女如雲。每個女子都有一個好聽的鳥兒的名字,都會清歌一囀,妙舞百般。

    顧澄那時並不知曉百雀閣是精衞盟的秘舵,精衞盟在這裏下了大本錢,蒐羅來四下的美女,是為探聽消息之用。只是盡情痛飲,懷紅擁翠不亦樂乎。那樣沒心沒肺的歡樂,現在只怕是再也找不回來了。可當時李昶定然已有了懷疑,所以整晚上都喝得不多。顧澄有時透過珠翠錦繡,醉眼矇矓地看到李昶的眼睛。他的眼睛好似一口深井,滿堂彩輝都無法照透,在談笑空隙裏自以為無人發覺地盯着黑衣的鳳凰。

    百雀閣裏的頭牌紅姑娘鳳凰,當然這只是在百雀閣用的名字。她就是當時勢力尚不為人所知的精衞盟盟主黑精衞。那時他想,李昶怎麼會這麼害臊,喜歡這個女子便叫過來嘛,為什麼只是看着。雖然顧澄自己也為黑精衞的美色震驚了一會兒,不過既然出錢的人是李昶,他還是很識趣的。於是他端了一杯酒,捧到黑精衞的面前道:請姑娘唱一曲罷!然後又搖晃着走回李昶身邊道:李昶,你整日拿着那支笛子,總不會是當擺設的,吹來聽聽如何?

    黑精衞斂袖而笑,粉腮上兩個小小的酒窩一現而沒,道:李大公子笛技名動江南,多少名士雅客求一曲而不能,顧公子難道不知麼?顧澄一時發窘。

    李昶取了玉笛出來,在唇上一掠,便生出一絲凜烈之極的清音,彷彿戰馬揚蹄,號角高吹,長風四起。一堂靡靡之音俱被這笛聲所破。一調過後,他便停了下來,看着滿堂皆驚的眾人笑道:我這笛子怕是不合在這裏吹呢!

    一時無人答話,黑精衞卻盈盈站起道:大公子不願讓奴家這等卑賤之人得聆雅奏便罷了,何必又來嚇唬奴家。奴家聽説大公子的《紫雲回》吹得極好,一曲曾令秦淮河上最出名的弄纖姐姐長舞一宿不倦,想來大公子是嫌奴家們粗俗,不肯賜曲了!

    顧澄聽了馬上在一旁起鬨道:秦淮河上我又不是沒去過,這幾位姐姐哪裏就差了,李昶你快別推了。

    後來李昶果然吹了一曲《紫雲回》,這曲子據傳是唐玄宗夢遊仙府所得,吹出來的氣象自然華貴莊雅,瑰麗堂皇。黑精衞和其餘七名女子手執羽扇而舞,也自是盡極妍態。樂雅舞美,可顧澄反沒有留心在意。他那時喝得也不少了,又不懂音律,過了一會兒便有些迷迷登登,連何時換了曲子也不曉得。

    到了後半夜,顧澄和女子們笑鬧得累了,從水袖彩裙中掙脱出來。他突然發覺李昶不見了,又沒有找到黑精衞,心中笑道:先前那般莊重的,這會卻是躲起來了,看我來撞破你們!便執了一把酒壺,跌跌撞撞地四下裏走着,每間房子裏都推開看上幾眼,嘴裏喃喃道:你們在哪呢?給我出來,給我出來。若是換了如今,再醉得厲害也不會去幹這等輕薄事。現在想起來真有些後怕,那夜若是撞到了精衞盟的什麼機密,恐怕要命喪當場。

    直到他跑到澡堂外那道橫廊裏,方聽到遊絲般細弱的樂音。他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循聲而上,發覺那橫廊通向一道平台。笛音從平台上落入他耳中,彷彿一聲聲纏綿至極的嘆息。顧澄不禁有一剎那茫然,想道:這是笛音麼?怕是簫樂也無這般幽怨罷?

    他不能自已地邁上石階探頭去看。北斗七星正正撞入他眼中,像是金粉一筆筆描畫在天幕上般清晰,月色淡得幾如一縷纖雲。然後才見到了李昶的葛袍在夜風中起伏,仿如風過之處,水波圈圈擴開。他身後瘦西湖平明如鏡,一帶帶波光中彩舫笙歌正酣,笑語隱聞。湖面拂來的清風有些濕意,肌膚上好似粘了許多肉眼看不見的清涼水珠。

    李昶斜倚在花牆上,垂首吹笛,眼簾半合,似夢似醒,笛音也若有若無。一個音調吹出來,尾音拖得老長,千縈百回,猶自不絕。總覺得要斷了罷,卻又有絲相連,好像一段無從割捨的情意,便是干將莫邪化為慧劍也斬之不去。

    黑精衞換回了先前的那件黑色絲衣起舞,便是她的烏冰蠶衣了,月色下珍珠般光澤流轉不定。她並沒有什麼很大的動作,只是在不時地扭動着身軀,那動作也是極柔和的。讓顧澄想起一句很俗氣的話柔若無骨。有時説她是在跳舞還不如説是自在地行走,好像少女走着走着,瞅空兒在無人處對着水面顧影自憐一般。她身上的黑紗飄飄,如月魄精魂在嬉戲,彷彿隨時會溶入這淡淡的月色之中。她很瘦,精緻纖巧的手腕在空中一曲一折,那段皓腕於黑衣掩映下白得有些刺目。

    李昶的笛聲曲曲折折,餘韻無盡,黑精衞的一舉一動與那笛聲渾成一體。彷彿樂音本就是她一步步踏出的。這小小平台之中一舞一樂相襯相映,好似此地已離人間無窮遙遠,而除了他們二人,這一方天地之中,再也容不下別的事物。

    顧澄的眼睛不自覺地跟着黑精衞手腕轉動,漸漸什麼都看不見了,只是白晃晃的一片,忍不住就要跟着那手腕的轉動而顫抖起來。可這時笛聲一肅,猛地顧澄心頭狂跳,樂聲切切如語,好像有人在極力勸慰他幹什麼。可黑精衞足下輕快地踩了幾拍,與曲樂渾不相干,這麼一踏,笛子曲調卻被她帶了過去。顧澄腦中像有兩支軍隊在廝殺一般,痛不可當,額上一滴滴滲出汗來。他盡了最大的力量方才轉過頭,身軀似有千鈞之重,勉強爬了幾步,就支撐不住了,身子順着樓梯滑下去。好不容易聽不到笛聲了,他心跳如鼓,四肢痠軟。過了二三刻鐘,方能倒一口酒入腹,心道:差一點就要瘋痴了,真是好險。

    李昶的雲籟傳聲是他自創的武功,以聲樂攝人神智,當時雖然沒有後來的名聲,卻已是十分厲害。那時他大約是在試探黑精衞罷!而黑精衞的那一舞,好像也是什麼惑人心智之術,顧澄兩年後聽説有了個名目,喚作烏縷風月。他們兩個正棋逢對手地比試着,顧澄卻胡亂闖了進去,當時他通犀心眼未成,當真是差點沒命。

    後來人事紛紜,漂泊難定,他與李昶也就聚少離多。偶於羈旅奔波之時喜遇,亦不過是長笑買醉,醒來一揖而別。現在回想起那幾年的李昶聲名日隆,人也越發深沉練達。只是無論是笑是怒,瞳仁深處都有一種無從揣測的幽光,又好似有些隱痛糾纏入骨不能自已。每每於酒後聽他吹出破雲裂石之音,旁人會拍案高歌,顧澄卻總覺得李昶並不快活。有時探問一二,李昶卻又含糊其辭。於是顧澄也會覺得自己多心,想:他這樣十全十美的人還要發愁,那叫天下的人,比如我,怎麼活呀?

    直到有一天,於酒酣耳熱之後奉承吹捧之間,猛然聽到有人興奮地小聲説了句:李大公子和黑精衞跑了!這話讓他驟然驚醒。怔了好一會兒,他方搖搖晃晃地走出華宴軒廳。面對浩浩長空,耿耿星河,那夜平台上的魄離之舞、悽斷之音才終於讓他回味出一些別的意思來。

    顧澄有時會想他們兩個在一起是什麼樣子,想來想去也就不過是清音伴舞。這時才曉得自己真是大錯特錯,原來他們過日子,卻也與一般人家兩口子沒有半點不同。

    李昶和黑精衞鬧了這一場,起先的僵局不知不覺就打破了。李昶將孩子放回背籃上,用軟和的口氣道:你還留有赤情丸吧,給我!黑精衞想板臉又板不起來,狠狠地白了李昶一眼,這秋波一轉的風情倒是讓顧澄見到了她昔年的二三分神采。

    李昶很誠懇地道:羽兒,我早跟你説過,我們只是不想再與以前的朋友來往,卻不是要與他們為敵。我知道你怕讓人找了來,我們明天就搬走好不好?

    黑精衞看了一眼顧澄,垂下眼簾想了一會兒道:好罷!李昶方喜上眉梢,黑精衞卻又道,只是有一件事你得依我。

    我自然依你!李昶極快地答應了。黑精衞點點頭,在旁邊一個包裹裏尋了一會兒,找出一隻瓷瓶來,道:全在這裏面。李昶正要去拿,黑精衞卻又縮回了手,一字一頓道:給他服了藥後,我們馬上就走!

    李昶有些吃驚,眉頭一皺道:幹嘛這麼急,明日再走不好麼?東西也收拾不及呀?

    黑精衞一指包袱道:還有什麼好收拾的,都在裏面了。

    你已經收拾好了?李昶這才發覺黑精衞的身邊已經擱着三四個紮好的皮囊,不由奇道:你這是幹什麼?

    黑精衞神情極是冷峻,半晌才道:有人找來了!

    你説顧澄?李昶指了顧澄一下道,我們今夜給他醫好了傷,明日再走也不遲,你把他打成這個樣子,他還能跑出去告訴旁人?

    我不是説他!黑精衞搖頭。

    那你是説誰?李昶睜大了眼,他的神情有些緊張道,出什麼事了?怎麼話中有話似的!

    黑精衞猛然抬頭,問道:你當真不知道是誰來了?顧澄看到她撐在皮墊上的手握緊了,一枚繡花針深深地扎進了肉裏面,而她竟渾然未覺。

    李昶似乎若有所悟,面色也陰沉了下來,道:我倒寧願不知道,只要你自己拿得定主意便好!

    黑精衞聽了這話顯然有些愠怒,慢慢地跪直了身子,一字一頓的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是誰要拿得定主意?

    李昶的眉頭緊緊地皺了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方嘆了口氣,將黑精衞放在皮墊上的手一握,道:好了好了,我們不説這個了。沒得讓顧兄弟看我們的笑話!顧澄連忙將眼睛轉開,嘿嘿乾笑了兩聲。

    黑精衞死死地盯着李昶,好像要看清楚他面上每一點微小的動靜,嘴唇哆嗦着想説什麼,卻也沒説下去。李昶的手愈握愈緊,她繃直了的身子才一點點軟了下來。她將手抽了回來,這時才發覺那針扎到肉裏去了,不由唉喲叫了一聲。

    李昶見狀忙道:怎麼弄的?快點拔出來!便低下頭去給黑精衞取針。

    黑精衞咬着嘴唇,叫道:好痛,你笨手笨腳的居然有淚珠盈盈欲墜。李昶聽她這麼一叫更是慌亂,不免又弄錯了什麼。黑精衞罵了一句,眼淚就滾滾而下。

    顧澄慶幸方才沒吃什麼東西,否則一定會噴笑出來。這也太離譜了吧!不要説黑精衞當年江湖征戰受過多少傷,就是方才那針扎進去的時辰,她何嘗覺得痛了?這時候居然掉起眼淚來!

    兩人總算是記得還有外人在,也就沒有繼續肉麻下去。黑精衞道:你去把背籃修一下罷,上面的木板弄破了。

    李昶哦了一聲,一邊將小傢伙抱下來,一邊道:這像是劍刺破的罷?怎麼回事?

    黑精衞道:怎會是劍,不小心摔了一下就成這樣子了。都是你選的板子!

    李昶道:這容易,一會兒就弄好了,我先給顧澄運功化開藥力再修。

    黑精衞握緊了藥瓶,唇角帶出一絲笑意道:我來好了,你幹你的活吧!

    這李昶轉身看她,有些猶豫。

    黑精衞歪歪頭問道:怎麼?你覺得我的功力不如你呀?我們好久沒有打過,你是不是想較量一場?

    自然不是!李昶連忙道,絕脈指的傷勢由你來醫正是最好不過,你來吧!説着就在屋角尋了一下,問道,錘子呢?

    黑精衞道:方才收拾東西的時侯好像放到外面了,你去找找!李昶應了一聲,隨手揭簾出屋。

    黑精衞笑盈盈地轉了身來,指頭貼上顧澄的頰車穴。顧澄此時功力盡失,便是想避也是力不從心,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她從懷裏取了一隻與她手上全然一樣的瓷瓶來,倒了兩枚藥丸託在掌心,送到他嘴邊。顧澄極力鎮靜,道:我死了,李昶會知道的。

    黑精衞搖頭道:他不會,等你服了藥,我便會催他快走。服了赤情丸後會大睡幾個時辰方醒,這藥也一樣。只是,你卻醒不過來了。

    顧澄往後躲了一躲,聲音止不住地有些發顫,道:你為何非要置我於死地不可?你們馬上要走了,我也不會曉得你們的去向。

    黑精衞掠掠頭髮,眯了一下眼睛,這一刻顧澄覺得她的眼神冷厲得嚇人,彷彿可以洞穿他的肺腑。她道:你是怎麼找到這裏來的,我且不説了。只不過,你和李昶交往從來就沒有安過好心。

    顧澄冷笑道:你這是以婦人之心黑精衞毫不動容地打斷他:我和你交過手了,你那點貓膩以為我沒看出來麼?雖説好些年沒有人見識過,只是偏巧我卻識得,幾年前我曾跟九歌劍客有過一面之緣。你既會他的劍法,那結識李昶的用心就很可疑了

    顧澄聽到這裏腦子中已經有些發暈。他掙扎了一下想要叫出聲來,黑精衞的指力已透過了他的皮膚。顧澄在穴道就要被封上的那一刻急急道:李家的人真的來了,沈青鷂説的是真的!

    黑精衞的指頭頓住了,顧澄感覺得到那指尖上的顫抖。顧澄一口氣説了下去:我親眼所見,就在你走後不久,他們到了駱馬湖這句話未完,黑精衞突然眼神一凝,好似在傾聽什麼。

    顧澄的通犀心眼稍後也發覺了異象。仙人柱外頭,正有數百雙馬靴將草木踏於足下,又有深淺不一的呼吸於夜色中此起彼落,孤寂的寒嶺中怕是從未有過這麼多人息罷!顧澄長長地舒了口氣,疲憊之極地道:他們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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